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如赫連泱想的,有某種程度上的差異。
赫連泱正坐在官氏的房裡和她一同品茗,睇著她神代奕奕地和奴婢們談笑風生;可只要官歲年一回來,她便又自動跳上炕床,奴婢們也機伶地趨上前去,把她扮得彷若病人膏肓的模樣。
說實在的,在頭一次見著她時,他也讓她的臉色給騙了;但一經把脈,再經逼問,他便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官夫人布的局,她身上一點病都沒有,若硬要說有,那八成是她有些病態的想逼官歲年出閣。
但這些都不關他的事,他不想過問也不想知道,他只是想知道官歲年到底是跑到哪兒去了?
「你們聊夠了沒?」
赫連泱冷聲打斷官氏她們主僕三人的談話。
原本以為暫住在這個地方,該是可以找著機會惡整官歲年,可想不到光是要見上一面便是如此困難,倘若她晚上待在逍遙宮,他倒不覺有異,但連晌午之前都見不著人的話,這豈不是挺怪的?不是只有這一天,到今兒個為止,已經是第三天了。
「赫連公子有事嗎?」官氏笑得極為嫵媚,瞧得她年輕時的風采。
「我瞧起來像是沒事嗎?」他沒好氣地反問:「官歲年到底是上哪兒去了?為何我一連三天都沒見著她的人?」
這對母女都是一個樣,那咱打量的目光,和漾上笑意還帶著算計的神態,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哎呀,難不成你對咱們家年兒動情了?」官氏驚訝地道。
若真是如此,豈不是皆在歡喜?
「你是哪只眼睛瞧見我對她動情了?」他冷笑。
動情?他所心怡的女人必定得要像姐姐那般溫柔又善解人意的,而像官歲年這般佯裝溫婉的毛躁丫頭,別說要看上眼,光是要替他暖床,他還得要再三考慮呢。
如今會有此一問,實是因為他在這兒虛度了三日,讓他無聊到不知該做什麼。
「倘若不是對她動情,你又為何問她上哪兒?又何必真待在這兒不走?」官氏挑釁地問道。
赫連泱橫眼瞪去。「我會待在這兒,是因為你的寶貝女兒下跪求我留在這兒,來醫治你這個根本無病纏身的娘親;我倒想要瞧瞧待我把實情告知她後,她會是怎地的表情,真不知道那會有多好玩。」
「你不會的,如果你要說的話,在那一日你便可說,犯不著等到現下。」官氏說得相當有把握:「況且,就算你真的說了,年兒也不一定會聽你的,畢竟和她最親的人是我,不是你。」女兒是她的,難道她會不懂她的性子嗎?
「是嗎?你是想賭賭看嗎?」他可不這麼認為,反倒是認為她樂觀過了頭。
不過,她既然有本事騙了官歲年三年,就表示她定是十成十的把握,要不她豈敢這般設計自個兒的女兒?
「快過年了,小賭怡情嘛。」官氏笑道。
她日日都在賭,已經連續賭了超過一千個日子了,再賭一小回又如何?
「真不懂你這樣逼她出閣到底是為了什麼。」赫連泱搖了搖頭,再呷一口茶,他索性把目光移開,欣賞著外頭雪紛飛的景象。
看來官歲年的孝心,反倒成為官夫人利用的工具,真可惜了官歲年的一片孝心……還真看不出來她竟是個如此善盡孝道的女子,居然願意為了她親娘的病而下跪求他;看業她賣藝是為了照顧娘親果真不假,他只是覺得可惜。
「當然是要她別再到逍遙宮那種龍蛇雜處之地。」官氏認真地道: 「打從她要自願進逍遙宮,我便不答允,但她硬是不肯聽我的勸,執意要到那種煙花這地賣藝,說是要讓我過好日子……可她到那種地方攢來的銀兩,要我如何花用得了?」
「但你光是藥在藥材上的銀兩,八成就可以再購一座大宅了。」倘若真如官夫人所說的,她也不需要做到這等地步吧?
瞧慣了官歲年狂傲不羈的神態,那一日乍見她的淚眼,心底竟感到一抹不捨;儘管只是一閃即逝,但他確實是不忍心見她落淚,因為她瞧起來是那麼地無助。
他一直以為自個一生注定要落得冷血無情的臭名,然瞧見她的淚,讓他發覺原來自個兒尚有惻隱之心。
「我怎麼捨得花?那藥材不用花上百兩,也要數十兩,我自然是一點一滴都為她存下,再差大夫抓些價廉的藥材。」官氏說得有點無奈: 「她辛若攢來的銀兩,我怎麼捨得花用?光是見她大肆改建這宅子,又替我增購了一堆根本不必要的衣物,我都快要心疼死了,然有什麼法子呢?
我一個人撫養她長大,讓她自小有一頓沒頓地過日子,每逢年節,便瞧她羨慕地瞧著外頭穿新衣的娃兒,為此我一咬牙,便人逍遙宮賣藝,孰知她……她為了讓我過好日子,居然依樣葫蘆!好好的一個姑娘家,竟因為我一時的糊塗而讓她誤人岐途,你要我如何能不自責?無論如何,我非要她離開逍遙宮不可!」
聞言,赫連泱靜默不語,只是斂下長睫彷彿若有所思,過了半晌後,他才驀然起身,不發一語地往外走。
見他一走,官氏的臉上立即漾上一抹狡黠的笑,就連身旁的兩個奴婢也不約而同地相視而笑,好似就快要見到赫連泱成了她們的姑爺一般。
悠揚的琴音在富貴廳裡迴盪,曲調皆是應景的賀年曲,唱詞皆是金玉滿堂之類的吉祥話,即使是大白天,逍遙宮裡依舊人滿為患,裡頭多是來探訪的文人雅士,一來拜德她如黃鶯出谷般的嗓子,二來拜見她可比天上仙女的美顏。
曲調方歇,立即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鼓掌聲,坐在台上的官歲年不由得勾唇淺笑,使台下的人莫不為之癡迷。
呵呵,今幾個她肯定又能賺進不少銀兩。
這幾日來,娘的氣色好上許多,她的心也放寬不少,要她露出笑容,自然是再簡單也不過的,況且見到台下聚集如此多的人,她更是快要忍不住的放聲大笑了。
「歲年獻醜了。」
官歲年段雅地欠身,她彷若風中柳枝般的飄下台,水眸不放過台下的每一個人。
雖說有赫連泱的照料,娘的病情似乎是好了許多,但是她依舊謹記術士說過的每一句話,而今面前有這麼多可供她挑選的男人,她自然得要好好地瞧個清楚,說不準她未來的夫婿便在其中呢。
「歲年姑娘的嗓音彷彿是黃鶯出谷,繞樑三日不絕於耳。」
有人這般讚許著,她順著聲音望去。
「歲年先在此向各位拜個早年,希望明年癸未年,客倌們個個都發大財,明年咱們逍遙宮裡再敘,屆時還可以再聽歲年獻醜。」她溫婉有禮地道,目光依舊在人群裡尋找她合意的男子,可惜要她第一眼便瞧得對眼的,實在是太少了。
她厭惡男人可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如今要她覓夫婿……老天啊,難道她一定要出閣嗎?說不准赫連泱真能妙手回春,將娘給醫治好呢。
但,凡事總經未雨綢繆,總不能等到事情發生了再準備,她現下多花點心思,多去認識一些人,順便多攢點銀兩,對她而言都是好的;儘管她早已經累得快要暈倒,但她仍是咬緊牙根,把唇角再勾彎一點以掩飾倦態。
「說得好,今年咱們便在逍遙宮裡守歲,直到大年初一,歲年你屆時可得要在這兒不可,要不然我就不曉得我這紅包該給誰了。」有人大叫著。
「好,屆時咱們再到縣府前看戲曲,還要玩到天亮,喝個它爛醉、玩個它痛快。」
「成!就這麼說定了。」
眾人起哄著,官歲年卻只是笑而不答。
每年的新年,從除夕夜到大年初十,她都和娘在一塊兒的,儘管她知曉客倌們口中的紅包絕對不少,但她仍執意要陪娘;要攢銀兩,還怕攢不到嗎?這大過年的,她只想陪娘,即使給她再大的紅包,她也不上工。
「官歲年,你在這兒作啥?」
笑容僵在嘴角,官歲年微蹙柳眉地看向自門口闖進的男子,不解他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舅子,別玩了……」易至黎跟在赫連泱身後進來。
他是怎麼著?竟全然不把他這姐夫給看在眼裡?好歹他也是這兒的大掌櫃,他多少也要給他一點面子的,要不也得給他自個兒的姐姐面子啊!
「誰在玩?我是來帶她回去的。」
赫連泱幾個大步上前擒住她纖細的手腕,微惱地拉著她往外走,壓根兒不管在場的官倌個個殺氣騰騰,彷彿要置他於死地般地怒視著他。
「是我娘出問題了嗎?」她頭一件想到的便是這件事。
「不是,是我出問題了!」是他氣到快要發狂了。
「嗄?」
官歲年一頭霧水,只能任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拖到外頭,獨留一廳的客倌留待易至黎處理。
易至黎欲哭無淚地看著裡頭的客倌,有一天他一定會被他這個小舅子給害死的!
「日後,我不准你再到逍遙宮去。」
回到官歲年的院落裡,赫連泱氣惱地瞪著官歲年佈滿血絲的水眸,再睇向他握在手中,纖細得好似他只要一使力便能扭斷的手腕。
她有這般瘦嗎?倘若他沒記錯,頭一次見到她時,她似乎比現下豐腴多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甩開他的手,雙手環胸地說:「你一路把我拖回這裡,為的就是要跟我說這件事嗎?」
她不著痕跡地偷撫著他方才抓的地方,熱熱燙燙的……教她的臉也跟著泛紅;真不不知他對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思,竟獎她自逍遙宮帶離!她還尚未同易大哥分帳耶,若是易大哥坑她,那她豈不是虧大了?
「瞧瞧你自己,把臉畫得跟猴子屁股一樣,真虧你有這膽子敢這樣見人,倘若是我,早就躲在家中不敢出門了。」他沒好氣地睞著她臉上的大濃妝。
他不需要把脈,光是瞧她的眼眸便知道她累透了,然她卻寧可在逍遙宮裡和一堆只會尋歡作樂的蠢文人們嬉鬧!
別問他是為什麼,橫豎他就是光火得很,至於打哪冒出來的火,連他自個兒都不清楚;但就從他踏進逍遙宮,聽姐夫提起她想要多攢點銀兩與他親眼瞧見她厚顏無恥的和男人飲酒作樂這後爆發。
氣死他了!
自姐姐出閣之後,他這還是頭一回發火,更惱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自個兒到底在氣什麼,氣得莫名其妙,令他忍不住也要生自個兒的氣。
「你說那是什麼話?」她瞪大滿是疲憊的水眸, 「你不識得本姑娘的絕艷容顏,揚州城裡的男人可比你識貨多了。」
這個混帳!原本看在他能醫治娘的份上,她才刻意待他好,孰知他竟亂發脾氣,一點也不知好歹;而且居然還敢這樣糗她,他的眼睛是壞了不成?有多少客倌誇讚她美,他居然說她的臉像是猴子屁股,猴子的股有她這般好看嗎?
「哼,你終於露出原形了,我就說嘛,一個花娘的話怎麼能信呢?說什麼願聽差遣、絕無二話……」赫連泱勾唇譏諷著。
「你……」她一時語塞。
「我說錯了嗎?倘若我沒記錯,那話可是你自個和說的,我可是沒有迫你。」
他大刺刺地在廳裡坐下,魅眸直視著她畫得濃艷的小臉。
虧她敢頂著這張臉同人談笑,醜死了!簡直是醜得人不了他的眼。
「我記得那確實是我說的,但是……我要養家活口啊。」她抿緊薄唇,小聲地反駁。
她說過的每一句,她當然都記得,只是情況不同,她若不上工,哪來的銀兩?難不成他要養她嗎?
「記得就好,答允我的要求,就這般簡單。而且,是永遠都不能再去逍遙宮,倘若你顧忌我姐夫的話,這事兒就由我去同他,說,往後你就待在家裡多陪陪你娘,要不,你以為她的身子骨只消我的良藥便治得好嗎?」
把她娘親一併拖下水,他就不信她不答應。
「可是,這麼一來的話,往後的日子……」她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要知道,心病還要心藥醫,好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而你一天到晚都不能等在她身邊,你以為這是真的孝順嗎?」他頓了下又道: 「說不準是你自個兒愛慕虛榮,捨不得離開罷了,反倒是把一切都推到你娘親的身上,說得彷若你真是為了她才踏進逍遙宮賣藝似的。」
他極盡所能地道出所有惡毒的字句,好讓他發洩那不知打哪來的怒火。
「誰說的!」官歲年惱紅了雙眼。 「像你這種出身名門的公子哥兒會懂人間疾苦嗎?你會知道窩在一間根本遮不了風、蔽不了雨的破茅屋裡,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有多苦嗎?都是像你這種無情無義的男人,才會讓我們母女倆過得這般可憐,如今我長大了,我想要盡我所能地奉善我所能奉養我娘,難道這樣子也要讓你說得如此不堪嗎?」
混帳!不要他醫娘了!她就不信全天下的大夫都醫不好娘的病,她不要他了,也不要再求他了!
他除了會開口嘲諷她、羞辱她,他還會做什麼?若不是看在易大嫂的面子上,若不因為娘要他留下,她老早就翻臉了,早把他趕出這裡了,豈會求他留下?
「你奉善的方式是你娘要的嗎?」他突然轉移話題。
「嗄?」她驀然愣住。
「你在逍遙宮確實賣藝不賣身,但你好歹也是個清白的姑娘家,你在那種地方謀生,你可知道你娘心裡會有多愧疚?」
不是不懂得她的心思,他也能感同身愛,姐姐一手將他拉拔長大,他也是想要盡其所能奉養姐姐……她想要奉養娘親的心思,就同他想要奉養姐姐是一般的。
只是他往往一惱火,所說出來的話,通常都不是他心底真正想的事,問他為什麼蓄意用惡毒的言詞傷她,他也說不上來。
「我自然知道娘不喜歡我這麼做,但是……」她的語氣軟了下來。
但是除了這麼做之外,她真的不知道自個兒還能用什麼樣的方式奉養娘了,她會的只有這些,其餘的她什麼都不會。
「沒有但是,想要你娘親痊癒,你是別無選擇。」他斬釘截鐵地道: 「我相信你身上一定還有不少銀兩,你可以頂個小鋪子謀生,隨便做點小生意,絕對足夠你們母女的生活,你何苦硬是到逍遙宮去攢銀兩來給你娘親當藥材,又害得你娘為你掛心?」
「我……」可不是嗎?
倘若她不再到逍遙宮,娘便不再掛心於此,說不準心病就會因此而解,她自然就不需要再攢那麼多銀兩來買藥材,藥材費不打緊,她擔心的是娘禁不住這長時間的折磨。
今兒個聽他這麼一席話,彷若是當頭棒喝,讓她茅塞頓開。
「要不然,你也可以如她的意,去覓個如意郎君,這麼一來,更是消滅了她的擔憂,圓了她的心願……」說著說著,心突地揪了一下,疼得他開不了口。
嘖,早就知道自個兒不該扮好人的,根本就不需要替官夫人說話,如今心揪緊了一下,算是在警告他要少說些違心之論,違心之論?
哦……是指他不該為宮夫人說情嗎?這是她們母女倆的事,他又何必抓她回來,還不准她到逍遙宮上工?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郎君我正找著呢,是因為你突地闖入,才害我沒找到到心儀的。」
她有些埋怨地道。這些事她都有想過,如今真該要好好的考慮了,絕不能再讓娘為她傷神。
她不想出閣,但娘若真這般擔憂她的話,她還是會努力去找個郎君,努力地讓年紀漸大的自個兒出閣的。
「那些都先甭怨了,年關將至,我瞧你府上沒又半點應景之物,難道你不該先去採買些物品,要不等到歲末時,豈不是要同人擠破頭,又買不著好東西?」他還來不及細想,話已出口。
他到底在想什麼?
為何連他自個兒都不明白自兒的心思?
為何他一聽到她正在尋覓郎群時,他的心又揪了一下?這一回他可沒幫官夫人說情,為何胸口還是揪了一下?
「對了,我好久沒去逛市集了,明兒個我便帶一兩個奴婢陪我上市集,去買些應景的年貨和飾品回來大肆佈置一下;除去一屋子的晦氣,換上一層新意,相信對娘的病情該是會有幫助的。」
再不到十日便要過年了,她只顧著攢銀兩,卻把這等重要的事都給忘光了。
「你要不要一同去?去挑件東西,算是我答謝你醫治我娘,讓她的病情穩定下來。」
她氣歸氣,但他說的話,又何嘗不是替她娘親著想?而且娘的病情如此穩定,這還是三年來頭一遭,她答謝他也是應該的。
「我?」逛市集?有沒有搞錯?逛市集居然找他這個大男人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