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雲北和香香回到飛鳳島第二天,熟悉的早安、再見……又再度於花陰茴屋內響起。
大異於第一次聽到時的刺耳,這回,她覺得好安心。
由於傷重未癒的關係,她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直到中午。
她睡得好沉、好香,幾乎是爹娘死後十五年來,第一場好覺。
當她醒過來時,匡雲北已經跟島上每一個人打過招呼,端滿了兩手的戰利品,返回屋內。
「我回來了。」如同記憶中的開朗音調,讓花陰茴一顆心暖洋洋的。
她情不自禁起身著衣,只急著想見他一面。
匡雲北瞧見她,唇畔勾起。「起來啦?」
她點頭,沒說話。
匡雲北指著滿桌的粥、魚湯、水果。「島民們送的,說要給你補身子,希望你早日痊癒。」
「呃……謝謝。」她本不是口舌利便之人,也就說不出滿心的感動。不過她真的很開心。
「你餓了吧?我盛來給你吃。」說著,他連忙準備好碗筷。
她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在屋裡轉過來、轉過去,全是為了她。
怎麼從來沒發覺,有個人伴在身邊,愛護自己、陪伴自己是一件如此快樂的事?
過去,因為未婚夫的背叛,她一直拒人於千里之外,想來不知錯失了多少快樂的時光。
難得匡雲北不計較她一身的刺,反而想盡辦法軟化她,他這番深情厚意,直令她銘感五內。
「幹麼一直看著我?」察覺她的視線,他疑問。
她像做錯事被捉到的孩子,慌得螓首低垂,一聲都不敢吭。
他輕笑一聲,跳過去,在她粉頰輕啄一下。「你真可愛。」
她羞得連耳根都紅了。
這世上有千百種人,卻沒有一個能令他如此喜愛,只有她;認真樸實、又純情可愛,深深地吸引著他。
「陰茴,我真喜歡你。」
她心頭猛一跳,努力思考要如何回應他的愛意,雖然訂過親,但她從來沒有這種經驗啊!
岑寂了好半晌,最後貧乏的腦子也只浮現一句話。
「謝謝你。」聲音抵如蚊蚋,她羞得怏無顏見人了。
如果她身上沒傷,他一定會忍不住抱她,然後,被花陰舞損到死。
這種結果到底是算幸,還是不幸呢?一時之間,他也說不清了,唉!
被他看得手足無措,花陰茴想盡辦法要脫離這樣的窘境。
「那個……四皇子……」
「雲北。」他很堅持,改換稱呼是他兩人情感更進一步的開始。
想到要用如此親暱的口吻叫他,她覺得心跳幾乎要停擺了。
可是他灼如焰火的目光更讓人羞赧,不得已,她動了動唇,半晌後才輕吐。「雲……雲北……」
「陰茴!」她好可愛,他實在忍不住了,上前摟抱她一下。不過這回他很小心,不碰觸到她的傷口。
但她還是嚇了一跳,面色微白。
不能讓她害怕!他深呼吸片刻,終於忍住勃發的情慾,輕輕放開她。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說著,他輕喙她粉頰一下,回到對面坐好。
她也知道他不會傷害自己,但對於感情她一無所知,每次緊要關頭時,她就會整個人呆住,不禁覺得有些對不起他。
「抱歉。」如果人們的所有知識都是靠學習得來的,那麼有關談情說愛這門功課,她會從今天起努力用功。
「你說什麼?」匡雲北笑著添了碗湯給她。「這種事本就勉強不來,你慢慢習慣就好。」
她輕啜著湯、聽他說話,也沒什麼大驚喜降臨,但她就是覺得心情很平和、很溫暖。
漸漸地,她也放鬆了警戒。「昨天真是謝謝你。」
「這是我應該做的。」
「不過,我怎麼沒看見你的船?」他的出現就好像晴天一陣雷,那麼突兀,害她至今仍以為奇跡是從天而降。
「因為船早在八天前被颶風打沉了,你怎麼看得見?」
「天哪!」她驚呼一聲,放下碗,拉起他的手。「那你還好吧?」
「沒事。」他刻意放低音量,不打擾她,靜靜地享受著她的關懷。「我和香香鴻福齊天,及時在船沉之前,抱住一塊碎木,後來又找到一隻大木桶,便隨著潮流漂過來了。」其實現在想想,老天對他們還是不錯的,茫茫大海中,他們順水漂流還能碰上飛鳳島的船,真謂之大幸也。
「木桶?難道……」
「就是你之前好奇過去查看的東西啦!那時,我見你過來,簡直高興死了,還想著要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呢!想不到轉眼間,你又走了。」
「對不起。」
「沒關係啦!你又不是故意的,都怪那些東瀛浪人不好,挑錯時間打劫。」
花陰茴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見狀,他更加賣力地逗哄她開心。
一時間,幸福的火苗被點燃,小小的斗室裡充滿溫暖的光輝。
花陰舞偶然自門口經過,被裡頭和暖的氣氛所吸引,不禁定下腳步。
「姊姊……」花陰茴臉上甜美的笑容讓她一陣欣慰,又忍不住心生羨慕,原來心意相屬的人兒在一起是如此快樂的事情,不知她有沒有這樣的幸運?
好想嘗一次滋味,她正想著——
「二小姐。」一個粗獷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是香香。
想也不必想,花陰舞拔腿就跑。
好想哭,為什麼姊姊這麼好運,她卻衰到不行,被個瘋子糾纏到快抓狂。
「二小姐,你別跑啊!」香香努力追著。
「不跑的是-瓜。」花陰舞跑得更賣力。
「二小姐——」
「不准叫我!」
唉,一樣情感,兩般景況,是怎麼回事呢?
令人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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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花陰茴並不贊成襲擊鷹島上的東瀛浪人,畢竟,飛鳳島的人不擅長作戰,勉力為之只會徒增傷亡。
可她也不得不同意匡雲北的說法,與其日日活得心驚膽戰,不知幾時會被人從背後砍一刀,還不如奮起抵抗,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而且匡雲北說他有把握,花陰茴只得贊同他的計劃。
不過因為花陰茴的傷勢才好,精神氣力未達顛峰,所以這回的作戰她被勒令不得參加,改由花陰舞代替。
再加上香香和匡雲北,主力攻擊者共有三人。
另外,花陰茴又挑了兩名身手靈活、擅於掌舵的婦女給他當助手。
整個計劃籌備了半月餘,今天終於到了出發日。
「你要小心。」花陰茴送他上船。
「放心吧!你儘管等我的好消息。」早在回西荻國前,他就想過,一定要找出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法,替飛鳳島解除危機。
這回,他在皇宮遇見三哥,從他那裡得到了幾款新型火藥,正好拿那些東瀛浪人來試驗,不信他們不投降。
只要他們肯承諾不再偷襲飛鳳島,他願意放他們一條生路。
反正他也沒興趣斬草除根,殺人很累的,還不如留些時間陪花陰茴。
他的最終目標是——與鷹島上的東瀛浪人簽訂互不侵犯條約。
他的深情厚意讓花陰茴滿心感激。「我不知該如何感謝你。」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他是男人,保護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
「還是要謝謝你。」
「不然……你親我一下好了。」
她瞬間呆滯。
果然,這個要求太過火,匡雲北趕緊輕攬她的肩,笑道:「我開玩笑的,你別放在心上。」
才怪,他明明是認真的。而她,說實話,也有一些些想實現他的心願,但不知為何,她的腳就是黏在地上,一步也動彈不得。
匡雲北反親她一下。「不然我親你也行。」
她又臉紅到天邊去了。
一旁的花陰舞瞧見他們難捨難分的樣子,白眼翻得快掉下。
「你們夠了吧?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
匡雲北眨眼、輕笑。「二姑娘若是嫉護,我可以要香香如法泡製。」
花陰舞登登登,倒退三大步。別耍了,香香已成為她生命中最大的痛苦,她避他都來不及了,還讓他親,不如死了算。
匡雲北大笑。
幸好香香早已上船準備,否則被主子這樣惡整,大概也會瘋掉。
花陰茴輕拉了拉匡雲北衣袖。「你別欺負陰舞了。」
「我只是跟她鬧著玩嘛!」他又親了她一下,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她。「不過你說不玩,我就不玩。」
「謝謝。」她低下頭。
他望了望天邊,接近午時,他該出發了。
「天色不早了,我要走了,你保重。」
「嗯!」她尚無顏看他。
他抱了她一下,俯近她耳邊輕道:「再見。」說完,他轉身走了。
她望著他的背影,不自覺地蠕動雙唇。
「再……再見。」她說,雖然沒發出聲音,卻嚇了自己一跳。
她說「再見」了,她已經十五年不曾說過那兩個字,今天居然這麼輕易地說出口,太奇怪了。
可是,心情好舒服。她與他許諾要再相會,而他們都是會遵守承諾的。
想到不久後就可以再見到他,她只覺滿心歡喜。
接著,花陰舞和當助手的兩名婦人過來與她道別。
她們沒有說「再見」,但眼神卻顯示了渴望再回來團聚的理想。
或許「再見」不是一種輕率的承諾,而是一種想望,是人們期待再見到親人、愛人的心願,她想。
果真如此,她真的誤會「再見」的涵義了。
遙望著船上正對她揮手道別的匡雲北,她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跟他大聲說一句「再見」。
花陰茴舉起手、張開嘴,正想與他道別。
突然,她發現匡雲北臉色大變。
發生什麼事了嗎?她有些好奇,正欲上前觀看。
砰地一聲,一記轟隆巨響自海上傳來。
同一時間,一條迅猛的火龍像來自天際的怪物,將整艘船徹底吞噬。而匡雲北和香香就在那艘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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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什麼事了?」
「好像是什麼東西爆炸了。」
「匡公子和香香在船上啊!」
「還不快救人?!」
一時間,飛鳳島岸邊哄鬧如市場。
十來個島民在岸上來來回回奔跑著,或救火、或搭便橋、或圍人牆……目的只有一個,拯救被捲入莫名爆炸中的匡雲北和香香。
花陰舞和兩名被選作舵手的婦人很幸運,因為辭行而晚了一步上船,只受到爆炸的餘威波及,被掃入海裡。
但海島居民從小擅泳,落海對她們而言不僅不是危機,反而是轉機。
片刻後,她三人紛紛游上岸邊。
「二小姐,你們大家沒事吧?」幾名婦人聯合將她們扶起來檢視。
很慶幸,三人都只受了些輕傷。
但匡雲北和香香呢?爆炸發生時他們已在船上,而且……他二人並不擅泳啊!
「我們沒事,快想辦法救匡公子和他的侍從。」花陰舞急忙指揮眾人救人。
這時,原本在家裡未參與送行的島民也受爆炸聲驚嚇,匆忙奔向岸邊瞭解狀況。
人多好辦事,花陰舞立刻將所有人編隊分組,各自授予任務,展開了一場緊急的救人行動。
「先救火,火未滅之前不要接近船隻。」人要救,但大家的性命也要兼顧。「還有,把島上的小船、木筏都拖出來,待會兒要進行全面搜查。」花陰舞的命令一個接一個下。
此刻她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為何會發生爆炸?難道是匡雲北隨身攜帶、準備攻擊鷹島的火藥發生意外?
但也不可能啊!匡雲北不像是會如此大意,將小命玩掉的人。
怎麼辦?要是他有個萬一,姊姊……「對了,姊姊呢?」花陰舞突然發現,事發到現在,一直沒聽到花陰茴的聲音,她該不會想不開,跟著……「天哪!」她跳起來,遊目四顧,只見花陰茴呆立原地,空洞的雙瞳好像丟了神魂。
「姊!」她擔憂地奔上前去。「你還好吧?」
花陰茴沒說話,只是茫然地望著轟然燃燒著的大船。
剛剛,匡雲北就站在那裡對她揮手道再見,他的笑容開朗又溫暖,就像盛夏的日陽,光燦奪目。
她的心頭怦怦地跳著,不解,世上怎會有如此耀眼的人兒,直欲將人所有理智勾飛。
忍不住,她也想回應他的道別。
過去,這種事她是絕不會做的;說了「再見」,卻做不到,要人癡癡地等待,是件再殘忍不過的事。她,極端痛恨。
可匡雲北不同,他每回許的諾言都會實踐;漸漸地,她不由自主想去相信他的話,相信不論遇到什麼事,他都會再回來,與她相見。
「再見」不是一種束縛、或一種輕率的諾言,它是人們心頭最真摯的渴望,一種想要再見心頭掛懷的人的心願。
匡雲北誠實地表達了他的想法,所以,她也想讓他知道,她很渴望與他再見。
雖然人與人之間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總有別離的時候,時間或長、或短,但只要心存希望,總有再見的一天。
她會等著他,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月都沒關係,只要他回來,她都樂意張開雙手擁抱他。
但如果哪一天,生離變成死別呢?
永遠的再見、永遠的分離、永遠的……她再也見不到他。
驀地,她腳下的土地好像裂開了一個大洞,自己正在墜落,跌入那不知盡頭在何方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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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救匡雲北和香香的行動持續了三天,始終沒有消息。飛鳳島上的人不得不相信,匡雲北主僕倆已經死亡,被潮流不知衝向何方了。
他們舉行了一個哀悼會,不論男女老少都在會上痛哭失聲,為了這兩個屢屢解救他們性命、為飛鳳島帶來新希望的恩人。
只除了一個人,她沒哭,一滴眼淚也沒流。她不是別人,正是與匡雲北論及婚嫁的花陰茴。
花陰舞不知道姊姊到底是怎麼了,居然一點都不傷心。
花陰茴在哀悼會隔天,立刻恢復她原本的例行性工作,巡視全島、加強邊防,偶爾還上船捕魚。
她似乎並不把匡雲北和香香的死放在心裡。
花陰舞很不能諒解她的作為,與她大吵了一架,已經兩天沒說過一句話。
其實花陰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匡雲北死了,她應該很難過才是,但奇怪的是,搜遍心裡,她就是找不出一絲堪稱悲慟、難受或傷心的情緒。
她的心似乎出了問題,缺少了快樂、悲傷、喜悅或憤怒等種種感覺。
她整個人似乎被掏空了,徒剩一具肉體。
這真的很不正常,她也明白,卻無能為力。
有時候,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時會忍不住想,假若她從沒遇到過匡雲北,她的人生會不會走向另一條道路?
可是她想不出那種可能性,畢竟,她和匡雲北終是相遇了。
這時,她會起床,開始磨墨寫字,把她和匡雲北的認識過程、相處點滴,一筆一筆記在紙上,然後,燒掉。
常常,她寫著寫著,天就亮了,她又開始一天的工作。
因為不覺得累,也不易感到飢餓,所以她有時還會忘了吃飯、忘了睡覺。
最後,她連白天和黑夜也搞下清楚了。
這兩天,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要不然「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這麼簡單的事她怎會遺忘?
不知不覺,離大船爆炸已過了七天,花陰茴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花陰舞這才發現姊姊的反常。
她把像抹幽魂在島上來回巡視的花陰茴強拖回家裡、押在床上,逼她休息。
但花陰茴卻不肯。「陰舞,你幹什麼?我工作還沒做完耶!」
「別做了。」花陰舞大喊。「姊,你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嗎?你再不好好保重,就要死啦!」
「我……我的樣子有很奇怪嗎?」
「你都沒照鏡子?」
花陰茴搖頭,一個連吃飯、睡覺都會忘記的人,怎能指望她會定時去照鏡子?何況,她本來就對打扮沒興趣,房裡也沒鏡子,上哪兒照去?
花陰舞立刻衝出去,片刻後再回來,她手上多了一面銅鏡。
「你自己看看。」她把銅鏡擺到花陰茴面前。
「這……」花陰茴立刻被鏡裡的影像嚇一大跳。「這就是我?」雙頰凹陷、兩眼無神,一臉的恍惚,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姊,我知道你傷心,但飛鳳島還需要你,你千萬要保重自己啊!」花陰舞終於明瞭,大聲哭嚎是一種悲傷的表現,但沉默不語也是。
而花陰茴不擅長在人前表現情緒,所以她選擇將一切哀慟往心裡埋去。事實上,對於匡雲北的死,她比誰都難過。
「姊,為了島民,也為了我,你一定要活下去。」花陰舞不停地開導她。
但花陰茴卻一句話也沒說,不知道為什麼,望著鏡中毫無生氣的自己,她只有一個念頭,匡雲北死了,他們永遠也見不到面了。
可倘若她也死了呢?是不是有另一個世界可以讓他們再見?
她一直、一直地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