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是聖迦納充滿災禍的一年。
黑暗的鐵騎以勢如破竹的姿態昂揚武挺的踏在帝都寬闊的街道上,人們躲在緊閉的門扉後,靠著門縫和窗戶半開的視野,驚疑恐懼的默默注視著外來的侵略者。一旦發現這些來自北方的野蠻人似乎是可以在會議桌上商談的對象,為首的豪門巨富也大著膽子,主動伸出接觸。儘管黑暗帝王的心思難測,新頒的法令多了幾許嚴苛限制,總算說來,並非不近人情。在鬆懈之餘,何人被趕下了聖迦納的帝位、由誰繼承王位,並不是一個值得費心計較的問題,大部分的聖迦納人都是向現實看齊的。如果這個外國人能保持現有的歡樂和財富不被破壞,就讓他來統治又有何不可呢?
只要生活能過得去,一般的老百姓對政治的家國大事是很冷漠的。何況是以商業基礎立國的聖迦納,無論在什麼時候,商人總是最先順著潮流和追求功利的一群。
就在人們忙著戰後的重建工作之時,皇宮裡面卻傳出駭人聽聞的消息,退位的前皇帝亞律希二世突然染上急性病而過世,聰明的人都知道猝死消息的背後通常不外乎陰謀暗殺,漸漸的大家都明白,整件事是即將的登基的新帝依色格爾所發動的一場-兄流血醜聞。在亞律希二世去世不久之前,和依色格爾起了不小的衝突,不少人親耳目睹依色格爾殿下闖入藍璃殿是不爭的事實,謠言就像草原上的野火從宮內漫燒至民間街巷,很快成了人人皆知的情況。
一下子,原本糾結的局勢更加紛亂起來。第二位聖祭司奧勒德裡克抵達的時間,正好是亞律希二世去世那天的上午。隔天,他立刻為此事件表達強烈不滿,從道德層面上否決了依色格爾的正統繼承權。
受到詰問的撒德拉寇斯拉並不認為自己有需要作出一個讓對方滿意的決斷,只是輕輕的三言兩語撥開重心,答應要緝查嚴辦兇手。但是聖迦納的繼承人選,未必需要經過教皇團的同意,勃然大怒的奧勒德裡克揚言將禁止所有國家對聖迦納的貿易後,忿忿離開殿堂上。
結束了這次不愉快的會晤後,撒德拉寇斯拉坐在休息室中,托著下巴閉眼斜靠在座椅上。
「除了『神的正義』那一套,這傢伙也不是沒腦筋的嘛………」
斟好熱茶的近侍貝利亞抬起頭來,並沒有說話,他原本就是個謹慎而溫順少言的青年。而這也是撒德拉寇斯拉最中意他的優點。
「奧勒德裡克………貝利亞你剛剛也見過他,你覺的他的威脅認真的成份多大?」
「至少超過一半以上的可能性………」君主開玩笑似的問話似乎純粹只是要誘導他開口而已,於是貝利亞慢慢微笑而道:「陛下並不擔心是嘛………」
「商業是聖迦納財富的基礎,一旦被阻遏的通商的道路,等於是被在心臟插了把匕首一樣──非常強而有力的威脅啊!………」話說回來,若是不想長遠把聖迦納併入領地,對奧勒德裡克的威脅就可以不當一回事,只要把想要的財富和資源掠奪一空,留個殘破的空殼讓教皇團去收尾也是個很可愛的計畫。
「陛下…………」
撒德拉寇斯拉看出青年的欲言又止。「想到什麼,你說!」
「如果要和教皇團別苗頭而爭地盤,長久的經營是否該考慮?聖迦納大部分是商人,宗教熱忱遠不上實際利益的影響,在此站穩腳步不需要費太多的力氣…………」
撒德拉聽著笑了出來,青年端正的臉龐不禁微微發紅,竟然說著不屬於自己份內的建言,他真是太忘形了。「微臣妄言了…………」
「不用覺的難堪,你說得沒有錯。」手上的空杯在扶手上輕敲發出清脆的響聲。半闔著眼:「不過………聖迦納要留要棄,決定權還在另一人身上吶!但目前我也不想看奧勒德裡克得意的傲慢嘴臉,教皇團禁止他國與聖迦納通商,那就讓聖迦納和我們的附屬國建立新的貿易關係吧!只要有生意可做,商人是不會在意對象的。」
即使平淡安然的語調,卻有著令人信服的的魄力與威嚴,貝利亞微笑著看著他一心一意效忠的君主,只是不禁猜測,擁有比陛下更高決定權的另一人?是誰………真沒意義!這是多餘的臆測,他只要做好自己份內的事就好了。
「我殺了皇兄────?」聽見印古打探回來的情報後,依色格爾霎時忘記了自己還在逃亡之中,破壞隱人耳目的原則不自主的把聲調抬高了半階。立刻又捂著自己的嘴巴,一半是因自己的失態,一半是因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實在太過意外而震驚。幸好在這偏僻的暗巷裡,除了他們幾個,並沒其路人會把眼光注意到這邊來。
「會不會是小指斷掉之後,失血過多而亡?」
「很好,亞里歐,你該去當御醫了!」依色格爾從指縫裡蹦出言語:「……媽的──!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被設計了!」從一開始就被攫住了,彷彿無形中被一把鐵箝扼在咽喉,一旦企圖掙扎就會呼吸困難………下意識的觸著了頸間的銀環,生命的桎-被強加時通常毫無所覺,總是在察覺後仍然會墮入那張無形的網中。
「死了………那個笨哥哥可真會選時間啊…………」對兄長的死,依色格爾的感覺與其說是無動於衷,不如說是毫無感覺,把字句逐字消化後成為一則單純的訊息。就算他現在沒被奪去生命,將來某一天也會死在自己手下吧?兄弟間沒有感情的話,還比不上陌生的路人。唯一讓依色格爾憤怒的地方,也只有一個,他被栽贓為殺兄之人,背負了子虛烏有的罪名。
顯然陰謀者想把他逼入進退為谷的困境,一旦正義的王子成了-兄的罪人,在大義上依色格爾就完全喪失立場了!
「…………看來不是撒德拉寇斯拉就是教皇團指使的。」英格斯說出自己的推論。
「真是高見!佩服佩服!」亞里歐猛力鼓掌:「反正來來去去就兩個選擇,不是某甲那邊,自然就是某乙這邊啦!」
有著琥珀色眼瞳的青年溫和的笑了笑,他不是個會去計較舌鋒上勝負的年輕人,因此年紀還小亞里歐兩歲的英格斯反而是看起來較為成熟穩重的那一人。
「大人,」印古向依色格爾報告另一個消息:「先皇三天後下葬,二十天後就是新帝的登基大典──聖迦納的皇帝依色格爾陛下將在帝都接受加冕。」
「啊?確定說的是同一人嗎?」也難怪依色格爾吃驚,撒德拉寇斯拉故意放他逃了出來,屆時找誰去戴上聖迦納的帝冠?登基儀式中必有認識他的人參加,而且之後必須在皇宮的露台上接受群眾的歡呼,不是隨便找個人代替就可以混得過去的。撒德拉寇斯拉大可以依色格爾心虛逃亡為由,發出逮補令,然後名正言順的自己成為聖迦納的皇帝啊…………
「說不定是同名同姓啊!世界這麼大,就算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也不是沒有。」亞里歐沒經大腦的隨口說道。
然而,世上就是充滿讓人想像不到的巧合之事。
這是他第三次坐在同樣一張椅子,等候著同樣的一個人。
聖迦納有專為教皇團使者建築的驛館,擁有上百個房間,加上其餘的廳堂、密室,可以充份容納三千人同時充份住下的空間,其實已經算得上一個小型的城堡,想在驛館裡不期而遇上某個人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在奧勒德裡克來到之後,法爾斯便將一切有關事宜全權交給他處理,自己一頭埋進潛室閉關修練,偶爾離開潛室的短暫時間裡,想和他會面的時間更短,奧勒德裡克滿腹的不滿無處可洩,一干隨從隔著面具都能想像祭司生氣扭曲的臉孔,這也難怪,法爾斯閣下堅持沐浴清潔、儀容端正之後,才肯出面,花費了大把的時間去進行沒啥意義的修飾,不能理解之餘都頗覺好笑。照規定,外人面前聖祭司是不能露出儀容的。
奧勒德裡克有自己的作息時間,一絲不-,從不因任何人而延誤,也因此前兩次約談法爾斯都宣告無疾而終,只因法爾斯遲到,而奧勒德裡克拒絕為不確定的等待浪費時間。
奧勒德裡克耗光了最後一點耐心,從座上站起,正好看見一個男人從門口安靜走入,人造的容顏遮掩真實的相貌,若單就此時外觀來看,這兩個人實在很難看出什麼差異。
「法爾斯!」聽得出有點略帶咬牙切齒。
借由靈力所散發的波長來確認身份,因此在九個聖祭司彼此之間是絕不可能有錯認對方的事情發生。像麗緹凱娜那般,罩著斗篷、帶起面具冒充聖祭司,也只能在魔導外行人面前偽裝-混而已。
法爾斯逕自走入,選在奧勒德裡克對面的椅子坐下,對杵著肅然不動的同僚比了一下手:「坐啊!都是老朋友了,還讓你起身歡迎致意………何必這麼客氣呢!」
「身為你我如廝高位者,對時間觀念的遵守應該嚴謹點!」
法爾斯爽快的懺悔:「鄙人德性上的缺失,多承教誨了。」
奧勒德裡克轉過身,一對陰暗嚴肅的瞳光直直射在閒坐於椅上,姿勢行為卻挑不出毛病的男人身上,一如他在其它方面的表現。奧勒德裡克始終看不慣他虛偽敷衍的騎牆姿態,但法爾斯把分際拿捏的巧妙完美,讓奧勒德裡克想尋隙貶抑他都拿不出事端。儘管奧勒德裡克是公認最佳嚴謹公正的聖職者,但在民間流傳的事跡,遠遠比不上法爾斯的知名度;信徒們敬畏他,對法爾斯的態度卻是熱烈歡迎。
論起先後輩分,法爾斯入位聖祭司的資歷比他多了至少三倍,成為同僚平起平坐之後,奧勒德裡克始終覺的不是滋味,像法爾斯這種追逐虛名的圖利者,聲名竟遠遠超過他,讓他感歎世人總是容易被虛像迷惑眼睛。
這次主動向聖法王請命處理聖迦納的事務,一方面是聽取報告時,對法爾斯和邪惡的異教徒屈從的談判非常不滿意,另一方面,則是不為人知的潛意識裡想與法爾斯一顯短長的意圖──儘管他本人對自己也會否認這個念頭的存在。
「………我知道你主張以談判避免和撒德拉寇斯拉正面衝突交鋒,可是和野蠻無知異教徒講理是無法得到什麼結論的。依色格爾王子已經透過秘密管道潛離帝都,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吩咐『聖殿騎士』待命準備了………」
「嗯。」
「而撒德拉寇斯拉所立的偽帝是得不到教皇團承認的,身為聖祭司應拒絕出面列席………」見法爾斯除了「嗯」一聲依舊毫無響應,奧勒德裡克耐著性子繼續說道:「目前聖迦納無人可繼承,應由教皇團暫時托管,撒德拉寇斯堅持要以暴力蹂躪正義的話,教皇團也不能漠視他橫行………」
「說得極是。」法爾斯流暢的附和。還好正義總是不缺乏人主持的,讓他可以樂得一身輕鬆。
「那麼到目前為止,我所擬定的方針,你也都同意了?」
「那是自然。既然主導權都交給你了,我當然已無異議。」法爾斯撤守不管之後,就不打算破壞自己旁觀的原則。
「……………………」毫無責任心的傢伙!奧勒德裡克只在心裡想,作為一個聖祭司的修養告訴他要和同僚和睦相處。「憑著閣下的才幹,領導『聖殿騎士』是足足有餘,依色格爾王子這方面由你來處理應該是很恰當的。」
「這有困難,絕對有比我更適合的人選。」法爾斯一口回絕。
「法爾斯閣下難道還怕勝任不了?」
法爾斯幾乎是愉快的回答:「劣某確實能力不足,無法勝任重任。」
這的確太過分了!奧勒德裡克決定不再忍受法爾斯的推卸怠惰,他有獨力支撐大局的本事,早該一肩將所有事情扛下。奧勒德裡克聰明的思維裡,豈會領略不到法爾斯的真意?這個男人狡滑的想避開任何與撒德拉寇斯衝突的場面,乃是因畏懼異教徒的邪惡力量而在行使正道時企圖以彎路達到目的,簡而言之,法爾斯根本只是個心志怯懦的人。
而法爾斯本人似乎完全不知道奧勒德裡克如何看待他,一頭栽到潛室內,做他與世無干的旁觀者,留下奧勒德裡克以十二萬分的認真去對抗撒德拉寇斯拉。
就在帝都內為了皇位繼承人的大義與正統問題爭論不休之時,依色格爾和五名親信靠著殘黨的引渡離開了聖迦納帝都。
第一道光落在河面上,如同慢慢掀起鍋桶上的蓋子,裡面沉暗的空間一寸寸在光明下暴露出來。科索洛斯的早晨是從碼頭上工人的吆喝聲開始的。
撒尼加河發源於聖迦納馬開爾山的山頂,每年春天載著自山麓融化的雪水,一延路奔騰而下,波濤迤邐如聖迦納境內的一條滑行長龍,最後洶湧注入海洋。途水深港寬的地方紛紛發展貨物轉運的繁忙城市,在水量豐沛的春季,貨船甚至可以開至中游的帝都近郊港口。即使在水量乾涸的冬季,位於中下游的科索洛斯是長年不凍港,在業務旺期仍有上百艘的大小商船、漁船在此來回出入。
最近受了戰爭影響,商業有大幅滑落的現象,往來的交易銳減,不過,這種蕭條的狀況也不限於當地,全國各地多多少少都因敗戰亡國而陷入短暫的經濟低潮。儘管如此,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也漸漸有人大著膽子出海,碼頭上交貨、卸貨的盛況雖不在熱絡,至少並不是所有工人都處於失業狀態,少數受到僱用的工人在來回忙碌中只能賺到餬口的生活費,因集體失業的緣故,把行情價碼打得很低。
河岸過去不遠就是市場,延街帳棚林立。在此可以買到普通人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除此之外,廣闊交易層面也不只限於物,熟悉門路的,只要出得起價碼,毒藥、兵器、奴隸、傭兵、殺手……屬於黑暗層面的這些等等,也可以在此找到賣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