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來這般頑固的心思?」幾丈外,亂驚虹抱起摔得鼻青臉腫的步弭愁,幾乎要為之歎息了。
她抬眼,笑得很溫柔。「我明白這麼做是替你添麻煩,可是就讓我任性一次吧。從我懂事開始,我的生活就局限在一方小小的庭院,爹老說女孩家不能外出拋頭露面,如今,我沒多少日子好活了,就算違背他老人家,他也就氣這麼一回。請你帶我出門好不好?」
她絕望無助的樣子比眼淚還叫人不能拒絕。
「出門對你這麼重要?」
步弭愁點頭,很用力的。
「抱緊我,摔下去我不管。」亂驚虹抱著她揚長出了步家門。
唐風之開放是很令人咋舌的,唐女的衣著涼快,半臂、紅袖帔、綠暈衫,螺髻、花冠、繡花帽,叫人看了眼花撩亂。
五彩繽紛的少女穿街過巷,騎馬拉車,大大方方,當眾調情的事兒也屢見不鮮,步弭愁覺得跟街上的姑娘一比,自己保守又落伍。瞧瞧,從她身邊經過的姑娘哪個不是胸部豐滿,低胸衣裙將她們襯托得更為驚人,而她……偷偷覷了眼自己包裹得像粽子一樣的衣衫,她也「太平」了吧。
「小哥,你去哪,也送我一程怎樣?」一個女人當街攔路,熱烈表達對異性的愛慕,一點也不把步弭愁放在眼底。
亂驚虹閃過,一語不發。
又一個。
「好俊的哥哥,我喜歡你,你何方人氏?要往哪去?我們做個朋友如何?」
亂驚虹眼觀前方的路,把來搭訕的女人當路障。
吃了閉門羹的女人不少,步弭愁暗自生驚,原來,她不只落伍保守,還跟外面嚴重的脫了節。
「你瞧,肌肉就是肌肉,不知道他衣服下面是不是一樣這麼迷人?」到處對著亂驚虹流口水的女人不敢再貿然欺上來,他淡漠的神情表明著拒人千里,誰不知趣,下場難料。
「好沒風趣的郎君。」芳心掉落一地,為亂驚虹的不懂風情。
為了躲不堪其擾的人潮,他們只去了長安城的白果寺。
這時候的大唐信奉佛教的朝臣以多數的優勢,使得寺廟僧侶之多可以到達三步一間小寺廟、五步一間大廟堂的地步。
白果寺最膾炙人口的便是它歷史斐然的壁畫,其中以吳道子和畫家李思訓的嘉陵江山水圖為最。
「傳聞李思訓花費數月才把嘉陵江山水圖畫好,吳道子竟在一日之間完成,你看這幅五頭龍,每條龍張牙爪閃,傳說每當烏雲密佈要下雨時,畫面都會籠罩在雲霧朦朧中,那只龍就像要飛上天一般。」
亂驚虹對佛殿上的每一幅壁畫知之甚詳,不厭其煩的解釋給步弭愁聽,他知道她容易累,也不急著要把大殿上的壁畫逛完。
看過彪形大漢的鍾馗治鬼圖還有河北趙洲橋,她已經露出疲態。
亂驚虹吩咐跟隨的小沙彌送上吃的東西後,移駕到白果寺後面的竹林。
竹林涼風習習,清泉石上流,遠離塵囂十分安靜。
「我太弱了,這裡不好,這裡也是,還有這裡。」稍作喘歇,步弭愁費力的指著自己的胸、心、脾、胃。
「是該拆筋解骨重新做人。」他不介意。
「下回重新做人,我想要一副健康的身體。」
「太麻煩了,按照你現在的年紀恐怕還很有得等。」照他看來,她的身子應該是缺乏運動,加上心情郁卒,血氣循環不良,服用太多補品,補來補去,越補越大洞,相信只要有人肯花時間疏導她的情緒,要恢復健康指日可待。
她絞了絞手,突然生出勇氣來。「我活不長了。」
「哦,誰說的?」他仍是一臉恬適的樣子,背抵竹椅,腳跨泥地。
「整個長安城的大夫。」
「哈哈哈,你不覺得諷刺嗎?你拚命幫豪門貴族看病,自己的身子卻那麼破爛!」醫人者人恆醫之嗎?哈哈哈……
步弭愁張日無言,垂下白玉般的頸子。
此時,小沙彌送來了幾樣素菜野果和糙米飯。
「這些野菜山蔬是白果寺自產的,許多人慕名來此,除了欣賞吳道子的畫以外,這些菜餚也很受歡迎,限量供應,你繼續用眼睛吃菜可別說我沒招呼你。」見小沙彌離開後,亂驚虹逕自吃了起來。這些菜色看來雖然簡樸,吃起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蕨菜直接沾食醬油,涼筍浸泡在冰沁的水泉中剝皮即食,紅色的時菜有補氣行血的好處,從水瀑下撈出來的水藻又別有功效。
經過奔波的步弭愁確實餓了,亂驚虹不修飾的吃相也激起她少之又少的食慾,添了小小一碗糙米飯,細細的咀嚼起來。
她一身病痛,從來不曾為自已添過一碗飯,就連飯匙、飯桶的樣子也是第一次「開眼界」,現在心情有了轉變,漸漸往意到身旁以外的事務了。
「這菜好吃。」嘴角黏了飯粒,笨拙的扒飯,她的吃相跟小孩很像。
「慢慢吃,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他鮮少對誰溫柔過,指頭輕拈起她嘴邊的飯粒時,吐息有了非比尋常的改變。
軍破痕老愛笑他總離女人遠遠的,他覺得很好。
讓自己的心安靜地在胸腔中躍動,不為桃花,不為野花,就為自己,這樣沒什麼不好。
「我想把飯吃完繼續參觀那些壁畫,我喜歡那幅敦煌的飛天仙女,衣帶飄飄好迷人喔。」都怪她氣力不濟,只看了幾幅就吃不消。
「它在那,不會跑,而且我告訴你,那看起來美美的飛天仙女不男也不女。」
「可是,」她牙咬著箸,濛濛的大眼黯了黯。「我怕以後沒機會可以出門……咦,你說什麼?真的?」
「佛陀本來就沒有性別。」
「你什麼都懂!剛才你同我說了八仙的張果老騎驢過趙洲橋的故事,又說了修橋工匠魯班、車載五嶽的柴王爺這麼多神話故事,都發生在一座橋上。從來沒有誰講故事給我聽,小時候每當我身體痛得受不了、睡不著,我都好希望有個人能握住我的手陪我說說話,講個故事給我聽,我跟星星求啊求,跟月娘求、跟知了求……他們都沒理我。」
亂驚虹拍了下她炫然欲泣的臉,大手停在那。
他一下瞭解了她的寂寞。
「以後別求那些有的沒的,只要我有空,故事也跑不掉的。」只要他還沒離開步宅的話。
「你不是哄我?」她大膽的把臉頰貼著他的掌。這樣可以嗎?
「我說話向來算話。」他在幹什麼?乘人之危?!亂驚虹不著痕跡的抽回自己的手。
手中還殘留著微微的溫度……還有她皮膚光滑如玉的感覺。
說不上的慌漫上亂驚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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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字典長什麼樣子?
對步弭愁來說,亂驚虹就是一本奇特微妙的活字典。
離開白果寺,北邊是「乾德門」,守衛森嚴。
「這裡頭住的是皇帝萬歲爺吧?」每回她爹總把萬歲爺掛在嘴上,好像非常了不起的樣子,在她以為,天子腳下士農工商,真正了不起的是一種精神,至於穿著黃袍住皇宮的皇帝也要如廁、吃飯,跟常人無異。
亂驚虹看也不看巍峨的城垛,卻盯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想知道皇帝老爺的公餘愛好嗎?」
「啥?當然要聽!」崇高無比的萬歲爺怎麼可以明公餘來形容,這一來跟每天上工的販夫走卒不就一個樣了?
哈,他就知道!
「你坐下,我同你說。」幾十道石階還有這段路下來,她一天的運動量足夠了。
乾德門門碑下有人敬的茶水,他倒了杯讓步弭愁解渴。
「皇帝亦是人,自然有公餘愛好,而且還是各式各樣。」
清水入喉,她覺得身體的力氣又恢復不少。「你說,我聽。」
「漢書藝文志裡說蹴鞠是我們的老祖宗黃帝所做,晉司馬懿後代司馬適當了皇帝卻愛做生意小販,在後宮辟了條小街殺豬賣肉,家居皇城的王公貴族採購伙食必須到後宮小街,皇帝切肉做買賣,斤兩不差呢。」
「那就是說這個司馬皇帝長得豬頭豬腦,要不然誰一眼能認出他是賣豬肉的?」在她的印象中,兜售豬肉的販子不是一身油膩就是眼露凶光,可見那個司馬這相貌恐怖。
「也許是喔,你聰明,一點就通。」
雖然說這樣的誇獎很是輕描淡寫,但也夠步弭愁的心開懷一整日了。
「還有呢,有的皇帝愛做詩詞,寫的詞又不靈光;有的愛做木匠,太監為了討好皇帝,故意把門窗弄壞,由皇帝興致勃勃去修理;有的不上品,愛上野雞窩嫖妓,生了花柳病而崩死。」
亂驚虹隨手拈來淡淡說道,步弭愁卻是聽得一臉心醉神馳。
不只這樣,路邊經過,就算是一塊不起眼的石牌他也能娓娓道來它的原由,他的博學多聞讓她驚歎又驚歎,一顆芳心悄悄繫在他豐富精采的見聞裡而不自知。
回到被夕陽籠罩的步府,她的失蹤沒有造成任何影響,要說有,也就一個守在房門口被曬得差點中暑的花花。
「你是誰?你把我家小姐怎麼了?」要不是尖叫可能引來步府的家丁,她早叫了,況且小姐還掛在人家身上呢,她一嚷嚷,小姐的清白就全完了。
「花花,我沒事。」步弭愁也怕她的大喉嚨。
「你說的沒事,通常事情都很大。」
「把她扶進去,她累了。」這侍女的嗓門還真大。
通常她只接受小姐一個人使喚她,這個男人……好吧。她沒反抗的跑過來接過了步弭愁。
嗚,她明明只聽小姐一個人的命令,幹麼聽這人的?
步弭愁一步一回首,終於定住腳步。
「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她鼓起勇氣。這樣,會不會被說成不要臉之類的?
「亂驚虹。」他如她願的吐出三個字。
亂驚虹,她咀嚼一遍。
他是一道驚虹,偶然間竄入了她寂然的心。
「我走了。」
「好……吧。」她心有千百個不願意的點頭,她這麼依戀他會不會被嘲笑?「慢著,我……可以知道你住哪裡嗎?」她切切的語氣還有不停握住又鬆開的手,說明她的緊張。
「我住東跨院朱雀房。」亂驚虹將她的緊張瞧在眼底,但沒說什麼又邁開步伐。
「哦!」依依不捨之情在眉睫眼稍流轉,步弭愁還是強迫自己舉腳。
回到屋子裡,她有些急迫的問著花花,「我剛才是不是表現得太明顯了?」
花花倒來一杯清茶遞給她,好笑的裝蒜,「花花聽不懂小姐在說什麼,沒頭沒腦的,除非是小姐肚子裡的蛔蟲才知道小姐一整天都去了哪裡,又發生了什麼事。」
說穿了,花花在吃醋,吃那種沒跟到的醋。
「壞,花花。」步弭愁喝了口茶,神態輕鬆下來,輕笑了一下。
打從小姐生病後,她就沒見過小姐這麼可愛羞澀的笑靨,雖然她還不是很清楚送小姐回來的那個亂驚虹安什麼心,但是,他能讓小姐發自內心的微笑,這樣就夠了。
步弭愁放下茶杯,打了個呵欠往床一躺,「我累了,用膳的時候再喊我。」
花花內心又吃一驚。
她家小姐對吃飯向來沒熱中過,如今居然自動要求,太神奇了!
花花幫步弭愁拉下床邊的紗罩,關上房門離開。
窗外送來甜涼的風,徐徐撩開紗罩流蘇。
床上的人兒蠕動了下,乍然睜開圓大黑瞳,以輕盈的姿態跳下床。
「呼,悶好久,總算換我出來玩了。」
「嗯,今天要穿什麼衣服呢?」輕快的拉開衣櫃,一件件衣服被她隨手扔了出來,「好醜、好醜,沒一件讓我看順眼的!」
最後勉為其難穿上柳花裙,金鷓鴣衫子,衣領開得忒低,又拉了兩條銀錦被衝出房門,她一邊哼著不成調的歌,一邊把頭髮拆散,堆高,以一條錦帔綰緊,興高采烈的消失在薄暮的黃昏底。
然而,隨個高高低低的歌聲遠去,安靜如昔的房間除了散了一地的衣裙外,微微翻開的紗罩下隱約可見閉著眼,臉白如玉的步弭愁。
她淺淺的鼻息安然吞吐著。
既然她安歇如初,那麼,從她身體分離出來的那個人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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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著食盒,東跨院不難找,但是要避開食客還有僕人的指指點點,就不大容易。步弭愁一直等到子時的梆子敲過,才偷偷摸摸來到亂驚虹住處。
屋裡頭燈火通亮,卻不見人影走動。
他在嗎?
她走來走去,手心全是汗。
「噓,小姐,還不進去,你要在那裡站多久啊。」陰暗的石堆後躲著藏頭縮尾卻喊得比誰都大聲的忠心侍女。
「花花。」步弭愁看見她像看見救星。
「別往我這裡跑啊,再磨蹭下去菜都涼啦。」
對喔。
旋足,步弭愁回到門口。
「敲門。」不會吧,還要她這個苦命的侍女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叩叩!
門是虛掩的。
步弭愁鼓足勇氣跨進去。
「哈哈,大功告成!」花花用力鼓掌,慢著!先別高興得太早,她還必須為小姐站崗喂蚊子,嗚,她白白的五花肉……是細皮嫩肉要遭殃了。
然而,她什麼崗都還沒站到,只覺得一道冷風襲來,頸子一痛,人就砰然的倒了下去。
「對不起,小姐,偷窺不是好習慣。」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
至於另一邊,環顧一室簡單的步弭愁放下手裡的食盒,這裡怎麼看都不像有人居住,除了幾幅釘人牆泥的木刻圖畫,想來也是她爹叫人佈置好的外,屬於個人的物品一項也沒有。
她看著一切往裡走。
突然掩住嘴,繼而把手握成拳頭塞進嘴裡,才不至於叫出聲音來。
他他他……光溜溜地。
還淌著水珠的身子結實健美,步弭愁抑不住狂跳的芳心,嚴重缺氧。
「你可別因為這樣昏倒。」亂驚虹適時伸出雙臂。
她呼吸困難,越想把他赤裸的身體看清楚,眼睛越是模糊,手胡亂摸去,也不知道摸到了什麼,只覺得滾燙異常。
怪異的感覺從她身體四肢像火山一樣的爆發,沒事、沒事,她喃喃地告訴自己,只是一個男人的裸體,只是,呃,而……己,心理建設還沒了,眼前一黑,她直挺挺的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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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步弭愁悠悠轉醒已經是翌日清晨了。
「小姐,真的什麼羅曼蒂克的事都沒發生?什麼都沒有?」花花努力不懈的問道,她昨晚究竟錯過了什麼啊?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她衣著完好,應該是……什麼都沒發生,思緒走到此,她又為自己的大膽想法自我厭惡起來。
「說到這個,」花花摸摸至今還有點酸疼的後頸,「我也忘記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小姐忘記可以說因為身子差記憶力退化,但我花花身體好得很,就連打噴嚏也鮮少有,為什麼一醒來就在房間裡面了哩?我只感覺頸子痛痛的。」
「什麼,你不是在外面幫我守著?」
「我又不是故意的。」
「不要緊啦,倒是你的頸子還疼嗎?櫃子裡有酸疼膏,挖些來我幫你揉揉。」既然想不通的事無解,鑽牛角尖也無益。
「不用啦,小姐,你要煩惱的事可多著呢,老爺今天又問你的病情,你說怎麼辦呢?」
步弭愁把手腳收回床上被子中,語氣堅定的說道:「你回爹去,說我不看病了。」
啥?「小姐!」
「我步府養的三千食客裡不乏精通醫術的奇人異士,我的身子不行,爹爹應該心裡有數,花花,就麻煩你跟爹爹說去。」她是個女子,沒有野心,要的東西也不多,雖然衣食不愁,心始終東飄西蕩沒個著處,遇到亂驚虹,她有了不一樣的想法,她奢望起不要再過這種任人宰割的日子。
縱然為一相情願的想法,但是沒有踏出第一步,又怎麼知道行不行?
「小姐,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她家小姐變得很不一樣,一種生命力流轉在她本來羸弱蒼白的臉龐,使得嬌嫩的花煥發出該有的光華色澤,美得不可方物。
喜歡,她喜歡上亂驚虹是嗎?
摸摸燒紅的臉蛋,她……應該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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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聽到花花轉述的步亭雲發了好大一頓脾氣,他鐵青著臉,凝著眉闖進步弭愁的房間。
「你這個不肖女,養兒要知父母恩,我供你吃穿把你拉拔得這麼大,你卻用無情來報答我嗎?」軟硬兼施,不愧為老狐狸。
步弭愁抿著嘴一聲不吭。
她仔細端詳步亭雲的臉,嚴肅的法令紋從嘴邊一分為二,因為不常笑所以少皺紋,年紀五十好幾了,還是保養得非常得當。
他帶怒的吼叫吼回了心不在焉的步弭愁,「總而言之,你要在這個家待下去就認份的給我梳妝打扮,看病人!」
梳妝打扮?!她又不是倚門賣笑的賣笑女。
「你知道最近爹爹損失了多少銀兩嗎?難以算計,我的心好痛。」
步弭愁看著步亭雲一張一闔的嘴,忽然提出心中很久以前就想問出口的疑問,「爹爹,女兒是從石頭蹦出來的小孩嗎?」
步亭雲一怔。
「你胡扯什麼?」
是嘍,「那不然,爹爹可曾為女兒想過,女兒沒有兄弟姊妹,娘又被爹給休了,只剩我跟爹爹相依為命,可爹,你的眼中只有永遠嫌不夠高的官位,金庫放不下的銀子,你可曾想過我?」
「你竟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是震驚、是心虛,他那安靜如植物的女兒竟然開口教訓他?!
「女兒不敢,女兒只是請爹三思。」
「你還說!」
「爹,」步弭愁的聲音溫柔似水,跟步亭雲的高亢決裂形同雲泥。「愁兒記得爹還在衙門當差的情形,我們家很窮,吃的是水粥,配的是娘醃的鹹菜,可是,爹跟娘老是笑,扛著愁兒上街買糖葫蘆也笑,即使領的薪餉只有幾銅錢也笑,如今,爹爹金庫裡的銀子比什麼都多,府邸比畫兒還要漂亮,爹卻不愛愁兒了,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步亭雲如被雷擊,自尊心糾纏得厲害,他拚命想拾回自己威嚴的聲音,卻沙啞得可怕。
「你……罵我?」
「爹,女兒不敢。」
「別跟我提你那個娘,這世上只有嫌貧愛富的女人,她偏要跟我唱反調,什麼貧中求樂,跟你說的完全一個調調,我不愛聽這個,你從今天以後最好也別讓我再聽到同樣的話,不然,有你好看的!」
「爹。」步弭愁怎麼都沒想到一番真心話卻換來爹爹更醜陋的面孔,他們不是最親的親人嗎?
「爹,富貴險中求,我們家已經夠有錢了,我不想再幫那些無謂的人看病,他們有得是銀子,去到哪不怕沒大夫看診,不一定要我的。」
「啪!」步亭雲一個巴掌打了過去。
「天下沒有女兒能違逆爹爹的,我要你往東你就給我往東,只要你不生事,你還是步家的大小姐,要不然別怪我手段狠辣!」步亭雲擔下狠話。
他有辦法把幾房小妾治得乖,一個丫頭還擺弄不了嗎?
「爹,你不能聽女兒一言嗎?」臉上的火辣燒痛步弭愁的心,可是她不能放棄,想用真心誠意打動她爹冷硬的心腸。
「以後有空爹一定來陪你談心。花花,照顧小姐!」步亭雲捏緊袖子想一走了之,這裡濃郁的藥味讓他不舒服。
花花頂了一句,「小姐本來就是花花照顧的。」
步亭雲臉皮抽動了下。
「你……」
「我怎樣?」
步亭雲絕對不是出自自願要把花花的臉看清楚,他實在是氣得不輕,每回這鬼侍女都能把他氣得撞牆。
「花花,我好歹是步家當家的吧?你的薪餉是我給的吧?」
「老爺要討人情?」
「我就事論事。」她居然還長得不難看。
「是啊,我拿老爺的薪餉對小姐好,不就這麼回事!」
她說的好像也……對。
「花花,算我拜託你好了,以後沒有我的允許請閉上你那副尊嘴!」步亭雲齜牙咧嘴的說。
好半晌——
「花花!」他的吼聲分岔。
「吼什麼吼,不許人家應嘴,現在又怎麼啦?」她喃喃抱怨,聲音恰如其分的傳入步亭雲沖血的耳。
他揮了揮老拳,然後揚長而去。
該死的!一千萬個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