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寒江畢竟在玄武殿裡待過六十年,殿裡愛找什麼人,摸得倒也清楚。
執事的童子在三十來個幫閒裡挑出五人,其中便有他一個。
進了角門,陸寒江就跟另外四個短工一起,直接下了伙房。
這天已是臘月廿九,宕拓派講究的雖是個清修,可年關歲節也總要排下酒席,好好熱鬧一場。
廚房裡的活計便格外地重,廚子們忙得恨不能手足並用了,陸寒江他們更是被支使得跟陀螺似的,滴溜溜亂轉。
陸寒江手裡忙活著,心中暗暗叫苦。
他跑這趟可是想看紀凌的,若是給拘死在灶前,能看到的,大概只有紀凌的午飯了。
正焦躁間,他卻聽個熟悉的聲音在問:「怎麼回事?這黃河鯉太腥了,王爺不肯用。」
陸寒江偷眼望去,那叉著雙手的童子可不是碧桃麼。
廚子忙得狠了,恨碧桃添亂,存心怠慢。
「你不是會法術麼?照著你主子的口味變來就是!哦?對了,你被奪了法術?那就太平些吧。」
另個廚子見碧桃臉色不善,忙陪過笑去,「我們馬上重做,您先請回,待會兒好了,我打發人給王爺送去便是。」
碧桃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那廚子等他走遠了,才埋怨旁邊的人:「你何苦得罪他?他那主子好不驕橫,又有宗主護著,哪裡是你我吃罪得起的。」
陸寒江蹩到這廚子身後,一見他把黃河鯉裝盤,便晃到他跟前,果然那廚子指了他道:「你,把魚給王爺送去。沿著長廊一直走,到了第一個院子右拐,然後……唉……這人呢?我還沒說完呢!」
陸寒江端了魚一通急行,轉眼間就到了紀凌住的偏殿。
陸寒江叩了叩門,碧桃挑起棉簾,把他讓了進去,桌邊坐了個人,正是紀凌。
陸寒江心中一陣狂喜,把魚擱到桌亡,四下張望,確知這屋裡除了碧桃、紀凌再沒了別人,當下「噌」地扯去了面具,對著紀凌笑道:「紀凌,你看我是誰?」
紀凌慢慢地拾起頭來,陸寒江跟他對上了眼,心中不覺一涼,但見那人面寒如冰,黑漆漆的定定瞪了人,詭異莫名。
陸寒江衝他笑笑,「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陸寒江啊!」
話音未落,紀凌猛地竄起身來,掌出如風,衝著陸寒江的胸口直拍而來。陸寒江擰身去躲,卻還是慢了一步,肩膀給他掌風一掃,當下便沒了知覺。
陸寒江又驚又怒,邊退邊嚷:「紀凌,你糊塗了?我是陸寒江!」
紀凌卻似聾了一般,右手一推,爆出團紫電,朝著陸寒江面門就過來了。
陸寒江呆在原地,碧桃看不過,拽了他便跑,好在紀凌並不追趕,兩人在長廊上狂奔一氣,好半天才站定了身子。
碧桃喘息未定,劈頭就是一句:「你怎麼回來了?快走吧!他已經不是過去的紀凌了,除了謝清漩,他誰都不認得,簡直是個……行屍走肉。」
陸寒江怔怔地問:「怎麼會這樣?」
碧桃歎了口氣:「剛回來的時候只是昏睡,偶爾醒了還像個人樣。可後來宗主著他跟謝清漩練功,練著、練著,就變了這樣。」
陸寒江攥住圍欄,「喀」地一聲,把個朱漆欄杆捏成了兩截。
「謝清漩!」
*
別過碧桃,陸寒江往東一氣疾行。
他自知沒了面具擋臉,若是撞上個熟人,怕是得壞事,故此低了頭,專揀僻靜處走。
好在風雪漫天、奇寒徹骨,門人人都躲在屋裡烤火。
長廊上不見人跡,陸寒江得了這天時之佑,順順當當地摸進了黎子春的別院,閃轉騰挪,蹩到了謝清漩房前。
才到窗下,撲鼻便來了股藥香,屋裡有人猛咳。
陸寒江拿舌尖點破了窗戶紙,朝內一望,但見謝清漩坐在桌邊,秀眉緊蹙,拿袖子摀住了嘴。
紫柯端著個瓷碗,跪在他腳下,眼裡含了熱淚,「公子,有病總得治,何苦瞞著人呢?這是我偷偷煎的藥,你就喝了吧。」
謝清漩歎了口氣,接過藥來,一仰頭,喝了個乾淨,推開碗盞,低低道:「把門窗都打開。」
紫柯愣了愣:「為什麼?那該多冷啊!您怎麼受得起這風寒?」眉頭一皺,回過味來:「您是怕人聞到屋裡的藥味?」
謝清漩肩頭微顫,不及遮擋,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唬得紫柯「哇」地哭開了。
「公子,您到底怎麼了?不行,我得去請宗主。」
「紫柯,」謝清漩面白如紙,卻也沉定似水:「我早說過,不要煩勞宗主。」
「可是……」紫柯一咬牙,「公子,我真不懂了,您到底有什麼隱衷?」
卻聽「卡吧」一聲,窗戶被人從外頭拍開了,紫柯急回頭看,有人「騰」地躍進了窗來。
紫柯看他服色,知道不是玄武弟子,當下舉了拂塵,直掃過去。
誰知那人右臂一抬,便將紫柯的拂塵隔了開去,出招收勢,盡得宕拓真傳。
紫柯定住心神,細細打量來人,這才「哦」了一聲,「你是陸寒江!你來做什麼?」
陸寒江指了謝清漩道:「你剛才問他的話,我也想問他一遍?謝清漩,你搗的究竟是什麼鬼?」
謝清漩淡淡應道:「明知有鬼,你還敢撞上門來?」
陸寒江濃眉一豎。
「你把紀凌害成那樣,我恨不能一掌劈了你!可秦三總說你仁心柔懷,要我萬萬信你一回。謝清漩,你今天就給我說個明白,你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紫柯見他橫眉立目,好不凶強,恐他傷了謝清漩,持了拂塵,攔在謝清漩身前:「玄武殿內豈容你撒野?你要傷了公子,插翅都別想逃出生天!」
謝清漩凝神諦聽,忽而微笑,「陸寒江,你回頭去看。」
陸寒江冷哼:「我才不會上當!」話音未落,頸間一涼,頓時軟倒在地,再沒了知覺。
「紫柯,你的眼睛還沒清漩的耳朵靈啊!」隨著一聲笑語,一道人影隨紛揚的雪粒輕悠悠落進窗前。
但見此人面似潤玉,眼如丹鳳、火袂翩跣、墨髯飄擺,說不出的神仙風骨,正是這宕拓派的宗主黎子春。
黎子春走到陸寒江跟前,拿足尖勾過他的臉一瞧:「原來是他。」搖搖頭道:「清漩,你送佛可送得不夠乾淨,也罷,今日我再來送他一程。」說著,玉指輕拈,便要朝陸寒江的額頭點去。
「師父,」謝清漩喚住他:「今天可是大日子,不宜沖了瑞氣,這人留了,明天弟子親手送吧!」
黎子春靜靜望著謝清漩,半晌點頭:「也好。清漩,你臉色不好?病了嗎?」提鼻子一聞:「一屋子藥味。」
紫柯的面色一僵。
倒是謝清漩淡然笑了,接過口來,「一點小傷,拖得久了,就有些麻煩,紫柯替我煎了些藥,喝過以後好多了。」
黎子春點點頭,也沒多問,單指了陸寒江,吩咐紫柯:「先請他去土牢中住一宿。」說著朝門邊走去。
紫柯忙趕上去幫他挑簾、開門。
黎子春一隻腳都跨出門檻了,回過臉來,又補了一句:「清漩,今兒的晚宴可別來遲了,記得把紀凌一併帶來。」
黎子春出了門,卻見茫茫風雪裡走來兩個人。
當先那人正是紀凌,他披了件鬃貂大氅,迎著漫天的雪片,昂首闊步而來,舉止雖是傲然,眼光卻有些發直,看到黎子春也全似沒見著一般,轉眼間到了門前,擦著黎子春的肩膀進了屋去。
隨行的碧桃對著黎子春躬身施禮:「宗主,王爺又犯糊塗了,吃過飯就往外衝,我只好一路跟來。」
黎子春聞言微笑,兩人正說著話,卻聽見房裡一片桌倒椅塌的亂響,夾著紫柯的哀告:「王爺!你放過公子吧,他身子不好。」
黎子春隔著棉簾咳了一聲:「紫柯,你出來!」
還不多時,紫柯灰著個臉,乖乖地走了出六,不及掩門,屋裡便洩出床欞搖曳之聲。
紫柯雙肩一抖,落下兩行清淚,蹦到黎子春跟前:「宗主,你救救公子吧!王爺這樣……會害死他的……公子體弱……受不住的……」
黎子春嘴角輕揚,似笑不笑。
「小孩子家懂些什麼?隨我回去玄武殿去。」說著玉手一揮,領碧桃、紫柯出了月洞門,轉過朱閣長廊,向正殿行去。
走了一半,他忽地停下了步子:「倒把陸寒紅忘在清漩屋子裡了……」
紫柯迎上去問,「要不我回去看看?」
黎子春鳳目微抬,「你是想去壞紀凌的事吧?」
見紫柯漲紅了臉,黎子春輕歎:「清漩是何等聰明、知進識退的人,他做什麼,自己心裡清楚,輪不著你去替他擔心受怕。」
「紫柯,這忠心是好的,可也分對誰、用在哪兒,你須記得,你可是我座下的童子,就算要愚忠,也不該忠到旁人身上。」
一襲話說得紫柯面上青一陣白一陣,粉唇都快咬破了,低了頭不敢作聲。
黎子春見勢收住話頭:「不說了,我們走吧,也別管陸寒江了,清漩自會安頓他的。」
三人一時無語,頂著鵝毛大雪,行不多時,便到了玄武殿前。
黎子春站定了身子,仰視著巍巍殿閣,長歎了一聲。
碧桃、紫柯不知就裡,也不敢問,跟著他默默地凝視寶殿。
此刻已過了申時,天色漸昏,四下裡雲暗雪明,一派清冷。
玄武殿高踞獨立,纖柱秀廊全湮沒在暮色裡頭,單留個黑沉沉的剪影,襯得連天的瑩冰玉雪,端正肅穆之外,更透出股森森寒意。
紫柯不由打了個寒顫,一楞神的功夫,黎子春已帶著碧桃踏上了台階。
紫柯一面趕上二人,一面罵自己沒用,這玄武殿他也是常來的,怎麼今日倒起了怯意呢?
可想是這麼想,心裡頭還是七上八下的,及至進了內殿,立在煌煌燈燭下也難安心。
因是年節,玄武王的寢宮裡新鋪了朱紅氈毯,几案上擺著黃澄澄的佛手,又供了五色銀柳,清雅的屋子平添了幾分世俗的暖意。
黎子春一進屋就笑開了,「好喜氣啊!」
烏玉珠簾後,玄武王擁了床錦被,正靠在繡榻上看書,見他來了,擱下了書卷,眼光掃到他背後的碧桃、紫柯,秀眉微揚,「紀凌和謝清漩也來了嗎?晚宴還早呢!」
黎子春搖頭。
「不到開席,他們不會來。碧桃、紫柯是過來幫忙的,你這裡不缺人,可既然要籌備晚宴,多兩個人也總是好的。」說者將童子們都打發了,偌大的寢宮裡只剩下他和玄武王二個。
黎子春走近錦榻,輕佻珠簾,望著玄武王笑道:「不單屋子添了喜氣,人也添了麗色。」
玄武王用書蓋住了臉,「不過是應個景,再是新春熱鬧,幾百遍過下來,早沒意思了。」
黎子春在榻上坐定了,拿開那卷書,一雙鳳目牢牢鎖在他臉上,「只要是好景象,我總看不厭。」
玄武王抬起眼簾,明若秋水的眸子也對住了他。黎子春又靠近了些,玄武王往後一倒,後背貼上了繡枕,卻是退無可退了。
黎子春伸出手來,撫上他的朱唇,湊近去,低低喚了聲:「霜。」
玄武王吐出口氣來,合上眼皮,漸漸軟倒在錦榻之間。
黎子春的手指沿著他的唇劃下去,由頷及頸,最後停在了襟口。
燭火下,玄武王的眼睫微顫,黎子春彷彿給火燙著了,驀地撤回手來,坐正了身子。
玄武王睜開眼,靜靜看住他,半天歎出口氣,推開錦被,盤腿坐下,「把棋盤拿過來,陪我下棋。」
棋子在盤面上錯落成一幅圖畫,局外人看去,不過是片黑白雜陳。
局中人卻步步心驚,起手落子間,攻城掠地,生死逆轉,九十九路的棋盤,便是壯闊的河山。
半局過後,黎子春額頭上沁出了冷汗,玄武王落子如飛,他卻時不時拈子沉吟,又過了一刻,乾脆擲子於案,「今日我才知道,我這百十年來,竟都是在班門弄斧。霜,你是真人不露相。」
玄武王淡然一笑,將盤面上的棋子一顆顆納還盒中。
「難得你哄了我這麼久,其實呢……下棋本是為了消愁解悶,打發時日,沒必要為了一局的輸贏,去耗心費力,爭強使力。別說是棋了,便是真山真水的婀娜江河,也不過一刻的快活。」
黎子春聽他這麼說,倒是笑了,「這話裡可還有話呢!你究竟想說什麼?」
玄武王抬起眼廉,跟他四目相對。
「過了新春便是魔尊對決,我可以輸,也可以贏,萬里江山,對我來說只是雞肋。可你若要它,我也可以助你坐上個二十載。」
黎子春哈哈大笑:「下一個二十載呢?你我再退到這空山幽谷,對局品茗,柔看花落花開?」
玄武王淡挑長眉,「坐禪修道,圖的不就是個神仙日子?」
「江山如畫,運籌帷幄,不也是快事一椿?」
玄武將黎子春的話頭冷冷截住:「江山雖好,權謀卻最是骯髒,我看不出執掌社稷有什麼快活?」
這話一出,黎子春也是一驚,再看玄武王那對眸子冷若寒星,心頭一動,霎時通明。
「你就從沒要過江山,二十年前,你也是存心輸掉了魔尊之位?」
玄武王將棋盒一推,「是。」
「呵呵,呵呵。」
黎子春連笑兩聲,「我苦心經營了百十年,你卻暗中推擋了百十年,你我同舟卻不共濟啊!霜,這江山會咬手嗎?你竟如此懼它?」
玄武王挽住珠簾,墨玉雪膚、兩相交映,無比分明。
「你不明白嗎?」
他吐氣如蘭,淡若止水的眼眉裡透出點媚色,如雪中綻出朵紅梅,姿情色艷,於不經意間奪人心魄。
黎子春也是一陣恍惚,忙定住了心神。
玄武王長歎一聲:「還沒拿到江山,已經不明白了,你要有了江山,眼中還會有霜嗎?」
他說著擁過錦被,畏寒似地裹住了自己:「世事最是說破不得,一旦說破,全沒了意思。」
「你那點心思,我哪裡不知道了。你何嘗真看重過我這個人。你尊的、哄的、寵的,不過是玄武王。可這星點暖意,我也捨不得放,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蓄得一刻是一刻。」
說者玄武王淡淡笑了,燭火跳蕩,將他的笑容煽得淒楚,「你拿個情字拘我,本是為了江山,萬萬料不到,我會跟江山爭寵吧!」
黎子春聞言勃然變色,騰地站起身來,倒退了兩步。
玄武王一把攥了他的胳膊,「你要江山,我便給你江山。」
黎子春「啪」地揮開他的手:「你瘋了!」
「是!」
玄武王雙手抓住珠簾猛地一扯,墨玉烏珠登時滾了一地。
「我瘋了!我養癰為患二十年,早就瘋了!當初我把封了魔物的神壺交給你,可不是瘋了嗎?容下路數不明的謝清漩、紀凌,可不是瘋了嗎?」
黎子春臉上陰暗不定,「你趕謝清漩下山,又把紀凌打入水牢,就是想壞我的事?」
「是,可笑我抱了萬分之一的希冀,一次次地給你留了餘地,期盼你回頭,你卻是越行越遠。子春,我最後問你一句,你收不收手?你若肯收手,我只當什麼都不知道,你要江山,我也給你江山,你若不肯收手……」
「不肯收手又如何?」黎子春鳳目一揚,「霜,我也是堂堂一派的宗主,你真當我事事都要仰你鼻息嗎?我希罕的可不是二十年的河山,也不要四方割據,我要的是千秋萬代的江山一統!」
說話間,他「啪、啪、啪」連擊三掌,殿外湧進百十來個執劍持刀的弟子,將錦榻團團圍定。
黎子春指了那些弟子對玄武王道:「玄武派上上下下,已達成共識,廢舊立新,就在今夜!」
玄武王凝視著那些霜刀雪劍,黯然神傷,「子春,你好……竟做到了這一步。我最後問你一句:你回不回頭?」
「都做到這一步了,怎麼可能回頭。」
黎子春眼波轉柔,「霜,我不會為難你……總會給你個乾淨的了斷。」
玄武王定定望著他,半晌咬住了薄唇,右手一揚。
黎子春只當他要出招,退了一步,做個守勢,冷不防背後架過幾柄鋼刀,直擱在了他頸間。
他再看殿中的弟子,將玄武王牢牢護定了,尖刀利劍都指了過來,一個個對著自己怒目相向。
玄武王步下錦榻,走到黎子春跟前,「我也會設局,子春,你不該逼我。」
「我真是小看你了。」
黎子春雖是鋼刀架頸,神色卻也怡然,「逼宮的事情,前前後後都是清漩一個人在籌措,莫非他向你倒戈了?」
玄武王微微頷首,「是,你們重返宕拓的那夜,他就來見過我了。」
黎子春仰天大笑,「謝清漩,你就這麼不負子忌的?還躲著幹什麼?快出來吧!」
話音未落,殿門外傳出三人,正是謝清漩、紀凌和陸寒江。
謝清漩聽到黎子春喚他,便要上前,卻被紀凌一把拖住,「這人已是階下囚,理他作甚?」
謝清漩搖了搖頭,還未開口,黎子春又笑了起來,「王爺,沒想到你裝瘋賣傻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
謝清漩輕輕推開紀凌,摸索著到了黎子春的面前,取下了拇指上的白玉板指,雙手奉上:「我有負子忌,這總是我的不是。」
黎子春接過板指,冷笑道:「你欺師滅祖,不算負我嗎?」
「仁字為師、義字為祖,清漩自問,所作所為不負仁義,何來欺師滅祖?」高燒的紅燭下,他容色清正,眸子雖是空濛,直直的對了人,卻也一派坦蕩。
黎子春審視著他,老半天歎出口氣來:「清漩,子忌為了你連命去丟了,竟抵不過一個為非作歹的紀凌?」
謝清漩垂下眼簾,「魔物一出,暗華門裡免不了血流成河,而我,看不得生靈塗炭。」
「你倒是心懷天下了?」
謝清漩自然不會接口,黎子春也不追逼,換了話問:「你會反戈,我也不是沒想到過。只是有一條,我委實想不明白,我在朱仙鎮上已給紀凌吞吃下人性的蠱蟲,他怎麼會不入魔呢?」
紀凌聽謝清漩跟他溫言軟語,一問一答,早就有氣了,此時再也按捺不住,衝上前來對黎子春喝罵:「好你個老匹夫!他就是為了替我取胸口的那只蟲,才會邪氣入體,才會病成這樣!」
黎子春聞言大笑,「果然情深義重,可王爺你別忘了,他的病根卻是你踢出來的,你又比我好了幾分?」
轉過臉來,他盯緊了謝清漩,「謝清漩,你是個知天命的,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捏在誰手裡?你有沒有替自己算過,這麼做會有什麼結果?」
謝清漩微合眼簾,「福薄命蹇,沒什麼好算的。」
「你是自知大限吧!」黎子春說著,雙臂忽地一振,身形急轉,平地登時捲起股罡風。
紀凌恐黎子春要傷謝清漩,撲了過去,用身子把謝清漩緊緊地護定了。
但聽耳旁「嗆啷啷」一陣亂響,狂風暫歇,再看殿中,一片狼藉,弟子們一個個白刃脫手、跌倒在地。
玄武王靜立原地,望著露台方向。
紀凌爬起來一看,原來黎子春並未逃走,而是退到了露台上,夜色沉深,雲暗風急,那人長身玉立,衣袂當風,似仙似魔,說不出的詭異。
眾人重又圍攏過來,但忌於黎子春的法力,均不敢上前。
紀凌不畏凶險,正想往外衝去,卻見玄武王已越眾而出,站到了黎子春對面。
「你引魔篡位的事,不日便會傳遍暗華天,這暗華門中再不會有你的容身地,跑到哪裡,都是殺聲一片。留在嶺中,倒還有條生路,你也知道,我不喜歡趕盡殺絕。」
黎子春衝著他微微一笑,「這分厚意我心領了,只是,霜,未到終局,請看我再落一子。」
說著一抬手,指住了謝清漩,「你這個人,心冷似鐵,子忌待你一腔赤忱,也沒換到一分情愛。我豈會真信了你的死心榻地?你不是最喜不賒不欠的麼?今個兒我就跟你把帳算明瞭!」
紀凌雖是不明就裡,可聽了這話,也猶自心驚。
紀凌拽過謝清漩,想將他藏到自己身後,卻聽「嗖」的一聲急響,眼前劃過道青輝,瑩若明星、燦如珠玉,直照得人神思恍惚。
紀凌的眼光不知不覺就纏了過去。
只見那道青輝在空中打了個弧,輕輕悠悠落定在黎子春的掌心,原來是顆琉璃般通透的夜明珠。
紀凌癡癡望了那珠子後,只覺熱血上湧,一顆心「噗通、噗通」直跳。
週遭的人影,聲響都模糊了,天地間只有那一點光勾魂奪魄,亮得可心可意,照得人目眩神迷。
好半天紀凌才覺出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他心裡厭煩,伸手去推那人,推倒是推開了,臉上卻挨了一下,火燒火燎的疼痛。
紀凌不由閉了下眼,這才聽到陸寒江衝著自己大吼:「快看謝清漩!」
紀凌迷迷糊糊低頭一瞧,卻見謝清漩倒在地下,額頭破了個洞,鮮血汨汨地朝外直湧,臉上已沒了人色。
紀凌茫然地望著地下的謝清漩,眼前的男人清秀蒼白,算得上好看,卻又是那麼陌生。
紀凌依稀記起他和他的一些糾葛,自己跟他有過肌膚之親,傷害過他,也喜歡過他,可是,那些事為什麼都如此淡薄。
喜怒憂懼,混雜成一片,遙遠而隔膜,心裡空落落的,紀凌蹙起了眉尖。
陸寒江抱起謝清漩,遞到紀凌面前。
紀凌木然地將人接了過來。
紫柯撲上前來,探過謝清漩的鼻息,哭得泣不成聲。
紀凌依葫蘆畫瓢,也到謝清漩的鼻底摸了一遍,指底一片冷寂,再沒有一絲熱氣。
紀凌漸漸明白過來,懷裡的這縷幽魂,徘徊世間,輾轉五載,今朝終究沒有逃過,煙消雲散。
「紀凌!」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紀凌循聲抬頭,正對上黎子春的眼睛,可他的目光只在黎子春臉上滑了一下,便膠在了黎子春掌心的明珠上頭。
陸寒江看紀凌這副癡樣,猜著那珠子有些玄機,放聲喝道:「黎子春,你作的什麼妖法?」
黎子春冷哼一聲,「我不過收回顆定魂珠罷了。」
陸寒江聞言更急了,直推紀凌,「快把珠子奪回來,搶回來謝清漩就有救了!」
紀凌卻似充耳不聞,望定了那珠子,臉上漸漸泛出些迷離的喜色。
「別枉費心機了,定魂珠取出來,就再塞不回去了。」黎子春說著哈哈大笑。
「你以為他喜歡的是謝清漩嗎?他迷的不過是這粒定魂珠罷了,二十年前魔王被縛,元神給煉成了兩份,一份植入紫籐花種,另一份封在這顆寶珠裡頭,這兩份元神天性相吸,仲不離伯,伯不離仲,」
「紀凌貪的只是神珠,那謝清漩不過是個裝餌食的鉤子罷了,拿掉了香餌,紀凌根本不會看他一眼!」黎子春說著輕輕揚手,明珠拖了條華麗的光帶,翻飛流轉,艷色瀲瀲。
黎子春壓低嗓音,似惑如勸:「紀凌,來,吞了這珠子,從此你要什麼有什麼,再不會求而不得!」
紀凌眼色癡迷,正想扔了屍首,去取定魂珠。
玄武王飛身上前,食中二指一併,直點他眉心,斷然喝道:「別去!吞了定魂珠,你就會入魔!」
說者玄武王推了紀凌的臉,逼他直視懷裡的謝清漩,「這人因你獲罪,負故友、絕親緣,廢了一身清白,為了不讓你入魔,把性命都交代了!你好好看著他!他叫謝清漩!喜歡的不是那個珠子!是這個人!」
紀凌輕輕念了聲「謝清漩」。
玄武王點點頭,攥了他的手,帶他去撫謝清漩的臉頰,「是,他叫謝清漩,這就是他……」
「好涼……」
紀凌撫過謝清漩蒼白的嘴唇。
「跟昨晚的一樣軟,可那時……是暖的……」
紀凌說著,雙手捧定了謝清漩的臉,喃喃低語:「他很少笑,可笑起來很好看……他說他的心不給人,可他一直陪著我……」
玄武王深深歎息:「你明白就好。」
「啊!」
陸寒江忽地驚呼一聲,指住了謝清漩。
玄武王定睛一看,不過是片刻之間,謝清漩潤澤如玉的肌膚已出現點點灰斑。
謝清漩原是具瑩台朽骨,沒了定魂珠的庇佑,爛得極快,轉眼間肌糜肉腐,再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紀凌的懷裡便只剩了一副骨架。
夜色裡,白骨森森,嶙峋突兀,煞是駭人。
紀凌把那堆骨頭全攏到了胸前,緊緊抱著,嘴裡不停念著謝清漩的名字,可誰想那枯骨竟是極脆的,寒風一吹都作了齏粉,四散紛飛。
到頭來,他要留他一根骨頭居然都那麼難!
陸寒江再也看不下去了,朝著眾人喝問:「誰跟我去劈了那狼心狗肺的宗主?!」也不等眾人答應,足尖一點,掌出如風,奔著黎子春就去了。
陸寒江那些功夫到了黎子春面前,原是不夠看的,可他憋了一腔的怒火,氣勢奪人,倒也跟黎子春拆了兩招。
兩招過後,便聽身後擾擾攘攘,一班子弟全衝了上來,當先一個竟是紫柯。
陸寒江心頭一熱,更是潑出了性命,跟黎子春相搏。
可法術這東西,比的是道行,不是力氣,他們人再多,也架不住黎子春漫拈十指,符飛如雪,轉眼間就顯出了頹勢。
陸寒江心裡焦躁,卻見憑空裡爆出兩團紫雲,激得黎子春週身一震。
陸寒江回頭看去,那踩了紫樹,橫眉立目的人,不是別個,正是紀凌。
黎子春見紀凌殺來,不驚不怒,反綻出了一臉笑意,「世人都愛層皮囊,可那東西最不長久,前一刻人面桃花,下一刻紅顏便作了白骨,愛慾雖是濃膩,可人心迂迴叵測,情路步步驚心。」
「只有這種東西……」
黎子春說著,托出那顆明珠:「吞下去,便是永世永生,不離不棄,你做魔王,我坐江山,在這暗華天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豈不是好?」
紀凌望著定魂珠,眼波面柔,嘴角勾出縷癡笑。
黎子春見他入了迷障,知道是時候了,輕輕拋過明珠。
紀凌一抬手,接了過來。
陸寒江、玄武王連聲急喚,紀凌卻置若罔聞,握著明珠,逕自走到了黎子春面前。
黎子春微笑,「把明珠吞了吧!」
紀凌點了點頭,張開嘴來,卻見他齒間咬著截白骨。
黎子春的臉色頓時一僵,強作鎮定,溫言相勸:「把骨頭吐掉。」
紀凌搖頭:「我要他看著。」
說著,五指一併,擰緊了定魂珠:「這是魔物的另一半元神,我若吞了,兩半元神合體,魔王出世。可是……這珠子若是碎了呢?」
黎子春眼光一凜,飛身要搶那珠子,紀凌不但不避,反追了上去,手肘一勾,將黎子春牢牢扣住,貼在他耳旁低低問道:「珠子碎了,你我便會同歸於盡吧?」
黎子春急呼:「你會魂飛魄散!」
紀凌微笑,「如此甚好。」
隨著「喀嚓」一聲脆響,紀凌閉上了雙眼,嘴裡的骨頭溫潤如玉,他果然陪著自己,一路陪到了底。
露台上空驀地綻出團紫焰,宛如一朵巨大的火蓮,剎那間吞沒了二人,暗夜裡火光激盪,直衝九霄。
眾人驚魂未定,平裡卻起了陣狂風。
凜冽的寒風挾著偌大的雪片直撲露台,「嗖」地一聲,將謝清漩的骨粉捲上半空,混入了漫天煙塵。
*
次年早春,宕拓嶺中雪融冰消,萬物復甦。
玄武殿前的草地上悄悄冒出了兩枝新芽。
襖時兩抹嫩綠混於雜草間,毫不起眼,及後得了細雨的滋潤,兩株小樹日益茁壯,枝幹盤繞,籐蔓糾結,宛如一對交抱人兒。
到了暮春,翠葉柔芽間綻出朵朵嬌蕊來。
和風過處,紫英墜落,前生後世、新仇舊怨,到了此時,紛紛飄零,都鋪作了一地錦繡。
淡淡的花香引來幾隻粉蝶,繞著同株相依相偎的籐樹,翻飛翩躍,惹春光無限……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