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多月以來的夜裡,無垠多半都像現在這樣,清醒著。
深夜,偌大的床上只躺著一個人,永晝帶著無邪的睡顏沉沉睡著,均勻的鼻息讓人不願驚擾她半分,然而室內的燈火卻是亮著的,本應躺在這床上的另一人卻點起了蠟燭,坐在石桌旁靜靜不語。
蘊藏著銀光的瞳眸將焦點放在那張睡顏上,緊閉的雙眼將她和現實隔離,微啟的紅唇不再像白天那樣有意地緊抿,好似要防止心事會不小心洩露了出去。
此刻的她沒有束縛,沒有旁人加諸在她身上的頭銜──如同荊棘般捆綁著她的頭銜。這樣天真的睡臉,也許才是永晝這個年紀該有的面貌吧!無垠感歎地想著。
珠簾因風擺動,敲出細碎的撞擊聲,刺骨的寒風吹送進來,無垠落在胸前的髮梢微微地飄飛,黑髮半掩住他的表情,但那雙堅定的瞳眸還是一瞬也不瞬地將焦點放在永晝黛眉間的水滴形寶石上。
修長的指尖輕觸到睡袍上的縫合處,細而密的針法將破裂的布料重新縫合,一針一線,整齊地排列著,她的細膩也一併織在其中。指腹來回遊走在那已經補好的裂痕上,他想的,卻是另一個裂痕。
那個裂痕不能用針縫,不能用線補,沒人能替他復原,因為連他自己也力有未逮,只好任由那個裂痕日趨擴大,痛苦日日累積。
直到他的心被吞噬。
無垠輕歎了口氣。已經沒有時間了,今夜,他必須作個了斷。
那日紅蓮在凌霄殿上給他的字條,寫著南都海寇下一次上岸作亂的日期。她知道近來黑沃南境不平靜,因為她的國家也飽受海寇侵擾卻無法根治這個問題;做事喜歡快刀斬亂麻的紅蓮和這幫賊人糾纏了超過兩年,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這次來就是要和黑沃國聯手,一同根除禍源。這趟,無垠必須親征,代表著他必須離開永晝身邊,然而他卻不願,不是因為兒女情長,而是因還有一個更棘手的情況發生在無人知曉的深夜,他與她的房裡。
今晨,他就要率大軍離開凌霄殿,長途跋涉到南方的邊境;這一去,動輒兩三個月,若是戰事不順,可能還會更久,但他對現在的永晝實在無法放心,因為……
忽地,永晝坐起來了,應該在熟睡中的永晝忽然坐了起來,她的雙眼緊閉著,面無表情,動作僵硬地掀開被子,那舉動好像有條無形的線綁著她的手腕,把她當作傀儡一樣操縱──事實上,她就是一個傀儡。
一個從白露國?發就注定被犧牲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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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遠在西邊的白露國同樣浸潤在夜色之中,這個國家的國王,也一樣清醒著。
緊鄰著白露國的宮殿,有座白色祭壇,象牙白的祭壇聳立在墨色中,本應散發出溫和的光輝,然在午夜時分的當下,那光芒卻慘白得令人不寒而慄。
圓柱形的祭壇一被命名為「明台」,是由石頭堆砌而成。白露國的各種祭祀皆在此舉行,若無祭典時,除了祭司,連王都不許踏入一步。這裡是聖域。但,白天的聖域,在夜晚,卻成了邪惡的淵藪。
沿著白色的石階而上,數到第七十七階,廣大的圓形平台在眼前展開,平台上畫滿了獸形的圖樣,一共有六隻,分佈在祭台的四處;牠們是白露國的守護獸,白露國人相信六神獸分別化身成六種動物在守護著人民,牠們的神話在白色的國被傳唱著。
圓形的平台中央有一凹槽,祭典時祭司會圍繞著凹槽而站,意味著聚集了象徵正氣的日光於凹槽中,再經由神聖的明台散佈至白露國人的家中,為所有人帶來平安和福氣。
夜晚,應該是明台最平靜的時分,然而此刻,卻有一場低調的儀式正在進行。
用來聚集日光的凹槽放滿了泉水,天頂的皎月剛好不偏不倚地倒映在水面中心,一名全身白衣的女祭司緩緩走入泉水中,合十的雙手上纏繞著一條金線,祭司口中唸唸有詞,立於水中的她緩緩地跪了下去,冰冷的泉水正好浸至祭司的腰際,因人走入而破碎的月影圍繞在她身旁四周,由顫動搖晃到平靜和緩,靜止的人事物好像一幅畫,訴說著古老的咒術。
若說平時四季在全國人民眼前的祭典展示叫陽祭,那麼此時在舉行的就應該叫陰祭。鮮少人知曉,這神聖的明台除了白天的祭典,還擁有另一項功能。
這要追溯到一百年以前,策畫修建全國最宏偉的祭壇一時,一共有六位工藝出眾的工匠負責統籌築台工程;因白露國信奉日教,因此祭壇以接近太陽為目的,一共鋪設了七十七階石梯,方能到達祭壇一頂端。但在這六名工匠中卻有三人是白露國內不為人知的月教信徒。
月教和日教本共存於白露國,但因日教信奉者多於月教,因此藉故打壓消滅月教,試圖統一全國,讓日教成為國教。事實證明,日教成功了,寡不敵眾的月教在譭謗和離間的打擊之下終至灰飛湮滅,但在困境中仍有極少數的月教徒堅持信仰,將教義暗埋於國土下,默默延續著月教的血脈。
時光荏苒,百年已過,但種在月教教徒心中的恨意卻從未消退。已成為國教的日教想建造亙古未有的祭壇,這對殘餘的月教教徒而言,正是替被邪魔化的月教以及被屠殺的月教信徒雪恨的最好機會;他們要將月教的敦義以及儀式不著痕跡的刻畫在日教引以為傲的祭壇上,每當日教信徒向此祭壇膜拜時,也同樣在對月教臣服。
七十七,是月教聖書的章數,也是月教信徒朝月亮禮拜的週期;同心圓,則是月神手中的法器;精密的測量設計之下,將祭台中心的凹槽放滿水後,每天的月軌都一定會倒映在水面上,這也是月教的儀式之一;甚至,他們更將祭壇命名為「明台」,這份不共戴天之仇將永遠被無知的白露國人味唱下去。
在見不得光的一百年之中,月教的本質已經不是從前的安詳與和平,而是充滿了仇恨的邪惡與偏激;曾幾何時,存活下來為了平反月教冤情的教徒們,竟演化成了日教口中的邪教,失去了當初的純淨信仰。
回到此刻,觀看著月教儀式的,不是別人,正是白露國的國王──旭日。
旭日二十五歲時接下王座,他的父王被喻為海王;在海王當朝時,白露國的漁業遭逢瓶頸,白露國人賴以維生的魚群因海水洋流改變而遷徙棲息地,一度無法找出捕魚地點的漁民失去經濟來源,生計面臨危機,同時也牽連到整個國家的運作。就在此時,智慧過人的王在海上居留了一個月之久,和漁師們研究風向、洋流、海水溫度的變化,終於找出新的漁場,更集眾人之力寫出記錄白露國西岸洋流潮曲的經典,在位期間更多次改良漁船結構,將國家的漁業引導至高峰期,因此得名海王。
旭日的父王交給他一個和平的盛世,告誡他要愛護人民,要視民如子,但海王卻沒有教導旭日應該如何抵禦外侮,所以當異族來犯,旭日才驚覺自己除了愛民,其它什麼也辦不到。
有一個這樣強大的父親,對旭日而言就好比一座高山壓在他的身上,不分日夜,讓他透不過氣,備感壓力。他努力的做個稱職的王,不貪戀權勢,不沉迷美色,每天看著朝陽升起,他都感謝老天賜與這個國家太平,但為什麼卻總是不時的聽見臣子們在緬懷海王的年代?那是一個不平靜的年代,天災人禍不絕如縷,為什麼臣子們懷念的是那樣的一個年代?
「如果海王陛下在世,這樣的小事他一彈指就能做出決策。」
「不只這樣,海王陛下總是在下決策前就已經顧及四方,有了周全的對策。」
海王兩個字像是一把尺,每當他高坐王座上處理朝政之事,底下的文武百官皆以那把尺默默地比較著;他永遠不及那偉大的父王,他做的決策永遠無法滿足大部分人的期望。小時候躲在母后懷裡看著父王被眾人包圍,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引領著眾人的目光和關心,那樣的父王是他所崇拜的,將來有一天,他也會成為那個人群中心的人物,被簇擁著,講出的每一句話,都有人記載下來;轉眼間,他成了王,但事實卻和想像不同。
旭日看見那些望著他的人眼底都印有他父王的影子,記載他說過的話的人,也許會在紙上批評他的無能,而不是替他歌功頌德;一想到這,他就無法自拔地怨恨起優秀的父王,甚至處處猜忌,心生疑念。但他不願。
旭日命運中的另一個重要角色出現在十八年前。
體弱多病的王后生下了皇室的繼承人,雖然是個女孩,但王公大臣們似乎不以為意,認為女王一樣能夠治國;也許是因為他的女兒擁有一雙罕見的藍眼珠,那雙如同海洋一般的瞳仁讓臣子們憶起了海王。他的父王雖不再有形體,但他的影響卻從未消失,反而更深更深地加諸在他身上。每當他注視著自己的女兒,在心底深處的角落就會有一個聲音,在催眠著他:「這個女孩,是父王轉世來和我搶奪王位的。」那聲音時大時小,試圖摧毀他和女兒的親情,然而旭日卻無能為力,因為他害怕。
永晝出生,舉國歡騰,他們稱她作海神之女,意味著她將來也會像人民懷念的海王一般才德出眾;原本聚集在旭日身上的目光漸漸地轉移到了永晝的身上。臣子們督促永晝學習,教導永晝所有成為王應該有的知識,無論她能否負荷。這些舉動,看在旭日眼中,只感到羞辱。他知道,他們迫不及待要創造出另一個海王,取代他的位置。
五年前,邊疆亂事起,鄰國的王撕裂了屬於白露國的和平,大舉入侵。已經有百年未曾接觸戰爭的白露國就好比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絲毫沒有反抗之力。旭日在朝上聽著從邊疆傳回來的戰事一天比一天擴大,距離首都的距離愈來愈近,同樣也慌了手腳的大臣不斷催促著王,盡快想出對策,否則將會招致滅國的悲慘命運。眼看著戰事不受控制,百姓生靈塗炭,有些大臣又不禁懷想起海王的幹練,對現在的王心生不滿。旭日憤恨地想著,他的父王並沒有經歷過戰爭,除了海,他還知道些什麼呢?就算是父王在世,也不見得能打勝仗,就算是他父王,也不一定能扭轉這惡劣的情勢。
所以,那些不在其位者,憑什麼斷言他不如他父王?
但說什麼都是白費,仗,是一場一場的輸了;將士,是一個一個的犧牲了。白露國已到了勢窮力竭的窘境,旭日除了白了一頭黑髮,就只能繼續做個仁厚的王,替人民心痛罷了。
就在此時,敵人提出和親的條件,說只要將宓姬送往黑沃國與黑冑戰君成婚,戰爭就可停止。聽聞這個消息,全國上下皆激烈反對。要將他們的海神之女贈與敵國,簡直如剮心頭肉那般疼痛,但王座上的旭日,卻悄悄地、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旭日,還有這個國家,都已走投無路,他不願這個國家毀在他手上,他不願作千古罪人,如果犧牲永晝能保住這個國家、保住他的王位,有何不可?再者,他也想看看那些將永晝當作海王再世的王公大臣失去最大希望時,臉上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到頭來,他們會發現,白露國的王終究是他,是旭日。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送走了永晝,停止了戰爭之後,這個國家並沒有因此而恢復以往的榮景,氣氛反而像是舉行國喪般地低迷,宓姬不在了,連同的將這個國家的靈魂也帶走了,教身為王的他,要如何自處?
王后病倒了,因再也見不到心愛的女兒。在護送永晝離國的隊伍即將出發的前一個夜晚,枯槁的細手從病榻的紗帳中伸了出來,不偏不倚地指著旭日,王后悲愴地喊著:
「你!就是你!把我的女兒送走,把她驅逐出境……因為你害怕她!就如同你害怕你父王!」
王后尖銳地說出了他的心聲,毫不留情地撕開他那張偽善的面具。從那天起,旭日就變了,應該說,卸下了偽裝,露出真正的自己。
無心朝政的他找上了月教的秘密敦主。他要報仇,他要殺了那個在五年前一手挑起這一連串戰事的黑冑戰君;至於殺人的刀,他會送至黑冑戰君的枕邊。
月教教主告訴旭日,在十個最高祭司之中,有一個是月教教徒,她會告訴旭日應該怎麼做,才能達到他的目的。
現下,旭日看著跪在水中的祭司將兩掌攤平,纏繞在她手上的金線穿過一顆水滴形的晶石,和他那天為永晝繫上的一模一樣。那是當然的,因為這兩顆晶石,是絕無僅有的雙生冰晶,形狀和蘊藏的能量完全一樣,彼此之間更擁有強大的連結,經由月教祭司的念力,足以操控遠在黑沃國王宮裡的佩帶者永晝。
若是非佩帶者想將之取下,將會危害到佩帶者的性命。
愈接近午夜,月色就愈趨於紅。赤月,在月教進行儀式中,是最能提高執行者靈力的時刻,今晚,對祭司而言,正是如得天助的時機。
旭日考慮過各種可能,但無論是哪一種,永晝的命都不可能被留下,行刺失敗,黑冑戰君容不下她;行刺成功,她的命也到了盡頭。命薄如紙的永晝,是個不拆不扣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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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垠沒有絲毫驚訝地看著永晝起身,他甚至知道,她接下來會開始尋找他所在的位置,因為這樣的情形已經上演了三十次,而他也連續三十個夜晚都不得安眠。
無垠知道,永晝還是在沉睡中,她對於自己現在的行動完全沒有意識,從她的動作也不難看出,她只是被操縱,至於被誰操縱,無垠瞭然於心。
他曾在不經意間詢問永晝,關於那個墜飾的來由。她說那是她父王親手替他繫上的,要她勿忘祖國。永晝對這個說法沒有絲毫疑慮,但無垠可不。每晚永晝被控制時,那顆晶石都散發著微微的紅光,這是累積了三十個夜晚觀察的結果。
對方操控永晝,是為了殺死無垠,而且此時永晝的力氣會變得特別大,而那絕不是她的力量,是有另一種能量強迫性地灌輸到她體內。
閉著眼的永晝下了床,朝他筆直地衝了過來,也已起身的無垠不費吹灰之力就躲掉了她的攻擊。那股能量似乎只能大略地操控永晝的身體,所以顯得很不自然,甚至會傷害到她本身。就好比讓無垠躲掉了的永晝無法及時停下的腳步,眼看就要撞上椅子,一邊躲開她的攻擊,無垠卻還要伸出一手將她攔腰擋住,才不至於讓她撞傷了自己。
無垠心疼她,因她只是顆被放棄的棋子,被自己的父王背叛,卻渾然不知,若是這件事讓任何一個凌霄殿的人知道了,永晝隔天就會出現在法場,被處以死刑。行刺國王,是最嚴重的罪行。但無垠畫他所能地,將這只發生在夜裡的行刺事件隱瞞住,除了他,再也沒有人知曉黑沃國的王夜夜都與刺客同房同床。
白露國的王不可能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卻怎能忍心將女兒置於這種險境?最無辜的永晝會因此被犧牲,甚至到了黃泉路上都還不知道自己被背叛了。
背叛她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父王,那是何其殘忍的事。
然而無垠不會讓她被犧牲。他將她迎來,是為了愛她,但他沒想到,這過程竟會如此艱難,若已經找到關鍵的墜飾,為何無垠無法拯救被控制的永晝?
他試過,他試過強行將永晝壓在桌上,單手想拔掉她額上的晶石,但他未料到,那竟會使永晝痛苦萬分,才握住那泛紅光的晶石,永晝便放聲大叫,表情痛苦地扭曲,彷彿那會要了她的命;因此,那次的行動不但沒有解決問題,還因無垠的施力不當,硬生生地將永晝的皓腕握出一道瘀青,他因此而自責不已。
還是沒有找出解決的方法,無垠雖願意為永晝花更多的夜晚來和她纏鬥,但紅蓮的要求讓他的意願無法持續下去,只能陪她到今晚。
他若在永晝意識清醒時向她說明事情經過,永晝不一定會相信,但更讓無垠遲遲無法說出真相的原因,是他不忍心將這血淋淋的殘酷事實攤在永晝的面前。她要面對的,是一個和原本認知完全相反的事實,她一直當作支柱的父王在一夕之間忽然想置她於死地,這叫她如何承受得住?
止住踉蹌腳步的永晝,朝無垠伸出五爪,在他胸前畫出五道血痕,若不是他猛然後退,這傷勢絕對不只這樣。無垠緩緩地退後,無心去管胸口的血痕,他注視著永晝的雙眼,喚道:
「永晝……醒醒……永晝。」即使他知道此時的永晝根本聽不見,因為這個方法他也嘗試過,但,徒勞無功。
這樣的現象不會持續太久,原因是明台上的祭司靈力有限,每做一次這樣的儀式,都會耗損掉祭司的體力,直到她無力繼續,但其實影響咒術的還有另一項因素。
圍繞著石桌追逐的兩人已經筋疲力畫。無垠喘息著,無言地看著掛在她眉間的晶石,卻無能為力。
忽地,永晝從石桌上的繡盒中拿出一把鋒利的剪子,那是她為無垠縫衣用的工具,但此刻卻成為向他索命的利器。
手持利器的永晝沿著桌緣走向無垠,即使她雙眼緊閉,卻還是知道他的位置。無垠竟忘了將繡盒收起,讓她拿到了剪子。他並不擔心自身的安危,反而是深怕永晝會不小心傷到自己,若是讓她身上多出任何一道傷口,他絕不會原諒自己。
「水晝,妳醒醒!醒醒啊!永晝!」他不放棄地喊著,只求那股能量能在此時用盡。
另一頭的明台上,祭司的額間滿泛著冷汗,雙眉緊蹙,捧著雙生冰晶的手掌開始不聽使喚地顫抖。施行這項咒術時,有幾個要點,一定要選在被控制者意識最薄弱的時刻,若是被控制者有反抗的意念在,那施行咒語者將很難繼續;然而只要一開始控制成功,接下來要被反抗的機率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旭日看著祭司痛苦的神情,他可以預料到,今夜成功的機會很小。原以為女兒應會在第一天或第二天就被揭發罪行,命喪黑沃,接著兩國戰事再起,讓全國的人都知道,不顧白露國死活的就是他們所景仰的海神之女宓姬,引領戰爭再次逼近白露國的,還是宓姬。至於這個國家的未來,旭日已經不是這麼在乎了,若世人皆背叛他,他又何必替世人死?但他沒想到,黑冑戰君卻讓她活到現在,其中的原因旭日猜不透,也不想猜,他現在只希望能有多一點殺死黑冑戰君的機會。
不知何時,一朵黑雲無聲地來到赤月旁,漸漸地遮蓋住月光;失去了月光傳送過來的力量,祭司幾乎已經完全喪失了優勢,但她不願放棄,重新拾起分散的念力,繼續施咒。
坤簌宮的寢宮內,永晝走向無垠,將剪子高高舉起,作勢要將這把利器直通通插入他的心臟。面對如此危險的無垠,絲毫沒有退卻的跡象,他停在原地,等永晝靠近時好奪下她手中的利器。
「永晝醒醒,我是無垠,妳聽見了嗎?」他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卻一直得不到回應,無垠本以為這次也將和之前一樣,但沒想到永晝忽然停下腳步。
她蹙起黛眉,好像努力地想睜開眼睛,但她體內的另一股力量卻不肯讓步,強硬地扯著她的四肢。
發現了永晝的不同,無垠知道,她聽見了他對她不停的呼喚,於是他緩緩靠近永晝,舉起一手試圖拿走她手中的剪子,沒料到永晝被操控的手猛然往前一劃,劃破了無垠的睡袍,也在他手臂上割出一道鮮紅的口子,鮮血順著手臂滑向手掌,滴落地面,無垠沒發出半點聲音,反而更走近她,鍥而不捨地喚著:
「永晝,醒來!快醒來!」
這次永晝的回應則更加明顯,她低下頭,痛苦地呻吟。「不要……」開始說著反覆的囈語,「黑冑戰君是敵人……不……他不是……殺了黑冑戰君……不行……殺了他……不要殺……我恨他……不……」
斷斷續續的句子說明了永晝正在與體內的力量抗爭,她很努力的不要被控制,她想戰勝它,但那股讓她身不由己的力量卻莫名地強大,永晝難以與之抗衡。
看著她如此的痛苦,無垠痛心地將她擁入懷中,緊緊地抱住了她,並在她耳畔說道:「我是無垠,聽見我了嗎?我就在這裡,在妳身邊,不要放棄,醒過來。」
經由無垠的擁抱和耳邊的細語,永晝有一種從水底浮上水面的感覺,終於能夠突破禁錮,呼吸到新鮮空氣那般的感動。
明台上的祭司身子一抖,口中吐出鮮血上沬紅的血液滴入泉水中,暈散開來;施咒至今,祭司的體力也到了極限。
永晝在無垠的懷中緩緩睜開雙眼,湛藍的眸子終於倒映著那張迴盪在她腦海中的臉,淚水不受控制地落下,她一眨眼,剔透的淚珠便滾落面頰,永晝也不知為何會這樣,只是止不住地落淚。
無垠溫柔地朝她笑。「妳終於醒了。」
「發生了什麼事?」她氣若游絲地問,為何自己會站在這裡?為何心跳會這麼快?為何全身會如此酸疼?她沒有一絲絲概念。
該面對的終究要面對,逃避,也已經到了盡頭。
無垠替她拭去淚痕,憐愛地凝視著她。
「我會……慢慢告訴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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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鐘響起,敲醒了沉睡的大地,黑色的宮殿內卻早已燈火通明,一向空曠寧靜的四極台,此刻站滿了黑甲鐵冑的騎兵,黑旗在朔風獵獵的凜冽中飄揚;即使寒氣侵肌,仍不見任何顫抖和動搖,因為他們是黑冑鐵騎,黑冑戰君從精英中遴選出的精英。
黑色的戰馬在微弱的晨曦照耀下,反映出詭譎的光澤,一匹匹皆像是通往地獄的使者;騎在馬上的騎兵身著黑色鐵片交迭的戰甲,漆黑的頭盔下看不清喜怒哀樂,只露出一雙炯炯的利眸,白煙不時地自頭盔下噴出,若說從外表看不出,但事實上,此時的氣溫已足以下一場大雪。
一隊又一隊的黑騎並列在四極台上,他們的領導者正站在主殿門口檢閱著每一隊將要再度和他出生入死的將士。
無垠,又稱黑冑戰君,鐵鑄的戰袍穿在他身上,絲毫感覺不出沉重,即使那是件重量需要兩名侍女合捧的鐵冑。平時披散的黑髮收束成馬尾,金色的絲線將之捆於頸後,一張嚴峻的容顏展露無疑;卸去滿不在乎的輕浮,取而代之的是不容質疑的威嚴。黑色的鐵甲之下覆蓋著胸前和手臂上的傷痕,經由白色的紗布捆綁後,再穿上厚重的黑色鎧甲,任誰也看不出他的傷勢,除了他自己……和替他包紮的永晝。
殿前侍衛雙手高捧著一把大刀,朝黑冑戰君走來。刀身至刀柄皆為漆黑,仔細察看,方看出刀身兩面皆雋刻有火焰圖樣,深淺不一,晃動時經過光線折射,彷彿看見圖騰中的火舌蜿蜓竄燒,神奇不已。但這把刀最讓人聞之喪膽的,是它在砍殺時的鋒利,以及能夠吸取血液保持刀身光亮的特性。
「戰君,血魔刀。」呈上刀的侍衛恭敬地說道。
黑冑戰君握起冰涼的刀柄,從半空中一劃而下,眾人眼前出現一道幻覺般的紅光,乍現後又消失於無形。可以想像,當這把「血魔刀」在戰場上奮力殺敵時,數道紅光平空出現在空氣中,當光束消失,對手也一個個倒地不起、身首異處,難怪黑冑戰君的出現總是讓人有如見到修羅般的恐懼。
他的手掌、手臂、肌肉,正在找回和血魔刀的熟悉記憶,畢竟已有一陣子不曾看見它。曾經,他們是最親密的夥伴,是默契最好的組合,如今,又要和它一同踏上戰爭的征途。他並不是一個好戰之人,但也絕不是慈祥的和平主義者,因為他坐的位置叫王座,他統治的是國家,一國之王,沒有資格避免血腥,最好的辦法,就是習慣它。
為黑冑戰君左輔右弼的暗璐和黔柱分別站在無垠的左右,在他們身後還有前來替戰君送行的百官。
黔柱看了看天色。「戰君,你們上路不久後應該就會下雪,請走──」
「走銅靈關,我知道。」黑冑戰君截斷他的話,這點小事早在他的計算之中,不必旁人來提醒。但黔柱就像一個擔心兒子的父親,提心吊膽的就是怕兒子受傷,但他不是不相信這個兒子,反而完全地以兒子為榮,只是偏偏這個兒子是千萬百姓的王,怎能不多替他設想一點?
暗璐白了黔柱一眼,對他說的建言十分不以為意;他們英明的戰君還需要他來提醒嗎?
「戰君,這趟征途暗璐無法隨侍在側,請戰君務必以自身安全為重,切勿讓自己暴露於危險之──」
「我一定會平安回來,請左相不必過度操心。」無垠一樣截去他的話,到頭來,兩個男人都一樣囉嗦。
當然,暗璐知道戰君會平安回來,只是這次他無法跟隨在戰君身邊,以往有任何危險都得先通過他這一關,如今戰君離開他的守護範圍之內,不安的感覺就是無法抑制。
一直站在一旁的幽冥將軍開口了。
「左相大人,請相信幽冥,幽冥以項上人頭擔保戰君的安全,戰事結束後,必定會還給左相大人一個完好如初的戰君。」
「拜託你了,幽冥將軍。」暗璐和黔柱異口同聲地回答,彼此都嚇了一財。
站在這三人之間的黑冑戰君只是默默的歎了口氣,他們都當他是三歲娃兒,連血都沒見過嗎?
忽然,他低聲地向黔柱說道:「黔柱,她就拜託你照顧了。」
她是誰,黔柱心裡自然明白。這趟一拖再拖的遠行就是因為那個人,無垠心中最大的牽掛。
「戰君放心,臣定不會讓王后受委屈。」他向無垠擔保。
微微頷首的他看了看天色,是該出發的時刻了,即使有再多的不捨和掛念,此時都應該拋下,否則無顏面對眼前的大軍。黑冑戰君高舉血魔刀,接到指示的幽冥將軍立即發號施令──
「出發!」
只見數千馬匹同時轉向,配合著壯大馬蹄聲的是那閘門鐵鏈轉動的聲響,厚重的黑色大門緩慢向外開啟,一列一列的鐵騎有秩序地馭馬而出,數以千計的鐵蹄撞擊地面所發出的震撼,讓四極台和凌霄殿都感受到明顯的震動,正正之旗的壯大軍容只有在此刻才能得到印證。
那代表著出征的震動不只四極台和正殿感受得到,就連在坤簌宮的寢宮,也感同身受。
遠遠地、微微地,感受到了地面的共振,看似空無一人的寢宮靜謐無聲,白色的背影瑟縮在石床的一角,沒有半點動靜。
永晝睜著杏眼,帶著點驚恐,還有些許悲淒的表情,維持這樣的姿勢已經好一段時間。無垠離開了,從她身後的位置離開到好遠的地方。
當她看到無垠身上的傷,和自己手中的剪子,簡直不敢相信的永晝除了搖頭之外,完全沒有其它反應。然而無垠只是要她別擔心,將她按在懷裡輕拍,因為接下來,他要告訴她比這些更難以接受的事實。
「你的血還在流……不行,我去叫默芸……」永晝眨著一雙迷濛的水眸,正想要轉身去叫醒默芸,卻被無垠出聲阻止。
「不要去。如果讓這件事張揚出去,這個凌霄殿是容不下妳的。」
手足無措的永晝止住腳步。無垠說得對,她所做的事情可是跟刺客沒兩樣,後果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
「怎麼會這樣……那現在該怎麼辦?」
知道她的慌張,無垠慢條斯理地告訴她:「妳去找件衣服,能夠吸血、有彈性一點的。」
照著無垠所說的去做,永晝替他包紮好了傷口,過程中,白色的布吸附了血,那血淋淋的畫面讓她鼻酸不已。自己怎麼會做出這樣可怕的事情?她真的一點意識都沒有。
「這件衣服要藏好,別讓人看到了。」無垠將破碎的白衣折起,交給了永晝。
她接下血衣,淚水不禁滑落。為什麼他可以這麼溫柔?在他眼前的人不是想要置他於死地嗎?「現在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看著與他同樣坐在床沿的永晝,無垠張開雙臂。「過來。」一如住常地,他總是將她置於最安全的地方,用外人意想不到的溫柔對待她。
然而,她呢?居然用這種方式回報他。
永晝搖搖頭。「我不過去,也許我又會傷害你。」她竟然開始害怕。
無垠莞爾一笑。「妳不會,過來。」
為什麼他可以這樣的信任她?從那雙銀灰色的眸子裡找不到一絲懷疑。被無垠的肯定所打動,永晝起身走向他,依著他坐了下來。
無垠溫暖的體溫馬上環繞著她,雙臂將她緊摟,心中還是有著濃厚罪惡感的永晝只能痛苦地承受這些。
「你的睡袍……也是我割開的?」她問。
不愧是永晝,聰穎的她馬上就發現這兩者之間的關聯。無垠選擇沉默,但也等於給了她答案。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多久?」她的聲音在顫抖,不過這是可以理解的,在她毫無意識的狀態下,做了一些自己完全不知曉的事情,那有多麼的令人害怕!
無垠先是頓了一會兒,才決定坦白。「從我們一起睡在這張床上開始。」
懷中的人連呼吸都停住了。永晝糾結著雙眉,不敢置信地微啟著紅唇。一點點的蛛絲馬跡開始逆流回她的腦海,無垠的疲累、暗璐在凌雲梯說的那席話、身體無端的酸疼……在在都印證著無垠所言不假。
若照樣推論,過去這一個月來,他根本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而她,這個始作俑者,居然還若無其事地問他為何消瘦……
永晝,妳簡直是惡魔。她錐心地對自己說。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他如何能忍受夜夜和危機同眠,而不在第一天就將她繩之以法?甚至,他大可當場就結束她的性命不是嗎?
灼燙的指腹掠過冰涼的額際,刻意避開那顆水滴形的晶石,將她的髮絲撥去一旁,露出形狀姣好的臉蛋,而手掌則流連不去地享受著膚若凝脂的觸感。
每當無垠對她這樣做時,她都會閉上眼,默默地感受那份自掌心傳遞過來的寵愛。然而此刻她卻做不到,雖然知道他是好意要她放心,但永晝不能就這樣原諒自己。
「告訴妳?這些事又不是妳做的,告訴妳又如何?」他的語氣十分溫和,卻讓永晝一頭霧水。
她稍微仰起頭,用藍眸望著他。「不是我做的?什麼意思?」
「到方才為止,妳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對吧?」銀眸看著她說。
永晝頷首,無垠繼續說:
「所以,那怎麼能說是妳做的?妳並不是自願的。」妳是被操縱的,這句話他依然說不出口。
不是自願……無垠的意思是說她是被迫的?
「難道,有人在指使我?」藍瞳中露出恐懼的神色,無垠安撫地將她攬入懷中。
「妳覺得,如果妳對我做的這些事情被發現,會有什麼後果?」無垠地問。
永晝用著微弱的音調回答:「死……」
「還有呢?之後呢?」他們的關係是從何開始?建立在什麼樣的基礎上?
一點就通的她,忽地挺直了腰桿,眼中盛滿了懼怕,激動地說:「我的國……我的子民……我的父王……」她捉住無垠的手,「不!請不要再讓戰爭波及他們……是我做的!我一人承擔……不要牽連到白露國……」
無垠無話可說,面對這樣竭盡心力地去保衛國家的永晝,他突然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他也是王,又何嘗不懂永晝想要保護國家人民的心情?但他和她不同的,是自己的人生,能作主與否。
「……妳這樣為白露國犧牲,值得嗎?那個國家,能給妳同等的回報嗎?」無垠問道。
「我是屬於白露國的,我甘願為它犧牲奉獻。你也是君王,理當懂得我的感受啊!」她滿是痛楚地喊著。
這是第一次,永晝和無垠如此直接地談到國家的問題。長久以來,這個問題在他們之間就如同是個禁忌、是個傷口,沒人願意去碰觸它。因為永晝的矛盾,所以無垠也願意不提,他耐心地等待,等待到他倆能沒有忌諱的談論這件事為止。
「我為我的國付出,但我也能替自己作主。妳呢?妳曾經為了自己而任性的反對過別人嗎?」這樣的態度和他在外人面前的嚴峻相差甚遠;但內容,卻足夠讓永晝無力反駁。
她反問:「那你呢?你不顧別人的反對做過哪些任性的事?」
沒想到無垠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娶妳。」
永晝霎時啞口,她紊亂的思緒忽然清晰了起來,最清楚的感受便是無垠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不聽使喚地潸然落下;此時此刻的她已經失去了追問的力氣。原來,知道世上有個人為了自己而任性,是一件如此令人感動的事。
因為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附屬品,白露國的附屬品,人民愛戴她,是期待她能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麼,而她只需要將自己塑造成符合王座的標準,等旁人要她上座時,便聽話地坐上去,如此而已。但是,竟然真的有人是因為她,因為永晝這個個體而需要她的。
就算還有很多事情是需要解釋的,無垠也不想在此時說明,總會有那麼一天她會明瞭。
替她接下晶瑩的淚珠,無垠終於決定直搗問題的核心。
「妳想知道是誰在控制妳嗎?」
永晝肯定地回答:「當然。」
無垠與她四目相對,一字一句地拋出:「每當妳想要對我不利時,妳的額飾就會散發出不尋常的紅色光芒……」
她怔忡半晌。「你是說……不,不可能,我父王他……」
這樣的反應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無垠沒有多作解釋,他只是伸手作勢要拿掉她的額飾,當那輕微的力道拉扯著晶石,遽然地,一股劇痛撞擊著永晝的腦門,她痛得慘叫出聲。無垠馬上放開了手,但永晝仍是扶著床沿喘息,那種恐昨的痛楚是她從未體驗過的,四肢百骸都不停顫抖,即使痛感已經消失了,她依然餘悸猶存。
「對不起……」無垠心疼地撫著她的背,但這樣做,是最直接、也最清楚的驗證方式。
「我不相信,我父王他怎麼可能會這樣做……不可能……」垂著頭的她一徑地搖頭,這太荒謬了。
她心中的支柱卻反過來成為要傷害她的人?而眼前的無垠卻一心想要幫助她……是與非、正與邪,全都顛倒過來,她的世界被打亂了。
「妳必須自己拿下那個控制妳的晶石。」他告訴她應該要怎麼做,但可惜的是,永晝卻聽不進心裡去。
失魂的藍眸沒有焦距,她說:「你在騙我,你想離間我們父女,這是你們黑沃國的詭計。」若是冷靜的她,決計不會說出這樣情緒化的言語,可當下的永晝已然失去了判斷能力。
「妳看著我。」無垠將她的臉捧至面前,要她注視著自己。「我若要對白露國不利,何必大費周章做這些安排?我若要妳死,又何必千里迢迢讓妳來到我身邊,夜夜與我共枕?妳很清楚的,不是嗎?」
永晝的心碎了,碎了一地,任狂風吹去。她好想這一切只是個夢,夢醒之後,她還是在白露國,有著慈祥的父王,總是對她微笑的母后,即使每日都有許多要學習的大小事,她都不在意,畢竟,那才是她的家。
為何一切都變了樣?她總以為那裡才是她的家,但現下,處處皆不是她的歸宿,心失去了根,還能如何呢?
合上眼,永晝不願看見,不願看見他的銀瞳,裡頭寫滿了殘酷的事實,逼她去面對。
她撥開無垠的兩掌,移身至床內。「我累了。」背著他躺下。
無垠看著一心只想逃避的她,失落地歎了口氣。
「如果,妳已經離開了那個國,也已經用自己換得了白露國的太平,那麼,妳應該就不再虧欠那個國家什麼了。妳已經替自己贖身了,永晝。」他不願再看到她將責任住身上攬,總有一天,她會負荷不了的。
「更何況,他們這樣利用妳,不顧妳的生命安危──」話未竟,永晝便截斷他的話。
「我不要聽!」不要再逼她!難道他看不出來她已經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嗎?!
無垠閉上了嘴,他太心急了,急著想將永晝從牢籠中解放出來,卻沒注意到自己施力過當,也一樣會傷害到她。望向窗外,無垠從日夜難辨的天色看出該是他離開的時刻了。
躺上床,從身後擁住那瑟縮的人兒,耳鬢廝磨地將臉貼著她的。天知道,他有多希望黎明不要來,分離的痛苦,比他身上的任何一處傷口都來得令他難受。
「永晝……我要走了。」他握起那雙冰涼的柔荑,願在他遠行前再替她暖上一回。
永晝沒有回話,甚至連雙眼都沒睜開,但無垠知道她並沒有入睡。
「還記得那日赤娘國的紅蓮在大殿上交給我的紙條嗎?」他說。
永晝心一抽!她記得,怎麼可能忘得了!那時他兩人的笑容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每每想起,總是忍不住蹙眉心痛。
「她在紙條上告訴我聯手擊潰海寇的方法。因此,我今天要遠征,去南都。路途遙遠,也許要兩三個月才回得來。」他言簡意賅地說完。「好好保重自己。天冷,妳的體質又寒,晚上叫默芸多放幾盆暖爐,千萬別染上風寒。」
永晝仍然沒有動靜,無垠凝視著那張玉雕的側顏,緩緩地,在那芙蓉般的臉頰上落下幾吻,代表著他的道別。
「永晝,做妳自己。我走了。」無垠起身離去,徒留一室的淒清與她相伴。
在寢宮的門嘎然合上的一瞬,一滴淚自緊閉的眼中溢出,橫過鼻樑,滲入軟墊中。
他好殘忍。在將這樣一個悲劇帶進她生命裡之後,就這樣一走了之,讓她一人去面對。她需要他,只是說不出口罷了。
背脊的刺寒在提醒永晝,無垠已經不在了,她多想坐起身叫住他,大喊「不要走!」。只是心裡的悲愴已經麻痺了她的身體,使她動彈不得。
永晝以為自己裸著足從寢宮飛奔而出,穿過漫長的凌雲梯,投入無垠的懷裡,乞求他為她留下,但沒想到,那只是她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