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細碎的白雪乘著風勢吹開珠簾,三三兩兩飄了進來,跌落在窗台上、地板上,靜靜的化成水,然後無聲地蒸發消失。
房內,放有三盆燒得火紅的爐子,用來驅走凜冽的寒意,然而此刻寧靜的氛圍卻只聽得見炭塊燒熔的聲響;空蕩的臥室中央,擺著一張圓桌,永晝正坐在桌前,拿著針線縫補一件墨色的衣裳──當然,不是她的。
針進,線出,蔥白似的纖指熟練地來回穿梭在布料之間,已經垂淚的蠟攀附著低首的棉線燃燒著,橘紅的火光映照著那細緻的面龐,在琉璃藍的水瞳中搖曳,她神情認真地專注於縫補的部位。
昨夜,她在他的睡袍上發現了一道撕裂痕,吃驚地看著破洞的無垠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造成的,不過因為他的衣料子都很輕薄,劃出這樣的口子並不是沒有過的事。令他意外的是,永晝竟然表示希望讓她來縫補。她說,在坤簌宮的時光實在太過悠閒,閒得發慌的她只是想找些事做,無垠驚喜之下當然就答應了。
然而,深深刻畫在永晝腦海裡無法忘卻的,是當他聽見她要為他縫衣裳時從內心深處綻放出來的笑容──那種天真的表情,簡直跟個孩子沒兩樣。進宮一個月,永晝看過白天的無垠、夜晚的無垠、朝上的無垠,和大臣議政的無垠,昨夜卻是她初次看見擁有那般無邪笑容的無垠。是她的主動讓他這麼開心嗎?
不,永晝認為原因是來自「縫補」這個舉動。
當孩子的衣裳破了,該由誰來補呢?一般來說是母親。絕大多數的孩子都穿過母親一針一線縫紉過的衣裳,無論布料多麼的粗糙,因為有母親溫暖的雙手織進無限的關懷和母愛,那穿起來比任何一件新衣裳都值得驕傲。只有那雙神奇的手,才知道孩子什麼時候冷、什麼時候發燒、什麼時候餓肚子,即使貧窮,只要有母親,就好比擁有無限的財富。
但是無垠的母親卻在他最需要母愛的年紀離他而去,殘酷的命運竟又在他失去母親之後,間接讓他失去了父愛,頓時,他彷彿像個被還棄的孩子,站在全國的最高處,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在那樣幼小的心靈中,懂得什麼叫寂寞嗎?
希望他不懂,因為,那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
上天是公平的,身為一國之主的黑胄戰君,卻連根本的親情都無法擁有。
被父王遣忘、被大臣期待的無垠是否曾經急於成長而偃苗助長呢?每晚當她看著他,看著那張沒有一絲猶疑不安的面龐,幾度差點脫口問出:那顆強壯的心臟,是否也有脆弱不願讓人見到的一面?但她終究沒有問出口。
徘徊在無垠內心邊緣的她,始終不肯去碰觸、打開兩人之間最後一道門的關鍵,即使永晝知曉,他夜夜都在等待她的行動,守在原地,不肯進一分,也不會退一步,但是她不能,她不能背負著千萬人的信任,轉而投入他的懷抱。
想得出神,永晝沒注意到尖銳的銀針穿過布料,深深地刺進了那白玉般的指腹,直到她吃痛地拿起手指檢視時,鮮紅的血珠已經滲出了傷口,凝結在指頭上。無聲地按住出血處,於是小小的血珠跌進了黑色的衣裳中,化為無形;鮮血失去了它原有的色彩,與黑融為一體,但即使看不見,它依然存在。
在永晝平靜如冰的面容上,忽然從眉心蹙起一道皺痕。
濺灑在黑胄戰君身上的,何只成千上萬滴鮮血,它們被黑所吸收,埋藏在黑胄深處,即使肉眼看不見,但它們仍然存在。穿戴著黑胄的無垠背負著如此沉重的盔甲,卻依然提著長刀揮舞出更多的鮮血,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是自願?還是責任使然?
羅-將人命把玩於股掌之間,視痛苦為享受,不知憐憫為何物,因此被稱作羅。但他不是,無垠總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任何的小事都逃不過那雙銀眸,然而他注意這些不為別的,只因他在關心、在體察每件發生在他國內的事,彷彿是個付出一切的父親,那樣地令人敬佩。即使永晝從未說出口,但在她的內心早已體會到了這點,無垠為國家所做的,已超越所有人能夠做的──想必,也犧牲了更多。
忽地,門被推開的聲響擾亂了一室的寂靜,也打斷了永晝的思緒。
來人是神色慌張的默芸,踩著紊亂的步伐,呼吸急促地喘著氣,看得出來必是一路趕著來到這,白淨的小臉上此時泛著紅潮,額角滲出滴滴汗珠,她來到永晝跟前。
「參見王后。」她揖身後臉上還是寫滿了無措,這讓第一次見到她這副模樣的永晝十分疑惑。
「發生了什麼事嗎?」永晝放下針線,審視著默芸亂了方寸的神情。能讓向來冷靜的默芸如此慌亂的,在這宮裡能有幾人?無垠?是他出事了嗎?這個乍現的想法無預警地讓恐懼爬滿了永晝全身,她急促的問道:
「是無垠出什麼事了嗎?」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又關心又擔心的語氣和表情,是多麼像一個擔心丈夫出事的妻子。
嚥下一口唾液的默芸邊搖頭邊調整了自己的呼吸,她憂心忡忡地看著永晝。「戰君請王后到正殿一趟,有貴客來訪。」
放下心中一顆懸石的永晝在聽完默芸的話後,更是不解。
「貴客?是誰?」
來到黑沃國,無垠將她安置在坤簌宮,也鮮少讓人來煩她,或者該說是刻意不讓人接近她。除了默芸和少數宮女,還有無垠本人,她這個月以來看到的面孔屈指可數。永晝一度以為,他是否想囚禁她,讓她與外界隔離,與世界脫軌,終有一天她會心甘情願的作他的籠中鳥。但與其認定這種悲哀的設想,永晝卻寧願相信另一種。
這個宮裡的人並不是全部都當她是國母,這在她初來到此地時就已經領教過了。然而就從那日起,永晝就再也沒見過那些嘲諷她的臉孔,服侍她的全都是溫順的宮女,口中喚的句句是王后。默芸說,這些人都是她的好姐妹。所以,無垠是想為她隔離惡意與危險?現在的情勢還不是她可以露面的嗎?
而方才默芸說要她去正殿見客,這可是頭一遭。是什麼樣的客人非要她去見不可?雖然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但她還是無法抑制的妄想了一下,是白露國的臣子或是使者來探望她了嗎?是不是父王掛念她,因此派人捎信來了?
真是可笑。白露和黑沃互視如仇,又怎麼可能讓國人跨越國境呢?永晝可悲地在心底嗤笑著自己。
「是個大麻煩。」沒頭沒尾丟下這五個字的默芸移開腳步往掛著永晝衣裳的木架走去。
黛眉已皺在一起的永晝擱下手中和腿上的東西站起身,朝默芸著急來回巡視衣裳的背影問:「什麼叫大麻煩?是我認識的人嗎?」
「王后也許不認識,但應該聽說過。」回答後的默芸來回檢視每一件手工精美、質料上乘的外袍,口中唸唸有詞:「不能穿得太美……可是王后本來就很美啊。不能穿得太華麗……這些袍子怎麼一件比一件誇張啊?」說著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碎語。默芸終於選定一件白紗滾金邊的罩衫,拿下它後,急忙跑到永晝身邊為她換上。
情緒是會感染的。默芸的急躁使得永晝也跟著緊張起來。不過是換件外衣而已,卻使兩人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大功告成,默芸看了看永晝的妝容,忍不住歎了口氣。
「一定會被染指的。」
永晝的藍眸裡已經寫滿了問號,但還來不及開口再問,手腕已被默芸捉住。
想將王后拉到銅鏡前讓她梳妝的默芸感到手中的細腕抽離了她的掌握,回過頭看向永晝,只瞧見她摸著自己的手腕沉默不語。
「奴婢只是心急,冒犯到王后還請見諒。」她以為永晝是被她的笨手笨腳惹怒,趕緊揖身賠不是。
永晝面無表情地搖著螓首,逕自移動蓮足到妝台前落坐。
不消多久的時間,此刻的永晝和默芸已經穿過一條又一條的黑色殿廊,通往正殿的拱門已在咫尺。
原以為默芸會為她梳個更複雜的髮髻,沒想到正好相反,她將她一頭的金釵玉墜紛紛解下,只撈起中央的一綹發,再從錦盒中挑出最樸素的一隻彩蝶步搖,在永晝的右耳後綰成一個髻,僅此而已。但永晝不瞭解的是,為何默芸在看了自己一雙巧手做出來的成果後,卻還是搖頭歎氣,直嚷著:「不行,太美了,太美了。」
也許解答就在前方,永晝這樣盼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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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為王后永晝拉開珠簾,繡鞋踏上了正殿,在眾目睽睽之下,永晝面不改色地走了出來。這個寬不見邊、深不見底的正殿已不再讓她恐懼,因為坐在最上方的男人已從陌生的黑胄戰君變成了夜夜共枕的無垠;這個閻黑的宮殿也不再是深不可測,縱使她身著的依然是白衣,但某些事物已經有了微妙的不同。
來到正殿的永晝並沒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文武大臣表情有多猙獰,只因她的視線已被一抹火焰般的鮮紅倩影給佔據。
黑得發亮的黑曜石地板上散落著一道艷紅的痕跡,那是花瓣。那軌跡從大殿外蔓延至殿內,彷彿是一個人走過的軌跡;順著鮮紅的指引,先是看到六名全身紅衣、手持竹籃、巧笑倩兮的清麗女子,再來於花路盡頭的,就是一簇像火苗燃燒著的形影。
背影。女子的黑髮用紅色緞帶高高束起,一身亮紅的鎧甲……沒錯,是鎧甲,配上朱紅色的披風,儼然是一名威風凜凜的瀟灑少年,但卻又讓人一眼便看出她是個女兒身,因為纖瘦的身形和白皙的肌膚不言而喻地道出這項事實。
火焰似的女子轉身看向走進正殿的永晝,這才讓永晝看清楚了她的面貌。
高傲的彎眉下是一雙紅艷似火的瞳眸,高挺的鼻樑銜接著薄厚適中的唇瓣,由唇形看來,她若笑起來,將會是相當燦爛的笑容。
當她向永晝走來時,忘了反應的永晝只看見女子白如珠玉的耳垂下分別掛著深紅通透的寶石,隨著女子的移動左右搖擺。
當女子輪廓分明的俏顏來到永晝面前,女子先是對永晝饒富興味地一笑,接著開始自我介紹:
「想必你就是白露國的宓姬,黑沃國的王后──永晝。本王乃東方赤娘國的國王,紅蓮。久聞大名,今日終得一見芳顏,果然名不虛傳。」
什麼?赤娘國?國王?
永晝被這突如其來的訊息嚇著,睜大了水眸。眼前的少女,就是遠方赤娘國的王?
大陸成三角狀,中間為廣大的黑沃國,左邊為次大的白露國,至於右邊,就是佔地最小的赤娘國。白露與赤娘兩國之間橫亙著一個黑沃國,導致兩國的交流不盛,甚至可以說互不往來,因此永晝對這個遙遠的紅之國很是陌生,只知道他們人人都有著一雙紅瞳,以紅色衣著為主,至於他們的王竟是個如此年輕又貌美的女王,這可讓永晝開了眼界。
趁永晝看著自己出神,紅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她雪白凝脂的嫩頰上偷了個香:此舉不但讓永晝比方才更加呆滯,在場的包括默芸、眾大臣和坐在王座上的無垠都倒抽了一口氣。
撫著被紅蓮親過的地方,永晝微啟的小嘴發不出一個字。她沒料到赤娘國的國王不僅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有怪異性向的女子。
「紅蓮!」無垠的吼聲響遍整個正殿,雙掌幾乎要將扶手捏碎的他,想用眼光射死那個偷親他老婆的採花賊!詭異的是……那個採花賊卻是個女的。
被吼的紅蓮掏掏耳朵,不以為意的朝上位說道:
「無垠哥哥不要這麼生氣嘛!本王只是在打招呼罷了,別這樣大驚小怪的。」
聽見紅蓮是怎麼稱呼無垠的,永晝緩緩抬起眼,藍眸對上那雙銀眸,她內斂的眼光中蘊含著什麼?一般人很難猜解,但對這時的無垠來說並不難。
只是當他心急地想向她解釋些什麼時,冷漠的藍眸已經將焦點從他身上移開,不給他絲毫辯解的機會。
「紅蓮陛下,請自重。」看不下去的默芸對這個每來一回凌霄殿就要大鬧一次的赤娘王很是無奈。沒有人能預知她下一步想做什麼,任何的威脅和阻止,在她看來,都只是嬉鬧般的笑話。
紅蓮聽見默芸的勸阻,雙眼又亮了起來。她三步並成兩步地來到默芸身邊,勾起她下頷微笑著。「這不是默芸妹子嗎?幾年不見,又更標緻了啊。」
默芸撇開臉,語氣不甚溫和。「紅蓮陛下,請不要開默芸的玩笑。」
「這哪是玩笑啊!這都是本王的肺腑之言。真是羨慕無垠哥哥,每天都被這麼多絕世佳顏圍繞,處理起政事一定特別有動力。」將雙手背在背後的紅蓮一臉羨慕的神情,接著又搖了搖頭。
此時,紅蓮帶來的侍女們發難了。
「大王真壞!拐著彎兒罵咱沒有美貌。」
「就是說嘛,以後不理大王了。」
這些嬌嗔已經讓大臣們和永晝目瞪口呆,接下來的景象更是讓他們不敢恭維。
紅蓮走到她們中央,左抱一個右摟一個,急忙哄道:「本王不是這個意思啊!只是美的味道不同,各有所長啊。」
聽著耳邊的銀鈴笑聲,永晝不禁想,現在上演的戲碼是叫做調戲嗎?這個調戲別人的人真的是個女人嗎?還是靈魂裝錯了軀殼,她根本應該是個風流倜儻的翩翩少年才對?
偷偷看著無垠,他身為這個宮殿的主人卻絲毫不受影響,彷彿這一切本是理所當然似的,還拿起一旁的茶杯啜了幾口香茶。也許是他真的習慣了。
他們認識很久了吧?
從紅蓮對無垠的親暱稱呼,到她對默芸說的話,甚至現在回想起來,方才在坤簌宮默芸的擔心焦急,都代表著他們對紅蓮的認識和交情匪淺。同樣是黑沃國的鄰國,一國是邦交友好,另一國卻落得被強侵蹂躪……這是為什麼?他,怎能如此偏袒殘忍?
自己是多餘的,這樣的掏空感忽然充塞心中。
無垠透過瀰漫茶香的熱氣凝望著台階下的永晝。她又在煩惱什麼?每當她露出這種受傷卻又佯裝堅強的表情,無垠明白,那就是她最痛苦的時候。但以她的身份、她的個性,又不可能向別人吐露心事,包括他也被阻擋在外不得其門而入。
這是多麼的殘忍!明明清楚地聽見牆的另一邊傳來細碎柔弱的啜泣,卻無法立即在她身邊抱緊她安慰她,只能不停的尋找入口,心急如焚。即使總是碰壁,弄得一身是灰,他還是不願放棄。世上知心難求,對他們倆而言,擁有一個與自己身份對等的知己更是天方夜譚。有個道理,無垠比永晝早一步明白。
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她不知道,早在……
「無垠哥哥。」紅蓮叉腰看著他。「我們上一次見面已是三年多以前了吧!」
放下茶杯,俯視著紅蓮那張帶有不容忽視的高貴氣質,又隨時可能變成登徒子似的臉,無垠回道:
「是。」
紅色的馬靴來回在漆黑的地板上踱步,猶如鏡子般的黑曜石倒映了她的英姿和從容不迫。
「沒想到這三年之間,黑沃國變了這麼多,無垠哥哥的夢想實現了不少嘛。」說著,那雙紅瞳再次鎖定在永晝結了層霜的麗顏上。「特別是某樁心願,是吧?」
由肺葉吐出一口悶氣,無垠擺了張臭臉,就是擺給她看的。
甚是瞭解這位黑沃國王的紅蓮,知道什麼時候該歇歇,什麼時候開開玩笑也無妨,只要不碰觸到他的弱點,這位老大哥是很寬容的。
從懷中拿出一張紅紙,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說過我今天是來送禮的。」
挑起眉,無垠從她驕傲的面容中讀到,這次她可真的不止是路過來搗亂的。
命侍女將紅紙奉上給無垠,接著,紅蓮將習慣性微揚的下頷轉向站在一旁好久都沒出聲的大臣,看見他們各個臉上都寫滿了對她的不滿和對她來訪的不歡迎,卻又礙於戰君的威嚴敢怒不敢言,那些老臉真是讓她看了就想發噱。
接過由殿上侍衛遞上的紅紙,無垠慵懶地一手撐頰,一手翻開四折的紅紙。
殿內頂時人聲全無,大臣們目不轉睛的看著戰君,他們都十分關切赤娘王那張紅紙上寫的到底是什麼。雖然紅蓮這人行徑怪異又違禮背俗,但她是個能力強大的君王,這是不容置疑的,若是以國王的身份與戰君交流,那麼內容就將會是非常關鍵而且重要。
食指貼著唇,手掌拖著下巴的無垠,沒有露出任何讓外人能夠分辮出情緒的表情,直到看完,折起紅紙,他才和紅蓮四目相對,這一望,兩人竟默契十足地同時笑了出來,而且還是讓人看了不禁要打冷顫的奸笑。
「那我就收下了。」將紅紙收進衣裳內裡的無垠回敬了這麼一句。
「您別客氣。」送禮的紅蓮也只客套了這麼四個字,關於紅紙的內容卻隻字未提,但這個話題在兩國之王眉來眼去的協定下,就這樣結束了。
暗璐和黔柱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仍是沒有得到一點線索,不過憋氣憋到快斷氣倒是真的。
清澈的湛藍眸子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們不用言語的默契,叫做心照不宣,他們只靠眼神交會的信任,叫做心靈相通……
前一刻還以為又回到痛恨無垠的自己,現下心中卻滿泛著酸味。永晝忘了,有一種東西是投入了之後便再也無法收回的,就好比丟入海裡的銀針,除非放棄它。
幾乎沒時間讓她喘息似的,紅蓮的聲音又再次響起,而且是針對著她。
「宓姬,我想還是這樣叫你比較妥當吧?」
好久沒聽過人家這樣叫她,永晝甚至有些陌生。不明白紅蓮話中涵意的她問。
「為什麼?」
「因為你依然是白露國的公主,就算外表是黑沃國的,你的心,就像這套衣服一樣,還是屬於白露國。」火眸瞬也不瞬地盯著永晝。
紅蓮一向快人快語,但這次的有話直說似乎在昏暗的正殿上產生了一連串的發酵反應。
這是一個公開的禁忌,雖然戰君並沒有正式頒詔同意王后在凌霄殿穿著白衣,但從他對這件事的處理方式,已足夠讓悠悠之口不去攻擊不守國禮的王后,只能默認。
以黔柱為首的臣子相信戰君是尊重永晝的信念,因而不強迫她換穿黑衣,以暗璐為首的臣子們則認為戰君是因為寵愛永晝,而讓她為所欲為。然而無垠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麼?大概除了他自己,沒人知曉。
萬黑叢中一點白的永晝在紅蓮的注視之下,遲遲未開口。其實她大可當場承認紅蓮所言極是,因為屹立在她心中的堅持確實是為了祖國,而她,也的確對黑沃王后這個寶座一點興趣也無。但,她說不出口。要為自己辯白不是難事,只要不考慮後果說了就是,可是一旦顧及到無垠的立場,這些話就哽在喉嚨,上下不得。
他用權力、用威嚴替她保住了最後的一點自由,讓她能夠用不會言語的衣裳來表達自身的反抗,所以,無垠等同於默許她的反擊。一國之君何以要做這股自打嘴巴的傻事呢?沒有其它緣故,就是為了她。
相對於無垠的實宏大量,永晝面對紅蓮的打破砂鍋,實在不能置他於不義地暢所欲言,這次,換她得替無垠保住面子。
眼看永晝被刁蠻的紅蓮逼到死角,無垠多麼想伸出援手;她的不語,已經給了他最大的安慰。從沉默中,無垠聽出了永晝柔軟的心聲,她這就是在報答他,顧慮到他的立場、他的為難,因此選擇不回答。可惜這份溫情只會讓她在這座宮殿的地位更加尷尬。
幸好,願助永晝一臂之力的,不只無垠一人。
「紅蓮陛下,何謂家務事,您可明白?」和紅蓮有些私交的默芸冒著逾矩的罪名打破沉默。
斜睨著挺身來解圍的默芸,紅蓮揚著下巴回道:「懂啊,不就是關起家門來處理的事嗎?」怎麼不懂?這類事情她處理過不下千萬件。
「正是。您身為鄰國的王,是否除了政事之外就不該再干涉本國的家務事呢?」
喝!這句話威脅意味濃厚,一點縫細都不讓鑽。紅蓮皺了皺鼻子,雖然她愛女人,卻對女人的嘴上功夫不敢恭維,好比默芸這小妮子,竟不顧念她們曾在寒風裡賞了整晚的月,幾句話就不著痕跡的把她訓了一頓。
「默芸妹妹,照你這樣說,簡直是拒本王於千里之外。好歹我也是這場和親中的關鍵人物啊。」本來想把這個撒手?保留起來的,但情勢所逼,由不得她了。
永晝皺起了黛眉,對紅蓮所言之事感到困惑。黑沃與白露的和親,為什麼和赤娘國的王有關?到底還有多少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你是關鍵人物?」她問。
喜出望外地觀察著永晝佈滿疑問的藍眸,紅蓮弔詭地嘴角微揚,紅瞳瞄了上位的無垠一眼,兩道冷箭正不偏不移地穿透她。被威名遠播的黑胄戰君這般冷視著,還能夠隨心所欲地行動的,這世上除了紅蓮,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人。
無視高處散發出的威嚇,紅蓮若有所思地開口:「看來……無垠哥哥還有很多事沒告訴你……」
此話未竟,機智過人的無垠自然是不可能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不把他當一回事的紅蓮在全朝文武和永晝面前大放厥詞,甚至不留情面地掀他的底。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要怪就怪他們太過於清楚彼此的狀況;當對峙的情勢展開,最後往往是以兩敗俱傷收場。
宏亮的男聲打斷道:
「我說,你的親親表哥怎麼沒跟你一道來?他不是最愛當你的跟屁蟲嗎?是被你禁足了?還是小兩口又吵架了?我看可憐的他又留在赤娘國幫你收拾爛攤子吧?」
「任嘴!」急於堵住無垠的口,紅蓮的一派悠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既羞赧又憤怒的神情。
緊握著雙拳,紅瞳此刻簡直如燃燒著一般迸出烈焰。全赤娘國的人都知道在紅蓮面前,有一人不能提,否則就是活膩了;偏偏此人又和紅蓮一輩子糾纏不清,儼然成為赤娘王最大的罩門。
眼中映著無垠勝利的笑容,不巧她赤娘王性格中最大的敗筆就是好勝,若不給他一點下馬威瞧瞧,這赤字非倒著寫不可。
於是她語出驚人地說道:「看來,貴國和咱的交易是不想談了吧!」哼,看誰握在對方手裡的死穴比較多,她絕對不認輸。
所謂的交易,是無垠為了改善貧國的現況所擬定的一套計畫。
以往國內所產的礦石絕大多數是內部消化,外銷到別的國家的數量少之又少。但石頭不能當飯吃,即使讓餓死的庶民用鑲金嵌玉的棺材入殮,也不能挽回什麼,他們需要的,是能夠填飽肚子的食物。
不同於土地貧瘠的黑沃,赤娘肥沃的紅土每年都孕育出粒粒飽滿的金穗,穀倉裡的乾糧囤積著,鮮少鬧災荒的情形之下,除了以備不時之需,也只是放著供蟲吃鼠咬。如此天差地遠的國情讓無垠構思出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又牽扯到赤娘國人的另一項特性。
從貴族到百姓,赤娘國人喜歡會發亮的東西,其中不乏金、玉、晶石,偏偏赤娘國不產礦石,正好和鄰國相反,因此他們覬覦隔壁這塊大餅已不是一兩年的事了。
於是,利用了這個契機,私交不錯的無垠和紅蓮透過無數次的遣使交流和商討內容,終於擬定這個雙贏的計畫在明年春天正式進行。
黔柱曾預估,第一批運來黑沃的乾糧至少能讓平民的餓死率減少兩成;若計畫順利進行,四年後,黑沃國人的生活將得到大幅度的改善,這正是君與臣日日夜夜期盼的景況。
眼看涉及國家社稷,一旁坐山觀虎鬥的黔柱終於忍不住地跳出來說話了。
「紅蓮陛下且慢,谷糧與金玉的交易乃兩國耗費四個季節無數人力所建構而成的龐大計畫,若在這幾句言語之間就否定掉這些血汗成果是否不妥?況且戰君與紅蓮陛下相識已久,紅蓮陛下尚稱戰君一聲哥哥,這兄妹之間的嬉鬧實不該牽扯到國家大計啊。」
一心為國的黔柱循循善誘、說之以理,無非就是希望喚回紅蓮為君的一絲理智;但這些長篇大論聽在暗璐耳裡卻只被認為是白費唇舌。在他看來,這性向偏差的君王本來就與常人不同,講道理這種事對她而言無異對牛彈琴,起不了多大的效用。但老臣就是老臣,做法保守堅持和平,因此,暗璐和黔柱向來就不對盤。
這玩笑開大了。無垠知道紅蓮不會把國家大事當兒戲,但她一旦狠下心來,會仿出什麼樣瘋狂的舉動確實很難預測,若是要安撫她,辦法也不是沒有,比如──
「眾愛卿稍安勿躁,赤娘王不過是想帶點紀念品回去罷了。」這話馬上引來紅蓮的興趣,一點也不意外的無垠只管繼續說:「紅蓮,我知道你恨不得把整座凌霄殿搬回赤娘國去,但這是不可能的。不過君子有成人之美,今天我當著眾人的面,允你挑一塊嵌在這殿上的石頭拿回去。」
紅蓮感到心頭的癢處被搔到,笑逐顏開,果然是無垠哥哥最懂得她的心。
「此話當真?」
無垠哂笑著。「君無戲言。」
眾人──包括永晝,均以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高坐上位的王。
「戰君,萬萬不可啊!凌霄殿乃吾國歷史的象徵、血淚的代價,更是先王一生的……唔……唔……」即使嘴巴被一旁的暗璐給-了起來,黔柱還是不死心的試圖說些什麼。但不管旁人怎麼勸阻,無垠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
這座宮殿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場悲劇的代價,證明著黑暗過去的證據。說穿了,他並不稀罕它,所以就算是搬走某根柱子,對無垠而言都算不了什麼。然而和赤娘國的交易卻關係著千萬子民的生死,孰重孰輕,一目瞭然。
永晝的目光從無垠無所謂的面容上移開,停留在紅蓮開始物色寶石的赤瞳上。正想著她會看中哪一塊珍寶,忽地,紅瞳鎖定了藍眸。
紅蓮撩起紅袍,從腰際抽出一把鑲嵌著紅玉的匕首,還沒有人來得及反應,銳利的匕首已化作一道白光劃過永晝貝耳旁的空氣,直通通地插進某根黑柱上,只一瞬,重物落地的聲響敲醒了陷於震驚中的眾人。
也讓激動過度的黔柱禁不起打擊地厥了過去。
一陣風自耳旁呼嘯而過,永晝還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身後就已經傳來白刃嵌入石柱的響聲,當她再度找回知覺,只感到手心冒出了冷汗。
「紅蓮!」這下無垠再也坐不住了,從王座上站起的他一顆心狂亂的跳著,方纔的景象足夠讓他強韌的心臟停止跳動,這絕對不是鬧著玩的。
嘴唇發白的默芸厲聲指責著:「紅蓮陛下,你可知道方纔若是失手會有什麼後果嗎?」
接過侍女遞上的匕首和被她看中的紅瑪瑙,紅蓮冷笑了一聲。「失手?本王絕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是的,方纔那把匕首只要偏差一毫,永晝的絕世麗顏就將面臨破相的可能,若不是經過精密的計算和擁有爐火純青的技術,誰敢這麼做?
但無垠可管不了這麼多,盛怒的他終於忍無可忍,對這名任性妄為的客人下了逐客令。
「你給我滾!」
紅蓮吐著粉舌,憑著女人的直覺告訴她,此時不溜更待何時。反正已搗蛋過了,信也送了,目的全達到了,這趟凌霄殿之行,她只能說滿意得不得了。
「主不留客,那我們只好告辭了,諸位,後會有期。」臨走前,還不忘向永晝拋個媚眼,才大搖大擺地離去。
「送客!」黑著一張臉的無垠喊道。
原本兩手還架著不省人事同僚的暗璐收到聖旨後馬上將雙手一放,不顧將冰冷地板當床躺的黔柱,領著所有已經捲起袖子做好準備的臣子們往殿外走去。
「驅邪,這一定要驅邪!」暗璐不自覺地碎嘴著。
默芸看著對面地板上躺著的瘦弱老人一眼,發自內心地說道:「戰君,默芸將右相帶進去休息。」
「准。」
接著默芸便召來侍衛,合力將黔柱給抬了進去,莊嚴的凌霄殿上除了一地的花瓣,好不容易又恢復了原有的樣貌。
赤娘王紅蓮如一陣旋風,將所有的東西都吹離原位後,再彷若無事地離去,留下一片狼藉。
殿上只剩兩人,比起方纔的混亂,眼下的寧靜顯得過分突兀,金色的火光在燭台上搖曳著,一陣風將散落在地上的紅花吹舞了起來,黑與白的身影對照著,一動也不動。
她緩緩抬起眼,對上那雙銀眸,才發現他已經注視著她有好一會。
「上來。」坐在王座上的無垠朝她伸出一掌,是在邀她進入到屬於他的範圍。
永晝有些遲疑。她知道,那是除了王外誰也無法踏入一步的禁地,但再看看無垠的眼,他的堅持終究說服了她。提起白色裙擺,繡鞋踏上黑色的台階,一階一階,她和無垠之間的距離愈來愈近,最後,站上了象徵君臨天下的高台。
「過來。」無垠又下了一道命令,這次是要她到王座跟前來。
順著他的意,永晝緩緩地移足至他面前,雖不懂他的用意,但身體就是無法拒絕他。
一把捉住永晝的手,將那如棉絮的溫軟帶進懷中,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就這樣,圍住了她。
跌入他懷裡的永晝試圖掙扎。這裡可不是寢宮,若是讓人看到他們這舉措,那他倆還有威儀可言嗎?但無垠似乎不想顧慮這麼多,一雙鐵臂將她摟緊,不許她離開他去其它地方。
反抗無效的永晝停止了掙脫,靜下心來凝睇他,想看清楚這個王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然而這一看,卻讓她將所有防備都卸了下來。
銀眸寫滿了擔心與不安,一雙應該是氣宇軒昂的眉,此時卻毫無生氣地糾結在一塊。
冰涼的指腹為他熨開眉心的皺褶,這張俊顏她並不陌生,但現在看起來,竟是如此消瘦,和她第一眼見到他時相差甚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瘦了。」纖指從他的眉心出發,畫著那深邃的輪廓。這一個月來,他們的關係不是沒有進展,但也僅止於此。
彷彿沒聽見她的話,無垠的大掌覆上她方才被匕首威脅的右頰,粗糙的拇指來回撫摸著早已刻入他心版的滑嫩。
「讓你受驚了。」他說。
垂著頭,永晝搖了搖頭。來自無垠的關心,幾乎要讓她無法招架,這道防線,她守得很辛苦。
「我沒事。」在她心中,有堆積成山的疑惑要問他。關於紅蓮,她無法做到不去在乎,他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讓永晝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地不舒服,那種感覺就好像變成了一隻毒蠍子,見人就想螫,她不願意,卻由不得她。
但是等到真正面對無垠,她又一個字都問不出口,為什麼呢?
看著永晝若有所思的臉龐以及那顆閃耀著藍光的額間墜飾,無垠悄悄地歎了一口氣,接著他盈握起永晝纖細的左腕,掀開袖子,一道環繞在白腕上的瘀青曝露在兩人眼前。
「你知道這是怎麼來的嗎?」無垠看著她。
永晝微微搖頭,只知道今晨起床,手腕就莫名疼痛,檢查之下才發現平空多出了一圈瘀青,她也百思不得其解,沒想到無垠竟主動問起。
「你知道?」她期待地問著。
無垠沉默不語,接著將細腕抬起,溫柔的吻一個個落在那之上,永晝不解地看著他的動作,但一股心酸卻無端侵入了她的心房,令她一時無法言語。
無垠抬起頭,毫無預警地吻上了那張水潤的紅唇,永晝閉緊了雙眼,這突如其來的吻讓她不知所措,但他的吻卻能夠安撫她的不安,讓永晝只沉醉在此刻,彷彿世界上只剩下無垠和她。
然而當他的吻來到那凝脂玉頸上逗留時,永晝終於清醒過來,她推著無垠的肩,接下去,就到了她的極限了。
「會有人來的,不要這樣。」這是她的借口,殘酷地阻擋住他的借口。曾幾何時,這個借口不僅僅傷害了無垠,也傷害了她自己。
埋首在她發間的無垠沒有回答,卻也不再繼續動作。
「無垠?」她又推了推他。
忽然,沉睡中的呼吸聲傳來,無垠竟然睡著了。
是那熟悉的香味讓他亂了意識,也是這些日子以來的疲勞終於擊垮了他,無垠睡著了。
永晝看著王座後的屏風上繪製著黠-與熏璞的傳說故事,雙手環抱著靠著她睡去的無垠,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已經融入了這個國家的歷史中,要抽身,似乎已不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