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無垠 第三章
——    小女孩赤裸的雙足踏在泥濘裡,任由天上落下的大雨淋濕了一身。粗制的衣裳恨本無法保暖,加上雨水的浸濕,使得她那原本還算紅潤的嘴唇凍成了紫黑色,兩只小手分別抓緊了上衣的下擺,握成拳頭不敢放松的姿勢證明了她的煎熬。

    時是黃昏,但突如其來的豪雨使天色完全失去光明,厚重的雲層鋪滿天際,小女孩試著抬頭看看天空,但不斷打進眼中的雨水使得吃痛的她不得不放棄。

    於是夜晚就這麼來臨了。

    這是一條荒廢的道路,比起小女孩所居住的村落,這裡稱得上是杳無人煙的荒地。今早母親在晨鍾還未響起前就將小女孩從熟睡的姊弟中間給叫了起來,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前,母親已經開始為她換上外出的衣服。雖名為外出的衣服,也只是多加了件用茅草編織而成的披風。

    「娘,咱要出門嗎?」小女孩仰頭看著母親,剛睡醒的小臉蛋粉嫩可人,但母親卻沒有多看她一眼,反而是急促地為孩子穿衣並抽空回答道:

    「乖,娘帶你去見一個人。」

    「姊姊跟弟弟不去嗎?」稚嫩的童音中沒有任何心機,這使得母親的動作更加慌亂。

    「不去不去,今天娘只帶你一個人去。來,咱們走啦!」

    幫女孩穿好衣服的母親牽起小手掀開房門簾。這時女孩才發現父親也起得好早,已經坐在外頭等著了。

    「孩子的爹……」似是沒料到丈夫會來送她們,母親顯得很訝異。

    父親低垂的臉隨著一旁的燭火搖動反映出忽明忽暗的陰影,他本打算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等晨鍾一敲就提起鋤頭去工作,但自身旁的妻子下床之後他就再也無法合上眼。

    「妹子,來。」父親對小女孩招招手,要她過去他身邊,小女孩也不疑有它,正准備松開母親的手向爹走去時,她才發現母親的五指抓得有多緊。

    母親堅定的說:「不行。你愈看她,愈會心軟,我們這就出門了,你回房去。」

    父親抬起頭,注視著妻子,兩人眼中都藏著淚,但一定要有一方果斷,於是母親頭也不回的牽著女兒走出門外,直到妻女的背影消失在濃霧中,他才低下頭無聲地落淚,粗糙的手掌抹去了不該出現在父親臉上的痕跡,但好像停不了似的,淚水沾濕了前襟。

    走了好久好久,小女孩從出生以來就沒有出過這麼遠的門,路上的景色變得陌生,人煙也愈來愈稀少。小女孩偷偷觀察著母親的神色,但母親嚴肅的表情讓她不敢發問,只是她有一種感覺……已經離家愈來愈遠了,再也回不去了。

    小女孩沒穿鞋的腳掌已經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流出血,但血很快就干了,接著又長出新的水泡,她嘗試著專注於如何走路才不會摩擦到水泡而忽略其它事,這樣腿的酸疼和肚子的饑餓就能暫時被忘記。

    突然,母親停下來了,口中念念有詞。

    「應該就是這裡了……怎麼不見人影呢?」

    好像知道母親在等人,小女孩轉動著細白的頸子四處張望。果不其然,從不遠處來了一個騎著驢子、戴著斗笠的人,驢子行進的方向正是朝她們而來。

    騎驢子的男人來到母女面前,驢子烏黑的大眼和不斷噴氣的鼻孔正對著小女孩,她有趣地研究著這只看起來傻氣的動物。騎驢的人一個跳躍便從驢背上落了地,接著開口說話,這下小女孩被他的一口黑牙嚇得躲在母親背後。

    「黑田東齊村的巫氏?」男人問。

    母親連忙點著頭。「是是是,都是托表嫂的福才能找上您。」

    被捧高的男人顯然是開心了起來,連肢體語言都比方才豐富得多,他高八度地哼笑著。

    「那倒是。你表嫂那兩個閨女正在有錢人家享用山珍海味呢!要不是靠我,她干上一輩子的活兒也沒法給女兒過這樣好的日子啊,你說是吧?」

    做他們這行的,只要吹噓著認識多少的達官貴人、門路又有多廣,只要把兒子女兒交給他,不只可以得到一筆獎金,兒女更可以擺脫貧窮的命運從此飛黃騰達,就會有傻呼呼的父母自動將兒女送上門來,還對著他鞠躬哈腰,真以為是將兒女送進了皇宮。然而事實上,這些孩子的後路究竟如何?卻從來沒有人願意去過問。

    這些父母是真傻嗎?還是只是窮怕了?當眼前出現一道光明,不管光明的背後有多黑暗,他們都願意假裝不知情,只要能夠稍稍從貧困中紆解,即使犧牲一兩個孩子也是情非得已。

    母親沾著塵土的臉上堆滿了笑容,頻頻稱是。她將小女孩推向前去,說道:

    「你看這孩子成嗎?」

    男人打量著小女孩,一下皺眉,一下癟嘴,搞得母親的一顆心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終於開口了。

    「鄉下味兒重了點,但還行,我給她買點漂亮衣裳穿上就完全不一樣嘍!」

    一聽到他還要為女兒買新衣服,母親便放下了一半的心,甚至還有點感激。說不准女兒的運氣好,碰到貴人了。村子裡的人都說這「交手」十個裡面有九個都是干見不得人的勾當,但也許十個裡面唯一的一個好人就讓他們給碰上了。

    被夾在兩個大人之間的小女孩聽不太懂他們在談論什麼,只能低著頭看看自己的腳丫子,沾滿了泥土,兩只腳互相搓揉著,試圖弄掉一些土塊。

    「那……這……該怎麼算呢?」

    母親閃爍的眼神馬上就讓男人知道了她想說什麼。不就是錢嗎?這些父母也真是奇怪,都狠得下心來把孩子帶離家這麼遠,只為將孩子賣掉,這下卻又好像把這交易當作什麼-髒的事,連說都不敢說。

    男人從腰帶裡掏出三枚金幣,金值在銀之上,但他手上拿的卻是金幣中的最小額,用模具壓了再壓之後才完成的薄薄一片。

    母親看著那三枚金幣,雙眼忽然睜大了,皺著眉問:「這跟當初表嫂同我說的不一樣啊。」

    表嫂說她兩個女兒一共換了十五枚金幣,十五枚金幣這個數字在母親的心中起了漣漪,就因為這樣,所以才會願意把小女兒帶來。

    男人擺出趾高氣揚的態度,絲毫不許爭辯地說:「你這孩子資質這麼差,我還不知道要賠多少金子進去栽培她,才能讓有錢人看上她呢。我說過要替她買新衣裳,難道買衣裳不用錢嗎?你就當捨錢給女兒買衣服也不肯?未免也太狠心了。」接著便不由分說地將金幣塞進她的手裡。

    母親顫抖的手握著金幣,她憤怒、她後悔、她想將這些錢摔在地上,然後牽起小女兒的手回家。可是回家……回到家呢?繼續吃著黃米配鹹菜,繼續為孩子補已經破到不能再穿的衣裳,繼續看著丈夫身兼兩份工,體力一天比一天差,直到家裡的米吃光了,又要開始挨餓……冬天就要到了,他們家卻還沒有准備好干糧。

    日子,是沒法過了,不然當初也不會出此下策,忍痛將孩子割愛……

    母親猙獰的表情消失了,她緩緩地蹲下來看著女兒,那表情是心已死的灰白無神,最後一次為她撥開額前發,撫摸著她的臉蛋,巡視著小女孩的臉,母親想永遠記著她。但,若今後無法再見,記住又有何用?

    「妹子,你從今天起要跟著這個叔叔知道嗎?」語末,她有些哽咽。

    小女孩不依地嘟起嘴。「不要,人家要跟娘回家。」

    「妹子要乖,要聽話,知道嗎?」此時母親再也忍不住地掉下淚來,但她很快就將淚水抹去。

    小女孩似乎被感染了似的也紅了鼻頭,開始哇哇大哭。「不要……人家要跟著娘,嗚哇……」

    母親這時站了起來,用力甩開小女孩想抓住她的手,說:「妹子這麼不聽詁,娘要走了,不理你了!」她真的走了,背過身子毅然決然的走了。

    小女孩作勢要沖向母親,男人趕緊抓住她,這種場面他已習以為常。

    孩子的哭喊喚不回親愛的母親,佯裝堅強的母親終也在遠離孩子之後放聲大哭,直到嗓子啞了,淚也干了,只能當作沒生過這個孩子吧。

    男人在小女孩終於停止了哭鬧之後,交代她在原地等著,他要去附近辦點事,其實就是另一筆交易約在別的地方進行罷了。他不擔心將小女孩獨自留下她會逃跑,因這附近荒涼至極,不要說小孩了,連大人都不敢任意走動;只要編一些鬼怪的故事來嚇唬嚇唬小孩,他們就不敢離開原地。

    男人騎著驢子走遠了,小女孩還在啜泣,紅腫的雙眼已經看不到母親的身影,害怕的她很想大聲地哭,但那個叔叔說這附近的魔鬼最喜歡吃愛哭的小孩,所以她只好死命的咬著嘴唇,不讓哭聲走漏。

    沒想到不久後就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大得讓人幾乎看不清前方的景物。被吩咐不准走動的她只好乖乖站在原地,腳下的泥土變軟了,她感到兩只腳已經陷進了土裡,那種濕濕稠稠的感覺她非常不喜歡,可是叔叔一直都沒有回來。

    天已經暗下來了,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雙腿已經失去知覺,皮膚也不再感覺冷,肚子餓的感覺也消失了,這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這代表著小女孩離死亡愈來愈近。

    雨沒有停,打在耳朵上的雨聲很像馬蹄聲,所以當真正的馬車駛來,小女孩並沒有察覺。

    吁!急促的煞車聲在黑夜中響起,馬夫在千鈞一發之際收緊疆繩把兩匹馬停住,才不至於將這名擋在路中央的不明生物給踩扁。

    小女孩遲緩地轉動著眼珠,她發現好像有人來了,是叔叔來了嗎?還是娘回來接她了?

    都不是。

    朝她走來的有兩個人,一個撐著傘又提著燈籠,另一個則是在傘下緩緩前進,當兩人來到小女孩身旁,她用盡力氣抬起頭一看,昏暗中看見了一個大哥哥,大哥哥有著干淨的容顏,他彎下身問她:

    「你為什麼這麼晚了還獨自在這裡?」

    小女孩凍僵的嘴唇開了又閉,卻發不出聲,終於在她吞咽下稀少的唾液後說了一句:「娘……把我交給……叔叔,叔叔……沒有……回來。」

    雨水不斷從小女孩密長的眼睫上落下,濕透的發貼著前額,渾身不住地顫抖。

    撐傘的人貼近問話人的耳畔。「太子殿下,應該是被『交手』的孩子。」

    年輕男子面色比方才更加凝重,他馬上解下披風將小女孩包覆其中,接著將她抱了起來。撐傘的人看著他的舉動,不禁擔心的追問:「太子殿下,您這是想做什麼?」

    抱著小女孩的年輕男人徑自走回馬車,愣在原地的男人趕緊跟了上去,幫他撐傘。「太子殿下,這萬萬使不得啊,這種來路不明的孩子……」

    男人口中的太子停住腳步,微微側過臉龐,說了一句:「難不成要讓她在這裡凍死嗎?」

    目送太子殿下進入車廂內,男人和馬夫交換了一下眼色,不禁搖頭歎息。

    小女孩就算長大了,也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大哥哥的懷抱有多麼的溫暖,足夠讓她忘記所有的恐懼,安心進入夢鄉?

    那年,太子無垠十八歲,小女孩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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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雲梯的石椅上坐著彷佛從畫中步出的麗人,她賽勝新雪的肌膚被披在肩上的黑裘襯托得幾乎透明,輕抿的紅唇像秋季采收的果實水嫩豐滿,一雙半掩於密黑長睫下的水藍之瞳若有所思地看著漆黑的憑欄。雨不知是什麼時候停的,僅存的雨水沿著屋簷滴落,凝聚在憑欄上成了一面鏡子,倒映著墨黑的山和奔流的瀑布,就如同她的心情──經過昨晚的大起大落,如今只剩一潭止水,平靜得令她無法習慣。

    輕微到很難用肉眼察覺地,她傾著頭用細致的臉頰蹭著圍繞在頸圈上黑裘的毛領,這件黑裘不屬於她,而是屬於那個縈繞在她心上、揮之不去的人。

    清晨,由近而遠的鍾聲響起,敲醒了大地,也敲醒了熟睡中的永晝。

    緩緩撐開還未完全清醒的藍眸,已經許久不曾睡得這般沉穩,永晝滿足地再度合上眼,依戀地想在被窩中多睡一會兒。但不久後她馬上用力地睜開雙眼,竟然忘了有個與她共枕的無垠。

    倏地從被窩中起身,永晝才發現身邊早已沒了人影,伸手去感覺他躺過的位置,也已經失去了溫度,心跳一下子緩了下來,恢復冷靜的她開始感受到清晨的凍,此時一樣東西映入她眼簾。

    那是昨天在礦坑時,無垠披在她身上的黑色皮裘,此刻正蓋在錦被上,好似昨晚簇擁著她入睡的無垠,溫暖著她。

    昨夜,她是怎麼睡著的?無垠說的話,她依稀記得一些,因為疲累的緣故,讓她放松後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與他共枕並沒有想象中的難熬,反而是她最近睡得最安心的一覺。

    將錦被上的皮裘拉近,全身又開始發冷的永晝趁著關節還未喀喀作響之前把皮裘圍在空空的細頸上,下意識地將臉埋進那溫暖的毛領中,意外的嗅著了他身上的味道,陪伴了永晝一整晚的味道,也是能令她安心的味道。

    回到眼下,正端坐在石椅上的永晝褪去了一身的慵懶,戴上她習慣的冰冷面具,默然地面對這個世界。這並不能叫做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她只是將真實的性格隱藏起來,另外塑造一個堅強的自己以作為防線。

    對她而言,昨晚所看到的無垠好像一場夢。那個無垠沒有銳氣,全身只有能夠安撫人心的溫柔,他的一個碰觸、一個氣息,都復寫在永晝的腦海裡肌膚上發絲間,令她無法清醒。若將她的這番感想告訴任何一個白露國的人民,她想,一定會笑掉人家大牙。傳說中的毀滅之神黑胄戰君怎麼會跟溫柔這兩個字沾上一點邊?那是不可能的。是啊,因為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謬。

    十指交握著,永晝確確盲一實感受到了無垠傳遞而來的暖流;她從父王病倒之後便沒有一夜能安穩的睡下,更遑論在決定要與黑胄戰君聯姻之後,壓力和不安更逼得她夜不成眠;持續了不知多久這樣艱苦的日子,卻在昨晚,她深深地、沒有任何干擾地享受了一晚無憂的睡眠。

    想起在半夢半醒之間心底的低喃,永晝對自己的反應感到不可思議!她居然希望無垠不是黑胄戰君,希望他們其實是兩個不同的人,若是這樣,那又如何呢?永晝就可以撇清仇恨和無垠的關聯,然後呢?她希望接下去是怎樣發展呢?

    皓齒輕咬胭脂紅唇,緊握的十指讓指尖都失去了血色,亂成一團的心使她感到窒息。

    是因為接近夢境,所以他的嗓音聽起來如此才溫煦嗎?或者其實真是一場夢?永晝想再一次、再一次確認,無垠是否也同她一樣有張面具,隱藏起另一個自己?

    拼湊起昨晚無垠說的話,永晝只記得些許,但已足夠讓她困惑。對白露而言等同於死神的存在,對黑沃來說則是不亞於神-般的偉大,這樣的無垠也會

    放下身段檢討自己,甚至自責,他不會一味的驕傲,也不是嗜血成性的殺人魔。

    是否可以用賢君這個詞來形容他呢?望著陰郁的天空,藍眸深處浮現父王老邁的病容。

    一向被百姓愛戴的父王在剛與黑沃國交戰時就因為瞧不起年紀不到他一半的黑胄戰君而吃下第一場敗仗。永晝憶及父王震怒時所說的話──「那個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懂得什麼叫治國嗎?不是帶兵侵略它國就能成為英雄啊!」現在的永晝似乎已經漸漸能明了,那個披上重重鎧甲、揮著長刀,率軍破壞和平的君王在思考些什麼了。只是,愈是接近無垠的內心,永晝就愈想逃,因為無論他有著如何悲傷的過去,抑或背負著多麼沉重的使命……身為敵國的公主,她也無法原諒他。

    就在這時,默芸端著熱茶走下階梯;當她來到永晝身邊時,永晝卻沒有察覺;一反以往敏感的她,默芸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將茶壺放在石桌上的輕脆聲響終於喚起永晝的注意,可能是想遮掩自己的失態,她在慌亂之際忽然吐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為何這瀑布的水似乎比昨天來得少?」

    微笑地為眼前可愛的王後斟了熱茶,默芸將稍燙的杯子置於永晝的掌心,接著兩手為她拉緊皮裘的領子,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奴婢可以坐下嗎?」她問,深灰的眸子露出淡淡的笑意,甜甜的酒窩嵌在淨白的臉上。

    永晝點了點頭,輕啜了口黑沃的茗品──墨雨香。

    落坐於永晝身旁的默芸和她一樣眺望著遠處的山頭,那雙平時滴溜溜打轉的水目,無意間流露出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成熟。

    「山頂的源頭開始結冰了,從今天起會明顯的愈來愈冷,下個月應該就會下雪了。」轉過蜂首看永晝,她微笑地說:「所以奴婢才希望您能把這件皮裘披著,雖然它不是白色,但絕對可以保暖。」

    她沉默不語,若是昨天以前的她,要她穿上這件皮裘絕對是抵死不從;但反觀今晨,當默芸提到希望她今天要外出的話,最好是把無垠留下的皮裘披在身上保暖,面無表情的她只是不答應也不否定,任由默芸為她披上。

    時序已入冬,白露國的冬天也有寒意,但除了北方的少數城鎮,全國幾乎是不下雪的。相對於白露國的溫暖氣候,黑沃國真可稱得上是嚴冬了。永晝剛有記憶時,便和父王母後前往北郡巡視過,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從天而降的純白雪花,雖然小手已經凍得發紅,頭一次看見雪的永晝依然興奮地在雪地上玩耍不願進屋,直到母後擔心她染上風寒才將她抱進屋裡。火爐旁,父王將全身冷冰冰的永晝包在大衣裡取暖。母後柔美的笑容,父王寬厚的懷抱、溫暖的火光,交織成一幅美好的天倫之畫,封存在永晝已長大成人的心中,當年單純的快樂,似乎已不復見。

    人必須往前走,要前進就必須付出代價;走得愈遠,失去的也就愈多。

    「昨日戰君帶您去了礦坑嗎?」默芸的聲音喚醒了永晝,於是她頷首。

    永晝沒有注意到默芸的眼裡劃過一絲復雜的波動,但只一瞬便消逝,因為那是不該存在的情緒。

    「戰君自小就把那座礦坑當作第二個家,雖說凌霄殿和礦坑無法比較,但在意義上而言,作為我國命脈的礦石其重要性遠超過用血淚堆積而成的凌霄殿。」她沒有說出口的是,當無垠要去礦坑,總不讓任何人隨行。

    在她踏進宮中的三年後無垠便登基成為新王,然關於這位救命恩人的事跡,她可一項都沒漏聽。知道得愈多,就愈無法自拔的崇拜他、尊敬他。

    像她這種來歷不明的孩子連在凌霄殿做下人都是件難事;黔柱受無垠所托,將她收留作為丫鬟,賜名默芸。直到無垠成了新王,默芸便積極爭取進宮服侍的機會,她有著強而有力的後台,因此晉升的過程十分順利,但主因還是戰君非常重用她。因為默芸嘗過這個國家的悲哀;背叛她的不是她的雙親,是這個國家,無垠曾這樣告訴她。

    永晝看著默芸,這個一直讓她無法不去在意的宮女。說她是宮女,永晝認為不妥。從她和其他婢女之間的交談語氣以及態度看來,都絕不是一個宮女所能掌握的權力。再說默芸的談吐不俗、相貌清麗,氣質可比大家閏秀,這些特質都不可能在一個宮女身上存在。

    遺是因為黔柱將默芸收為丫鬟只是名義上的事,實際上黔枉和默芸的關系更像父女。

    黔柱為右相兼御書苑苑長,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的黔柱本是太子無垠的師傅,在朝中備受推崇;於是以黔柱為首的書苑派臣子便成為無垠登基後的最大後盾。和無垠之間亦師亦友亦君臣的黔柱既然被托付要好好照顧這個撿來的孩子,他怎敢真如無垠所言,置之為下女。孑然一身的黔柱將大半輩子所學的知識盡授與這個命運多舛的孩子,並且為她取了只有貴族才會有的名──默芸。

    得到新名字的默芸像是脫胎換骨般地重新開始了人生,她白天學儀態禮儀,晚上苦讀書卷,年紀尚小的默芸卻已經在心中立下誓言,有朝一日必要報答無垠的再造之恩。

    「默芸。」永晝難得叫她的名,默芸有些吃驚地回過頭,看見了永晝朝她攤開的手掌上擺著一樣她再熟悉不過的東西,戰君長年帶在身上的水晶靈擺。

    「他昨天把它給了我,可以請你告訴我關於它的故事嗎?」永晝提出了這樣的請求。

    這個靈擺是無垠父王生前留下的遺物,但無垠卻如此輕易地便將它轉送給了她,不管他的態度有多輕浮和不在乎,她想這其中一定暗藏著什麼故事或原委,她想要知道。

    默芸緊抿的唇微微地顫抖著,眉間皺起一道淺紋,她自問:到底還奢望著什麼?

    從那個被大雨淋濕的記憶中,她夜夜想起黑沃國的太子彎下身來詢問她為何只身在此。那張稚氣未脫的俊顏是如此的誠懇,那是一位充滿抱負的太子殿下,就算在夜裡,他的周圍依然散發著光芒。她並不恨母親的決定,若不是被拋棄過一次,又怎能成為今日的默芸呢?有得必有失,她只是為無垠經歷了一次人間悲劇罷了,這樣的代價所換來的結果她完全沒有怨言。

    雖怨恨過神,恨-讓她與他相遇,卻不讓她愛他。然,出身卑微的自己能夠在戰君身邊做個奴婢已經是最大的福份,知足的她很明了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站上無垠身旁的位置;總有一天,她會看著無垠牽起王後的手,和王後深情相望,他的眼裡不再倒映著小女孩髒兮兮的臉,而是身分與他相稱的王後。因為是無垠所愛,她也會盡全力去愛,只要他開心,誰也不能奪走他的笑容。

    祝福,並不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因為她知道保護永晝就等於保護無垠,她希望能夠親手守護這兩人的幸福。

    但是,心好痛。當她看見戰君從不離身的水晶靈擺平躺在那只玉雕般的手掌上時,又好像更清醒了一些;醒來之後要面對的是殘酷的事實,是她早就知道、也以為自己已經接受的事實。

    就如同默芸所想的,永晝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她不可能看不出默芸臉上的表情轉變,彷佛有許多話要脫口而出,卻還是悵然地吞了回去。是吃驚,是失落,是悲痛,幾種情緒交雜在一塊兒,導致她一時說不出話。

    終於,默芸深呼吸後開始向她敘述她想聽的答案。

    「上一代的王後,也就是戰君的母親,是個非常適合佩帶寶石的人,任何不起眼的晶石只要戴在先後身上,就會像是價值連城的珍寶。然而其實先後最鍾愛的,只有一樣東西,就是先王特地為她打造的水晶靈擺,也就是現在王後手裡握著的東西。」

    這些都是黔柱對她講述過的內容。對年幼的默芸而言,這些故事當中的人物都好像仙人一般的遙遠,就如同皇宮裡的歲月對平民百姓來說只是存在夢裡的情景一樣。

    「先後在生下戰君四年後,因病崩沮,從此便開啟了黑沃國另一章的歷史。痛失愛妻的王靠著寶石來緬懷已經不在的摯愛,甚至到了動搖國本的地步,任誰也無法將王從懸崖邊拉回來,最後連唯一的親骨肉都不認得。」默芸一想到那被遺忘的孩子,便無法抑制地錐心,因為她曾經體驗過那種痛,同樣的情形換到無垠身上更加讓她不捨。

    永晝的藍瞳失去了生氣,像裝飾用的琉璃珠,沒有焦距,這個故事和昨天聽到的有些許差異,也許默芸並不想這麼快就將這個國家的傷痕攤在她面前,所以有所保留。但事實上,昨天默芸所講的是民間的故事,現在所說的,則是凌霄殿的往事,沒有何者對何者錯。對那些被剝削得體無完膚的老百姓而言,王的愛情能占有多大的份量?就算他們知道了,也不會在殘破的家中拭淚,只因為同情喪妻的王。但歷史就是如此無情的東西,王公貴族的喜怒哀樂總是被放大,巨細靡遺地記載在史書裡;然而成千上萬的平凡百姓,他們的淚水歡笑誕生死去只占據篇幅的角落,草草帶過。

    「全黑沃國的人都憎恨先王的玩物喪志,嘲諷先王坐擁江山卻只知揮霍,但有一個人不能,那就是當時的太子。他奔走四處,視察民情,深入礦區,感同身受,可他從來不肯說一句批評先王的話,至少在先王駕崩之前,他一直都是一個不會反抗的王儲。」

    永晝了解,身為眾所期待的繼承人,身上所纏繞的鎖鏈有多重;身在皇室,注定要習慣巴結暗喻告密讒言。有時候她認為對大臣和皇親國戚而言,宓姬只不過是個有影響力的傳聲筒而已,各懷鬼胎的人都找上她,用裹了蜜的嘴說畫好話,但目的只不過是希望她能為他們在王的面前多美言幾句,縮短他們的官仕之路。美其名為王儲,她又能做什麼呢?掌權的人不是她,況且她並不想為了別人的野心而做出違背良心的事。

    但最痛苦的,無非是有人向她「密告」王的惡行,若是卸下宮裡的身分與頭銜,她和父王就只是父女,可有女兒能夠平心靜氣地和外人討論父親的不是?甚至出口指責父親的所作所為?必須接受這般拆磨的,大概也只有皇室之人,因此,無垠的苦,無垠的悶,她全明了。

    「黑沃國人所盼望的那天終於來臨,王病危了,駕崩之期不遠矣。在先王病榻前沒有臣子願意為他哭泣,只有戰君,不分日夜,不離不棄地陪著先王。就在先王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他叫出了戰君的名,並且將從妻子病逝那天起就帶在身邊的水晶靈擺交給了戰君。先王駕崩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找到你生命中的摯愛,並把它交給她。」默芸緩慢地合上唇,故事已經結束了。

    天空飄下霏霏細雨,濕冷的空氣在兩人周圍竄流,然而沒有一個人做出躲雨的姿勢,即使滂沱激昂的水勢從未止歇,但在她們內心卻是極端寂靜。

    手裡握著的,是如此意義非凡的東西,她此刻幾乎無法把無垠將靈擺送給她時的表情和這個故事連結在一起。為什麼他可以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如此輕率地就交給她?她不配擁有這個靈擺,畢竟她真正見到無垠,不也才三天前的事嗎?忽然,她感到自己正夾在這座凌霄殿的歷史和無垠深不見底的思維中,她像個闖入者,但迷失了方向。

    默芸從她手中拿起靈擺。「請王後相信戰君的心意,他不是會拿如此重要東西開玩笑的人。」邊說,她邊將靈擺的鏈子系在永晝的腰際,就跟她注視了八年的戰君掛在同一個位置。

    但默芸的手卻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永晝阻止了她的舉動。

    當默芸不解地看向她時,永晝道出了真實的心情。

    「我不該擁有這樣東西。」眼中流露的是為難和積壓在心底的痛苦。「從第一步踏進這個國家,我就沒有想過要做你們的王後。來到這裡的唯一目的,就只是為了保全白露國人的性命。你口中的戰君,殺了多少我的子民你知道嗎?有多少家庭在他的刀下破碎你知道嗎?為了我的國家,我願意犧牲任何東西,包括我自己。」

    從默芸眼中看到了一個憂國憂民的領導者,一個不折不扣的王。

    「對於你的國家,我要如何去接受?換作是你,你又會如何?」字字句句過度現實地暴露在空氣中,永晝的藍瞳綻放著不曾見過的生氣,那叫做怨懟。

    好一陣子,凌雲梯上只剩下雨絲滑過的聲響,看不見的空間之內,默芸和永晝藉由觀察對方的神情,看清自己的立場以及對方的心聲。

    先移開視線的是默芸,不再繼續為永晝綁上靈擺;將它還給她後,泛有淡淡惆悵的眸子看向遠處,這不代表她屈服,只因這世間的事物本來就沒有一定;人們只是擁護著自己的主,誰對誰錯沒有真理可循,會愛會恨,都因為我們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如此而已。

    永晝閉上酸澀的眼,無法辨識方才的自白該說還是不該說。她也不明白這算不算抱怨,但她從來沒有對白露國的任何人吐露過,包括清晏,可她卻向一個黑沃國的人說了。

    「王後……」默芸帶有層層心事的聲音傳來,「如果我們沒有向白露提出和親的條件,那王後在不久後就會成為白露的第一位女王,指揮軍隊和戰君作戰,那將會是完全不同的局面。」

    默芸所說的可能永晝又何嘗沒有想過,但她此刻提起這些是為了什麼?

    「要成就一個君王,必定會流血。自古以來,沒有一個朝代是完全和平的,鮮血換來戰君的今日,您也是一樣。若您成為君王,也一定會有人因為您而喪命,即使您不知道,但王座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她說得頭頭是道,永晝卻打從內心燃燒出一把怒火。

    「你是要我原諒他嗎?」稻緊的十指呈現慘白,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麼,那絕對是世上最惡毒的話語。

    默芸低垂著肩,她必須要說。

    「在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這麼一個人,不管他做了什麼事都能夠被諒解。對默芸而言,那個人就是戰君。即使他現在要取我的性命,我也認為他一定有什麼苦衷,我絕不會吭一聲。相信王後也有。所以,請不要和默芸爭辯戰君的好壞,默芸無法給予您答案。」

    太霸道了,這未免離譜至極。

    「你在我面前說成為君王的代價就是犧牲人命,要我去接受國家被你們侵略的事實,是不是還要我把記憶中人民哭喊的畫面都當作沒發生過,因為那『只是』代價的一部分?!這叫做自私,你懂嗎?」心快被撕裂了,她為那些在戰場上失去性命的人們感到不值。

    默芸沒有再回嘴,只是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然而永晝知道她並沒有在反省,因此更加生氣。她並不是一個容易動怒的人,在白露,就因為她的好脾氣,常常被大臣在背後批評為沒有威嚴,但此刻她無法抑制地怒火中燒。

    對於這個國家的霸道,她完全無法苟同。

    樓梯底端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引起兩人的注意。

    來者一身官服,迅速地朝她們走來。默芸和永晝紛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直到人已走近,永晝才赫然想起,這人不就是那日在凌霄殿上氣焰張狂的暗璐嗎?

    默芸一步跨前,擋在暗璐和永晝之間,口氣不甚溫婉地問道:「左相大人,什麼風把您吹來了?您大概公事過度繁忙所以忘了,這裡可不是王公大臣能夠隨意進出的地方。」

    這下永晝十分肯定默芸絕非一般宮女,能夠用這種口氣對大臣說話,不如說她是皇親國戚還比較恰當。

    暗璐一絲不苟的臉上冒出一兩條青筋,面對這個小妮子,他平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氣勢全沒了,窩囊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你給我讓開,少在這攪事,不聽話,小心我跟你爹告狀去。」

    默芸臉一沉。「他不是我爹。」

    「別白費唇舌,全殿裡誰不知道你是那老頭的私生女。況且我今天也不是來和你吵架的,煩請您尊腳讓一讓。」他斜睨一眼那張氣紅的嬌顏,便將視線落至永晝身上。

    「你──」

    默芸的話被永晝打斷,她扳著默芸的肩,從她身後走了出來。

    「有什麼事嗎?」永晝藉由階梯的落差俯視著他,那氣度讓暗璐一時忘了要說什麼。

    「見到王後還不行禮?」扮演一個稱職的丫鬟,默芸絕不會放棄這個要他屈膝的機會。

    隱隱哼了一聲,暗璐最後還是遵循禮儀的向永晝下跪,畢竟他是這個國家的左相,而她是王後。

    「參見王後。」

    冷淡地看著這個前幾日才在大殿上扯開喉嚨指使他們下跪的男人,此時卻雙膝跪地向她行禮……真是諷刺。

    「平身。」

    「謝王後。」暗璐緩緩站了起來,拍拍官服下擺,卻遲遲未開口。

    方才不是一臉緊急的樣子嗎?怎麼這會兒又什麼話都不說了呢?永晝和默芸都不解地看著他。

    「左相大人,您方才不是說有事要找王後嗎?怎麼?成啞巴了?」

    雖被默芸這樣刺激,但暗璐卻發現真正要說出口並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早朝時,他發現戰君神色有異,不掩疲態。朝後的國是會議,戰君更是破天荒地在聽大臣報告時打了呵欠。見到此狀的臣子們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敢問戰君勞累從何而來。原因很簡單,剛新婚的戰君會如此疲憊,其緣由會是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卻也不方便問出口。只是在他們心中有如支柱的戰君出現反常,經歷過一個因為女人而腐敗的過去,他們深怕歷史重演。

    於是便推派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左相暗璐來向王後建言。

    「嗯……這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想到與其這樣吞吞吐吐的一點也不像他,不如一鼓作氣將同僚交代他說的話念完不就解脫了,於是暗璐深吸一口氣,道:

    「臣見今日戰君疲累不堪,龍體欠安,特代表眾臣來向王後請示,是否能夠讓戰君充分休息,如此一來,才不致耽誤朝政,荒廢社稷……」

    「豈有此理!」瞪大雙眼的永晝感到胸口已經超過可以負荷的極限,幾乎要迸裂開來。

    王後永晝的怒吼讓在場的兩人失去言語能力,只能愣在原地。

    「你們黑沃之人,真該去照照鏡子,或者看看彼此的嘴臉,怎能一個一個皆如此霸道橫行、自私自利!你們還有禮法嗎?」氣得七竅生煙的永晝在說完這段話後便用力甩袖轉身離去,接著頭也不回地丟出一句:「我與他尚未圓房!」

    直到王後的身影消失在坤簌宮門後,默芸和暗璐才敢轉頭互視。

    替王後抱不平的默芸忿忿地瞪著眼前口無遮攔的男人。「看你怎麼對戰君交代!」

    不服氣的暗璐則帶有責備的口氣質問道:「我猜應該是你先說了什麼惹王後不悅的事吧?」

    互相怪罪的兩人在誰也不願認輸的結局下,「哼」地一聲撇開了臉。

    只是,在兩人的心中,都把方才永晝的背影和一個人交迭在一起,那就是──

    黑胄戰君無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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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沃國已悄悄進入了為期四個月的雪季,這段期間寸草不生農務停擺,平民百姓只能依靠半年多以來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干糧,和每月一次鄉會的發放,來度過這段難熬的日子。然而對大多數的家庭而言,平時要吃飽就已經很不容易,又怎麼可能會有剩余的食物拿來作為存放干糧呢?在上一個王的時代,並沒有鄉會發放的制度,直到現在的王花了五年多的時間建立了這個遍及全國網絡互通的鄉會組織,才稍稍舒緩了雪季的艱困。

    不過,對一個長期失去秩序和經濟基礎的龐大國家而言,要拯救無數百姓脫離貧困的生活,不是三四年,也不是七八年就能完全做到的;賢能的王只有一個身體、兩只手,除了正確的決策,他更需要時間。

    位於北方的凌霄殿,此時也是覆蓋在一片銀白之下,黑色的宮殿被片片飛雪所掩覆,呈現一片白皚皚的景象。這代表著僕役的工作加重了,任何會被白雪覆蓋的走道皆須定時清掃,以確保不會有滑倒的危險;個個房間還需要放置爐火,因此每到這個時節,凌霄殿便充斥著宮人的腳步聲。

    從議事堂到位於左側最底端名為策諭閣的書房,要經過一條攀附在宮殿外圍的凌空走道,走道崎嶇蜿蜓,形勢高危,長度大約和銜接兩大宮殿的凌雲梯不相上下。在這條走道上,站在不同的位置,所看見的景色便有所不同,疏密孤峭的山林姿態千變萬化,隨著季節的轉變其展現出來的風韻更加多變。

    每日,無垠都一定要經過這條可以說是必經之路的走道,然而在這條走道上,最少會有四次因為大小事而讓無垠必須停下腳步。

    剛清理過的走道露出黑色的地板,雪亮的光澤倒映著大步走在上頭的黑胄戰君無垠。嚴冬,就連怕熱的無垠也不得不換上長袖並披上披風;英姿颯爽的年輕君王,無論身在何處,都會招來愛慕又崇拜的眼光。但他的功用絕不只是拿來瞻仰,對每一位大臣而言,呼叫戰君二字,就彷佛是口頭禪一般地順口。

    才剛被黔柱絆住商討完增開鄉會的時機,眼看著策諭閣的大門已不到五步之遙,無垠身後又博來這樣的聲音:

    「戰君、戰君!」

    轉過身,無垠看見從雪花紛飛的走道上追來的左相暗璐。

    「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無垠攏起劍眉看著眼前雙手撐膝大口喘氣的暗璐。

    「啟……啟稟戰君,南都將軍派人送上急書,海寇聚集在南都邊境茲事擾民,已經到了無惡不作的地步。他們如此這般藐視戰君威名,戰君必定要予以懲戒,以示國威。」暗璐拿出那張已經被雪水浸濕的呈書,無垠接過閱讀內容。

    海寇是任何一個國家都會有的問題,他們不受國家的制約,任意游走在國境之外,三不五時上岸作亂,再以卓越的航海技術逃之夭夭,對王而言是根難以除去的肉中刺,對百姓而言,看到那些頭包黃巾的惡鬼羅-更是一大惡夢。

    仔細閱讀著那些難辨的文字,無垠消瘦的面容更加陰郁。距離迎娶宓姬永晝入宮,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這一個月來,無垠瘦了一圈,原本就鮮少出現在他臉上的笑容,幾乎已經完全消失。關心他的人,只敢旁敲側擊,沒有一個人敢正面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化作白煙的氣息自那挺鼻中逸出,無垠折起呈書,向一臉期待他下令的暗璐說道:

    「入冬,海寇的行動力必會減弱,這陣子亂勢應該不會再擴大,命南都將軍增派邊境駐守人數,就算多花銀子征員,也一定要擋住海寇的入侵。」

    明顯的失望掛在暗璐臉上。他不懂,一向驍勇善戰的戰君何以不親自南下抓拿亂賊,永絕後患,反而是以這種耗時傷民的手段來拖延,這實在不像他。

    「戰君,恕臣斗膽,敢問戰君何不直接出兵討伐?反而選用迂回之策?」

    無垠帶有銀色流光的眸子在風雪中瞇成一線,半晌後,他才又開口。

    「我……暫時抽不開身。」

    他的答復讓暗璐終於忍不住地問了。

    「戰君,您是否有心事?」

    隨無垠征戰四方不下七年,他深深相信任何困難都無法打倒戰君,因為他不只是個天生的決策者,更是個戰場上的能手,彷佛論文論武都無人是他的對手,這樣一個奇跡般的人,所有追隨他的臣子皆認為他就是上天派來拯救黑沃的救世主。

    但當戰君露出異狀,整日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暗璐卻只能在旁干焦急,這讓他十分痛苦。

    被這麼問到的無垠才驚覺自己的憂心似乎過度明顯,這些大臣們一定都看在眼裡,卻不知如何是好吧?真是個失職的王,竟然讓臣子們除了國事之外還替他操心。於是他擺出安撫人心的笑容,拍拍暗璐沾有雪花的肩膀,道:

    「我沒事,就照我說的辦,去吧。」

    如山的諭令一下,無論暗璐有再多的話想說,也只能雙手抱拳,恭敬地喊?:「臣遵旨!」

    目送暗璐的身影離去,無垠知道他心裡必定充滿了不滿與疑惑,但此刻,他有不得已的理由,也是無法向人說明的理由,迫使他無法離開凌霄殿。

    抑或該說,無法離開永晝身邊。

    無垠從父王手裡接過了腐壞的王位,憑著尚輕的年紀、不熟悉的人脈,他到底能做些什麼?然而事實證明,當年的少年重整朝廷綱紀,壯大了國威,一點一滴地改善了人民的生活。讓他痛下決心做出這些決定的原因,是他目睹了王位腐敗的過程,他看到了百姓的生活從幸福變成了不幸,親眼看見為了建造宏偉的凌霄殿,過度操勞而死的工匠被抬著出去,然而喪失理智的父王卻只顧著把玩手邊的寶石,和親吻那已經散發陣陣腐臭的寶座。

    對成為新王的他,國人寄予厚望,然而懷疑年少的他究竟能做些什麼的聲音也沒少過,它們像一波一波的海浪朝他襲來,而無垠只管穩穩地踏出步伐,伸出雙手,拯救無數的人民。他也為自己設下目標,要引領黑暗的國沖破陰霾,脫離悲慘的命運。

    協助他完成志業的,是同樣亟欲改變現狀的暗璐和黔柱。

    左相暗璐家中世世習武,代代為朝廷效力,父親官拜墨黥大將軍,不過那是上一個王在位時的事了。

    一生畫忠職守保家衛國的墨黥在當時是名震四方備受景仰的大將軍,且在王荒廢朝政剝削民血之後,多次上奏望請王能睜開眼,去看看這個已經是斷垣殘壁的國家,去聽聽百姓含著血淚的哭喊。但,王終究沒有改變。心灰意冷的墨黥大將軍也許是不忍繼續看著這個國家傾頹,也許是認為自己也難辭其咎,於是在家自刎身亡。此消息一走漏開來,全國上下陷入一片震驚與絕望之中,跟隨其腳步了結自我的軍士將領更是不可計數;惟獨這個國家的王,絲毫不受影響。

    代替父王前往將軍府吊喪的太子無垠在靈堂中第一次見到暗璐,他微微的向這位偉大將軍的唯一血脈頷首致歉,暗璐死灰的眼神中忽然出現了光芒,那是淚光。

    「我的父親做錯了什麼?」少年憤恨地哭喊著。

    「你的父親沒有錯,只是他來不及見證這個國家的未來。」太子回答。

    「未來?還有未來嗎?這個國家就要毀在王的手上了!」他喊的是在場所有人的心聲。

    「有的,我絕不會讓這個國家滅亡,我向你保證。」

    太子堅定的語氣和清澈的眼神深深刻在暗璐心中,神奇地安撫了他的激動,也決定了他將為無垠奉獻一生的命運。

    凜冽中,將呈書收進袖中的無垠回過身去,提步邁向策諭閣,但就在策諭閣的門口,他又序下了腳步,這次不是因為有人叫住他。

    銀眸瞪著地上那不該出現在此處的東西,一片埋在雪堆中的鮮紅花瓣。花瓣呈長條狀,色澤是搶眼的鮮紅色,但在冰天雪地之中是如何跑出這麼一片鮮艷的花瓣?他當然知道原因,因為此花只有一個地方能夠栽種。

    他屏氣拍開房門,書房內一地的鮮紅隨風飛了起來。僵在原地的無垠不知該不該踏進這個被人動過手腳的書房,但最後他還是走了進去。

    均勻散落各處的紅色花瓣是蓮,不同於一般常識所知的白蓮和粉蓮,這種如同火焰般燃燒著的蓮花名為紅蓮,需要特殊氣候、特殊土壤、特殊栽植手法,方能種出如此稀有的紅蓮。

    無垠一步一步踏入這個原本他再熟悉不過、但此時卻已面目全非的書房,隨著每一步都會踩到的花瓣,他額角的青筋跳動得愈來愈明顯。當他來到桌案前,果不其然在灑滿了花瓣的桌面上看見了一張紅色的小紙,拿起一看,只見上頭寫著:

    無垠哥哥久違了

    別來無恙

    特來送上新婚賀禮 妹字

    當他看到字條角落畫的那朵綻放蓮花,不禁將紙張揉進手掌中。

    無奈地抹了抹臉。無垠還是想不透她是怎麼進到這戒備森嚴的凌霄殿、並且查出他即將前往的地方?最匪夷所思的莫過於這一地的嬌嫩花瓣,又是如何千裡迢迢帶來這裡還能夠保持鮮艷的?早不來晚不來,偏挑此時上門來,難道她天生就愛找麻煩?

    倏地轉身往門外走去,飛旋而起的披風將地上的花瓣掀起波波花浪。

    站在策諭閣門口的無垠扯開喉嚨喊著:「來人啊!」

    很快地,便有兩名宮女來到他的面前。「戰君。」她們整齊地揖身。

    「將我的書房收拾干淨。還有,派人去通知大臣們,大麻煩駕到。」拋下這句話的無垠頭也不回地走入風雪交加的走道中。

    留下被一室嫣紅驚嚇得說不出話的宮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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