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君 第五章
    黃昏時分,小金抱著裁剪折疊得妥妥當當的布料,高高興興地哼著歌走向回府的方向。

    遠遠地,公爵府門口擾攘雜亂的騷動聲驚醒了她的思緒,小金抬起頭,看到一群人在門口鼓噪著。

    為首者衣白若雪、玉樹臨風——是公子嘛!

    可是公子平常都是很有氣質、很有格調,怎麼現在卻在大吼大叫?

    『我看錯了,應該是一個長得跟公子很像的人吧。』她安慰自己。可是隨風飄來的聲音聽起來好不熟悉,簡直就跟公子一模一樣。她挖了挖耳朵,揉了揉眼睛,驚異地望向那個正在跳腳的人影

    『——就算翻遍了全京城也得把她找回來!』

    『是!』在他面前的一群人-然應聲。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金好奇地跑過去湊熱鬧。

    『借問一下,你們在這裡做什麼呀?』

    『找人。』站得筆直恭敬的大漢連看也未看她一眼.,不耐煩地回答。

    『找誰?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她熱心地問道。

    實在不好意思光吃府裡的米糧而不做事,如果可以幫得上忙的話,那麼她心裡就會好過許多。

    『找——』那人總算低下頭看她,冷靜的聲音驀地拔高了,『香姑——』

    香菇?

    她左顧右盼,『哪裡?哪裡有香菇?』

    『香姑娘!』那人總算叫了出來。

    原來是在叫她呀。

    她一邊摀住隱隱作痛的耳朵,一邊-腆地傻笑,『你好。』

    『香姑娘』這三個字像是某種石破天驚的咒語,登時所有的人都往這頭看來,一臉的驚喜交加。

    『香姑娘!』

    『噯。』小金怯怯地、尷尬地應了一聲。

    她——她是做了什麼好事嗎?為什麼大伙全都瞪著她?

    倏地,一名白衣人影排開眾人,張臂一把抱住了她,緊得差點害小金沒氣。

    『小金!』千歲聲音裡有掩不住的狂喜和恐懼。『我以為你不見了!』

    她被攬靠在他溫暖的胸前,陣陣的男子氣息侵入鼻端,她沒來由地羞赧漲紅了臉,

    一顆心怦怦亂跳。

    『公、公子——』她的舌頭也打結了,狂亂的心跳讓她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你到哪裡去了?』千歲低下頭焦灼地詢問她,著急地將她稍稍拉離懷抱,仔細審視她全身上下是否無恙。『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沒有遇到壞人吧?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就出門呢?而且連個護衛也沒有帶。』

    所有人均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平素風流蘊藉、瀟灑自若的公爺先是急得失魂落魄,現在更像老母雞似地頻頻叨念。

    在最初的震愕過後,眾人隨即小小聲地竊笑起來,並且極有默契地互覷一眼,然後無聲地牽馬解散,留給他們小兩口一個獨處的空間。

    原本緊繃如離弓之箭的氣氛瞬間變成了旖旎甜蜜,在夏日的黃昏晚風輕拂中,一雙人影衣袂翩翩,情思款款。

    『你真是嚇死我了。』千歲總算停止了情急焦慮之下的叨念,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小金,下次千萬別再這麼做了,答應我。』

    小金還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讓他這般焦灼擔心,不過當她抬起頭迎視他的眼眸,他眸底的關切和心疼讓她整個人一震,隨即心頭一暖。

    他在擔心她,而且是非常非常擔心她。

    這個認知讓小金忍不住心裡甜津津的,怎麼也抑不住唇畔的那朵笑花綻放。

    『好。』她輕輕地、軟軟地答應。

    千歲吁了一口氣,旋及又將她緊緊擁住,『答應我,永遠不要不告而別。』

    『我沒有不告——』她一頓,心頭沒來由地一陣酸楚揪疼,柔順地點點頭,『好。』

    她不會不告而別,因為她必須離開的那一日將會是由他宣告的。

    不願離別,還是得離別。

    晚風陡然變得刺骨難當了。

    □——□——□

    我繡我繡我繡繡繡

    點點紅梅綻放,不過不是綻放在綾緞上,而是小金的十指上。

    她第十八次咬住了噴血的纖嫩小指,苦皺了張小臉。

    『嗚,好痛。』她甩了甩被針刺痛的小手,對著那針那線那布發呆。

    縫件衣裳、繡個花樣怎麼會這麼難呢?

    她抖了抖裁剪得歪七扭八的布,想要把這兩片布湊成一件衣裳還真是挺難的,乾脆在一塊大布上頭剪個圓洞,直接讓公子套上去就得了。

    『噢,我真是笨,連做件衣裳都不會。』她好想直接去撞牆自我了斷算了。

    還以為做衣服跟洗衣服一樣簡單——不過話說回來,廚藝女紅樣樣不通的她,還是有一件事頗能自豪的,那就是她洗得一手好衣服,舉凡污垢汗垢油垢,只要一到她手上就立刻變得潔白如新。

    她哀聲歎氣,神情沮喪,『我總不能光用洗衣裳來報答公子吧?不要說他了,就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好笑——唉!』

    『不行,做人怎麼可以輕易放棄目標呢?』她捶了下大腿,拿起針線又開始扎手扎

    腳地縫了起來。『皇天不負苦心人,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她很認真地左一針右一針地扎,這次比較幸運,戳到食指就沒戳到大拇指,躲過無名指但刺到中指,不過已經進步很多了。

    就在她埋頭跟手上的針線搏鬥拚命時

    『香姑娘,你在做什麼?啊——』尖叫聲一起,害小金不小心針刺到中指。

    『好痛。』但見她揮舞著中指呼痛,一張小臉皺成一團。

    小喜驚恐地望著她血痕斑斑的手,哇啦哇啦地叫了起來:『你流血了,快快!婢子趕緊幫你上藥包紮。』

    『不過是小小傷口沒什麼。』小金起先還笑看著小喜瑞過藥箱,後來看到她掏出一大捆的紗絹和瓶瓶罐罐,不禁傻眼了,『小喜,真的沒什麼啦。』

    可是小喜堅持得很,不由分說地在她的十指上藥,然後捆上一層又一層的紗絹。

    小鐵蹦蹦跳跳地衝進來,看到的就是兩手被紗絹裹成兩坨的小金。

    他腳步猛地一頓,失聲驚呼,『姊姊,你的手——你的手怎麼斷掉了?』

    小金揮舞著兩隻被纏成雪白滾圓的『豬蹄』,抬頭看著弟弟,既無奈又好笑,『我的手沒斷掉,是小喜太大驚小怪了。話說回來,小喜,包成這樣我怎麼活動?就連筷子都拿不了。』

    還有,包成這樣叫她怎麼出門見人?

    『香姑娘,你十根手指頭都受傷了,當然得好好包紮才是,要不然發炎了怎麼辦?』小喜振振有辭地說。

    『可是這樣會不會太誇張了點?』她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手,被小喜包成這樣,好像她傷得很嚴重的樣子。

    『姊姊,我錯怪你了。』小鐵突然語重心長地道。

    『什麼?』她一愣。

    『我現在才知道,世上還是有比你更蠢的姑娘。』他話還沒說完後腦勺就被小喜賞了個爆栗子,他摀住腦袋呼痛,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喂,很痛耶!』

    『喂什麼喂?』小喜手-腰,橫眉豎目,她才不會像小金一樣拿他沒法子。『叫我小喜姊!誰教你不尊敬長上的?』

    『小喜姊。』說也奇怪,小鐵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小喜,只見他揉著陣陣作疼的後腦勺,想白眼又不敢,只能暗自嘀咕,『明明就是嘛,哪個天才會把手包成那樣?』

    『小鐵舅少爺,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再說一次。』小喜對著他露出森森一笑。

    『沒有、沒有,今天天氣真是涼爽啊,聽,外頭好像有蟬叫,還有小雨滴,看,池塘有小魚——』他唱歌似地叫道,裝傻地就要溜出去,『兩位姊姊,你們慢慢聊,我先下去玩了,珍重再會。』

    看小鐵飛也似地逃走,小金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來。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小鐵這麼乖巧聽話呢。』她崇拜的看著小喜。

    『香姑娘,小鐵舅少爺是吃硬不吃軟,也只有你才會他吃得死死的。』小喜又好氣又好笑。

    『小鐵也沒有那麼壞啦,他只是調皮了點。』小金用纏著紗絹的手摸摸頭,訕笑道:『而且我本來就沒有他聰明啊。』

    『香姑娘,你就是太善良了。』

    『對了,小喜,你可不可以把這些絹布拆下來?我還有要事要做,這樣裹著我就做不成了。』

    小喜用力搖搖頭,『當然不行,你的手受傷了,何況有什麼重要的事交代婢子就行了,婢子用你做。』

    小金欲言又止,最後只能望針線興歎。

    『算了,以後再說吧。』

    想想真是今人沮喪,恐怕她被針扎到流血至死,也還沒辦法完成一件衣裳的。

    再說,這件『血衣』要買捧到公子面前,他不是被嚇死就是笑死。

    『唉。』小金又歎氣了。

    無怪乎人家說:錢價好還,人情債最難還,原來要報答別人是這麼難啊|

    □——□——□

    等到晚上,千歲興匆匆地來到畫眉小樓,身後跟了長長一排下人,每個人手上均捧著紅木盤子。

    小金正用貝齒咬著手上的絹布,試著想把布給解下來。

    千歲吩咐下人們把東西放妥,一轉頭正好瞧見她的動作,不禁一怔,『小金,你在做什麼?』

    她一驚,連忙把雙手往身後藏去。『呃,啊,公子有事嗎?』

    『我沒事。』他眼尖地瞥見她背後飄出一截絹布,『倒是你,你怎麼了?藏了什麼?』

    『沒什麼。』生怕他不信似的,她連忙加了一句:『真的沒什麼。』

    『給我瞧瞧。』

    『不要。』她畏縮地後退一步。

    這種丟臉的事給他瞧見還得了?

    她越不給看他,他越想看,千歲的眼神由好奇到專注到狐疑,『發生什麼事了?』

    『呃——』她傻笑,顧左右而言他,『咦,你背後的那些都是什麼啊?』

    他沒有中計,依舊緊緊盯著她。

    『啊——啊哈哈哈——』她開始乾笑。

    『給、我、看。』他簡短有力地吐出這三個字。

    小金眼看拗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把雙手緩緩伸出來。

    她預期會聽到狂笑聲,可是沒想到他的臉色瞬間慘自一片。

    千歲的神情像是快要暈過去了,『你的手——』

    『嘿嘿,嘿嘿,嘿嘿嘿。』她幹幹地陪著笑。

    他緩緩地、顫抖地伸出手,想要碰觸她,卻又生怕碰痛了她,聲音裡充滿了緊繃和自制,『你的手——斷了?』

    她一怔,驀地捧腹狂笑,『哈哈哈——』

    『你的手不痛嗎?』他納悶地看著她,『小金?』

    她用包紮得厚實的小手頻頻捶著花幾,看得他冷汗直流,『你怎麼跟——哈哈……小鐵問得一樣?』

    他的眉頭越攢越緊,『小金?』

    『我的手沒斷啦。』她呵呵笑著,把手遞到他面前,『你看,我沒事。』

    他高高地挑起眉,雙手都包成這樣還叫沒事嗎?

    『你的手——』他猶豫著不知該從何問起。

    『沒事啦,我只是不小心手指給繡花針戳著了。』她不好意思地說,『可是小喜太大驚小怪了,幫我包成這樣,我正想拆下來呢。』

    他一顆心高高地被吊起,又直咚咚地落回原處,簡直不知道該喜該悲、該怒還是該笑。

    最後,他緩緩地吁了一口氣,卻沒有她意料中的笑出來,反而是深深地凝視著她的臉龐,溫柔卻輕顫地握住她的手腕。

    『小金,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他從來沒有這麼驚懼心痛,為了一個女子如此忐忑難安過。

    小金起先還在笑,可是在接觸到他深邃幽遠的專注眸光後,她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對不起,我不是存心嚇你的。』她輕輕地低下頭,聲音好小好小,卻充滿了濃濃的愧疚和揪疼。

    他看起來好難受、好心痛,眉宇攏得好緊,而這都是為了她。

    千歲輕柔地抬起她的下巴,與她的眸光交接,『傻瓜,我不要你跟我道歉,我只要你以後別再傷害自己,別再讓我為你擔駕受怕了。』

    『公子,你又何必為我擔驚受怕?』她唇瓣顫抖著,眼底不禁漾起了淡淡熱霧,『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

    他熾熱地鎖緊她的眸光,低啞地道:『在我心裡,你並不是個微不足道的人。』

    打從一開始,她就對他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影響力,他不想否認也否認不了。

    千歲的話重重地震動她的心,小金胸口猛地一悸,隨即一疼。

    她努力壓抑欲流淚的衝動,無法漠視他眼底款款的柔情,卻也知道這一切就算是真的,也只是短暫的剎那火光,根本留不了一個永恆。

    她雖然小小的,像一株小草般荏弱,天真得許多世事都不懂,但她也是個女人,具有一定纖細敏感度的女人。

    與他的眼神交會中,她在他深邃的瞳眸裡看出了自己深深的癡戀和愛意。

    她和他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啊!怎麼可以?又怎麼能夠?

    她狼狽地收回眸光,低聲道:『我不懂——公子,我累了,如果你沒事的話,我可以休息了嗎?』

    千歲陡然抓緊她,不讓她閃躲,『小金,我——』

    他必須告訴她,某個心底隱隱暗藏已久的悸動。

    『公子,別說。』她驀地抬頭,語氣脆弱地懇求,『不要說那種過後你我都會後悔的話。』

    他一震,隨即像觸電般鬆開她的手。

    老天,他竟然忘情了,忘記了最初的承諾和他信守的原則。

    和小金訂下約定就是為了要避免陷入複雜的境地裡,可是他剛剛做了什麼?他差點就因一時心念悸動而把自己推入更複雜棘手的大麻煩裡。

    他原就是要藉由小金來逃脫婚姻的羈絆,現在怎麼可以因小金而想不開,自動套上姻緣的枷鎖?

    千歲打了個寒顫,清醒了過來。

    『對不住,我剛剛一時昏了頭。』他真誠地致歉,滿臉都是愧色。

    小金勉強擠出一朵笑,『公子,我明白,不會當真的。』

    他眸底掠過一絲奇異的黯淡和痛楚,隨即冷靜微笑道:『對了,這些東西都是要送給你的。』

    她望過去,盤子上擺的都是亮晶晶的釵簪珠寶,不然就是繡工細緻的布料、昂貴的華裳。

    小金摸摸胸口,卻是一點驚喜興奮的悸動也無。

    縱然給她天下間最好的珠寶、最美的衣裳又怎樣?她最想要的是一顆真心,其餘的她什麼也不要。

    只是真心卻是世間最難求的啊。

    『我們就快成親了,雖然只是作戲,但該準備的東西還是要準備,就當作是聘禮吧。』他解釋道。

    『公子,你留著送給真正的新娘子吧。』她喉頭乾澀疼痛,臉上笑意卻燦爛得不得了。『我以後還要跟弟弟行走江湖賣藝,這些東西留著也沒用,反而還容易給壞人盯上,你說是不是?』

    千歲怔住了,心底泛起一抹難以言喻的失落,『小金,話雖如此,但你以後總用得著,還是留著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我真的不需要。』小金難得堅持地道:『公子,我記得你答應過要給我三個願望,那麼這就是我的第一個願望,請你從今以後都不要送我任何禮物。』

    千歲呆了一呆,他給她的願望就是要讓她得到任何想要的事物,沒想到她卻拿來拒絕他送給她的一切。

    『小金,為什麼?』他深深凝視著她。

    她低著頭,沒有正面回答。『你給我的願望不會收回吧?』

    他一時語塞,最後只能惆悵地點點頭,『好吧,不過如果你改變心意了,一定要告訴我。』

    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拍了下手,讓下人們把這些禮品都收走。

    千歲臨走前深深地凝望她一眼,難掩一絲落寞地離開。

    『我不是存心讓你失望的。』她的淚水悄悄滑落。『只是我要不起你給我的任何東西啊。』

    她最想要的他給不起,其餘的也只是鏡花水月一場。

    小金埋首在裙倨間,無聲地哭泣了起來。

    老天爺,求求你讓婚禮快快舉行,然後讓這一切早早落幕吧,我就快管不住我的心了。

    明月靜靜,蒼天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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