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放了兩碗棋子,一碗黑子一碗白子,棋盤上黑白兩方戰得難分軒輊,但落子的始終卻是同一隻手,坐在餐桌前面的人正自己跟自己對奕著。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小然才剛學會規則,根本沒有辦法當對手;阿南說,他只會玩什麼老二的不會下圍棋;至於祝青禹那傢伙……
別逗了,他要是會陪他對奕的話,磚兒都能當飯吃、狗屎都會髮香了!
寇翎端起一旁的陶瓷杯子喝了口熱茶。茶的品質並不高,喝起來還帶澀,就如同眼前的棋具:三合木板棋盤、塑料棋子,棋罐上還貼著「快樂小學生來下棋」的卷標貼紙……一樣都是劣品。
可是能夠像這樣悠哉地下棋喝茶,稍微回味從前優雅的少爺生活,就算是使用劣品,就算等下還得洗衣服拖地,也足以讓寇翎感動得想要痛哭。
最近的確發生了一些「連狗屎都能髮香」般難易置信的詭異事情。
先是,從前是早中晚宵夜點心下午茶,餐餐都要寇翎親自洗手下廚,但最近外食的機會變多了,有時候青禹還會要阿南直接帶餐點來,於是寇翎免除了一整天有1/3的時間是在廚房裡度過的命運。
再來,整理書房的差事也免役了,青禹說他自己會整理。比較麻煩一點的像是洗車子、除草等也都花錢叫阿南請專人來弄。
最恐怖的是,祝青禹本人竟然偶爾會在吃完飯後幫忙把碗盤收到廚房,竟然偶爾會幫他把垃圾提出去巷子口倒!
工作量變少了,空閒也就多了,連睡覺的時間也都被恩准多給一點。
當然他還是有很多家務事情要做,和從前的正統少爺生活比起來依然是個可憐的苦力,但對幾個月來已經逐漸適應了悲慘奴僕生活的寇翎來說,有突然從地獄被彈射到天堂的錯愕感。
推論會不會是那次受到了陽光的傷害太嚴重,導致青禹心神喪失,性格錯亂了?
要不然就是他在打什麼惡毒的主意,先對他示好以讓他失去戒心,再趁他鬆懈之時,一舉把狠招丟出……戲不是都這麼演的嗎?蜜裡藏毒,先禮後兵,誰知道那個脾氣古怪的祝青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
「我寫完了。」小然捧著她的家庭聯絡簿和作業走進飯廳遞給她的褓母兼家教老師。
「好乖,去叫你爸爸起床,等下阿南要來。」
「不要,月哥哥你去叫吧。」小然堅決地搖頭。
「為何不去?」
「把拔最近臉很凶,你去比較好。」
「喔……」是因為他又到了交稿的前夕了吧……
每次一進入這種趕稿的修羅地獄模式,除了吃飯洗澡以外青禹幾乎可以說是不眠不休地工作,偶爾小睡片刻起床以後又是猛喝黑咖啡繼續努力。本來脾氣就不是很好的他在這種情況下會變得特別壞,翻臉就像翻書一樣,六親不認地稍一不順心就要罵人。
小然和阿南都是很會察言觀色的聰明人,他們很曉得「裝乖」跟「避煞」的重要性,而寇翎雖然也不是笨蛋,但心直口快和不畏惡勢力的個性,常常莫名其妙就淪為炮灰。
反正連小然也認定了他就是青禹的「御用炮灰」了,這種去把睡眠不足火氣暴躁的惡鬼叫醒的重責大任,當然是非他寇翎莫屬。
敲門敲了半天沒響應,寇翎也懶得鳥那張青禹貼在門口的警告:「非請勿入」,掏出口袋那串全家鑰匙,直接開鎖進門。
書桌的檯燈還是亮著的,一旁的計算機也沒關,桌上堆滿了凌亂的草稿紙,煙灰缸裡面的煙灰煙蒂已經滿出來,地上一堆參考用書看完了也沒歸位,整個書房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寇翎實在無法理解在這種環境下如何從事文藝相關的創作?
而這種環境下連流浪漢都睡不安穩了,可躺在一旁沙發床上的那個老兄可睡得不動如山。
寇翎順手把地上的東西稍作整理,煙灰缸倒一倒,至於桌上的那些草稿青禹之前就已經嚴厲警告過任何人都不准碰,要是碰了被青禹發現,他有被吊起來打的危機。
不過他都睡成那樣了應該不會發現吧……
寇翎看著桌上那堆寫滿了文字的紙張,之前他很多次都好奇地想要偷看但總是忍下來了,怕被打是一個原因,不過基於尊重是最主要的理由。
可是好奇心只會越滾越大越積越厚,真的太好奇這個看起來就像是無賴莽夫的祝青禹筆下會生得出什麼玫瑰水仙花來……
管他的,看完了放回原來的位置就不會被發現了吧!
寇翎小心翼翼地把紙上的筆撥開抽出那一大疊稿紙,拉了書桌旁的椅子一屁股坐下。
真是不簡單,青禹這小子的字還挺能看的……寇翎一向都相信一個人的字可以反映出那個人的個性,可是現在他開始懷疑這個理論了。
撇開字跡不談,文筆內容才是重點吧,於是他很認真地翻找到了第一張開始閱讀,本來只是想看個大概,結果這一讀下去竟是一張接著一張停不下手來。
結果看完了最後一張還意猶未盡,寇翎忙放下手中的草稿翻找著書桌看看還有沒有其它張遺漏的草稿紙。劇情正進展到高潮的地方,在這裡被切斷實在太吊人胃口了!
翻遍了整個書桌也找不到,難道說下一回還在作者的腦袋裡尚未產出嗎?
如果是這樣就太罪過了,這傢伙怎麼能把故事寫到這麼精采的地方還能睡著呢?!!
寇翎失望地把草稿放回原位一面在心中抱怨著,躺在一旁的青禹突然說了一句「笨蛋」,把正在做虧心事的他嚇得手一抖結果把書桌上的咖啡杯撞翻。
「老天!」
連忙隨手抓了掛在椅子上青禹的襯衫把濺到草稿上的咖啡抹掉,好在他手腳快咖啡沒有滲透紙張,不過最上面那幾張沾上了一些淡色的咖啡漬是無可避免了……
「對……對不……」轉過身連忙要賠罪,也已經有了被一拳毆飛的覺悟,只是……
只是青禹什麼也沒說,連眼睛都沒睜開,翻了個身,依然是一副死人睡像。
那剛才他到底在罵誰笨蛋啊?難道是說夢話嗎?!
可惡!說夢話也要罵人笨蛋,是想嚇死你老祖宗嗎?
咦,那本少爺會被那句話嚇到不就代表了自己對號入座嗎……
「呼……」無論如何方纔那一嚇還真不是蓋的,寇翎鬆了口氣無力地往椅子上坐下,望著躺在床上那個差點沒把他嚇活的傢伙。
這沙發床也未免太短了吧……青禹一雙腿必須弓得彎彎曲曲的才有辦法躺,這麼高瘦修長的人塞在這個沙發床上看起來就很不舒服。
不過青禹熟睡的樣子可沒有半點不舒服。少了那冷淡的眼神,整張臉的線條變得柔和,平常老是皺著的眉頭鬆懈了下來,這才發現原來他有一對濃淡剛好長度適中的彎眉。薄薄的唇彎出滿意的微笑,可能是在作什麼不錯的夢吧。
如此沉睡的表情像小孩子一樣很可愛,不知情的人看了絕對不會把他跟那個會打人愛罵人個性壞脾氣差的惡男聯想在一起。
寇翎把臉再靠近一點仔細觀察,這張臉蛋甚是英俊,五官也漂亮得緊,雖說和頂級還差了一截,但也算是會受年輕姑娘們喜愛的那種形狀了。
只是……
他是不會刮鬍子還是根本就是忙到刮鬍子這事也可以省略了?肯定是後者吧,明明浴室就有一把剃刀,雖然說不知道是用來剃什麼的,但將就將就還是能把那張臉剃乾淨唄!
那張臉千好萬好唯一不好不順眼的地方,就是這亂七八糟的鬍渣,如果是醜臉也就算了,鬍子還能算是一種修飾。可明明就長了一張好臉,簡直是糟蹋了老天爺的美意。
既然他那麼忙沒空刮鬍子,那就幫他刮吧,雖然這種活兒實在不是他這種金枝玉葉的少爺應該做的事情,但看到青禹這樣辛苦工作養家,連睡覺都沒時間睡,那種想幫忙分勞的好意佔據了他整個心思。
下定決心之後,他躡手躡腳地走出書房到浴室拿了那把剃刀又躡手躡腳地走回床邊……
*
「謝謝你幫我們帶來的便當。」
「不客氣。」阿南微笑說道。
他很樂意用三個便當來換欣賞這個祝家管家泡茶的機會。
寇翎捏了把茶葉放到白紙上輕輕抖動,用長長的手指頭仔細地把粗枝和細末挑開,然後再依照順序填入茶壺;放完茶葉後,不同於那種直接把滾水一股腦衝入茶壺的粗糙手法,寇翎提著水壺緩緩地把水循著茶壺的邊緣注入,讓茶中的茶葉在滾水中滾成一個圈子,然後指頭拎著壺蓋作了個輕巧的刮沫動作。
連斟茶都是非常講究的,雖然只有兩個人,但他卻斟了四杯,每杯先斟個五分滿,再來回斟直至八分滿,最後最濃的幾滴也平均分配在四個杯子裡。
「這樣的味道才是最剛好的。」寇翎強調。
總而言之就是寇翎那雙漂亮的手加上藝術化的動作光是用看的就非常賞心悅目,阿南承認自己根本喝不出來泡得好不好,基本上他是連紅茶綠茶烏龍茶都分不出來的人,但心理影響生理,就是覺得寇翎泡出來的茶有種味道叫做優雅,使得茶特別香特別好喝。
「喂!」神色不善的青禹從樓上走下來,打破了客廳原本風雅的氣氛。
「你動了我的草稿?」
「呃……」
「我說過的話你當放屁啊?」
剛睡起來的起床氣加上看到草稿上的咖啡漬,青禹一肚子不爽正想找個地方發洩,於是口氣明顯地就是要來找碴的。
「對不起……」寇翎低著頭咬著嘴唇,他實在很不想在別人面前被青禹臭罵,可是錯在自己,連辯駁都沒有立場。
「……」看到寇翎那有點懊惱又羞恥得要命的可憐表情,接下來本來要爆發的脾氣一下子又縮進了火山口,竟是一句話也罵不出來了。
「算了,下不為例。」
「可是……」一聽到「下不為例」寇翎急忙抬起頭,有點焦急地說:
「可是我想知道下面怎麼樣了啊!」
「下面?自己去廁所裡面看就知道下面怎樣了。」
「不……不是啦!我要看那個甲跟那個乙後來怎麼了啦!」
「後來都死了。」
「嗄?」
「你在看什麼?」不想再跟寇翎扯下去,青禹一轉過臉,就發現阿南神色有異地盯著他瞧。
「呃,看……呵,沒什麼。」阿南別過頭,一張臉歪七扭八的忍耐表情好像大便快噴出來的樣子。
「把拔,我今天……哇!」在餐廳吃便當聽吃一半的小然,一走來看到她老爸就失聲尖叫了出來。
「怎?」
「毛……胡……」小然瞪大眼睛指著青禹的臉。
「……」摸摸下巴摸摸臉,那些一直跟著他毛絨刺手的鬍渣全……全……
「你搞什麼鬼?!」
轉過臉惡狠狠瞪著寇翎,可是因為那鬍渣沒了,所以本來就清秀年輕的臉瞪起人來卻少了幾分凶狠。
「噗……」
一旁看了實在忍不住的阿南連忙用雙手把整張臉捂起來以免讓大牌看到他笑出來的樣子。
「這樣很好看,不信你問阿南跟小然。」完全沒有察覺到青禹的怒氣,寇翎很誠懇地說出了他的看法。
「唔……」小然還處於驚愕之中無法作出評論,畢竟從出生到現在她從就沒看過鬍渣離開過她老爸的臉一刻。
而一旁的阿南早就忍笑忍到內傷纍纍,只能繼續捂著他的臉點點頭。
「好看你個熊!」
青禹一把用力扯住寇翎的胳膊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把寇翎往浴室拖去。
「幹啥?你幹啥……」
又要打人了嗎?寇翎一想到青禹那有力的拳打腳踢,花容立刻變色。
「你給我閉嘴。」
看著青禹那如同十二月大寒天的臉,寇翎又無辜又恐懼,拚命掙扎想要掙脫青禹的拉扯,可越是掙扎只是更加強了祝青禹的憤怒指數,他把手掌扣得更緊,緊到寇翎只覺得自己的胳膊快被捏碎了……
而阿南跟小然看青禹怒成那樣哪敢作聲?只能用悲痛的淚目目送寇壯士被祝暴君拖往浴室。
「放開我,放開我!放……唉喲!」
被青禹背朝下面朝上扔到空空的浴缸裡,撞得寇翎屁股險些沒開花。
「你用什麼東西把我的鬍子剃掉的?」
「那……」寇翎戰戰兢兢地指著鏡台前的一把粉紅色剃刀。
「這個?」青禹拿起那把粉紅色剃刀,臉色更加的寒冷。
「你竟敢剃我的鬍子,還用女人剃○毛的刀子剃?!」
女人……女人的○毛……
「可……可我找不到其它的……」
「誰說你可以剃我鬍子了?」
「可是明明就是剃了比較好看。」
寇翎不明白除了刀子的問題外,為何青禹對於鬍子那樣的執著……
「你問過我了嗎?」
「我……唉喲,喂!喂!君子動口不動手!」寇翎連忙閃過了青禹往他頭上敲來的手。
「你老子不但要動手還要動刀。」青禹伸手一把按住寇翎的脖子。
「不……」不會吧?!他想要宰殺我嘛?!不要啊……雖然鬼是宰不死的可是跟人類一樣也是會疼的啊……
「不要宰我!」寇翎閉上眼睛大叫著……
刀子卻沒有如他想像的往他脖子宰去。好一會兒他才驚魂甫定緩緩地張開眼睛,卻又因眼前的景象而大叫了起來。
「不要宰我的頭髮!住手住手住手住手……」
任憑他鬼叫鬼叫得再大聲也阻止不了青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跟了自己好久好久的長頭髮被青禹用那把粉紅色剃刀一把一把削掉丟到浴缸裡。
「王八蛋!龜孫子!狗娘養的!我操你爺奶……」
此時此刻少爺的風度早就拋到馬桶沖掉,什麼他從前聽過下人說的難聽話都罵出了口,完全沒注意到狗跟烏龜的後代不相同這種邏輯上的矛盾,一臉泫然欲泣的神情瞪著祝青禹。
「禮尚往來。」青禹把手上的刀子丟到洗手台,冷冷說道。
「什麼禮尚往來?!你的鬍子也不過這麼丁點長,我的頭髮卻有這麼長,說什麼都是我吃虧,這怎麼能抵?」
雖然看不見自己的模樣,不過祝青禹那麼粗魯的胡亂削,寇翎可以想像自己現在的頭髮肯定是像被野狗啃的那樣難看……
「你渾身上下除了頭髮還有哪裡有毛可以剃?我可不想剃男人的□毛。」
「你……你……」
寇翎氣得發抖,刷的一聲從浴缸站起身爬出來,可是突然由長頭髮變成短頭髮導致重心不穩一個踉蹌差點沒跌倒,站穩了以後他含著眼淚屈辱地推開浴室門衝回房間用力關上門鎖上。
「……」看著手中沾上的幾根髮絲,青禹有點茫然。
剛才是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
他就這麼捨不得他的鬍子嗎?是因為不爽寇翎不經過他的同意擅自亂為才發怒的嗎?
其實理由他自己一直都非常清楚吧。
是厭惡自己從前的模樣,更厭惡從前從前的那天一打開門,和阿洛一起躺在床上的那個狗男人竟然長得跟自己如此相像的模樣。
明明是今非昔比,結果他卻把昔日強忍下來的怒氣發洩在今日的寇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