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之後,他們整整三天沒有碰面和說話了。
也許她在刻意迴避著他,也許他也是。
那天有某些情緒和感覺發生在他們身上,衛朗可能不會相信也不會承認,這對他的衝擊想必很大、很大。
亞男叼著一根原子筆,癡癡地望著窗外。
星期六早上,詩夢又出現在他身邊,穿著一身粉紫色蝴蝶般飄逸的洋裝,長長的裙擺在雪白腳踝邊搖曳著,任誰的目光都無法從她身上轉移開來。
衛朗敲敲打打的在做木工,釘一張雕工歐風古典的椅子;是張搖椅吧,優雅的弧形線條看起來一定能坐得很舒適。
如果再放上一張軟綿綿的繡花墊子,手捧一杯咖啡和一本書,定能伴隨著他--或詩夢--度過無數個愉悅美好的閒情午後。
她掩不住內心的揪疼和嫉妒……是的,她渴望又嫉妒得不得了,多麼希望那張椅子是屬於他和她的。
他可以坐在搖椅上,她則坐在他強壯的大腿上,偎入他寬大溫暖的懷裡,雙手緊緊環抱著他的腰,臉頰貼靠在他胸前,靜靜傾聽著他低沉有力的心跳聲,怦怦、怦怦、怦怦……
熱燙的淚水瞬間湧入她眼底,亞男不敢眨眼,深怕這麼一眨驚動了眼淚,就再也奔流不停了。
她胸口緊縮著,想哭,卻又緊緊憋著不能哭。
這一切是她早就該明瞭的,他生命中的那個女子決計不可能會是自己,但是為什麼當她凝望著他性感含笑的眼神專注在美麗的詩夢身上時,她卻覺得整個人都快要被撕成兩半了?
她猛地閉上雙眼,強迫自己轉頭把注意力放到計算機屏幕上,不去看詩夢好奇地笑問他怎麼懂得做椅子,也不去看他抹了一把汗水後,對詩夢露齒一笑的模樣。
這兩天她接到了一個大案子,是以前的專科同學介紹給她的,如果做得好,也許有可能和那家知名企業簽下長期合作契約,到時候她的工作會穩定一點,酬勞方面也能夠較有保障。
雖然不能發大財,但至少她能好好地過生活。
也許她注定這輩子會孤獨終老,那麼就得趁年輕的時候多存一些將來住老人院的錢,是不是?
「真是太悲哀了,我今年才二十幾歲,就在想著住到老人院的事了。」她努力嚥下滿口的苦澀。
但有打算總比沒有好吧?
她勉強收拾心神,端起今早的第三杯咖啡啜了一口,努力專注在手頭的工作上。
她的胃在抗議,絞擰泛酸的感覺不斷溢出,今天早上還沒有吃飯……那昨晚呢?昨晚吃了什麼?她只記得昨天中午好像是半片烤鮭魚和一杯白開水……但那也許是昨天早上的事吧?
亞男搖了搖頭,睜著佈滿血絲的雙眼,將所有心力投注在計算機屏幕上。
只是為什麼……她的胸口還是隱隱約約……抽痛……
衛朗忍了三天,試圖恢復冷靜,試圖回到追求詩夢的計劃上。
事情是在什麼時候轉了彎,出了岔子?
他揉著眉心,沉鬱地將手頭上審閱的文件放在一旁,仰頭長長吁出了一口氣。
也許他應該再去多劈幾片木頭,再釘好另外一張椅子。那種流汗出力的工作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什麼都不要去想,只要專注在劈、砍、鋸、敲上頭就好。
但今天是星期日下午,只要他把工具拿出來,詩夢又會聞聲前來。
「哎呀!你好厲害喔!這到底是怎麼做的呀?你怎麼知道要怎麼雕刻呢?還有鋸的線條好直。好漂亮……」
那甜甜糯糯的嬌憨聲彷彿還在他耳邊環繞,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他低咒了一聲,「我到底在想什麼?這不正是我嚮往、喜歡的聲音嗎?」
在疲憊繁忙緊湊的任務完成後,回到溫暖的家中聽見這樣嬌甜的問候聲,不是一向就是他的盼望嗎?但為什麼現在他卻情不自禁地想念著亞男爽朗快樂的笑聲?
他倏地站了起來,高大的身軀因怒氣而緊繃。
「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痛譴自己。「詩夢隨時願意答應我的追求,只要我提出,她也很可能願意在半年後陪我回美國定居,我還在遲疑猶豫什麼?」
一切都亂了、亂了,而精於計劃策略與擅長臨危應變的衛朗,現在卻莫名地感到束手無策。
像是搭上一輛不知名又沒有限制的雲霄飛車,在雲裡穿梭高來高去時沖時飛,他的靈魂和所有的思維能力都被迫以光速前進,根本無暇停下來冷靜思考。
手機鈴聲響起,驚醒了他紊亂的思緒。
他伸手一把抄過手機,低沉慍怒的開口,「喂?」
「呃……」電話那端的女聲愣了一下,隨即遲疑地問:「請問……是衛朗嗎?」
他皺起眉頭,立時就認出這聲音的主人是誰,但是他現在完全沒有心情做禮儀社交。
「你打錯電話了。」他二話不說就切斷電話。
平常的他根本不會做出如此無禮的事,但是……去他的!總比他失控對著無辜旁人大吼大叫好吧。
該死的,那個頑固的女人連續三天都沒有出門了……倒不是說他時時刻刻在注意,但是她家緊捱門口的那處草地連踩都沒有被踩過,清晨的露水在上頭結了霜又被陽光蒸發,一天又一天……
媽的,他完全沒有盯著她家看,絕對沒有!
「Dive,你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他深吸口氣,走到客廳空曠處盤腿坐下,試圖運氣打坐,循環氣血靜氣凝神。
通常這一招非常有效,就算在他出任務時,只要打坐四十分鐘就足夠讓兩天兩夜未合眼的他精神充沛。
但是今天卻失效了。
只要閉上雙眼就會看見她,還有那雙小鹿般的烏黑大眼睛,在小巧略顯蒼白的臉蛋上……可惡,她到底記不記得吃飯?
為了避免走火入魔,衛朗索性甩甩頭起身,現在他需要的是更耗費體力、能流滿身大汗的運動。
他換上黑色運動衣與運動鞋,長腿一邁衝出大門。
趕了三天,亞男總算將嘔心瀝血才寫出來的程序e-mail到「天下企業」。
說是嘔心瀝血一點也沒有錯,為了趕這個她都快胃出血了。
在將程序E出去的那一-那,她整個人如釋重負地鬆弛下來,癱在椅子上無力動彈。
她覺得全身放鬆暢快極了,又感覺到一股糾結的緊張混合著胃痛牽動著神經……她開始忐忑起來,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滿意?
這是她爬出這個混亂失意貧窮生活的一個好機會,再說她也渴望獲得肯定,這種精神上的鼓勵比金錢還要來得振奮太多了,當然錢也很重要。
她在「正綠企業」張總那裡簡直被視作回收垃圾一樣,就算做再多、再好也只被當作次等生物,那種被歧視的自卑受辱感足以壓垮一個人的自尊和靈魂。
「這次能夠成功嗎?」她咬緊下唇,惴惴不安的低聲自問。
天啊,在「天下企業」回復前,她是別想要安心了。
飢餓感在混亂中又來插一腳,還一腳正正踹中她的胃,亞男撫著空扁扁的肚子,目光垂涎地望向廚房冰箱。
如果記得沒錯,裡頭還有三條半的大明蝦和兩片半的鮭魚,以及意大利麵條和些許蔬果……
照她現在精神渙散的情況下,煮菜只會糟蹋了那些好食材,更何況她沒有衛朗出神入化的好廚藝--
一想到衛朗,她的心猛地一疼。
「不不,不能想到他,至少在我全身無力的時候不行。」她喃喃低語。
就算在身強體壯、精神飽滿的時候都無法與高大性感的他對抗了,何況是現在?
她怕她會越想越脆弱,最後不顧尊嚴地爬到他家嗚咽、哀求。
「鄧亞男,堅強一點,他末出現在你生命以前,你也是自己獨立生活的,現在絕對不可以有依賴的想法,知道嗎?而且他唯一想要接受的依賴對象是花詩夢,不是你。」
一想到詩夢,她頓時像消了氣的氣球般,心底僅有的一絲希望火花全消失無蹤了。
她歎了口氣,無精打采地去沖個澡,打算換掉這一身皺得像是鹹菜乾的衣服,再出門去吃碗熱騰騰的湯麵吧。
亞男終於步出大門了,耀眼的陽光差點害她雙眼被灼瞎掉。
哎呀呀,熬夜三天的熊貓眼果然見光死,不可不防。
她踉踉蹌蹌地退回去拿了太陽眼鏡戴上,總算有勇氣再走入陽光裡。
亞男在洗過澡,換了件白色襯衫和藍色牛仔褲,仍有些微濕的短髮在陽光下感覺好舒服好溫暖,整個人清爽了不少。
拜某人所賜,她這陣子都沒花到錢,所以上一張支票存入銀行戶頭後還沒用,皮夾裡的五百塊錢足夠她吃頓大餐了。
饒是如此,亞男還是到巷子口大樹底下的麵攤坐了下來,叫了碗熱呼呼的什錦湯麵,還奢侈地點了盤海帶和一顆鹵蛋。
大熱天的麵攤生意不太好,也許是因為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吧,胖胖的老闆也是邊打呵欠邊煮麵,樹梢間蟬聲唧唧唧,有著一流的催眠功效,就連亞男都開始昏昏欲睡了起來。
夏天的午後……就是這麼舒服呀。
就在她快要趴在桌子上睡著的那一-那,一個低沉溫和的聲音在她頭頂上響起。
「嗨。」
亞男猛然驚醒,困惑地仰頭一看,登時把磕睡蟲嚇出體外,是衛朗!
「呃……嗨。」她腦中一片空白,完全沒有辦法思考。
他一頭濃密的黑髮微帶晶亮汗水,英挺粗獷的臉龐閃動著紅緋,加上他汗濕的黑色V字領運動衣……噢!她真希望他沒有這麼做,V字領露出一抹古銅色胸膛,分外引人垂涎。
「吃午餐嗎?」衛朗小心翼翼地問道,極力想掩飾住在這裡巧遇她的驚喜。
「對。」她絕對不敢承認老闆端來的這碗湯麵是這三天來的第一道正餐。
但他在察覺到她灰暗憔悴的臉龐時,濃眉還是揪得緊緊的。「你這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是不是?有沒有睡?嗯?」
他尾音揚高的「嗯」字害她一嚇,夾面的筷子險些掉下來。
「我有,真的,我有。」她點頭如搗蒜,拚命想要說服他。
可惡!她幹什麼要一副老鼠見到貓的膽怯心虛表情?她吃不吃飯關他什麼事?還有,這根本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這幾天……沒有想出點什麼嗎?
衛朗自動自發地坐了下來,對著她點的食物大皺眉頭,「你只吃這些?」
夠了!
亞男暗歎口氣,放下筷子,看著他問:「衛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他眉頭的結打得更緊,不悅道:「幾時生疏到喚我衛先生了?」
「我現在想來,其實我們也沒那麼熟。」該死的,她眼眶濕熱個什麼東西?他已經夠自大了,不需要她一顆破碎芳心再來湊熱鬧。
衛朗眸光一暗,低沉沙啞地道:「對不起,我知道你這幾天很不好過。」
「我……我不是在跟你討論那個。」她的手在顫抖,重新拿起筷子夾麵條,情況卻只有更糟。「你想不想吃碗麵?這裡的面還不錯。」
「這幾天都沒有見你出門。」他凝視著她,眼神專注極了。「工作很忙嗎?」
「嗯,對。」她食不知味地吃著面,喃喃道:「要不然你吃點海帶吧,海帶對身體很好。」
他看著她,不禁微笑了起來,「你專心把自己餵飽,不用顧慮我,我吃過了。」
跟詩夢嗎?亞男差點衝口而出,幸虧這句問話和著一口面嚥回肚裡去了。
「我最近一直在想有關於你的事,想到我頭都痛了。」他平靜地開口,眼神若有所思。
「我?」她垂著臉盯著面前的湯碗,連抬也不敢抬,一顆心隨著他的話卜通卜通亂跳。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現在看到你以後,我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他納悶地撫著胸口,語氣充滿迷惘。
好像一見到她,胸口那原本空蕩蕩缺了一大塊的位置就被完美無缺地填滿了。
他到底有什麼毛病?
「但是我觀察到你這幾天並不寂寞……」她忽然被口水嗆到,「咳咳……當然我沒有特別注意你的動靜啦,我只是……不小心眼角餘光會掃到,呃,所以事情就是這麼單純,只有這樣而已……啊,我突然想到我家的貓還沒有喂。」
「你家沒有貓。」衛朗輕而易舉地揪住妄想開溜的她。
亞男尷尬地眨眨眼睛,「呃,對喔……我忘了,」
他又好氣又好笑,「你不吃了嗎?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不要吧?」她畏縮地望著他。
上次到玫瑰餐廳也沒談出個所以然,反而到最後氣氛變得奇奇怪怪--拜她的大嘴巴所賜--接下來是三天的謝謝再聯絡。
這次要談什麼?難道是向她告白嗎?
她倒抽了一口氣,兩眼瞬間大放光芒。
有可能嗎?會是真的嗎?他在這三天裡醒悟到其實他們大有希望成為一對戀人?他對她不只一絲絲的情愫?
「你吃這樣不夠營養,到我家去吧。」衛朗溫柔地道:「等你吃飽後我們再來好好談談。」
「好。」整個人沉浸在美麗的幻想中,亞男傻里傻氣跟著他離開,就連是誰付的錢也沒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