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撒腿就跑。
那三個人又回來了。
他們可不是來接斯科蒂回家的——當然不會。剛看到那車子的時候,我心裡還暗暗禱告千萬別是他們,可這會兒我已經在心裡咒罵起斯科蒂來——都是因為他,我才卷進了這場無妄之災。
我第一個反應是跑回餐館去,可路太遠。我一轉身,一頭扎進停車場柵欄外面的灌木叢中。夾竹桃的枝枝杈杈劃著我的臉,混合著一種甜膩的花香,在我臉上留下道道血痕。
我貓著腰,朝叉路口跑去。一邊跑,一邊暗暗叫苦:“快來個人帶我離開這個該死的停車場吧。都十幾分鍾了,怎麼一輛車的影子都沒見到?這時候不是常有停車的嗎?”
我就像一只被人追趕的大老鼠,在柵欄和花叢中間狹窄的小道上狂奔著。柵欄約有九尺高,夾竹桃花叢密密層層地將我和公路上的人隔開。小轎車沿著路邊開著,從車裡射出的一道耀眼的手電光不時照在我身上。
那三個家伙扯著嗓子對我大喊。一個人叫道:“出來!”他喊了兩次,可不論誰的聲音我都聽不清楚了,我撥開樹枝,奮力清出一條道路來,耳旁“嘩啦啦”的樹葉聲蓋過了那些人的叫喊。
車“嘎”的一聲停住了。
“嘿,女士!”透過密密的樹葉,我看到那個叫多德的家伙從車裡跳下來。手裡舉著電筒,光不時投射在我身後的樹叢裡。“得了,別跑了,女士!咱們都累得夠嗆,多沒意思!我們只不過要跟你說點事。”
他的聲音令我不寒而栗,就像腳陷進冰涼的泥澤裡拔不出來一樣。我不停地打著冷戰。一回頭,我瞥見那人的手——也許就是把刀子捅進斯科蒂的胸膛裡,殺死他的手。現在它就要來抓我了。這令我更加恐懼,於是腳步更快了。有毒的夾竹桃、地上的枯枝敗葉和稀泥阻攔不住我向前飛奔的腳步。
“嘿,多德,你這婊子養的。”叫鮑爾斯的家伙坐在車裡大吼,“那個小騷貨把你嚇成這樣!快去抓住她,咱們走。”
“去你媽的,阿尼。”雖然我跑起來響動並不小,可多德好像還沒找到我在哪兒。不一會兒,他可能是看到我了。他遲疑了一下,走下人行道,來到泥濘的小路上。他在樹叢中又竄又跳的,四下尋找我,看上去他的右臂好像很礙事兒。
我一轉臉,正好一柱光射在我臉上,照得我頭暈目眩。樹枝把我的裙子劃得一縷一縷的,腿上淨是帶血的傷口,這一切我都瞧不見了。我咬緊牙關,忍住鑽心的疼痛,繼續朝一片開闊地跑去,想離那幾個人越遠越好。我已經一個星期沒跑步了,這時候正呼哧呼哧喘得厲害。
多德跑得飛快,他一步頂我兩步,迅速地穿過一片又一片樹叢。
我身後突然靜下來。趁著喘息的當兒,我冒險回頭瞥了一眼,只見多德四腳騰空,臉朝下栽進稀泥裡,那只受傷的手臂被壓在了身下。
鮑爾斯一陣狂笑:“摔得好!你這蠢豬。”
“閉上你的狗嘴!”多德一邊往起爬,一邊大罵。原來他是讓一根小腿粗細的樹根絆倒了。他站起來,接著追趕我。一只手緊緊護著受傷的胳臂,痛得齜牙咧嘴。
我拼命地跑著,每吸一口氣,胸口就像被針扎似地痛。突然間他就在我身後了,我甚至能感覺到他逼近我時帶來的陣陣氣流。他撲上來,我一閃,閃開了,自己也倒進茂密的樹叢中。冰涼的泥地上滿是小石子,我的臉被劃出一道道血印,但我繼續向前爬。
“得了,寶貝兒。”那個帶刀疤的人在車裡大叫,聲音裡帶著冷酷和嘲諷的語調。“別爬了,親愛的。你會弄得我也滿身爛泥。”
多德的髒手抓住我的兩只腳,狠狠地把它們按在地上,這還不算,他又把我拽了過來,我的背像被撕裂了一樣痛。
“你喜歡來真格兒的,是不是?”他跳到我身上,一拳打得我差點兒喘不過氣來。他那布滿片片疤痕的手上滿是稀泥,在我兩腿間摸來摸去,我感覺到大腿上傳來的他手上的熱度。
“悠著點兒來,”鮑爾斯大聲喊道,“還有我們哪!”
要是我把斯科蒂胸口上那把刀拿來就好了。我掙扎著,要推開多德的身子,摸到他的陰莖時我差點嘔吐了出來。我的兩只手四下裡摸索著,突然我抓著了一根兩尺長的木棍,便使盡平生氣力向多德那只受傷的胳臂死命地抽過去。
他一下放開了我,狂吼著:“你這婊子養的!”
我從他身下爬出來,起身要跑。
“別玩過頭兒了,多德,”刀疤從車裡鑽出來,“有人來了,快把她塞進車裡。”
一輛公共汽車的巨大燈柱掃了過來。我必須讓司機看到我!由於地上太滑,我幾乎一步一個趔趄地跑到人行道上。
多德又撲上來了,枯樹枝落得我滿身都是。他腳都站不穩,但還是抓住我的一只袖子。我用力一扯,袖子斷了,那家伙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只粗大的髒手緊緊拉住我不放。這時我真急了——他可能會把我的最後一絲希望也毀掉。我朝他一頭撞過去,又撞在他那只受傷的胳膊上。
“媽的!”他抬起腳,膝蓋頂在我小肚子上,我痛得彎下身子,跪在污泥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又上來一雙手把我攔腰提起,我就像一只被掏空了的布娃娃似的被拉了起來。刀疤沖我獰笑著,在黑暗裡露出他那口灰色的大板牙,呼吸中還有一股酸臭的味道。我又朝他胸前撞過去。
他並沒在意,而是伸出他那雙女人氣的肥手摸向我的胸前,用力擠壓著。我真怕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快點。”鮑爾斯開著車門,緊張地看著那輛公共汽車越駛越近。
“待著別動。”刀疤回答說:“讓車開過去。”
他把我摔倒在地上,緊緊地壓在我身上。他身上的汗臭味混在桉樹的清香裡,把夜晚清爽的空氣弄得渾濁不堪。我又要掙扎著起來,他抓住我脖子後面,把我按下去。
“這一切都是你搞砸的,臭娘們兒。”刀疤惡狠狠他說,“你壞了我們的好事,非得找你算算這筆賬不可!”
公共汽車開得越近,這家伙的手就勒得越緊。我巴不得那輛車開得慢點,這樣我才有時間想辦法離開這兩個人。
公共汽車現在離福特車的車頭只有不到六尺遠了。鮑爾斯早就蜷起身子,躲到開著的車門下面。我只能看到從車子下部和馬路之間露出他的一雙腳。我身邊的多德和刀疤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只等著那輛公共汽車開走。
車喇叭響了一聲,尖銳而刺耳,突然間車子方向一拐朝馬路邊沖過來,緊接著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公共汽車正撞在福特車的車頭上。車門夾住了鮑爾斯,把他往前拖了三十多尺遠。
眼前這一切簡直讓我目瞪口呆,我激動得要昏過去了。只見鮑爾斯的兩只腳在柏油路上亂踢亂蹬,就像霍地·都地表演的醉漢舞一樣滑稽古怪。
多德也著了慌,手忙腳亂地像瘋子一樣。我感到脖子一陣巨痛,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死死地抓住我,搖晃著。我真怕他會弄斷我的脖子,於是用力掙扎著。我明白了,刀疤也被剛才那一幕嚇呆了,他放開了我——他已經顧不上我了。
公共汽車往後倒了倒,又開上來,福特車被它巨大的車輪輾成了一堆廢鐵。刀疤站在那兒,直盯著兩輛車看,臉上顯露出奇異的笑容。公共汽車又倒回去,緊接著再一次朝車頭已經被撞癟的福特車猛沖上去,把它撞了個七零八落。我聽見鮑爾斯的呻吟聲,他正躺在轎車旁邊,動都動不了。
“快幫他一把。”多德帶著哭腔哀求刀疤,聲嘶力竭。
可是他的同伴卻把手一揮,說:“別動。”
“什麼別動,滾!他是我最有用的人,我不能沒有他。”
刀疤似乎沒聽見。他無動於衷,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輛車,算計著公共汽車離小汽車還有多遠。他的表情狂亂而急切,我看他是要等汽車再撞鮑爾斯一下,然後算算鮑爾斯能給撞出去多遠。他的手垂下來,我能動了!
我暗暗使足了勁兒,就等汽車再撞一次。
公共汽車又撞了個正著,司機猛地加速,把福特車軋得稀巴爛,車頭已經不成形了。鮑爾斯的腦袋被福特車輾開了花,在人行道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趁這當兒,我飛也似地竄了出去,朝公共汽車狂奔而去。汽車這一撞後,四周出奇地安靜下來,只聽見零零碎碎的金屬和玻璃落地的聲音,汽車恆溫箱“喇喇”地往外噴著水。我徑直向汽車中部跑過去。
“快抓住她!”刀疤大叫一聲。
“那阿尼怎麼辦?”多德惱羞成怒。
“別管他。”
公共汽車又倒回來。這次,我終於看清開車人是誰了。
“利昂!”我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拐過車子,緊貼著馬路邊開過來,輪胎不時劃到水泥的路沿上。他打開車門,突然大叫:“小心後面!”
我已經感覺到有人跟在我身後,於是我猛地伏倒在地,打了幾個滾兒,接著一骨碌爬起來。正在這時,一只手呼的一聲從我耳邊掃過去。我眼睛的余光掃見那人手臂上灰色的疤痕,我知道,決定生死的時刻到了。就這麼幾步遠,我必須比他更快一步,不能再讓他抓住。
他扯住我的胳膊,我一掙,掙脫了,因為他抓得不牢。他又伸手抓我的肩膀,結果我的綢衫被他撕破,他一把扯下我的一只袖子。
“快、快、快!”利昂急得大叫。兩步,只差兩步,我就登上公共汽車了。
車門正敞開著,我開始沖刺。耳旁只聽得刀疤扯掉我衣袖時“刺啦”一聲響,緊接著,他腳下一滑,手裡還拿著撕下來的布條,摔倒在我的左邊。
我一步躍上公共汽車,雙手死死地抓住門邊的扶手,一只腳踏在車上,一只腳還在車下。
“好姑娘,瑪吉。”利昂沖我高呼一聲,接著加快速度,朝前沖去。
刀疤又伸出胳膊,那只粗壯的胳膊上布滿了傷疤。他一把抓住我靴子上邊腳踝的位置。他的指甲都要掐進我肉裡了,怎麼也甩不掉。
“快幫我。”我向利昂求救。刀疤太重,我快堅持不住了,兩只手從扶手上一點點地滑下去。這個身軀龐大的男人已把一只膝蓋擠上汽車踏板,這樣他扯我扯得不那麼厲害了。我剛感覺好了一點,就聞到他帶著臭氣的呼吸傳過來。
他還是緊緊抓著我的腳,死不松手。血從我的腿上流下來,流過他的手背和他手臂上突起的疤痕。我們兩個就像長到一起似的,任我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
我氣急敗壞,一股股怒火往上湧。我一定得甩開他。於是我抬起另一只能動的腳,朝他的脖子踢了過去。第一腳踢中了,他將頭一偏,躲過了第二腳,沒想到臉卻撞到車門邊上。他的鼻子被撞癟了,一股鮮血“嘩”地噴了出來,臉像開了花一樣。他仿佛變成了一頭瘋牛,狂吼著,掙扎著,要擠進車來。
他依然不松手,那頑固勁真嚇人,簡直像一頭野獸,我一腳接一腳踏過去,可是他卻抓住我的腿,一點一點爬上來,手都快嵌進我的肉裡去了。
“抓緊!”利昂命令我。他把公共汽車開到路沿上,車顛簸得厲害。刀疤的膝蓋已經血肉模糊,車的踏板上滿是鮮血。他的兩條腿在車廂外飛舞,就像晾在繩子上被風卷起來的一件衣服。
“再給他一腳。”利昂朝我喊道。
我雙手抓緊扶手,運足了勁,使盡平生的力氣朝他露出來的咽喉踢過去。這時,車正好駛過消防栓,刀疤的小腳橫掃在上面,被閥門絆住。利昂尖叫一聲:“滾你的。”刀疤終於從車上被拖了下去。
他手一松,我趕緊登上最後兩級台階,利昂把門關上了。他掉頭開到大路上,飛快地繞過街角,開到桔樹大街上,這條街人比較多。車子不再上下顛簸了,我倚著利昂的車座背後,混身癱軟地坐到車廂的地板上。
我身上的衣服被扯得絲絲縷縷,身上幾乎完全赤裸著。利昂把搭在車背上的外套遞過來,我穿上衣服,拉好拉鏈,他拍拍我的肩,說:“你還好嗎?”
“還好。”我喘得厲害,半天恢復不過來。身上被劃了一道一道的口子,痛得要命,雙腿不住地抽搐,大片大片的血和著泥塊結成血癡。我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受傷。不過我沒缺胳膊斷腿就不錯了。我閉上雙眼,眼前淨是刀疤彈出車廂時那張扭曲的面孔。那樣子真讓人惡心,可是又很痛快。
利昂清了清嗓子,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我抬頭望了望他,他深棕色的臉龐泛著蒼白,汗流了一臉,使他那光光的頭頂微微閃著亮光。我感到一陣內疚。他本來與這件事沒有瓜葛,但現在也被扯進來了。不過,說到底,我不也是這樣嗎?
我回答道:“這些家伙殺了我的前夫。”
“我的天!”他咽下一口唾沫,艱難他說,“怎麼,在越戰的時候嗎?”
“不,就在今晚,就在餐館外面,如果沒人看見,他的屍體現在還躺在那裡。”
“我的天!”
我們就這麼坐著,沉默了幾分鍾。我想利昂現在漸漸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拍拍他的手,發覺它們在微微顫抖著。
我又問:“你在那兒干嗎?”
“這幫蠢貨真讓人煩。我接到305公路上的一個司機的電話。他說他在蓋別裡羅飯店接到乘客後突然發現了我要找的那輛小汽車和那幾個人。”利昂低頭看著我,“在這之前我打電話給車站調度員,按照你給我的照片,給他講了一下他們大概的樣子。後來另一個司機又看到他們。”
“就是這個司機告訴我的。他在蓋別裡羅那一站接到兩位乘客,然後朝西開。我要我的那輛小汽車就跟在他的車後面。後來那些人開上來緊貼著他的車不放。汽車在下一站停下的時候,一個家伙跳了上來,把車上的每一個人都檢查了一遍,沒找到他要找的人。他拿給那個司機一張照片,問他見沒見過照片上的女人。”
利昂遞給我一張我和吉多在洛杉磯河畔散步的快照,差不多就在米丹的小木棚所在的地方。我並沒大驚小怪,那天我們在船上見過他們。
“我聽了電話以後,就開車過去把你給我的那張照片拿給這個司機看。他說,沒錯,就是這幾個家伙。然後我就繼續開,又過了一個街區,那幾個家伙正好把車開到我眼前,還攔住了我的路。”
“他們就離我這麼近。”利昂用拇指和食指比劃著,兩根指頭中間只有一寸距離。“我的行車記錄好極了,十二年沒出過一件事故。最多不過像昨天似的,被碰一下。我可不怕他們,他們難道真能朝我開槍?”
我說:“你可不應該這麼想。”
“然後,這三個混蛋上來了,給我看了照片,又問我見沒見過你。我說,沒見過,他們又挨個兒問車上的乘客。問完以後,連招呼也不打就要走了。我被他們耽誤了足有五分鍾。”
說著,他突然露出一絲笑容:“所以,我就把他們給‘請’下去了。”
“後來呢?”
“我輕輕一踩車閘,一個家伙從車上栽了下去。我聽他叫了一聲,好像摔得不輕,不過和他一起的另兩個人倒什麼都沒說,也許傷得並不太重。他們鑽進汽車,一溜煙兒開走了。”
利昂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追問道:“後來你一直跟著他們嗎?”
“當然不行。車上還有乘客呢。我等乘客都下車了以後,就折回頭到蓋別裡羅那兒找你,看能不能把你接上車。”
“你是我心中的英雄,利昂。”
他大笑道:“可別在我的老板面前誇我,要不明天我就得給炒魷魚了。”
“你先別清理車子。”我一側身躺在地板上,也顧不得地有多涼。“有人要是找你的麻煩,我會在全國的電視台上還你個清白,證明你是無辜的。讓聯邦調查局也不敢碰你一下。”
“好吧!”他微笑道,“不過那樣的話,我又要有新的麻煩了。”
我渾身酸痛,筋疲力竭。真想洗個熱水澡,真想見到麥克·弗林特。我朝上瞥了一眼,利昂正瞧著我。我問他:“手上帶疤的那家伙,你說他死了嗎?”
“我看是沒命了。”利昂咬牙切齒他說,“他要不死,我頭朝下走路!”
我合上雙眼又問:“我們這是到哪兒去啊!”
“警察局。我已經讓調度員打電話報警了。”
“要是馬雷諾偵探在這兒該有多逗。”
利昂咯咯笑著,肩一聳一聳地。
“笑什麼,利昂?”
“我們認識有多久,瑪吉?”
“今天早上剛剛認識。”
“這一天裡發生的事真多啊!”他說,“真想不到。自打我從越南戰場上回來,還從來沒有經過這麼刺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