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情緒激動而克制不住自己身體微微地發抖,寇翎背抵著房門,握著拳的手指甲深深地插入了手心肉中。
胸口一團不知名的情緒上不上下不下地哽在那,像是怒氣又彷彿是失望,緊緊地卡在身體內無處發洩,卻把淚水給逼出了眼眶。
他連忙用雙手把眼淚抹掉,可是淚珠子像是黏上了手,越抹掉得越多。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可是,他算什麼男兒啊……青禹對待他,跟對待隔壁那只被他隨手拔成癩皮的狗,有什麼兩樣?
在他眼中終究還是一隻狗,可以呼來喚去的狗。高興時搭理個幾回,不高興時完全忘了他也是個會思考、有心情、有快樂跟難過的存在。
一種落空的感覺取代了原先的羞憤難當,身體像被抽空了一樣無力地慢慢滑坐在門邊地板上,垂在臉頰邊參差不齊的發稍亂糟糟地黏在濕搭搭的臉龐上,刮得癢癢痛痛的感覺再次讓他想起了青禹那又冷又凶的表情,絲毫不留情面的態度。
一切都是自己錯了。
錯不在剃鬍渣的那事,那一兩根渣兒或許有其重要性,但寇翎隱隱約約卻能感受到,青禹的怒氣根本是借題發揮,根本早就超過了鬍渣本身的重要性了。
錯就錯在自己以為他可能不像之前那樣厭惡自己了,錯就錯在自己發了癡病突然想要討好這個人,想要做什麼讓他驚喜,想要往前踏一步讓他們彼此關係良善一些,結果卻換來一頓自討沒趣的羞辱。
錯就錯在從來就沒有多在意過他人的自己,干麻莫名其妙越來越在意著這個男人,從來也就沒被阿枝以外的人在意的自己,干麻不知不覺也會想要被這個男人在意?
他原來搞錯了,他們的關係永遠都不可能良善,本來就是用膝蓋皮想也明白,人跟狗再怎麼親近,說得還是不同的話,長得還是不一樣的高度,把他當狗兒的祝青禹怎麼可能在意他把他放在心上?
別哭了,傻子!
哭了也改變不了什麼,哭不倒隔在兩個人中間的那堵牆,哭不回連著尊嚴一起被削掉的頭髮。哭泣只不過是讓自己看起來更蠢更可悲,有什麼好哭的呢?
窗戶外的風把簾子吹開,掛在天上的月亮像廚房的白盤子一樣圓,這是離開月亮湖泊之後第幾個滿月了?
之前時時刻刻都在心中盤算著時日,每個夜裡都獨自凝望著窗外的月亮想著他的湖泊,但從什麼時候開始,月亮和湖泊,佔據他思緒的時間越來越少,漸漸被其它事物取代?
差點忘了什麼才是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事情。
「……」
外頭的咕咕鐘敲了24下的聲音,先前還聽到了阿南離開關上門的聲音,然後是青禹他書房房門關上的聲音。
小然有沒有乖乖去睡了?茶具有人洗嗎?洗衣機裡的衣服還沒拿出來晾,青禹12點後進入閉關工作時段需要的咖啡也還沒泡……
說來好笑,連祝青禹都沒來罵人了,但寇翎卻對自己的怠忽職守而感到不安,難道真的被奴出奴性來了?
再這樣待下去,也許真的有一天他會被奴到連走都不想走,成為名副其實的看家狗吧……
想到這,彎月般的眉毛在眉心蹙結著。他不討厭照顧小然,實際上幫祝青禹理這個家也不是那麼討厭的事情,但終究是個少爺,偶爾回想起自己過去優越的出身,養尊處優的生活,再對照當下的處境,心中還是忍不住一片淒涼。
還是應該要離開。
輕輕地打開房門掂著腳尖走出去,確定該睡的已經在房間睡了,該閉關的也閉關在書房了,順手把洗衣機裡面的衣服晾一晾,餐桌收拾收拾,才放心地回到房間關上房間門。
他走到窗戶旁拉開紗窗,然後一腳跨上了窗沿。
從客廳大門出入開關門造成的聲音肯定會被發現,但從三樓窗戶爬出去就可以避免這個問題了。
雖然寇翎一點也不想這麼沒教養像個雞鳴狗盜似地爬窗翻牆,但想要盡早離開的心情讓他沒得選擇。
況且平常出入就算青禹不跟著也有阿南和小然作伴,說是說作伴,但說穿了就是變相的監視跟牽制吧,終究還是得來爬窗翻牆這套。
不過少爺也不是有勇無謀的料,從三樓跳到一樓會摔成什麼樣子他不是沒想過,他不會笨到會把自己摔成重殘然後昏死在院子等著隔天清晨太陽把他曬成灰燼。
所以先前他仔細地觀察過窗外的地形:房間窗戶下方有個凸出約50公分寬的長窄簷是設計來給二樓客廳那大片的落地窗檔雨以及裝飾用的,從三樓窗戶跳到那窄簷上雖然會有不小心沒站穩直接摔到一樓的風險,但他評估除非是天雨地滑要不然那種可能性不大。
事實證明他的評估很正確,也許是這一陣子日理祝家萬機的艱苦訓練讓本來嬌生慣養的少爺身手機伶了許多,修長纖瘦的身子輕輕鬆鬆就跳到二樓的長窄簷上沒出任何差池。
接下來的就簡單了。雖然祝家別墅是挑高設計的從二樓跳到一樓還是嫌太高,但只要沿著窄簷走到宅子另一面,就可以跳上車庫稍低的屋頂上,再從屋頂跳下來。
這一切都在寇翎的計算之中,可以說是萬無一失自由就在眼前,直到那隻小貓的出現。
窄簷上的小貓只有巴掌大,像顆小毛球似地卻一點也不怕生也不怕鬼,看到寇翎高興地喵喵叫要往他腳邊蹭去,非但擋住了寇翎投奔自由的路,還嚇得他兩腿發軟差點沒摔下來,臉色發青不停地往後退。
狗也好,貓也好,小鳥也好,這種渾身是毛的動物管他是絨毛還是羽毛、會咬人還是乖巧的,在寇翎眼中跟毒蛇猛獸的恐怖沒什麼兩樣。
恐懼的感覺讓他渾身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也都跟著毛透了,現在的他一心只想著怎麼逃離這隻小貓,倒是忘了他本來想要逃離這個家的計畫。
恐懼能夠無限延伸,但窄簷的長度卻很有限,不知不覺已經倒退到無路可退的地方了,再往後退就真的要摔下去,這個高度雖不至於粉身碎骨但是斷條腿腳還是胳膊看來是無可避免了,不幸一點著陸不當的話把腦袋給撞個窟窿也很有可能。
但那些都比不上眼前那隻小毛物就要碰到腳邊來得恐怖。已經沒得選擇了,寇翎低頭看了看簷下離自己還很遠的地面,絕望地閉上眼睛就要往下跳……
「喂!你幹什麼?!」
「呃?」
寇翎睜開眼睛,就看見青禹站在院子裡,氣急敗壞地吼住了他。
偷雞不著蝕把米,偷跑不成把自己困在這不上不下的地方還被祝青禹逮個正著,當下寇翎張口結舌神色尷尬,手足無措地望著祝青禹,難堪地真想索性把自己摔昏算了。
「不准跳!」青禹再一次嚴厲地警告。
他並不是專程來讓寇翎難堪的。
在寇翎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來的同時,青禹也沒好過到哪去。表面上看似贏了,卻一點報復後的快感也沒有。
幾番自我檢討之後仍然是不覺得自己有錯,是寇翎錯在先,他只是還以顏色罷了。可是既然自己沒錯,那為何那張快哭出來的羞怒表情卻又一直纏在腦中,造成他手中拿著筆卻半個字也生不出來,軟綿舒適的座椅墊上彷彿長出了劍山那樣坐不住。
去看看他吧……不對,是去叫他來給我泡咖啡,順便交代明天早餐要吃的東西……
他給自己編派了一籮筐的理由來到了寇翎的房間,卻發現房間內空無一鬼。
不知道是發怒還是焦急,結果青禹連鞋襪都沒穿抄了車鑰匙蹬著室內拖鞋就衝出門,直到無意間抬頭看見那個笨蛋作出要往下跳的姿勢,嚇得他早就不跳的心臟彷彿又跳了幾下。
他不是來讓他難堪的,那是一種難以解釋的在乎,深怕寇翎在他面前摔成重傷的驚慌感早就蓋過了其它的情緒。
可是這笨蛋就真的這麼想要逃走,就算是不小心把自己摔爛了也在所不惜嗎?
「笨蛋!已經夠笨了你還想摔得更笨嗎?」
「你才是笨蛋!因為你我才笨,因為你厭惡我才一直覺得我笨!因為你從來就不把我當一回事所以我才顯得那麼笨!說穿了還是你比較笨!」寇翎吼了回去,聽完他的話青禹本來就不怎麼友善的臉色冷沉的下來,這番話肯定是討打……
反正情況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死活乾脆把想說的說一說,看是要打要罵隨便他吧!本少爺打不死罵不活的,也沒有頭發來讓他糟蹋了怕什麼!
「什麼啊……」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如果不當一回事的話那現在他在這裡是在賞月還是看戲?如果不當一回事他何必這麼著急到想要罵人?
「我……哇~」本來還想要繼續說,可眼前的小毛物喵喵插了聲嘴又往前走兩步,心神碎裂天地崩解般的恐怖讓寇翎沒那個氣力再繼續和青禹開槓。
擁抱小毛物跟擁抱大地之母,他寧願選擇後者。當下咬緊牙根,抱著必痛的決心,雙眼一閉腦袋一空就往下跳。
「等……」他竟然真的跳了?!而且還是用那種頭下腳上的愚蠢跳法,這個白癡還以為他是跳水選手嗎?!笨!笨!笨!
從騰空到墜落到底的時間總總不會超過1.5秒鐘,可是這1.5秒卻彷彿被延長了,延長到足以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小時後的事情。
那是還不知道人心險惡的小時候,那個從來就不怎麼搭理他的大哥竟然邀他一起玩耍。
大哥帶著他一起爬上後院那棟賞月的月樓頂,站在那上頭,月亮感覺好近好近。
那天,他見到了有生以來看過最大最漂亮的橙色滿月。
然後他就從那月樓頂被推下來了,感覺就像現在一樣,時間被凝住了,橙色月亮一點、一點慢慢遠離,明朗的夜空一點、一點慢慢遠離,大哥的臉也慢慢遠離了。
直到背部碰到冰涼的地板那一瞬間,所有的景象都被一片黑暗取代。
如果那個時候就死了,大哥應該會很高興,所有的人都會很高興。
可惜他命大沒死,只是在後頸靠近髮際處留下了一個彎月形狀的淡色疤痕。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明白了人心,從那個時候開始那遮醜用的青絲就沒有再剪過。
直到今天。
百年後的他卻無法明白祝青禹的心,一頭長髮也無法再保護他的自尊了。
「咦?」最後身體停止了往下掉,耳邊奇特的空氣呼嘯也停止了,但卻……
卻沒有想像中的劇痛迎接著他。
難道說是疼上了一定程度就再也不會有感覺了嗎?如果是這樣的話身體和四肢所觸碰到的那柔軟的感覺又怎麼解釋?
緩緩地睜開眼睛,稍微把臉離開方才貼著的平面幾公分,那平面瞧起來不像是大地之母的紋路,反而像是……像是常常洗晾折的某件上衣的圖案……
猛然一抬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趴在祝青禹的胸前,然後整個身子跨壓在青禹的身上……換言之就是,青禹被他以攻擊者的姿態壓在草地上……
「你,你,你幹什麼在我下面?!」這一驚非同小可,寇翎雙眼瞪得老大看著身下的青禹,連句話都說不練轉。
「你怎麼不問你自己幹什麼在我上面?」青禹一臉不爽沒好氣道。
方纔的情況實在夠險,雖是千鈞一髮接到了跳樓選手寇翎的身子,免去一場腦袋開花秀,但強大的衝撞力還是讓青禹整個身體也跟著往後摔倒,尾椎撞到地面,抽痛的感覺傳遍了整條背脊,而這個笨蛋卻還壓在上頭問東問西不快滾開……
「啊!」不會是自己偏了準頭自己投懷送抱往青禹身上跳的吧?雖然他自認自己沒跳得那麼遠,但閉上眼睛後到底會發生什麼事誰說得準?!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這行為不就等於人身攻擊嗎?
「啊個屁,你到底還要騎多久?滾啦!」
「失禮了!」寇翎還真的連「滾」帶爬慌慌忙忙從青禹身上翻下來。
青禹坐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除了尾椎痛得要命,胸口也隱隱作痛了起來。他用手按了按胸前的肋骨,一陣劇痛讓他連忙縮手,差點沒叫出聲。
一旁的寇翎想也沒想手一伸就想去檢查青禹的傷,手才伸出卻又猶豫了……
他和青禹是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顧慮,可他倆的交情似乎也還不到彼此表達關懷的程度,這麼冒冒失失就要伸手去扯人衣服豈不失禮?況且,兩個人不是正處在白熱的爭吵中嗎?
可是伸出去的手這樣硬生生地收回來似乎也不太妥,而且他是真的真的擔心對方被他這麼一撞有沒有什麼大礙……
一隻手尷尬地在那伸也不對縮也不好,一對粉唇也是在那開也不是闔也不是,想要對青禹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月光的皎潔染上了那只皓白的手,少了那些斑斑駁駁的銀色膠帶,也少了些讓人於心不忍的感覺。
寇翎說得對,他根本就不是做粗活的料子。
不是因為他學不會做不來,是任何人都會認同那雙手本來就不適合弄得傷痕纍纍,那是暴殄天物。
只是,如果不叫他做這個做那個,青禹真的想不到還有什麼其它的理由可以留下他。
他伸出手握住寇翎的手拉到面前,把他指頭上最後一片銀色膠帶撕掉,這個天才是怎麼會想到用這種丑極了的水電工道具來對待自己的玉手?
「我……」
寇翎有些不解地看著青禹,他的表情沒有惡意也沒有嘲笑,但也沒有什麼善良體貼還是溫和友好,他還是那樣沒什麼表情冷冷地看著他。
「說『笨蛋』只是我的口頭禪,沒針對特定人士罵。」青禹淡淡地說道。
「……」
「雖然大部分時候你是真的很笨。」
「什……」想說什麼反駁,青禹突然把他那隻手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跑他到倆身邊的小貓身上貼放上去。
『喵~』小貓愉快地叫了一聲,然後不停地用他的小毛頭蹭著摸在他身上的手掌。
「連這種無害的小動物都怕,你不是笨蛋是什麼?」
「……」恐懼到了最高點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啪的一聲腦袋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斷掉,整個人又軟綿綿地往青禹身上栽倒。
*
把昏過去的寇翎抱回他房間床上擺好關上窗戶跟厚厚的遮陽窗簾,青禹拖著渾身痛的鬼體蹣跚地走回書房。
打開書房前,意外發現貼在門口那張「非請勿入」的白紙邊緣,有人用毛筆寫了四個小小的字,不仔細看還真看不清楚……
「暴政必亡?」看到那漂漂亮亮的字體想像著寇少爺氣呼呼地摸黑拿著小楷在那書寫的景象,忍不住想笑卻又牽動了胸口的疼痛結果笑聲出不來卻變成了低聲悶哼……
是快亡了……痛得要亡直想躺著休息,眼前卻還有一堆文字債等著他還。
隔天醒來時,寇翎側躺在床上看著那垂繞在手臂上的黑色長髮,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吃飯的時候看到青禹臉上的鬍渣後,再度確定了一件事情:
昨天兩個人的那場衝突和後來導致了半夜的逃亡事件,根本是沒有必要的浪費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