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微微蠕動的唇瓣吐出了輕細的聲音。
用力,用力地想要撐開眼皮卻怎也撐不開……
不行,他聽到青禹在呼喚他,他甚至感受到了他的眼淚滴在他身上,
感受到了青禹的傷心難過……不管是不是夢,他都要趕緊起來!
「青……青禹!」
終於能夠順利把聲音從喉頭給擠出來的同時,那雙眼睛也睜開了。
眼珠子繞著四周轉了一圈,腦袋卻混沌一片。
我是誰啊?這是哪啊?發生了什麼事啊?現在是什麼時間啊?
努力地搜索著腦中的記憶,好不容易才將自己從出生到死亡,以及死亡後歷經的一切大致回想一遍,暫時遺失了的記憶們一樣一樣歸位。
只是在回想起自己的事情之前,他卻對青禹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
記得青禹的模樣,記得青禹說話的聲音,記得抱著他身體的觸感,記得青禹的一切,以及記得自己是多麼多麼喜歡著青禹的感覺。
可……青禹呢?
自己是被青禹救回來的嗎?到底是睡了多久?怎麼這明明很熟悉的房間看起來又有點不太一樣?從床上爬起來坐在床邊,四肢以及頭和軀幹好像有點脫臼沒連接好的感覺,稍微甩甩手踢踢腿,漸漸的身體才又靈活了起來。
走下床推開了房門……
「咦?」
這是青禹家沒錯啊……可是怎麼好像很多東西都變了?擺設變了,傢俱變了,連窗簾的顏色都變了。
一定是昏睡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三個月少說也有一個半月……
困惑地東張西望,頭一個想去的地方是青禹的書房。
打開書房門,卻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這是書房嗎?!這根本是倉庫吧!怎麼回事青禹向來重視的書房竟然變成了堆積雜物的場所?寇翎連忙轉身走下樓梯,才剛走到一樓,又再度被突然浴室突然打開的門和從那門後走出來的人給怔住了。
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濕淋淋的身上僅僅圍著一條浴巾,露出了一雙修長美腿在外頭,俏麗的臉上同樣帶著驚慌失措的表情望著他。
「啊,抱歉……」
回過神的寇翎馬上用雙掌遮住眼,然後尷尬地轉過身,男女授受不親!
老天,這是什麼情況啊?
「……」
以為今晚家中沒半個人在的小然才敢這樣大剌剌地包著浴巾出來,卻沒想到……
沒想到……
太過驚訝以致她就那樣緊緊抓著浴巾看著寇翎的背影而做不出任何反應。
那個讓她懷念卻又感傷的背影……
「你……你是……」
寇翎轉念一想,不對啊,他們家怎麼會有這樣的妙齡女子出現?
不可能是來借用浴室的吧!難道……難道在他昏睡的這段時間,青禹真的不原諒他,找了個新歡……
越想越是不安,他怎會想到這個他不敢直視的出浴美女,卻是他曾經幫她洗澡幫她穿衣服換衣服的小女娃兒?
「我……我是……」小然鼻子一酸,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當然,月哥哥當然認不得我了,都過了那麼多年了……
過了那麼多年了她卻深刻地記得小時候他對她的好,那麼多年了她卻還是常常夢到他那天要她快走的聲音……
「請問,青禹呢?」
「他回月亮湖去……」
「月亮湖?!」他去那干麻?去月亮湖還能幹麻?去月亮湖除了投胎……
所以他找到了替死鬼了?所以他丟下了他……
「什麼時候的事情?」顫著聲強自鎮定地問著。
「耶?大概半個鐘頭前……」她還沒說完寇翎就衝向了大門。
「喂,等……唉呦!」本想追上去的結果手一鬆浴巾就整個滑到地上,
低叫一聲連忙彎腰撿起浴巾包好,衝上樓去穿衣服。
從玄關旁摘了鑰匙就打開門出來,然而看到停在院子裡那台他從來沒看過的車子,這才發現手上的車鑰匙也不是他所熟悉的那把……
「管他。」
只要是有輪子的,還怕開不成?不過話是這樣說沒錯這台十一年後新款的車子也花了他一番功夫才上手。
「等一下!等一下!」穿上衣服褲子從樓上奔下來追出門的小然,差那麼一點就可以攔住他了……眼睜睜地看著寇翎將她的車子開走,小然只能急得在原地跳腳。
要是月哥哥這一去剛好和老爸錯過沒碰著,老爸回來要找不到人,就算本來沒瘋也絕對會發瘋的啦!
她連忙跑進屋子裡拿起電話撥打青禹的手機,結果手機在樓上響了起來……
又忘了帶!怎這麼多年了一點長進也沒有啊?!
*
今夜碰巧遇上了滿月,月盤兒又圓又大,天上掛一個,水中沉一個。
泛著深紫色光澤的湖和泛著深藍色光澤的夜空,被湖面上的薄霧接在一起,分不清邊界在哪裡。
水草,湖,天,月,凝出一大片不可言喻的妖異氣圍。
坐在湖畔的青禹,難得一反平日摘了水莽花就立刻離開的匆忙,屈著膝蓋叼著一根煙卻沒點著,凝望著眼前平靜無波的瑩瑩湖泊,千頭萬緒卻如潮水般在腦海中翻湧著。
這裡就是最初的開始……
打破寧靜清澈悅耳叫喚,聽見了叫喚而轉過頭的他,從那一刻起,開始了他和寇翎的緣分,開始了這一場也許走不到終點的愛戀,開始了一切。
也許這也是一切結束的地方。
十一年前最後一次的視線交接,他站在湖畔望向水中,
和站在水中回望著他的寇翎……也許在那一刻他們的緣分就結束了。
慢慢地將鞋子襪子拖下擺好,站起身把煙塞回口袋,走向湖邊一腳涉入湖水中。
在看清了所有可能的結局之後,心境反而變得如湖水般澄澈清晰。
就算他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但只要他還能思考的一天,想念就不會結束,依戀就不會結束,等待也不會結束。
全是他自願自找的,不管這樣繼續下去是痛苦還是絕望,都是他心甘情願的。
腳踩在湖底又軟又滑的爛泥上緩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水深及腰部的地方才停了下來。這裡的水莽花長得遠比靠近湖畔的淺水區好。
彎下身將手探入湖水中,當指尖輕輕折下了水中淺紫色的花朵時,一聲急切的叫喚從他背後傳來:
「等等!」
打破寧靜清澈悅耳的叫喚,彷彿回到了最初的開始……
僵站在湖水中的青禹閉上眼睛,不敢回過頭,也不想回頭。
十一年來,他曾經有多少次在這湖畔幻想著一切都回到開始,幻想著可以重新來過……
但幻想總是在那回頭的瞬間,像是泡沫一樣破掉了連個殘餘的形體都找不著。
「青禹!等等……」寇翎一邊奔向湖邊一邊叫著。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再一次聽到了那急切的叫喚聲,青禹緩慢地轉過身看著那個朝著他越奔越近的身影,那個讓他朝也思幕也想,讓他幾近成狂的傢伙……
「青禹!」不給青禹任何反應的時間,寇翎奔入了湖水中,大步大步地向青禹走去噴濺得處處都是水花,然後整個往他身上撲去緊緊摟住。
青禹被他那強勁的衝力推得站不穩,連著緊摟著他的寇翎一同往後栽入湖水中。
死命地扣著青禹的手腕,摟著青禹的身軀,用自己身體的重量將他牢牢地壓制住……
那樣用盡力氣彷彿想將青禹嵌入身後長滿了籐蔓般水莽草的湖泥中,再也不讓他離開……
好不容易他才追到了青禹,他不放他走,他要他永遠都走不了……
被激擾的湖水一點一點回復原有的靜止,凌亂的水波逐漸找回了單調卻純粹的頻率,在皎潔月色的掩蓋之下,月湖依舊平靜,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
在平靜的湖面下卻潛沉著不平靜的情緒。
湖水中的軀體和湖水,分不出哪個冷一點,但凝望著彼此的視線卻熱切得纏熔在一塊,無法分開。
無聲的湖水中,寇翎輕輕地將青禹的手拉到了面前,將他那寬大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你分得出湖水和淚水的不同嗎,青禹?
寇翎用那像是悲傷卻又像是歡喜的神情望著他,於是青禹迷惑了。
他該為這近乎真實的凝望感到歡喜,還是感到悲傷?
寇翎卻沒讓他繼續迷惑下去,他俯低了身子靠近青禹的臉,吻上了他的唇。
雙唇緊緊密合,舌與舌糾結在一起,口腔中的津液混著滲入的湖水透過舌根的翻攪在彼此口中交換著,像是鎮定劑一樣鬆弛了緊繃的身軀,柔軟的四肢在失重的湖水中輕輕地交纏扣繞。
這不是近乎真實的幻覺,這是真實……
「……」
坐在湖畔的草地上,寇翎默默地看著青禹將濕透的襯衫擰乾甩了幾下,然後幫他穿起來,俐落地扣著襯衫上的扣子……
青禹那駕輕就熟的動作,讓寇翎感到有點不適應。
他記得,青禹這傢伙是個連毛巾都擰不好,老是把T恤穿反、扣子老是扣錯孔的生活白癡……
他卻不知道過去的十一年裡青禹是怎麼天天幫沉睡的他換衣穿衣的。
「啊……」寇翎皺著眉頭低吟了一聲。
「痛?」
「一點。」
雖然青禹已經盡量放輕動作了,但當他幫寇翎把長褲套上雙腿往上拉時,抬腿的動作牽扯了後方的不適,一陣抽痛讓寇翎整個身子僵了好幾秒。
在水裡激情了一回,回到岸上脫了衣物後,又在湖畔纏綿了起來。像是禁慾了幾百年沒碰著對方身體那樣,連話都還沒對上半句,互相渴求的兩個身體卻非得抱到筋疲力盡方休。
「乾脆別穿褲子算了就這樣回家吧。」
「那怎麼成?」要他有褲子不穿就這樣一路光著屁股坐車回家?那成什麼體統啊!
「你不是痛?」
「痛也得穿,就是死人入殮也要穿褲子的。」說著他忍著疼自行將褲口拉上腰。
「……」
那好面子的倔脾氣一點也沒變……完全沒變,的確是他的寇翎,又回到了他的身邊。
可是寇翎卻敏感地察覺到,青禹好像有些不太一樣。
他看著他的眼神,彷彿多了些什麼,還少了些什麼……
用視線餘光瞄著正在幫他將頭髮上草屑撥掉的青禹,很多話想對他說,千言萬語卻找不到個開端……
「青禹……」
「嗯?」
「對不起。」
「什麼?」
「那天的事,我只是騙騙阿枝……」垂下眼瞼看著手指,他低聲地說:「我不想投胎,因為我不想離開你,就算是你逼著我走我都不會走的,怎麼可能去投胎?無論如何我都想要在你身邊的。也許之前我沒說明白,那現在你明白了嗎?如果不明白,我還可以再多說幾次……」
「很明白。」將食指放在寇翎的唇上阻止了他沒完沒了的絮絮叨叨。
他明白,兩個人的心思是那樣的相似,他早該明白的。
只是因為缺少了那麼點信任,卻得付出那麼大的代價……
「還好……」
看著完好無缺依偎在自己懷中的寇翎,那雙清澈美好的眼睛也正凝望著他……
還好一切都還不算晚。
「我們回家吧。」青禹橫抱起寇翎軟得跟柿子差不多的身驅,離開了湖畔。
「嗯……啊!等!家裡那個女人是誰?」
「女人?哪個?」
「年輕漂亮的那個。」
「……」左思右想,也只有那個可能……
「你是說我女兒吧。」
「誰?!」
「小然。」
「小然?不是啦!我是說……」話還沒講完,寇翎突然沉默了下來。
直到青禹將他抱入車內坐穩扣上安全帶,他看了青禹好一陣子,才緩緩開口說道:「我睡很久了嗎?」
「嗯。」
「……小然多大歲數了?」
「二十歲。」
「喔……」
在心中默默數著,十一年啊……
想要開口問青禹,這十一年你還好嗎?但卻怎麼也問不出口。
這麼長的時間,這麼長的等待,怎麼能用好或不好短短幾個字來帶過?
這十一年,他用什麼心情過著,寇翎心疼自責地連問都不敢問。
原來青禹的眼神中少掉的,是年輕時凌人的盛氣和不羈,而多的那些,卻是整整十一年份的孤寂。
*
「我們真的要搬走?」
「嗯。」
青禹接過寇翎手上沉重的紙箱扛到肩上,往樓梯口走去。
他們的東西不多,一台車就可以打發。除了必要的一些隨身物品,
傢俱什麼都不必帶,反正山上那宅子多得是。
女兒出嫁搬出去了,已經沒什麼需要牽掛的了。況且他們兩個以永遠都不會老的模樣再住下去,連鄰居都要起疑。
「有點捨不得……」
「捨不得啥?」
「這房子有很多很多回憶……」
難過的,快樂的,各式各樣和青禹有關的回憶……
「回憶那種東西,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來製造。」
「也是啦……」說著伸手要去幫青禹扶著他肩上那一大箱東西,手才伸出,腦袋沒來地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劇痛,痛得他眼前一黑,趕緊扶住樓梯的把手才沒從樓梯上摔下來。
「怎了?」轉過身看到寇翎扶著把手蹲在那,青禹嚇了一大跳。
「不小心滑倒……」勉強擠出了個微笑,寇翎有點尷尬地站起身,對青禹吐了吐舌頭。
「拜託你走路小心點。」
「又摔不死。」
「死不死是你的事情,我看了會痛。」
「……肉麻。」寇翎呵呵微笑了起來。
「媽的。」往寇翎膝蓋狠狠地踹上一腳,青禹才訕訕地走下樓去。
「……」看著青禹走下樓的背影,寇翎臉上的微笑逐漸褪去。
不只一次了……像是什麼警訊般,那樣突如其來的疼痛已經不只出現一次了。
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不死的身體好像出了什麼問題,從外觀看來雖然毫髮無傷,但有事沒事就這麼痛個幾下……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早就不知道寒冷為何物的他,近來卻常常有渾身發冷的感覺。
從骨子裡頭滲出來的寒冷,冷到他必須緊緊咬著牙才能忍住不讓自己的身體顫抖起來。
他沒告訴青禹。
他已經為了他吃了那麼多年的苦頭,怎能再讓他那樣為自己擔心著?
緊緊地抱住雙臂,身體裡頭又開始發冷了。
他們之間,還有很長的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