賀之雲到工廠辦了離職手繽,回程途中順便買了許多東西。
她將房子徹底打掃一遍,每個角落都不放過。
再把兩個房間裝上抽風機,心想空氣可能會流通許多……最後把一些簡單衣物裝進 行李裡,看來一切都差不多了。
林寧推門造來,正好看見拿著行李包走出房間的賀之雲。
「怎麼,要去旅行?」
之雲輕笑起來,搖頭,又點頭,神情顯得十分疲倦。
「差不多。」
之雲的回答令好友十分不解。
她勉強振作精神。
「抱歉,讓你專程跑一趟。」之雲略帶歉意。
「沒關係啦,反正今天沒課。」林寧搖手擋住她的客套,自己雖非兩肋揮刀型義友 ,不過她真心喜歡能為賀之雲做點事。
「四年級了,有些課有上沒上都一樣。」
想想,時間走得飛快,從清湯掛面頭到現在的滿頭卷髮,林寧算算認識賀之雲也有 五年了。
「真羨慕你。」之雲由衷而說。
林寧以為聽錯了,但確實是從賀之雲的嘴裡說出來。
真難以置信,一直向現實挑戰的賀之雲,實在不可能有時間夢想別人的生活,這時 候林寧才恍然覺得氣氛不對。
「你怎麼了?很沒精神的樣子,不會是發燒了?」
林寧不由得走向之雲,伸手想摸摸她額頭上的溫度。
之雲卻趁機抓住她的手。
「你怎麼了?」
林寧感到濕濕地,之雲的手好冷,而且有點僵硬,不祥之預兆立即跳上眉頭。
「該不是阿成……」
「不是。」之雲立刻否認。
林寧大鬆一口氣。
氣氛依舊不對,但林寧已猜不出所以然。
沉默許久之雲總算開口。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林寧噗嗤笑出來。
她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原來只是之雲不好意思開口請求罷了。
「拜託,我們都認識幾年了,幹嘛這麼客氣,有什麼事我能辦到儘管說!」她大拍 胸脯一口答應,一副當仁不讓女英雄的樣子。
之雲盯著林寧那雙天真明亮的眼睛,從那裡看到的自己是如此枯瘦……,就像一具 沒有生氣的屍體……她眨一下眼,用力阻擋突生出來無名的恐懼感,而她的好朋友;唯 一能幫她度過難關的好人,林寧就站在她面前。
「我可能會離開幾天……,我要請你幫我留意一下兩個弟弟。」
喔,這麼丁點大的事啊,就只是留意一下?林寧不認為有什麼不好開口
的,她又不是今天才認識她們姊弟的。
「幫你照顧弟弟當然沒問題,反正我們住得不遠,只是你要去那裡啊?」
林寧這時才說出重點。
對呀,她要去那裡?
「換另一個工作。」她如此簡單扼要回答。
「那裡?」
「朋友那裡。」
林寧嘟起嘴。
「喂喂,你是不是不想告訴我啊?」
「沒錯。」
之雲可真誠實哪……仔細想想,之雲對她從不說謊的,除非她不想說。
不想說的話就是難言之隱囉……依之雲的個性,她不想說的事就是嚴刑逼問也不管 用,而現在她就是不想說要做的事了,想到此林寧不由得擔心起來。
「之雲,我當然沒有權利干涉你要做的事,而你的個性也並不是我想干涉就干涉得 了,我可以瞭解你不想說的苦衷,但還是想勸你別做勉強自己的事。」
之雲淡淡露出--林寧熟知的冷靜與自信,這種表情的賀之雲最堅強。
「寧,你錯了,多年來我一直在做勉強自己的事,這次總算才是心甘情願。放心, 也許只是一場冒險經歷,我相信我的眼睛。」
好像不相信也不行了……好不容易林寧才放寬心胸,反正事情就是這樣,只能祝- 她。
「好啦,我會每天來這裡巡房一次,看那兩個小鬼有沒有認真在唸書。
只是你要離開多久?」
不會是一場生離死別的告白吧……林寧還真怕她一去不返。
「兩三天我就會回來……」按著她把一個信封袋交給林寧。
「這裡有點錢,以備他們不時之需,你留著。雖然為數不多,但也足夠他們胡作非 為了,我不放心把錢交給他們。」
林寧接過信封袋,同時深深歎氣。
「你那三個弟弟啊……」雖不想說,就是忍不住要說:「要是我,早就一走了之了 !」
「我不會一走了之的!」她說得好大聲,就像反抗林寧的話以及她自己心中的慾念 。
之雲像一個臨赴戰場的待戰武士。
「他們成就今天的我,我不會丟下他們不管。」
每次談到這個問題林寧就升起三把火,但又何奈,這到底是別人家的事,她就是想 插手也愛莫能助。
「好吧,我相信你。」
這才感覺到之雲瘦弱的肩膀動搖了一下,她咬著嘴唇支撐下去。
「我想,如果我這一生被惡運纏身,你絕對是我的好運。」
「喂喂,別再說下去,再說就肉麻了!」林寧急忙揮手阻止,臉上儘是愉快的笑容 。
同時感染了之雲。
她們相視笑開來。
一步一步走過約五年歲月,這份相知、相惜的友誼已非言語能道盡。
送走林寧後,她環顧四周好久,最後打電話給嚴森。
半小時後黑得發亮的賓士便停在樓下。
但是接她的人並不是嚴森。
「嚴總有會要開,所以由我送你過去。」
一個瘦長如同馬臉的人如此說道,邊說邊打量她。
賀之雲默默上車,一手則緊緊抓住行李袋。
路上,那個人不斷從後視鏡探望她,眼神之睥睨可想而知。
賀之雲只是瞪著窗外看,他們穿過一條又一條車陣。
後來那人開始說話,嘴皮不停不停地動著,自顧自喋喋不休說個沒完,就像蒼蠅一 樣在耳邊嗡嗡作響,揮都揮不去。
賀之雲始終沒有開口。
直到目的地,那人捺不住性子,沒問出口供終於扯破臉。
「還不就是個下三濫妓女,-什麼-!」他狠狠罵道。
提著行李的賀之雲靜靜下車,下車後她回頭請司機等她一下。
那人當然不知道她玩什麼把戲了……按著,她主動解開發圈,讓長髮如瀑布一般奔 瀉開來。
那人顯得很興奮……她繞到司機位置,輕輕敲著他車窗,然後送給他一抹動人的笑 靨。
那人立刻瞇起細小的眼珠子,立刻搖開車窗……然後,她將背後早已拉開的橡皮圈 ,朝他眼睛彈去!
背後,她開心地聽到那人像殺豬一般狂叫。
是了。
現在的她,正是下三濫妓女朝她的客戶飛去!
賀之雲不願欺騙自己,也不要假裝不懂,但也不容許旁人當面羞辱她!
對於沒給錢的人,她沒必要聽他的辱罵。
所以,她早有準備嚴森會如何看待她。
因為他是給錢的老大。
目的地到了,賀之雲看到有錢老大替她準備的小木屋,不由得驚歎他的眼光,因為 再也找不到比這裡更適合金屋藏嬌的地方了。
小木屋;或許說超級大的小木屋位於半山腰上,周圍綠樹叢叢花香裊繞,背後則山 脈連橫高聳入雲,重要的是山下道路崎嶇,地點隱密難尋,就是派了一車隊的私家偵探 恐怕也難抓奸成行。
想到這裡賀之雲不禁微笑起來。
放下行李,她並沒有直接進入小木屋,雖似童話中的皇宮般招攬她,但是她更想獨 自暫時擁有一片天。
有錢大哥大概因事纏身,所以不會這麼快到來吧?是故她決定恣意享受一下當一個 下三濫妓女前最後的自由。
她提起腳步往前走。
走路,好像才能讓賀之雲感覺生命細胞運轉的力量。她盡量抬起臉,好讓山林之靈 氣沖刷都市之塵埃油垢。
林樹枝葉密佈,幾乎擋住看到陽光普照下來的神奇,那是令人欣喜的,因為她一直 認為只有在太陽底下才會有陰影存在。
而她願意在此山中做個沒有影子的幽魂……是的,她開始感到身體飄然起來,轉過 彎後故意選擇一條難行的小道,使她必須撥開層層枝籐才能走過去。
鞋底摩撩乾枯的樹葉發出低啞的聲音,秋風穿過山谷發出悠遠的聲音,山鳥振翅飛 出發出尖銳的聲音,還有水的聲音,蟲叫的聲音,許多聲音包圍著她,使地分不出那一 種聲音才是屬於她自己的聲音。
她發不出聲音。
乾渴的感覺磨痛她的喉嚨,她已經忘了自己走了多久,以及多久沒有進一滴水了。
她還是想往前走,隨便地走,不分東西南北直往前走,要盡情享受離開人群後的自 由,脫困飛出人形枷鎖……突然腳底踩了個空,她一腳陷入泥團裡。
她笑起來,剛才落空的感覺讓她嚇一跳,她以為掉入了陷阱,更甚掉進一個大窟窿 裡,或者一個無底洞裡……想到這裡她失去了笑容。
為何不呢?為何不這樣漫不經心掉進難以倖免的深坑裡,就這樣死去,沒有預感, 不會害怕,就像流星劃過天際一般死去。
她跪在地上。
她的心跳得好快,突然覺得好累,好喘,好像快要呼吸不到空氣,而且乾渴的感覺 越來越厲害,黑色土壤似乎在吸取她體內的力氣,她竟然站不起來。
她閉上眼睛。
那種感覺又來了,恐懼……每當賀之雲想到死亡時,就會面臨比死更可怕的困境。 一種狠毒的懼死症侵略了她每個細胞,教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行。
她實在不願意就這樣害怕到死,因為地獄裡沒有朋友只有仇人,地獄裡充滿恨她的 人,所以她不要到那裡接受折磨,寧願做個沒有靈魂的虛殼。
救我!她發不出聲音……她站不起來……烏雲遮蔽了她原有的那片天,鳥飛去了, 蟲不叫了,連風也不動了,天地黑沉沉落下來,她感覺自己就要死去。
她真的吸不到空氣了,眼皮也越來越沉重,任她努力睜開眼晴,視線就是越來越模 糊,汗如潮水汨汨穿流每一個毛細孔,當流盡之後,她就真的會死去了。
救我……她痛苦吶喊著,然而發出聲的只是一連串呻吟。更可怕的是她眼前開始出 現幻影,死去的父親,母親,弟弟們……她看到了嚴森。
錯了,是死神,死神正微笑著對她伸出手。
她被一把拉起,整個人撲向死神的懷抱……嚴森簡直氣壞了。
「你他媽的是來找我的麻煩!你這個不知死活的笨女人,你以為這裡是那裡,可以 讓你來去自如……老天,好燙,你在發燒!」
那人嘴裡嘀嘀咕咕念著,對她而言卻是人類發出最美麗的聲音,她終於找到屬於自 己的聲音。
「我……不……要……死……」
「廢話!」嚴森破口大罵:「你當然不要死,你要活著害人,害死我!」
她想笑,記起這個人,她的大爺。
他的樣子更好笑,頭髮濕了,領帶歪了,鈕扣開了,漂亮的西裝上到處都是黑色的 污泥。
「你……好醜。」她提起力氣說。
「你才應該照照鏡子看你現在的樣子,媽的,十分全像鬼!」
他一把抱起她,不管她身上流下來的污泥如何踐踏他。
「我……自己可以走。」
「走個屁,你現在大概連爬都爬不動了。媽的,我是造了什麼孽,人家是花錢玩女 人,我是花錢被女人玩,而且還是個病西施,糊塗蛋,笨女人……我這是招誰惹誰了! 」
他一邊罵一邊穿過樹林,這時天色全暗了下來,他只能順著月光找路走,好幾次被 樹枝勾到腳差點摔下來,但緊抱著她的手臂仍然絲毫不放鬆。
她睜開一絲縫偷偷打量他,他的表情好認真。
最後她安心閉上眼睛。
「不能再快點嗎?我好想躺在床上。」
他差點又摔下來。
「你想氣死我?如果想快一點,你自己走!」
「不了,我好累。」她回答他的問題。
他因此氣昏。
就這樣,她一直飄浮在這麼舒服的空間裡感到安心,就像躺在雲端上,不知年月日 地享受下去,直到他們走出迷霧,她被帶到一個溫暖的地方,躺進一張溫暖的床上。
她還在昏沉之中,但看到的人卻十分清楚。
「我沒死?」
他點頭。
「你沒死,而我快死了。」
他軟下來,半趴在床邊。
她想摸他的頭髮安慰他,無奈,伸手不及。
他抬起臉,生氣的表情已消失無蹤。
「你生病了。」
「沒有。」
這時候的她反而顯得很清醒。
「我只是昏昏的,熱熱的,睡一覺就會好。」
他摸著她的額頭,溫度並不高。
「你一定要這麼瞭解自己?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每個細胞,你真的能夠完全 掌握?」
她輕輕地搖頭,就像風中脆弱的花朵。
「我瞭解你。」
「啊哈!是了。」他臉上有痛苦的表情。
「知道我為你擔心,知道我拚了命找你,知道我害怕失去你,知道我竟然為了一個 陌生女人痛苦,我一定是瘋了,是我病了,我神智不清,我幼稚不堪,我是個大笨蛋… …」
她忽然伸出手向他,他倏然停止謾罵。
「不要罵你自己,好傻。」
「那有多少傻瓜為你罵自己,那個傻大個兒?」
「他叫薛成超。」她虛弱呻吟。
「謝謝你呀,我知道他叫薛成超,只是我叫什麼忘記了。」
「你叫嚴森。」
她感覺頭越來越重,這次她真的想睡了。
他的聲音仍在她耳旁飄蕩,她開始認為--只有他的聲音才是令人安心的聲音。
他仍持續叫罵。
「你真好,真厲害,還真的能睡下去,我佩服你。但我呢?嚇得像狗一樣到處亂竄 ,我知道你一定到山上去了,在某個地方快樂得不得了。我實在不必理你,只要等你回 來,臭罵一頓再把你踢下山就行了,但我卻擔心你……我在擔心你!你聽到沒?我在擔 心你……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竅才會這樣。」
但她聽不到,她睡著了。
他繼續說話,藉著說話來分心,不然他無法理解自己現在要做的事。
「很好,睡著了,死了,我自由了。現在我應該打電話給徐經理,叫她再帶一個女 人上山來……」
她睡得不安穩。
「可是……等一下,死人真可憐,她應該死得漂亮一點……」
他到浴室取來濕毛巾,小心翼翼擦著她的臉。
「小姐,你長得真醜,好醜,恐怕是俱樂部裡最醜的一個,就是掃廁所的歐巴桑都 比你漂亮。」他邊說邊替她擦拭每個地方。
「小姐,你的眼睛太大了,沒有男人會喜歡一雙會透視人的眼睛,好像心裡想的壞 主意,會被你全部瞄得一清二楚。還有你的皮膚太嫩了,也太薄了,使人不敢碰觸你, 好像碰壞了就要倒大楣賠錢了。你的鼻子也是,雖然看起來小小嫩嫩的,可是嗅覺太靈 敏,能聞出臭男人身上的味道。你的嘴唇……」他眨一下眼,輕輕擦拭兩片蒼白、細嫩 、微微顫抖,秋天的花瓣。
他已經不太能明白自己要說什麼了。
「殺人的武器,裡面充滿飽合的蜜汁,教人看了拚命想要吸吮其中甘甜
的滋味,但是有毒,老早就知道有毒,也看到別人被毒死的慘狀,居然還想試,還 敢試……」
他一把脫去她的衣服,快速將她的身體擦過一遍。
「我變成聖人了,歷史應該將我的名字記載上去,我是現代的柳下惠,全世界能對 著裸女不動心的,大概只剩下我嚴森了。而且花錢買女人來玩弄自己的,大概也只有我 嚴森了。現在我是護士,是醫生,傳教士,是全宇宙最純情的少男……」
他快速將自己乾淨的衣服罩在她身上。
然後坐下來,喘過氣。
「我是神經病……」
他突然想大笑三聲。
「一個人在屋子裡自言自語的,不是神經病是什麼?」
雖知道自己像個傻瓜,卻仍像個傻瓜一樣繼續自言自語。
「我是神經病。」
四壁撞擊他的聲音後再傳回來,變成破碎的聲音。
他瞪著天花板許久後,再轉過頭看她。
她睡得像天使一樣。
「魔鬼……」
他站起,替她蓋好棉被,然後走出他金屋藏嬌的地方。
星空之下,他竟不知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