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站起來。」夾竹桃的枝條十分輕柔,彷彿在陣陣低語。吉多的那些警告好像從風中飄來,清晰可聞。「注意那些大樹。」
當有人湊到前面和開福特車的司機說話時,我趁機溜進夾竹桃叢中,藏了起來。
我找不到斯科蒂了。他本來在那兒慢悠悠地走著,不一會兒就不見了。我想,他可能是在車快停的時候藏到大樹後面,讓我看不見他。說不定車裡那幾個人是找他的,或者就是專門來接他的。這讓我大吃一驚。
斯科蒂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他的公文包我還提在手裡,沒準這裡裝的也是一兜子騙人的鬼話。我真想等他和他那些傢伙們經過的時候,拉開皮包,讓風把裡面的紙吹得滿天飛。但是這樣我會暴露自己。
我沒這麼做,而是躲到灌木叢的更深處。
公共汽車順著候車亭開過來,車門打開,司機在燈光的映照下,活像一個過聖誕節時陳列在百貨商店櫥窗裡的天使。
白皮膚、金黃色頭髮的女招待徑直上了汽車。那個西班牙血統、更年輕一點的女孩回頭衝我大聲喊:「你不上嗎?」
司機是個小個子,留著小鬍子。他走到車門口,朝外望了望:「誰在那兒?」
那個女招待聳了聳肩說:「一個女的,躲在樹叢裡。」一邊說,一邊舉起汽車通行證給司機看。
我想離開這裡,可是不弄清斯科蒂在幹些什麼我又不能走。我從藏身處走出來,司機看見我了。
「趕快離開這兒,求求你。」我說。
「你是不是病了,女士?」
「快走吧!」
他走下汽車:「下趟車要半小時後才來,如果你病了,最好現在就上車來。」
「我沒病!」我說,「我在等出租車。」
他一聳肩膀,重又回到駕駛座上:「開出租車的可不會為了一點錢在樹叢裡繞彎。要是你成心把自己淋得精濕,我才懶得多嘴呢。」
司機悻悻地開車走了。
我又躲進夾竹桃叢中,藏得更隱秘,離停車場上的燈光更遠了,因為我怕我的黃卡其布上衣在黑夜裡大顯眼。但願夾竹桃淡粉色的花叢能把籬笆的縫隙遮住。我媽媽是我們家的植物專家,她常常告誡我們離夾竹桃遠點。這東西,無論枝葉還是花朵都有毒。可這會兒,我蹲在有毒的花叢中也比出去安全。
透過層層枝葉,我又開始在我最後一次見到斯科蒂的車道那一頭尋找他。福特汽車的速度慢下來,拐進車道,停住了。前門打開,頂燈隨即熄滅了。但我還是看到一個人的頭頂一閃,從開著的車門裡鑽了進去。夜很黑,風吹得樹葉搖晃不定,我看不到什麼其他東西。
我聽到有人說話,聲音時高時低。四周的樹葉嘩啦啦響著,風從耳邊呼呼吹過,加上不時傳來的馬達聲,使我只能斷斷續續聽到幾個字。
這座停車場四周圍繞著一道柵欄,隱沒在景物之中。我挪到柵欄邊上,離汽車不到十碼遠。這樣可以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有那麼一剎那,我真想一步跳出去,上前問問發生什麼事了,斯科蒂又怎麼會認識車裡的那三個卑鄙的傢伙。可是本能壓倒了衝動,我依舊一動不動地伏在原地。
一個突出的樹根絆了我一下,幸虧我抓住一根小樹枝才沒摔倒。我將靴子上的泥磕下來,突然,汽車門「啪」的一聲關上了。幾道燈柱掃過樹叢,福特車向後一個大轉彎,順著車道朝公路開去,我趕忙低下頭,汽車朝著來時的方向開走了。
雖然沒看見斯科蒂,但我敢肯定他一定上了那輛福特汽車。我一直等到紅色尾燈消失在夜色裡,才從藏身的地方鑽出來,回到候車亭下,去拿斯科蒂的皮包和我原先放在椅子旁邊用盒子包著的晚飯。
盒子破了,食物的味道飄了出來。我餓了,拿起一塊東西就吃,一邊吃,一邊往回走,我要到餐館去給出租車公司再打一個電話。
我走走停停,回頭看看那些人是不是真走了。我倒並不十分擔心,也不害怕什麼,只是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幾滴冰冷的水濺在我的臉上,一抬頭,天上幾顆星星閃閃發亮。爸爸常說,「天上有星,地上無雨」,但我身上卻濕了一片——這不是雨,是路兩旁的自動灑水器噴出的水。灑水器啪啪幾聲響,然後水滴就像陣雨一樣落下來,本來路邊的植物和那條狹長的淡灰色小徑已經被雨水沖刷過,這下又濕淋淋的
我穿過這冰涼的水霧,朝車道上奔去,那是最近的一塊還算干的地方。有兩次我差點滑倒,開始是踩在滑溜溜的泥裡,後來又是在滑溜溜的小徑上。一手拿包,一手拿吃的,我晃晃悠悠地左搖右擺,像衝浪運動員一樣,設法保持平衡。
終於跑到車道上了。我的皮靴裡灌得滿是水,走起來吱吱響,腳趾頭凍得冰涼。緞子襯衫緊緊地貼在身上,濕頭髮一縷一縷的,風一吹就紮在臉頰上。我開始瑟瑟發抖。
我晃晃腦袋,把頭上的夾竹桃葉子抖下來,用手理了理耳後的亂髮,又扣上外套的扣子。我的胸罩濕透了,變得和襯衫一樣透明。我抱著肩,往餐館走去。
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丟在路邊的兩株桉樹中間。旁邊一個灑水器還在「突突」地噴著水。乍一看,像是哪個笨蛋沒頭沒腦地丟在那裡的高爾夫球袋。真奇怪,我想,剛才我怎麼沒發現這東西呢?我注意過這裡,因為我最後一眼看見斯科蒂時他就是在這兒。
黑色的物體動了,翻了一個身。
「瑪吉。」這聲音輕得像落在草地上的水珠。
「斯科蒂?」我試探著向前走了兒步,提防他冷不丁跳起來,「你摔了一跤嗎?傷著了嗎?」水滴不斷落在我臉上,流進我的眼睛裡。
斯科蒂仰面躺在一棵桉樹的樹根上,胸向上拱著,肋骨上插著一把刀,只露出象牙刀柄,好像是這個刀柄把他給提了起來似的。一股股濃稠的、黑色的液體沿著刀柄流出來,弄髒了他的襯衫,滲進他身下的泥濘的土地中。
我跪在他身旁,驚訝得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我抬起他的頭,放在懷裡輕輕搖著。他很重,我得把他從水裡拖出去,又怕這樣會使他傷得更重。看著眼前恐怖的景象,我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多希望他是在開一個惡意的玩笑啊!接著我看到了他那雙眼睛,這才明白他的確快要死了。
我從他身下拽住他的胳臂,把他從灑水器那裡拖開。讓他躺在小徑上,我脫下外衣,蓋在他身上。一邊給他擦掉臉上的水,一邊說:「斯科蒂,我得叫人來幫忙。」
他想舉起手阻止我,可是已經沒有力氣抬抬手了。他的手軟軟地垂到濕漉漉的水泥路上,那股徹底的絕望勁兒使我難以從他身邊走開。這時,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貼近,比一對在床上偷情的情人還親密。
「我得找個人來幫幫我。」我說著,站起來要走。
他彎彎手指,示意我靠近一點,他喘息著說:「那房子,你留著吧!」一股黑紅的血水從他嘴邊流了出來。
「啊,斯科蒂,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脫口說出這句話時,我整個人已被強烈的情感所淹沒,說不清是愛,是恨,還是怕。可現在不是討論那所該死的房子的時候啊!
他費勁地集中目光,盯著我的臉,說:「對不起。」
就這短短幾個字,聽起來卻像靈床前的懺悔,像在做最後一次努力來彌補他生前所犯的罪過。我想說點什麼,讓他安心離去。「凱茜愛你。」接著,我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我也曾經愛過你。」
我在薩爾瓦多見過死人,死在大城市街道上的年輕人我也見過。我知道死亡降臨的時候,人們的面色就好像日落西山時留下的越來越暗的陰影,光明一點點隱沒掉了。斯科蒂那張英俊的臉上現在就是這樣的。
「是誰幹的?」我問,「那些人想幹什麼?」
「把孩子藏起來,」他喘息著說,「藏起來……」
死亡也是有聲音的,隨著他猛地吐出最後一口氣,剎那間,彷彿那些約束人的絲絲縷縷的東西一下子都斷開了。他的所有緊張、痛楚,他的未來的一切統統隨著這口氣消逝了。
我溫柔地摟著斯科蒂,像懷抱著一個熟睡的孩子。他的死亡讓我發現一種我在他生前從未見過的細緻的感情。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也曾經被人這樣抱過。我希望斯科蒂能在此時,帶著他的尊嚴,永遠留在凱茜的記憶裡。
我拉上蓋在斯科蒂身上的外套,把他的臉蓋上。然後站起身,想去附近找個人來。
但沒跑幾步,從身後射來一束明亮的車燈,把我身旁的路都照亮了。
我轉過身,衝著駛來的小轎車用力揮舞雙臂,示意司機停車。
但這是一輛白色的福特車!
它不但沒減速,反而朝著我猛衝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