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然!」
收拾好背包正要離開教室,就被那個老是穿著很時髦的班代給喚住。
「這是你的學伴的電話,還有名字,電機系的喔!」班代將一張粉紅色的小紙條遞給她。
「喔。」一點也不感興趣地接過了那張紙條就往牛仔褲口袋塞去。
「還有,下個禮拜的聯誼,你會去嗎?」
「聯誼?」
「對啊,上次班會討論的那個啊。」
「我沒去開班會。」
班會?有沒搞錯,她祝若然會去參加班會的話,套句從前月哥哥常說的話,連狗屎都能髮香了!
「呃,沒關係,你可以到我們班網上去看看……」
「再說吧,我趕時間,掰掰!」一點也不懂得客套的性子,卻是從她老爸那學來的。
「喔……」
這次又是失敗了吧……想要約這位一入學就榮登系花的美女一起出去玩,看來是完全沒有希望。明明是長得那樣甜美可人的模樣,那個性卻是冷淡得可以,不參與班上繫上的活動、不參加社團、不和同學聊天、不屬於任何小圈圈、不合群、不苟言笑……彷彿來到了學校除了聽課以外再也沒其他事情值得她注意的了。
目送著祝若然的離去,班代歎了口氣。
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翻找著包包找不到口香糖的包裝紙,於是順手就將方纔放在口袋的那張粉紅色紙條拿出來,把嘴裡已經嚼到沒味道的口香糖吐出來包好丟入一旁的小紙屑罐,繫上安全帶發動車子。
什麼學伴啊……是學「絆」,學習的絆腳石吧!
她還會不知道這些無聊男子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態嗎?
無聊!有時間在這裡搞這些有的沒的活動聯誼,有時間在那對女孩子品頭論足,有時間花那麼多功夫把自己搞得向日本藝人那樣時髦,那怎麼沒時間多多充實下自己的內涵啊?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自恃甚高還是像那些同學背地裡說的眼睛長在頭頂上,只是她總覺得和她同年紀的男生們個個輕浮得像氫氣球一樣飄啊飄的……
比精明沉穩沒個比得上和她天天見面的阿南大哥,比相貌也沒個有她家的月哥哥一半好看,就是要比對感情的執著啊……
「唉。」歎了口氣,她實在不太確定,對感情執著算不算一件好事……
十一年了,十一年的時間還真不算短啊!至少足以讓她從120公分長到170公分,足以讓她的平胸長到C罩杯……可她那癡老爸,除了什麼都沒長沒變以外,還是那樣守著他心愛的人,不棄不離無日無夜地,足足等了十一年卻一點放棄的念頭也沒有。
在她眼中看來,整整十一年都沒有醒來的月哥哥,其實說穿了和一具不會腐敗的屍體沒兩樣;用好聽點的形容詞是,一具沒有生命的人形娃娃……
可是她老爸可不那麼想。
老爸總是相信著,總有一天月哥哥一定會醒過來……
於是,十一年來每天,他會用濕毛巾溫柔又仔細地幫月哥哥擦臉擦手腳上的灰塵,幫他換乾淨的衣服,餵他喝那紫色的藥汁,果汁還是他每個禮拜親自開車上山去摘水莽花回來做的!
甚至……甚至常常經過父親房門口時,她聽到他對著他說話……
這樣全心全意只為了一個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再醒來的鬼,有時候她真的懷疑,她老爸是不是有點瘋了……?
就算不是瘋了,她確信她老爸內心的某一部份,也跟著月哥哥一起沉睡掉了,以致他對他向來就關愛的女兒,似乎變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對他熱中的寫作事業,也變得心不在焉。
像個只為了特定的某件事或某個對象生活著,對其他事情都再也沒有熱度了。
她不怪他的老爸,這個其實和她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把她當親生女兒養的老爸。
一顆心被塞滿了之後,怎容得其他人事物的分享?她不怪他對她的心不在焉。
她也不怪月哥哥剝奪了她父親對她的關注,她怎麼能怪他?如果不是為了救她,他又怎會落得這樣死不像死鬼不像鬼像尊娃娃一樣躺在床上十一年的下場?
要怪就得怪那可恨的禽獸警衛!不過那個人八成早就不在這世界上了,不知道她老媽到底交得都是些什麼樣的朋友,只是找人來「教訓教訓」,竟教訓到從此人間蒸發……
邪惡的被消滅了,該團圓的也都團圓了,她也從此不必在父親和母親的住處兩頭奔波,看起來一切都回歸平靜,可是一切卻都變質了。
這個家的氣氛,已經回到不從前那樣充滿歡笑……
唯一沒變的,是一直關心照顧著她,總是聽她訴苦,總是給她意見,一直扮演著像是朋友又像是父兄角色陪她長大的阿南大哥。
想了想,將車掉頭換了個方向,她決定去夜市買只阿南哥愛吃的烤鴨,晚餐就和阿南哥一起吃吧。
*
將手中那杯紫色的藥汁湊到唇邊喝了一大口含在口中,彎下身將寇翎的身子扶到懷中用手微微仰起他的臉,湊過唇將嘴裡的汁液緩緩送入那微啟的唇中。
因為寇翎完全沒有吞嚥的反射,十之八九的藥汁又從他那缺乏血色的唇邊溢出來,青禹一邊用手上的毛巾輕輕擦拭一邊繼續餵著,哪怕喝進去的僅僅是那十分之一,只要這對他的情況能夠有起色,大不了就多奔波幾次月亮湖去摘這特殊的植物,大不了就每天多餵藥幾次,青禹一點也不嫌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只要有那麼一點點希望。
當年寇翎毀壞得十分嚴重的身子,就是靠這劇毒的水莽花液一點一點好起來的。
一開始青禹並不知道這種害死他們的毒液對他們竟然有著治癒的功效,但狗急跳牆,眼睜睜地看著昏迷不醒的寇翎身上那些大小傷口一天比一天惡化,流出的紫液一天比一天多時,青禹不得不冒這個險。
身上的傷漸漸地癒合、結疤,然後淡化到消失不見,恢復了原本美好外表的寇翎,卻始終沒有再醒睜開眼睛過。
從此,等待幾乎成了青禹生活的全部。
一天,兩天,一年,兩年……
「總有一天會醒來的。」青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且堅信不移。
喂完藥後將寇翎的身子安放回床上,換了條乾淨的毛巾將他白淨的臉上沾染到的紫色漬痕輕輕擦拭乾淨,順便把沾到一點點藥汁的襯衫換掉。
指頭滑帶過寇翎冰涼細滑的肌膚,和肌膚旁軟軟的長髮,他想起好多好多年以前,他從月亮湖水中硬是將赤裸的寇翎拖上岸騎在身下揍了一頓的往事;想起了好多年好多年以前,他眼睛受傷看不見的那次,他的手就已仔仔細細反反覆覆地撫過這個身體的每一部份,然後牢牢地將那感覺印在腦子上,
就怕哪一天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
多年後的今天,那些酸的苦的忿怒的難過的憂傷的記憶,漸漸地隨著時間的流逝被沖刷淡掉了,沉澱下來的回憶裡,全是那樣讓他心感到揪痛的甜、和深刻的留戀。
到底那些「多年前」是什麼時候?
依稀記得老是纏著寇翎跟前跟後的小然那時才小不隆冬沒多大,那軟呼呼的小肉娃兒抱著背著玩耍時總是吱吱嘎嘎地笑得可愛。但現在……女大十八變,女兒長得亭亭玉立的,不但不可能將她抱在臂膀上玩耍,那樣越來越接近的外表年齡,連維持著父女之間的稱謂都越來越困難了……
前幾天阿南打電話提醒他,小然的二十歲生日快到了……
算一算,不知不覺,他已經等了十一個寒暑。
十四年的相處歲月卻有十一年是在等待中度過,等待的時間彷彿特別漫長,但對生命時鐘早就停止的青禹而言,時間的長度已經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也許這只是最初的十一年,他會用他沒有限制的時間繼續等下去。
*
「祝你生~日~快~樂~」
圍在蛋糕旁那四張臉上,都帶著難得的愉快笑容。因為這樣節慶般的歡愉氣氛,
在這個家中已經有很多年沒出現過了。
「我許願囉!」在搖曳著的燭火前,小然閉上眼睛,認真地許下願望,然後吹熄蠟燭。
「許什麼願?」阿南微笑地遞過塑膠刀子問道。
「不就那個願?」轉過頭看著青禹眨眨眼。
青禹報予她瞭解的微笑。是啊,那個願望,這麼多年來他們心中共同的願望。
「生日快樂。」
「喔,謝謝!蛋糕給你最大塊的!」接過阿南給她的禮物,小然露出會心的一笑。
看著那個禮物包裝的外型,想必阿南哥今年又猜中了她想要什麼東西了。
「小姐,請別大小眼。」聿敏一臉愁苦地遞出自己的空盤子。
「太太,你沒賄賂我。」
「拿去拿去!」母親將百貨公司紙袋遞給女兒,依她看來送這個天生麗質卻不怎會打扮的女兒漂亮衣服比啥都還實際。
「阿爸喔,你呢?」
「照慣例吧……」
「還是我自己決定?」
「嗯。」
說來慚愧,身為父親青禹卻從來就不清楚女兒想要啥,應該說,漸漸地他越來越不懂她在想些什麼了。
是他自己捨棄掉了瞭解女兒的權力,等他察覺時,女兒突然已經長大成人,不再需要他的瞭解。
而他,一顆心早裝了滿滿的全是寇翎,過去的往事、現在的等待……
再也挪不出任何空間放下其他的人事物。
看著二十歲的女兒,和二十幾年前年輕美麗的聿敏簡直一個模子翻印出來的,青禹對時光流逝的漠然首次有了點動搖。要不了多久,她看起來會比身為父親的他成熟,然後隨著歲月逐漸老去。
阿南也是,聿敏也是,身邊的任何人都是,所有人最後都將會在他之前離去。
想到這,一種孤寂又無奈的感覺油然而生。
「爸!」
「嗯?」
「心不在焉的……」
「沒……你想要什麼禮物?」
「什麼都可以?」
「能力所及,什麼都可以。」
嘴上說得輕鬆,但青禹卻有點擔心他這滿腦鬼點子的女兒又會給他出些什麼難題。有一次是要他穿著圍裙替她作一道菜,更有一次,她竟然要求從來就不唱歌的他獻唱一首當禮物……結果他唱了國歌,被阿南當作笑柄笑了好幾個月。
但他明白女兒的用心,她不過是希望能替這個沉悶的家帶來多一點的輕鬆氣氛……
「我想結婚。」
「啥?你想要啥?」
「結婚啊。」
「……真的假的?」
「真的。」
女兒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的,青禹坐直了身子,用詢問的目光掃視在場的另外兩個人。阿南和聿敏的表情卻沒有什麼太多的驚訝,彷彿此事早就在他們的預料中……
結婚……二十歲結婚雖然是有點太早,不過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只是,從來就沒聽說過女兒有什麼對象,也沒看過她帶任何可疑的人物回家,要結婚也得有個對象吧……
難道說,他這個當父親的真的失職到連女兒交了男朋友卻渾然不覺?
「那……你要和誰結婚?」青禹試探性地問著。
小然對著阿南揚揚下巴。青禹皺了眉,轉過臉問阿南:「喂,誰啊?」
「我。」阿南用手指指著自己。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不是玩笑。」阿南不疾不徐地冷靜說道。
「有沒有搞錯?你誰不嫁嫁他?」青禹有些微怒地問著女兒。
「我只喜歡他不嫁他嫁誰?」
小然的口氣也固執了起來,原來她老爸真的對她一點也沒注意過,一點都沒注意過她的心思,沒注意過她這些年來她的目光是如何追逐著這個照顧她保護她的男人。
「狗屁!你們相差幾歲?十三?還是十四?」
雖然阿南長得一副怎麼看都很年輕的娃娃臉,但再怎麼說他都是個三十幾歲的人了,而小然才剛過了二十歲的生日……
「那你和月哥哥又相差幾歲?七十?還是八十?」
「你……」被小然頂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的青禹,轉而把矛頭指向阿南,怒氣沖沖地說道:「你在搞什麼飛機?」
阿南說過真心想照顧他,他一直把那句話當作玩笑而沒去在意,而此刻他回想起了那句話,終於察覺了些他從前沒去多想的事情……
「我照顧不了你,但我可以照顧你的女兒。」阿南的話,更證明了青禹心中的猜測。
「狗屁不通!連愛都沒有,這樣你也要嫁?」轉過頭,青禹沉著臉對女兒低吼著。
「為何不嫁?我喜歡阿南哥,我是真心想跟他在一起。他想照顧我一輩子,也是真心的。兩個人在一起要長久,需要的不是愛情,是理由,還有真心。」
「……」
真心?真心算得了什麼?真心就能夠幸福?
現在是怎樣?這算什麼?
一個是他多年的好夥伴,一個是他女兒,兩個人聯手起來演這一出爛得要死的狗血連續劇來當餘興節目嗎?
青禹冷著臉站起身來轉身就要上樓,小然卻喚住了他:「爸!我會等,等我們共同的願望實現了再結婚!」
「等?要他永遠都醒不來了你要等什麼?」
「你不是一直相信月哥哥會醒來?」
「……」
愣在那看著小然好長一段時間半句話也回不出,良久,青禹才默默地轉身回到他的房間關上門。
永遠……
靠著房門,心中的無力感連帶著讓身體也感到無力地靠在門上。
小然的話像只銳利的針一樣,一針戳了他的心臟,血冒了出來。
他不是一直相信他會醒來嗎?每天每天都告訴著自己,也許明天一覺醒來,就能看見寇翎睜著眼睛躺在他身旁望著他,然後用那好聽的聲音對他說話,嘰嘰喳喳地問了一堆這十一年來的事情,然後用那十一年都沒有動過的手臂,緊緊地擁抱著他……
真的相信,一點懷疑也沒有嗎?
才怪!
記得寇翎睜著眼睛是什麼樣子嗎?記得他的聲音嗎?
經過了十一年的時間,其實早就漸漸遺忘了吧!
他只不過是在安慰自己,幻想一些假設的情境來安慰自己,然後塑造一個信念來說服自己,好讓自己能夠渡過這簡直是煎熬的漫長等待,好讓自己不至於因為失去所愛的人而崩潰……
全是自欺欺人!
他根本就不相信寇翎能夠醒來,他不是在等待,根本是在演戲!演一場給他自己安心的戲,而這戲卻越演越難過,越演越痛苦不堪……
「你起來啊!」爬上那張床,他揪著寇翎的衣襟用力搖晃著。
「給我起來!你還欠我一個解釋!你起來!」
「干!你說話啊!睜開眼睛說話啊!」
不管怎麼用力地搖,不管怎麼吼著,終究還是得不到任何回應。
頹然地放開了寇翎,望著那張美好地像天人般的容顏。
那張臉有多恬靜,就有多殘忍。
一頭栽入了旁邊的枕頭上,緊緊抱著寇翎的身體,將臉埋入他肩頸邊凌亂的髮絲中。
從小到大到死遇到了那樣多的挫折,有什麼都是他不能熬的?
什麼都能忍下來,男人有血無淚,這可一直是他的座右銘啊!
可是現在,寇翎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軟弱,卻讓他有想要大哭一場的衝動。
十一年,實在好久好久,太久了……
我好想你,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