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完畢,將睡衣換下套上了襯衫長褲,順手將床上的被子折好,拿著手機走到客廳來。
腳步雖然還有些輕飄虛浮感,但體溫也正常了,身體的力氣也漸漸恢復,阿南可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床上干躺著然後等回到工作崗位時還得面臨一片混亂。
「我叫了廣東粥,等下就來。」坐在客廳沙發上的青禹正在看著動物頻道播放的青蛙系列節目。
「兩碗他也送?」
「我叫了五碗。」
「啥?」
「剩下的你可以當宵夜、明天早餐、還有明天中餐。你不是病人嗎?病人不都要吃粥嗎?」
「……」如果真的讓這傢伙繼續照顧下去,八成會病得更嚴重。
往旁邊的沙發坐下開了手機,20通語音簡訊。果真如青禹所說的,勞碌命啊……阿南歎了口氣,一通一通聽著。
不外乎都是出版社的事情,有一通是妹妹從美國打來的,還有一通是……
聽到寇翎的聲音,阿南有些訝異。青禹不是說他已經投胎去了嗎?
電話是從祝家打來的,留言的時間已經距離現在一兩天了,青禹在這留宿照顧他沒回家這段時間寇翎一直在家等著嗎?
「喂,青禹……」阿南的話才講了開頭就被電鈴聲打斷。
「這麼快?」
「什麼時候叫的?」阿南走到門邊一面轉開鎖一面問道。
「三分鐘前。」
「咦?」打開門,一個員警牽著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口。
「這是你的小孩嗎……」
「阿南哥哥!」小然沒等員警說完立刻手一放一頭撲到阿南身上。
還好以前隨著老爸來這裡玩,無聊亂背的地址沒背錯!
「你怎麼來這?」這個禮拜小然應該是在聿敏家……
「小然?」在客廳一聽到門口那疑似女兒的聲音,青禹立刻放下遙控器走來。
「把拔!」轉撲到老爸的身上,小然一面捶著青禹的胸口一面哭罵道:「你幹嘛不在家?我找你好久!家裡都沒人!」
「對不起對不起,乖不哭,沒事了……」抱起女兒,青禹好言好語地安慰道。
「有事!有事!快點去救月哥哥!快?」
「寇翎?」他不是已經……他回來了?
「壞男人抓到他了,快啦!」
*
一地的玻璃碎片和破了個洞的房間門顯示了之前這發生了場激戰,
青禹走入了房間,站在那凌亂的床邊,他彎下身撿起了地上的襯衫和牛仔褲,臉上的表情十分嚇人。
這衣物是他選的,他買的,他怎麼會不認得……
白色的襯衫上沾滿了污泥,又皺又折的像是放在洗衣機裡脫了水忘了拿出來曬就幹掉的衣服那樣。而應該穿在寇翎身上的那件褲子……
那種褲管反了捲成一團的邋遢脫褲法,青禹可以肯定那絕對不是出自寇翎之手。
寇翎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不是早投胎去了嗎?
剛剛在車上聽了阿南手機裡那通留言,寇翎在電話裡急切地找著他,就在他從山上回來沒多久。
在這段時間,在他留在阿南家強迫著自己不要再去想寇翎之時,發生了什麼事情?
怎麼可能不再去想他……就算那樣狠狠地被他捅了一刀後,滿腦子裝著的想著的還是他。就算醒著時不去想,夢裡頭還是逃不了。
甚至當他聽到阿南手機裡寇翎焦急不安的聲音時,心頭一緊竟然蠢到差點對著那通留言說出安慰的話。
於是理智一點一點地崩壞了,在看到那些本來穿在寇翎身上卻遺落在這的衣物時。
「呀~怎麼搞的!搞什麼……」一回來看到自家這彷彿被闖了空門的樣子,
聿敏尖聲叫了起來,奔到女兒房內,看到小然安然無恙地被阿南牽著才鬆了口氣,然而房內更嚴重的混亂又讓她爆跳了起來。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啊!」
青禹突然轉過身扯住她的衣領,冷冷地說:「寇翎呢?」
「我怎知道?祝青禹,你放開!」用力扳著青禹抓得緊緊的手指卻扳不開,整個身體幾乎要給他揪到騰空了。
「寇翎呢?」要不是她丟著女兒跑出去逍遙!要不是她堅持要搬來這個鬼地方住!
要不是她……
「我說我不知道……」青禹本來就愛擺壞臉色她是知道的,但現在這男人臉上有著她從來就沒看過的殺氣,
那是認識了青禹二十幾年來她所不知道的情緒,陌生得讓她感到恐懼……
「青禹!快放手!」阿南在一旁也使勁地拉開青禹:「別把氣出在她身上,這根本不是她的錯!」
「……」不是她的錯,那……是誰的錯?
手一鬆,放開了聿敏後的青禹,表情痛苦地閉上眼睛。
錯的人,是轉身逃開結果沒能保護他的自己嗎……?
*
整整三天了。
找尋著那個逃逸的警衛,已經整整三天了,那傢伙沒來上班後也沒回到住處,警方處理這種小市民受害未遂的案子那種敷衍形式的態度只讓人感到心寒,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那花了大把銀子才請動的私家探子身上。
這次,輪到青禹不眠不休眼皮不闔地守在電話旁等待著。
整整三天了。
傾盆大雷雨無日無夜地下了已經整整三天,雨勢之大將土壤沖刷得像稀飯般軟爛。
一條臂膀子奮力地從爛泥中掙出,髒污污地稱不上是出淤泥而不染,
但在大雨的沖刷下逐漸露出了那雪白的本色。
萬事起頭難,在那條臂膀子之後,掙出整個身體就沒那麼困難了;但說不難,也足足花了他十分鐘才從那不見天日的地底爬出來。
爬出了爛泥之後,累得發軟的身子就這樣仰躺著,臉上身上的泥土很快地就被那像是銅板、打到都會痛的超級大雨給沖掉。
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水,睜開眼睛環顧著四周的景色。
黑暗中,看得見的除了樹還是樹,但和月亮湖畔那些高山林木不同的是,
這些樹的葉子又大圓,樹木們又矮又低。
「什麼鬼地方……」寇翎在心中忍不住嘀咕了起來。
自己是怎麼被埋在這林子裡的他完全沒有印象,不過可以猜想一定是那禽獸把昏死過去的他當屍體一樣「棄屍」,要不是這大雨,他在這下頭能不能出來都成問題。
那禽獸……
寇翎咬著唇從地上坐了起來,看著自己一絲不掛的身體,眼神中閃過一絲黯然。
自己這身體,就這樣讓青禹之外的人給髒了。雖然算是未遂,但髒噁心的觸感沾上了卻抹不掉,像是病毒一樣從那個地方蔓延到全身上下,竟是無一處不感到髒。
青禹會原諒他嗎?
青禹能夠忍受嗎?
這樣的髒……他老兄可是連用過兩三次的抹布都嫌髒的超級潔癖!
且只怕在昏迷的時候他這身子被髒的程度恐怕不只是這樣……
這樣的他,還能不能追得上青禹,還能不能死賴著青禹,站在他面前讓他躲不開?
想到了青禹每次看到髒抹布那皺著眉頭的嫌棄表情,寇翎的心臟也像是被用力擰轉著的抹布一樣疼痛。
可這不是他的錯啊,他憑什麼就這樣得放棄青禹?
「混帳!混帳!」滿心氣苦地捶打著一旁的樹幹,捶到指節上的表皮都磨下了一層卻一點也不感覺疼痛。
怎麼他就這麼倒楣,怎麼老天對他就是這麼不公平?!
別讓青禹知道……一個強烈的念頭湧上了腦中,佔據了腦子的每個角落。
別讓青禹知道!就算這樣滿腹的委屈沒人可以傾訴,就算只能默默在心中舔著傷口得不到任何安慰也無妨,反正他又不是什麼貞潔烈女,不過是個年近百歲的死老頭……只要別讓青禹知道,這事就天知地知罷了,什麼事情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再一次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和淚水,看了看手錶,天快亮了……
雨天天亮得晚,但不代表他有足夠時間在這個荒郊野外找到可以躲日光的地方,雨下得儘管大,天還是得亮,不需要炎炎的烈日,光光是那躲在雲層後能夠讓黑夜變白天的天光就足以將他化成灰燼。
他連忙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自己一身赤裸,加快腳步在林間摸索著出路,此刻就算能找到一戶人家求個藏身之處也好,哪怕得賠上他薄薄的面皮……
說什麼也不要就這樣滅在這個地方,他還沒追到青禹,還沒把話說清楚,還不夠久……
享受幸福的時間還不夠久,怎麼能夠就這樣結束?
這一次他不想要再當那個只會等著被消滅的縮頭烏龜了。
只是這個鬼地方……真是有夠荒僻的!走了將近一個小時了四周的景象還是沒改變,黑夜褪去的速度是越來越快,能見度也越來越高了……
將目光放遠望去,除了林子還是林子,他只能加快腳步在林間沒命般地逃著。
天終究是開始亮了,第一道光線從樹葉與樹葉間的縫隙穿透,從寇翎的肩膀沿著光滑的裸背斜切下來,將白晰的肌膚劃破翻出鮮紅色的肉。
「嗚……」
身體一吃痛腳步不自覺就慢了下來,但這一慢就再也快不起來了,因為緊接著而來一道一道的傷口讓他連跑都感到吃力。
咬緊牙關繼續往前走,只要他還能動就決不在那停著等死。
直到日光不留情地往他右後腳踝上切去,深深的口子切斷了連結腳趾骨和小腿肌肉的跟腱,整條右腿一陣劇痛往前跪去,失力的腳站都站不起來,更別提走了……
不能走就用爬的吧!
身上的傷口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得更疼,在冰冷軀體內翻湧著的內臟異常灼熱,好像快燒化了那樣……
「青……禹……」
唉,連呼喚著心上人的名字都沒能喚清楚,不斷湧上來那又甜又稠的液體早把整個喉頭都溢滿了,一開口,就全從那兩片也被陽光劃得傷痕纍纍的唇瓣溢出。眼前的景象染上了妖艷奇異的紫色,紫色的土壤,紫色的葉枯葉,紫色的石苔……
想必是現在從眼角流下來的眼淚,已經失去了原來清澈的透明。
*
「我……我明明,我明明是……」
跪在那尊泡在爛泥巴裡的水晶雕像旁,男人抱著身體恐懼地哆嗦著。
三天前他明明是親手將那屍體和雕像一起埋了,雕像仍在,但屍體卻失蹤了,
只剩下一攤稍微凹陷的泥土地。
難道是屍變嗎?做了虧心事之後一直被惡夢困擾著無法安眠的男人,越來越相信自己是被什麼冤魂給纏上了……
青禹鐵青著臉什麼話也沒說,他看了那攤泥濘一眼,便轉過身子。
「呀……」跪在地上的男人以為又要被揍,連忙抱著頭縮在泥地上。
這一路上他已經被這個殺氣騰騰的男人揍得半死不活,要不是因為他得帶路,恐怕早就死在這人的拳腳下了。
路是帶到了,接下來就是要殺人滅口了嗎?他一點也不懷疑這個有著如此冷冽眼神的男人能眨都不眨眼把他給宰了。
可是青禹卻沒再理他,也沒理會跟著來的阿南和聿敏,他的腦中只有寇翎,只有寇翎……
「青禹!」看著青禹頭也不回地邁入了林子裡,阿南立刻跟了上去。
「青禹,天快亮了,先回車上去吧。」
彷彿阿南是隱形人那樣,青禹連理他都不哩,照舊不停地往前走。
「你先回車上避著,我跟聿敏來找。」
還是看不見阿南,充耳不聞地走著。
「青禹!」心一急伸手扯住了青禹,然而下一秒立刻被他用力甩開。
力道之大,加上腳底下又滑,阿南一個沒站穩就往旁摔坐到地上。
「……」青禹甚至沒停下一秒看他,只顧著往前走,只顧著想要找到那個已經將他整個心都佔據掉的鬼。
「阿南,接著!」聿敏從包包內掏出了個東西扔向阿南。
「……」一本經書攤開成長長一串落在阿南腳邊,滂沱大雨立刻將書頁打得濕透,上頭印著的密密麻麻黑色文字,卻變得更清晰了……
猶豫了片刻,阿南撿起了經文,從地上爬起來追上青禹。
*
沉重的眼皮一睜開,首先接觸到的是他熟悉的枕頭。
面朝下趴在枕頭上的姿勢並不舒服,想要翻身,背部卻傳來一陣一陣的抽痛感,這種疼痛他不是沒有經歷過。
「該死!」
那個向來溫和的阿南為了阻止他竟然不惜用那殺傷力強大的東西弄傷他……
所以,自己算是被迫平安免除了被太陽消滅的命運。但,他呢……?
「寇翎……」青禹咬著牙就要從床上爬起。
「阿南去找他了,你別起來。」
青禹背脊上那一大片模糊幾乎可見骨頭的傷口,看得聿敏心驚膽顫,看他還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她忙一把將那虛弱的身體又按回床上。
「現在是?」
「六點,晚上六點。」
「……」
天亮,又天黑了。隻身在那連個能遮蔽的建築都沒有的鬼地方,怎麼能夠躲過白日的摧殘……
絕望的閉上眼睛,痛得就連想哭都哭不出來了。
「聿敏!開門!開門!」阿南在樓下的大叫聲又讓他猛地睜開眼睛,一點點的希望在心中燃了起來,青禹忍著背上的傷痛飛快地從床上彈跳起來,衝下樓去打開大門。
「青禹……」
「……」睜大的眼睛看著阿南懷中橫抱著的那個身軀。
這是他嗎……這個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膚,皮肉醜陋地翻裂著像是被剪刀剪得稀巴爛的破布娃娃,是他嗎……
從他身上滴了滿地的雨水,全都染成半透明的紫色。
「我在一個大水泥涵管找到他……」
「……」從阿南手中接過寇翎,青禹忍著雙手的顫抖,這殘破不堪的身體怕是連這樣輕微的顫動也能讓它碎掉……
那張美麗的臉蛋也不再美麗,陽光像刀子般在上頭狠狠地切割,薄薄的眼皮裂了開來,隱隱約約看得見裡頭那被浸泡在紫色液體中不再黑白分明的眼球,橫豎的傷痕甚至劃爛了那柔軟可愛的唇瓣,難看地露出了緊緊閉著的兩排牙齒。
紫色的液體持續從那齒縫間、從眼角、鼻孔、耳朵大量地滲出來,流得青禹渾身都是。
「寇翎……」盯著那樣醜陋恐怖的臉蛋,青禹的眼睛卻怎麼也移不開來。
是他,終於他又再一次回到他身邊來了。
沒有下一次了,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要再讓他離開他的視線一分一秒。
那樣溫柔又深切的眼神,阿南終於明白,自己再有真心,也取代不了。
不管寇翎回不回來,不管他有沒有去投胎,不管他會不會醒來,
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在青禹心中的位置。
青禹是個白癡,而這個白癡就只愛那另一個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