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女孩漸漸找回了意識,她在溫暖的被窩中醒來,身下躺的不是木板硬床,而是柔軟的床墊;身上蓋的,是以她的身份一輩子也觸碰不到的錦被;腦袋還來不及弄清現下的狀況,房外的交談聲就隱隱約約傳至她耳裡。
「老爺。」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情況怎麼樣了?」問話的,是一個男人關切的聲音。
「幫她換過了衣裳,大夫也看過了,說是受了點風寒,不礙事,奴婢這就要去煎藥呢。」
「好,好……對了,她醒過來了沒?」
「沒呢,像是睡著了,小小身子倒受了不少折騰。」
「唉……我進去看看。」
「是,老爺。」
咿呀一聲,門被打開了,小女孩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甚是不解的看著朝她走來的人。
「醒了?」黔柱驚喜的看著她,緩緩在她床畔一坐,眼裡寫滿了笑意。
雖然不認識眼前這個大叔,但他看起來並不像壞人,小女孩稍稍放鬆了戒備的心,至少他比起那個牽著驢子的大叔要慈藹許多。
「記得我嗎?」黔柱指指自己。
小女孩愣了一會,無辜的搖搖頭。
在昨夜那種與死亡只有一線之隔的情況下,要將眼前的事物看清就已非常不易,更何況是記得他的長相。
黔柱摸摸鼻子,其實也知道不太可能,他也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不記得我不打緊,但有一人你可要牢牢記在腦海裡。昨夜救了你的,是這個國家的太子殿下、將來的王,你只要記得這個便足夠。」
太子殿下?這是小女孩第一次聽到的稱呼,但它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她完全不懂。但,這四個字從那一刻起便佔領了她的思緒,就像黔柱所言,牢牢地、牢牢地記在腦海裡。
黔柱感到喉頭一陣熱意,許多關心的字句都想脫口而出,但內心的罪惡感卻讓他開不了口。這女孩是幸運的,雖然她的遭遇極是不堪,但終究她是被神眷顧的。黔柱眼中滿是複雜地看著她。
小女孩是這個國家的縮影,她所經歷過的苦難和大多數的百姓是一樣的;在三餐不繼的困苦中,要背叛誰或者被誰背叛,似乎都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爭一口飯吃而已,這就是現實,但黔柱身為國家官員,卻無法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用一句「時勢所逼」來為自己解套。他有幸成為太子的師傅,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用百姓的血汗換來的,叫他如何心安?
面對眼前這個孩子,他想彌補她的傷口,但內心卻對自己這種贖罪的心態感到不齒。即使讓她吃最好的、讓她穿最好的,也不代表黑沃國的所有子民都能享受到,捉襟見肘的窘境還是會繼續下去。
他想了半天,終於擠出這麼一句──
「你的爹娘都怎麼叫你的?」至少先問問她的名字吧。
女孩用那稚嫩的聲音對黔柱說出了第一句話:「丫頭。」
原來她連個名字都沒有。這並不稀奇,但卻更讓黔柱感到不捨,於是他決定要給她個名字,一個美麗的名字。
他伸手拍拍她的頭,像個父親那般慈愛,笑著說:「丫頭,好孩子,從今天起,你將有個新的人生。」
那聲丫頭不像父親的聲音,卻也讓她小小的心靈得到了慰藉。當時黔柱對她許下的諾言她並不懂,但隨著年紀的增長,個中酸甜苦辣她逐漸一一體會,對於一手改變她命運的兩個男人,默芸只有無限的感激。
即使在某些夜闌人靜的時分,她會看著窗外那片讓人絕望的黑,偷偷想起模糊記憶中的父母,和當時還是孩子的姊姊、弟弟。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她心想,甚至她會臆測,在她離開那個家之後,有沒有人想念她?年幼的弟弟會不會因為找不到她而哭泣?明知這些都是無意義的問題,也不是她能左右的過去,只是,也許,在看似堅強的默芸心裡,還是有一個角落是為那個背叛她的家所留下的。
晨鐘還沒敲響,半夢半醒之間,睡在自己房裡的默芸被敲門聲擾了睡眠,她好似聽到有人在喚她。
「丫頭!丫頭!開門啊!」
過了一會兒,那聲音還沒消失,默芸才驚覺那不是她的錯覺,門外真有人在敲門,於是她猛然起身,隨手抓了件外衣披上,便匆匆忙忙去應門。
「誰啊?天都還沒亮呢。」揉著太陽穴,她滿是不悅地問道。
「我的聲音都不認得?白養你了!這臭丫頭……快開門兒!」門外的人氣急敗壞的說著。
迷茫的思緒被他這麼一吼,一根一根的神經終於接了起來。默芸打開門,就著廊燈看見了此時不應該出現在這的那張臉,她滿是不解。
「右相大人,晨鐘都還沒響……您找我有什麼事嗎?」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她腦中,默芸的神色變得緊張起來。「難道是戰君出了什麼事?」
黔柱本來已經緩和下來的臉部肌肉又因為她這句話緊繃起來。「呸呸呸!小孩子不懂事別亂說話,戰君正在前往南都的途中,一切平安順利,哪會出什麼事!」
安了一顆心的默芸長吁口氣,又問道:「那右相大人是有事找我?」
「右相大人、右相大人,這兒就咱老小倆,何必叫得如此生疏。」堂堂一國宰相,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在默芸這小小宮女面前卻耍賴了起來;不過默芸已經習慣了,黔柱年紀愈大,在她面前愈像個頑童。
其中的原因她也不是不瞭解。憑著卓越的學識和過人的才能,黔柱擔任少傅時的年紀算是相當輕,就因為年少便負起重任,更是一刻都不敢懈怠,尤其當時黑沃國正遭逢巨變,朝中宮外一片淒楚,他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在政治上,等到太子登基,國勢漸穩,他早已過了娶妻的年紀,唯一能讓他有家人的感覺的,就只有默芸一人,這個撿回來的孩子名字是他取的,她腦袋裡頭的東西是他教的,簡直就像他的女兒。但礙於外界的目光,默芸並不想讓人道長短,因此她在宮裡總是和黔柱保有一定的距離。事實上,默芸敬他何止如父,黔柱為她所做的一切,默芸一輩子也不會忘。
「咱不是說好在宮裡就要以禮相稱嗎?這是規矩啊。話說回來,您到底有何貴幹啊?」
扯了半天,卻還是沒有提到正事,默芸忍不住追問。
黔柱恍然想起什麼似的。「糟!跟你這丫頭說起話來就會忘了正事,你快去找些人手,替王后梳洗。」
「可……,還沒到梳洗用早膳的時間啊,晨鐘都還沒響!」話至一半,就被黔柱截了去。
「我要帶王后上沐晨峰。」
睜著大眼的默芸一下子便瞭解了黔柱意欲為何,但卻又不敢確定,所以試探地問:
「您是說……要讓王后……」
黔柱沒有猶疑地點著頭。「快去準備。」
體認到事情的嚴肅性,默芸於是拿出她卓越的指揮能力,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帶領為王后梳洗更衣的隊伍前往坤簌宮。
這一回不是鐘聲叫醒了永晝,她昏沉沉地讓宮女替她更衣,加上這陣子永晝的身體很虛弱,這麼早就起床對她而言不是一件輕鬆的事。至於虛弱的原因,是她幾乎沒吃東西,夜裡也很難熟睡,這冬天的嚴寒對她而言不是多加幾件衣服就能抵擋的,但最重要的是少了他……
體內有兩個自己在爭吵,到底是該堅持自己的信仰,還是該相信無垠?即使已過了幾日,她依然無法找出解答。她不是一般人,可以因為被丟到另一個國家就將自己當成是那個國家的人民而重新開始。曾經,她差點就要接下權杖去治理一個國,而那個國是她的家;家,就是她該回去的地方。如今她站在黑色的大地之上,頂著這個國家給她的后冠,原本背叛了故土的罪惡感淹沒了她,但沒想到真實的情況竟是──那個被放逐的人、被欺騙的人,有可能是她自己。
真的嗎?父王……我對您來說只是一個道具而已嗎?為了達到目的,甚至不惜毀壞的道具嗎?
幾度,無垠的話幾乎要戰勝了她的信念;長久以來屹立不搖的信念,只差那麼一點就要臣服在無垠為她敞開的懷抱之中,但總在最後關頭她退縮了,因為不想揭開心中那道難堪的傷口。
往左走、往右走,都是滿佈著荊棘的崎嶇之路;若選擇躲進無垠的羽翼下,也就等於推翻了支撐她活到現在的理念。永晝總覺得自己站在懸崖邊,下方的無盡深淵不斷呼喚著她,跳下去是解脫?還是結束?
默芸替永晝換上正式的衣裳,永晝終於發覺了和平常有些不同,於是問:「我們要去哪兒嗎?」
正俐落的為永晝繫上腰帶,默芸淺淺的露出一抹微笑。「不是『我們』,右相大人在外頭等候殿下,要和您一起去一個地方。」
永晝更加疑惑。「右相?為什麼?要去哪兒?」
「這默芸就不方便說了,等會兒殿下自己去一趟就知道了。」
就這樣,滿腹疑問的永晝出了寢殿,果然看見身著朝服的右相黔柱站在外頭恭候。
「臣,參見王后殿下。」他拱手彎腰作禮,態度謹慎恭敬。
「免禮。右相,你這是……」她的問句還沒完,只見黔柱朝外頭攤開一掌,示意要她跟著他;雖然不明白黔柱的用意是什麼,但永晝還是隨著他的腳步走去。
永晝跟在黔柱後頭走,出了坤簌宮,天色還是漆黑一片,她這才發覺此刻似乎不是平時起床的時間,整座凌霄殿好像還在沉睡中。穿過凌雲梯,他們並沒有撥開珠簾走進黑暗的宮廊,而是走向銜接著凌雲梯的另一條走道,那是一條沒人會去注意的羊腸小徑;但仔細想來,在宮中有這麼一條小路確實非比尋常。
凜冽的寒氣直逼永晝抵擋不住寒意的身子,她縮著身體走在夜色中,使得原本就已經瘦小的身影更顯脆弱。那條小路有上坡的階梯,也有下坡的階梯,上上下下,左彎右拐,她覺得自己有些頭昏,對於他們的目的地更加好奇。
走在前頭一直沒有說話的黔柱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對永晝說道:
「殿下,您看下面。」
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永晝望去,意外發現在遠處下方那條黑得發亮的走道竟是她剛才走過的凌雲梯,他們正在對面的山上,遙望著它。
「這是……」永晝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黔柱為她解釋:「還是條山道,春末、夏秋、初冬,皆覆蓋在滂沱瀑布之下,只有嚴冬之際,水源結冰之時,方能這麼清楚地看見。平時在利用這條山道的,只有戰君一人。」
只有無垠?永晝還想問這山道是通往何處,但黔柱已經再度提起腳步往上邁去,永晝只好趕緊跟上,知道解答就在前方。
又拐了幾個彎,階梯的盡頭似乎已經到了。這一趟走下來,永晝只感到上氣不接下氣,雙腿儘是酸疼。但一踏上平台,永晝就什麼感覺都沒了,甚至連呼吸也忘了。
這裡是覲關山的最高處,叫做沐晨峰,也是一天之中黑沃國最早甦醒的地方。
居高臨下,時分是即將破曉之際,漆黑的天色轉為瑰麗的紫色,薄霧鋪散在腳下,依稀能看見凌雲梯上的燈火隨風明滅,從這個高度看去,卻像是點點星火串連而成。耳邊呼嘯而過的冷風撩起永晝輕軟的青絲,它們像綢緞般覆蓋住永晝朦朧的雙眸,纖指撥去臉上的長髮,她完全被眼前的壯麗景觀震懾住。
腳下的平台不大,站著她和黔柱,以及一口龐大的金鐘,就已經顯得擁擠。那口懸吊在黑柱間的金鐘華美得令人咋舌,從鍾身到鐘槌,全是黃金鑄造而成;那渾厚而高貴的身軀就這樣靜謐地聳立在高處,一種不言而喻的神聖性傳達到永晝心中。
一雙充滿智慧的眼正注視著這個國的王后,這雙眼的主人在想,帶她來到此處是相當具有爭議性的一個決定,因為她不僅是第一個站在這裡的女人,更是第一個站在這裡的他國公主;若要遵循禮法,顯然他的所作所為是觸法的,但這個國家目前最需要的不是墨守成規,而是革新。
他想起戰君在向他提出要和白露國和親的計畫時,最後說服了他的那句關鍵的話──她不僅可以改變這個國家,還可以改變我。是什麼樣的女子讓黑胄戰君如此執著,連面都沒見過就願意為她改寫歷史?
或許她真的擁有令人折服的魔力,當時的黔柱這樣告訴自己;而現在,他帶永晝來到此處,就是希望一切能朝著他和戰君的理想邁進。
「這裡是沐晨峰,覲關山的最高峰,也可以說是黑沃國運作的起點。」他開始為永晝講解此地的意義。「正確來說,這口鐘,才是關鍵。」黔柱感觸很深地撫上巨大的金鐘,好似那口鍾是一位他很久沒見面的好友知己。
「明明已經接近卯時了,但這天卻依然昏暗。以前的王因為憂心天色會讓百姓分不出夜與晝,降低百性工作的動力,因此設立了一個制度,叫晨鐘,每座城裡都有一座晨鐘,負責喚醒熟睡中的人民,敲醒大地,開啟一天的始軸。黑沃國共有五千一百零七座大的晨鐘,各地自建的小晨鐘不計其數。而這遍佈全國的晨鐘要以什麼為依據開始敲鐘呢?就是這座鐘,它發出的聲音傳到附近,聽到鐘響的其他敲鐘人再各自擊響自己的晨鐘,如此類推,晨鐘的聲音傳遞到黑沃的尾端,傳到黑沃的每個角落,就是從它開始。」
聽了黔柱的敘述,永晝感到心中波濤洶湧。一個如此廣大的國家,好比被上天用黑布蓋著,刻意不讓他們知道黑夜與白天,然而統治這個國家的王卻能自立自強,發展出這麼嚴密的網絡來提醒他的子民要醒來,一天的工作還等著大家去努力。
而自己就站在這個偉大制度的中心,微微的顫抖從她胸口處傳來。
在白露國,她和教導她的師傅研究過歷史上許多成功的治世,那些王是如何施展他們的抱負?是做了哪些創舉?才使國家得以成為繁榮富庶的大國。而方才聽見的晨鐘,絕對是值得後人稱頌的偉大政績。
黔柱繼續說下去:「這口凌霄殿的晨鐘,只有戰君能敲。應該是說,只有這個國家的王能敲。王是什麼?是高高在上的掌權者?還是距離平民遙遠的神-?都不是。我們的祖先告訴我們,一個國家的王,就是這個國家的父親,每天早晨,父親應當喚醒自己的孩子,告訴他們一天要開始了,今天我們該做哪些有意義的事,我們該過怎樣的生活。」
好熟悉,這段話的涵義,永晝感到好熟悉。這就是在她小的時候,父王對她說過的話。王之所以能夠享有權力,是因為王的身上背負了最最沉重的責任,王是千千萬萬個子民的父親,是他們抬起頭就想看到的人。
此時此刻,這些回憶、這些片段,就像利刃劃過她的心頭,流下斑斑鮮紅的血跡,她的淚無預警的滿溢、滾落。好痛!她的心……
「但過去有十七年的時間,這口鍾不曾響起過,因為王忘了它,忘了帶給這個國家光明,那樣黑暗的日子持續了好久……太久了……」說到這裡,黔柱堅毅的眼裡浮現不忍回首的痛楚,只怪那段歲月太深刻太殘酷。「直到戰君登基,他懷著一顆即使摧毀一切也要重建黑沃國的心,第一次走上通往沐晨峰的小路。隔了十七年,這塊地,終於又有了足跡,戰君就站在這裡,看著焦黑的大地,心中許下宏願,接著拉住鐘槌,相隔十七年再次敲醒晨鐘,也敲醒了這個國。」
她彷彿可以看見無垠站在晨鐘旁俯視著他的國,眼神中不是自豪與貪婪,而是希望和謙遜,如果萬物都有感情,那天破曉時的晨鐘必定也會哭泣。
從她和無垠同枕共眠的那天起,永晝每日起床,就會看見身旁空蕩蕩的床位,從來沒有一次是她比無垠先起床,也從來沒有一次是無垠比她先入睡,因為他是這個國最早起的人。當永晝還在夢鄉的時候,無垠早已更衣著裝隻身踏上前往沐晨峰的山道了,因為他是王,這份工作是不許偷懶,而且沒有休假的,直到他死去。
孤寂……這個字眼忽地浮上她心版。有太多的人替無垠冠上形容詞,從她的祖國,到這個國。有人說他凶殘,有人說他威嚴,有人說他偉大,但在永晝的眼裡,無垠就是孤寂,他始終是一個人。一個人被父親遺忘,一個人學習堅強,一個人坐在王座上,一個人迎接早晨……
甚至,他也一個人默默地和夜裡的她相處,不願意說出真相,只因為他不捨看她傷心,所以忍受了這麼久。
「嗚……」再也不想掩飾情緒,永晝低頭啜泣著,她為無垠而哭,也為自己而哭。
黔柱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遠方,雖然不能清楚理解此時永晝內心的感受,但他知道不該去打擾,就讓她發洩吧。
就像無垠說的,她已經為白露付出太多了,多到可以為她自己贖身了;如今將她禁錮在牢籠裡的是她自己,要不要放手,只在一念之間。雖然從小她所受的教育都是教導她要為別人著想,但自從來到黑沃,這個國家的王卻不斷的告訴她,要為自己而活。因為有一個人這麼樣的愛著她,她怎麼能不好好地愛自己呢。
大愛縱然偉大,但出自內心的愛情,卻讓她懂了過去二十年來都沒有人教過她的事。世界上,除了上對下的關愛,另一種平等的佔有愛更真實,更加牽動著一個人的五感;他的一舉手一投足,就好像將她的世界翻過來又轉過去那樣不得了,而且這種愛也值得一個人為它犧牲一切,付出所有。
腳下的懸崖雖然陡峭,深不見底的山谷雖然可怕,但若是有勇氣縱身一跳,也許才會發現新天地,也許才會找到真正的歸宿,勇氣是關鍵。
「如果……」永晝顫抖的聲音傳來,「我拋棄了宓姬的身份,這個國,還是會接納我嗎?」
黔柱凝視著她,毫不猶豫的替她解答:「殿下就是殿下,是黑沃國的王后,這和其它任何事都無關。這裡,就是你的國。」
是嗎?是真的嗎?這裡真的是她的國嗎?
永晝緩緩抬起手,握住了額間那顆代表鄉愁的冰晶,也是揭開殘酷面紗的關鍵,頓時腦海裡太多畫面掠過,有白露國的宮殿,有清晏的臉,有母后的微笑和父王的背影……這些人事物伴隨著她二十年,在未來的更多二十年裡,她就要和他們分開了……這不是遺忘,而是放下。
手指一扯,綁著冰晶的金線不費吹灰之力便鬆脫了,比起那夜無垠只不過輕輕拉下了冰晶便帶來的劇痛,輕易得令永晝感到好笑。她的父王就這麼相信她,相信她的忠誠、相信她的愚孝?是啊!永晝對白露對父王的愛曾經是不容質疑的。曾經。
永晝拿下它,將它握在手掌中,無聲地注視著那改寫了她命運的晶石一會兒,便揚起手將它拋了出去,一道優美的弧線在空中劃出,冰晶墜落在沐晨峰之下,從永晝的視線中消失了。
黔柱從她那湛藍的眸子裡看見了決斷,也看見了重生,這對他來說,就好像看到了曙光。
「王后,敲鐘吧。」他說出希望永晝敲響晨鐘的請求,但永晝卻震驚地問道:
「晨鐘不是王才能敲嗎?」
黔柱微笑了。「王不在凌霄殿,當然該由您來敲啊。」
永晝覺得這樣不妥,臉上滿是遲疑。
為了打動她,黔柱這樣說了:「戰君現在不知在何方睡著以儲備體力,今天還要趕路去南都,王后不想親自敲鐘喚醒戰君嗎?」
這席話著實讓永晝的心動搖了。過去都是被無垠所敲出的鐘聲叫醒,如今,是她該回報他的時候了,這敲晨鐘的工作,她想做。
「請右相大人指導。」永晝拭去眼角的淚水,走到晨鐘旁,巨大的晨鐘從這個角度仰望更是宏偉。她握緊鐘槌的麻繩,試著想像幾年來,無垠都是如何一下又一下的敲著這沉重的大鐘,不畏風雨的阻擋,不論身體的好壞,執著的做著這項神聖的工作。
「敲晨鐘三下即可。」
永晝想到,就在這同時,全黑沃國有多少的敲鐘人都和她一樣手握鐘槌,但不同的是,他們在等待凌霄殿的鐘聲響起。
永晝吸一口氣,使力地將沉重的鐘槌向後拉,然後虔誠地往晨鐘推去。
低沉渾厚的鐘響劃破了清晨的寧靜,這就是每天叫醒永晝的聲音。伴隨著第一聲的晨鐘響起,四面八方好似呼應著永晝所敲出的聲響,高低不一的鐘聲跟著傳來,有的快,有的慢,有的近,有的遠,像極了一首悠遠的歌。
當鐘槌撞擊晨鐘的那一-,從手心傳至胸口的共振叫做感動,淚水自眼眶滑落已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鐘響晨開。」黔柱朗誦似地喊道。
永晝再度敲響第二聲,他又接著喊:
「天祥地和。」
最後一下,永晝使盡力氣敲出最大的聲響,她希望無垠能聽見她所敲的晨鐘,她為他而敲的晨鐘。
「國富民安。」這是一個夢想,但黔柱相信,目標不遠了,真的不遠了。
晨曦微微地從雲層後透出來,難得一見的金色出現在黑沃國的天際。
鐘聲愈來愈遠,愈來愈小聲,永晝看著陽光綻放的地方,默默地祈求無垠一定要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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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簾雪絲從天而降,鋪蓋在大宅院裡,深深庭院和池塘皆是白皚皚一片;靜謐的雪夜裡除了呼嘯的風聲,聽不見其它聲響,這裡是舊將軍府,現在為左相府,也就是黑沃國左相暗璐的宅所。和母親用完晚膳的暗璐正在書房翻閱南方六都的賦稅統籌書;每日除了朝上的事務,回到家,他依然不放過任何能夠辦公的時間;不只他,幾乎所有臣子都和他一樣,貢獻所有心力給國,只怕有所不及。
一輛馬車在漫天雪花中駛來,隨著馬伕拉扯疆繩,兩匹黑馬停在左相府前,男僕從馬車上一躍而下,隨即撐開傘,要替主人擋雪。
布幔後走出來的人是右相黔柱,一個不屬於此地的稀客。由僕人打著傘,拾階走上左相府大門。
黔柱仰首,看見那塊被白雪覆蓋住的匾額,上頭斗大的左相府三字映入他眼簾,心中頓時無限唏噓,又憶起同樣是下著雪的那日,他和太子無垠前來弔唁墨黥大將軍,穿過跪了一地哀淒的家僕與女眷,來到滿掛白綾的靈堂,看見墨黥大將軍的牌位,以及他身後留下的唯一血脈──少年的臉上寫著失望,眼底只有死灰,那樣的一張臉讓黔柱連看都不忍看。但回到此刻,他再度踏上的是同樣的階梯,卻已經是屬於左相的宅第,而這座宅子的主人,竟就是當年對一切絕望的少年,也是當今的第一臣左相。世事變遷之快,凡人無法不感歎。
僕人拉著門環敲了敲,不久,門房便來開門。
「誰啊?都幾更天了,這大風大雪的有什麼事兒啊……」嘴裡一串抱怨的老門房在藉由燈籠的火光看清來者何人之後立即挺直了腰背,一改敷衍的語氣喊道:「右相大人!這麼晚了怎麼還上這兒來啊?」
看著年紀與自己相仿,甚至可能還大上個幾歲的老門房,黔柱客氣地對他說:「我有事要見你家主子。」
「是是是!我這就去通報一聲,您快請裡邊兒坐。六仔!快去通報少爺右相大人來啦!」一聲吆喝,一個十五郎當歲的少年從一旁小屋中竄出,慌慌張張的往院裡跑去了。
「右相大人,這邊請。」門房攤開一掌,恭敬的為黔柱引路,三人就這樣往正廳走去。
老門房看見黔柱會如此吃驚又敬重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為朝中左右二相素不往來,意見也常常相左,既然不是同一陣線,自然不可能有機會到對方府上登門拜訪;二來在黑沃,除了戰君受到的景仰最為廣大之外,輔佐過兩代君王的黔柱也同樣在這個國家擁有一定的地位,老臣視他為骨幹,人民看見他也彷彿看見戰君的化身,無不尊重禮遇。
進了正廳,黔柱脫下沾了雪花的大氅交給僕人,便站在廳上不肯入座。
不久,左相暗璐悠哉地自廳後出現。「大人請坐啊。」
待暗璐說了這話,黔柱才緩緩地落座。這是他堅持的禮貌。接著總管馬上送上冒著白煙的熱茶,就放在他一旁的茶几上。
「這夜黑風高的,不知右相大人來到寒舍有何貴幹?」坐在主位上的暗璐斜視著狀似輕鬆的黔柱。
而他只是拿起熱茶淺啜一兩口,滿足地放回茶几上,才轉頭看向暗璐。
「將軍夫人近來身體安康否?」
「母親年事雖已高,但身體依然健朗,多謝右相大人關心。」這老頭特地來這就為了說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暫且耐著性子陪他繞繞圈子。
「最近將軍夫人還在為左相大人的婚事著急嗎?」他用一種長輩對晚輩的關心語氣問道。這絕對不是他八卦,而是暗璐的母親替兒子的親事四處張羅這事早已不是朝中的新聞,人人都知曉尚未娶妻的左相有個動不動就要他去相親的母親。
不過事出必有因,距離墨黥大將軍離世已多年,但一脈單傳的暗璐卻連個媳婦都還沒討,接傳香火這事,母親不急還有誰會急呢?
忍,忍下來。「這等雞毛蒜皮的家務事不需勞煩右相大人操心。」特意扯出一個「與你何干」的笑容,警告他不得再越雷池一步。
可惜黔柱並沒把那抹微笑看清,依然不識相的繼續說:「若是將軍夫人沒有滿意的對象,我這兒有不少名字,各個都是出自名門的大好姑娘,不如讓將軍夫人過目過目……」
「不需要!」暗璐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每日要和母親在婚事上頭周旋打太極就已經夠費神了,這老頭竟還來攪局,是嫌他不夠煩嗎?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你到底有什麼事?」額角跳動的青筋愈來愈明顯,他也已經懶得跟這老頭玩下去,就直接攤牌吧。
看著眼前年輕氣盛的暗璐,黔柱不禁莞爾。「那我就開門見山的說了。我要當王后的師傅,從明天起教導她關於黑沃的知識。」
暗璐以為自己聽錯了,挺直了腰的他重複黔柱的話:「當王后的師傅?右相大人,雖然在王后這件事情上你一向都偏袒她,但是也沒必要去當她的師傅吧?歷史上沒這先例。」
撥弄著戒指的黔柱先是頷首。「那是因為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王后不認識自己的國家,要先例,當今王后就是先例。」
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暗璐開始踱步。「恕我直言,我認為王后並沒有認同自己的身份,右相大人這樣做是否過度熱心?」
「若是把你放逐到白露國,試問左相大人能認同嗎?」這句話堵住了暗璐的嘴,雖然想反駁,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再說,王后有心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我們所要做的,只是推她一把。」
「她有心?」暗璐滿臉的不信。
這回黔柱沒說什麼,只是用堅定不移的目光與他對視。
暗璐似乎不得不相信他。「就算她有心,你今天要當她的師傅,不怕其他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黔柱也站了起來,臉上浮現令暗璐不安的笑容。「如果你也和我一起,試問有誰敢反對?」
「我?!」他比著自己。
黔柱點點頭。「是的,我負責介紹地理,你負責講解制度。」
「我為何要答應你?」
「因為是戰君委託我這樣做的。」
一下子什麼反駁的話都想不起來,只要碰上戰君的諭旨,任誰都會臣服。
背對著黔柱,暗璐看著屋外飄落的雪絲,不禁歎了口氣。
「她到底有什麼魅力?」
非常瞭解暗璐這句話中的情緒。一同出生入死這麼多年,既有袍澤之情,又有君臣之義,戰君對屬下一視同仁,那英勇又精明的王是這個國家的,不屬於任何一人;但當永晝出現之後,無論是誰都看得出來,王的心思已經不再專一,也不再是所有人的王,因此這也算是吃味的一種吧!黔柱因為瞭解,所以有些話非說不可。
「我並不是一開始就同意和白露和親,是戰君說服我的。」
暗璐轉過身。「和白露和親不是你提議的嗎?」他詫異地看著他。
黔柱搖頭。「我是檯面上的主事者,戰君是檯面下的操盤手。」
就是因為黔柱提出和親的方法,而暗璐認為這根本是懦弱又荒唐的一條路,所以對這個同僚心生不滿,以往就和他氣味不相投的暗璐決定將對右相的不滿搬上檯面,結果他剛剛聽到的是什麼?
「怎麼可能?!戰君為什麼要這樣做?那場仗難道是為了白露國的公主打的?」他憤慨的喊著。
黔柱趕緊扳住他激動起伏的肩。「冷靜一點,聽我說。戰君的確早在開戰前就知道宓姬這個人,但並不代表這場戰役和宓姬有任何關係,當時的國情你不是不瞭解,如果身為左相的你都能講出這種不體貼的話,那你叫其他臣子要如何是好?」
垂首,暗璐抹了抹臉,自知方才是失態了;不過正因為他曾經站在戰爭的前線,才會有這樣的反應。「我只是……」
「我懂。」黔柱拍了拍他。「你們絕對不是被蒙在鼓裡,只是戰君不想讓你們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有感到迷惑的機會,他希望你們的目標就只有一個。」
要打勝仗,就告訴你的弟兄,我們的最終目的就是羸,沒有第二條路。唯有心中無疑惑的人,才能勝利。
「你知道的……我不能再失去一次心中的支柱。」刻意別開臉的暗璐難得觸碰到自己內心的傷口,這句話聽在黔柱耳裡,霎時又好像把他帶回第一次見到暗璐時的那刻,那麼的讓人不捨。
「我知道。而且我保證不會。」有時候他看待暗璐有如同僚,雖然兩人的意見時常相左,但共同的目的都是為了國家好;有時,他看待暗璐就只是個晚輩,一涸武裝自己的孩子,依然需要旁人的扶持。
「如果戰君真的希望我這樣做,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心目中的戰君總是能比他快一步,看得比他遠,考慮得比他周詳。相信戰君,沒有第二條路。
黔柱笑了,很開心他能這麼快就想通。「那就這麼說定了,時間不早,我先告辭了。」
向他拱手,接著便提步走向大廳門口,不過才沒走兩步,他又轉過頭來,臉上儘是喜悅。「謝謝你替我的名譽擔心,為了報答你的義氣,我決定將閨女名單送至將軍夫人手上。」
暗璐低落的情緒一下子又攀升回來,他大吼:「說過了不需要!」
早猜想到會有這種反應的黔柱邊走向門外,邊對空氣說道:「就算你推掉了所有的相親,我也不會考慮把默芸嫁給你的,死了這條心吧。」
兩眼瞪得跟銅鈴一樣大的暗恥不自覺的脹紅了臉,失去理智的他不管已經遠去的黔柱還聽不聽得見,只管放聲大叫:「你……你……這個死老頭!誰要娶那個凶婆娘!你別老王賣瓜了你!我的眼光還不至於差到那裡去!是她別高攀我吧?少臭美了!」
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說話時機的總管,一面收著茶几上的茶杯,一面小心翼翼地說道:「少爺,右相大人的馬車已經走了。」應該是聽不見了。
暗璐咬牙切齒地看向總管,好像打算說什麼,卻又含在嘴裡出不來,只是「哼」的一聲,掉頭走人。
從暗璐呱呱墜地就看著他長到現在的總管,將茶杯捧在懷裡,慈祥地笑著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