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後。
京郊十里鋪。
北風勁吹,細雪瀝瀝,街道兩旁的廊簷下掛滿了冰凌,襯了一串串尖頭紅椒,煞是好看。
但聽一陣鑾鈴輕響,兩匹駿馬一先一後飛奔而來。
當先那人著一襲描金盤雲的長袍,腰板筆挺,容色如玉,眉目間透著股傲氣,不怒自威,一看就是個名門公子,後頭跟著的顯然是個小廝。
小廝一邊打馬,一邊叫喊:「小王爺、小祖宗,大年三十的,您這一大早的要去哪兒啊?快回去吧!府裡擺了酒席,要大團圓的,待會老王爺發現你溜出來了,回去我挨板子不算,您也是要挨訓的呀!」
那王爺「吁」地一聲勒住馬,將眉毛一橫,「怕回去吃板子?好啊!我現在就給你一頓鞭子。」
小廝雙手抱拳,連連告饒,「小祖宗,我怕了你,板子、鞭子你叫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這總行了吧!可這大雪連天的,你究竟要去哪裡?總得給我個明白吧。」
王爺聽他這麼說,倒笑了,「我昨晚做了個夢,在京郊十里鋪遇了個故人。」
小廝不由跌足長歎,「我的爺,你竟為個夢找人來了,可這故人究竟是誰?」
王爺白了他一眼,「都說是夢了,哪裡知道是誰?只覺得是個故人。」
兩人沿著石板街跑了三遍,也沒瞅著半個故人。
一街的冰凌漸漸化了雪水,眼看著過了巳時。
小廝想到家裡那頓板子,臉越拉越長。
他再看王爺,卻仍是興致勃勃,不禁暗自叫苦,他深知這小王爺最是個不聽勸解的,只得挖空了心思,想著如何哄他回府才好。
小廝抬眼間,見那街角擺了個小小的卦攤,眼珠一轉,向主子獻計,「王爺,那邊有個算卦的,不如找他解個夢,總強過我倆頂風冒雪地亂轉。」
這小王爺也是個貪玩好樂的,聽了這點,便朝街角望去。
但見那卦攤極小,窄桌邊坐了個瞽目的先生,年紀很輕,不像是個得道的高人。他長得卻極是俊秀,一張臉清雅出塵,讓人禁不住想去親近。
小王爺當下便點了點頭:「也好。」
兩人到了攤前,王爺把夢說了一遍,又問:「這夢能應驗嗎?那人是誰?」
先生點頭,「您今日便會遇著他,只是這故人不是你今生所識,碰是碰得上的,只是未必能夠相認。」
王爺聽了,把長眉一軒,「相逢不相識?這遇到跟遇不到,還有什麼分別?」
先生淡然微笑,「能遇能識是緣分,能遇不能識也是機緣,緣深緣淺,總須順其自然。」
小王爺被他緣來緣去一頓說得頭暈腦脹,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先生話說得雖然玄虛,容貌卻甚是清麗,叫人觀之忘憂。小王爺一雙眼睛直勾勾盯住了人家,竟是錯不開了,好在那先生看不見,兩下裡倒也免了尷尬。
先生等了半天也不見他說話,只好先開口,「您還想問些什麼?」
王爺楞了楞,張了口,卻問出句沒頭沒腦的話來,「異日我再來找你,你認不認我呢?」
小廝在一旁猛咳,暗想:我家王爺雖是荒唐,可也不見得喜好男色,怎麼當街調弄起個瞎眼先生來了?
那先生微微錯愕,轉眼間卻已定下心神,淡淡一笑,「衣食父母怎會不認?」
小王爺聽了這話,道個「好」字。
他拂衣而起,扔下錠銀子,帶著小廝離了卦攤。
主僕二人上得馬去,甩動長鞭,原路折返。
兩匹馬腳力甚好,轉眼間便離了十里鋪,轉進了內城。
京畿之地,歷來繁華,時值新春,熙攘熱鬧更勝往日。長街兩旁,小攤小販小溜排開,花炮、面人、糖葫蘆,紅紅綠綠,迷了人眼。
小廝一心想著早些回去,哪有功夫去看熱鬧。
他急催駿馬,跑了一程,覺得不對勁,扭頭一看,不見了王爺,可把他給嚇得雖是寒冬臘月,也驚出了一身的汗。
他趕忙跳下馬來,沿著來路細細尋去,好半天才在個花炮攤前,找到了施施然牽著駿馬的王爺。
小廝拉過主子,低聲怨道:「您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叫我好找。這裡人多眼雜的,萬一您有個閃失,我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老王爺砍啊!」
王爺也不理他,點著攤上的花炮道:「這些、這些、還有這些,我都要了。」
攤主遇了大主顧,自是歡喜。他接過銀子,將花炮紮成小山般的一堆,交到小廝手裡。
小廝邊把東西擱到馬背上,邊撅嘴嘟嚷,「小祖宗,您買這些幹嘛?府裡要多少有多少,您想看什麼花樣的,吩咐小的們替您放就是了。」
王爺哈哈一笑,轉身又進了街邊的萬福樓。
這萬福樓是京中第一大酒家,京幫菜餚、陳釀美酒,名滿天下,不獨酒好菜好、店中小二更是練就了雙火眼金睛,最會看人下菜,見那王爺衣著華美、氣宇軒昂,忙不迭地招呼過來:「這位爺,請到樓上雅座。」
小廝牽了兩匹馬,氣喘吁吁地跟了過來。
「我的爺,您又要幹嘛?」
話音未落,已有小二堆了笑上前,接過韁繩,「馬我幫您牽到後頭去吧。」
小廝一著急,臉都紅了,「小祖宗,府裡擺下酒宴,就等著您回去呢!您怎麼上這兒來吃飯了?轉過兩條街就可到家了……」
王爺微微頷首,吩咐小二:「我們不在這兒吃飯,你揀好酒好菜,裝個幾個食屜,我們帶了走。」
小二將主僕二人引至坐上,奉上佳茗。
不多時,三個描金攢花的食屜擺上了桌面。
小廝急著回去,真想提了食屜便走,再看王爺卻是一臉悠閒,托著個瓷盞,若有所思。
「你瞧那先生,可覺得面善?」
「哪個先生?」
小廝想了想,好不容易回過神來。
「算卦的那個?不覺得呀,沒見過吧。」
王爺蹙了眉尖,「我倒覺得在哪裡見過他一般,可是怎麼想,卻也想不起來。」
「那就回了府,慢慢想吧!」
見王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小廝急了,「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測字先生,您想那麼多幹嘛?他總不會是您前世裡的故人吧?」
王爺一揚眉,精光湛然的眸光直掃過來,小廝被他看得一抖:「我胡說呢,您別往心裡去。」
王爺擱下茶盞,往外便走。
小廝見他肯回去了,長長地舒了口氣,提了食屜追上主子。
及至兩人翻身上馬,小廝才覺出異樣,「您往哪去?王府在那邊,這是出城的路!」
「我們去十里鋪。」王爺說著,嘴角一勾,輕輕笑了,「既然他說會認我,那我就讓他再認一回!」
等主僕二人再回到十里鋪,已是正午時分。
細雪初歇、雲淡風輕。
一輪赤日撥雲而出,照在兩人身上,竟有幾分春意。
轉過街角,便是那個孤零零的測字攤,那先生看來倒也悠然,雙手攏在袖子裡,半合著秀目,似睡非睡。
王爺遠遠地便下了馬,把韁繩丟給小廝,背著手踱到卦攤跟前,輕咳了一聲。
先生聞聲,抬起眼簾,一雙空濛蒙的眸子對了王爺,「您又來尋故人了?」
明知他看不見,王爺臉上還是一熱,一撩袍子,在攤前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你怎麼知道是我?」
「您是貴人,吐息斂氣不同尋常。我雖眼盲,心還不盲。」先生說著,微微笑了。
望著那人恬淡的笑顏,王爺胸中一陣翻騰。
耳邊這話,眼前這人,似是相識,又如陌路。
心頭層層疊疊,俱是前塵舊事,可細細分辨,卻都是些浮光掠影,抓不攏,團不住,理不清,更道不明。
半晌,王爺長歎一聲:「我不記得在哪兒見過你了,可我相信你我不是初識。」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先生吟罷,長眉一挑,「我倒覺得,與其相識,不如初見。」
王爺怔了怔,轉而大笑:
「好個『人生若只如初見』!」
王爺手一揮,吩咐小廝取過食屜,在卦桌上鋪排開來,又親手斟了兩盞醇酒,遞了一杯到先生的面前。
「喝下這酒,我便交了你這初見的朋友。」言畢,他一仰脖,先乾為敬。
那先生並不說話,聽到王爺將空盞頓在桌上的聲音,略一沉吟,端過酒盞,也是酒到乾杯。
大年三十,家家戶戶都忙著過節,到得午後,街上行人都沒有幾個,更沒人來看相測字了。
先生索性收拾了卦筒、命,跟王爺吃起酒來。
他話雖不多,酒量卻是好的,又遇上個能飲的對手,兩人杯來盞去,從午時直喝到日薄西山,把幾瓶酒乾了個涓滴不剩。
推開酒盞,先生站起身來,拱了拱手。
「承蒙厚意結納,在下銘記。我就住在離此不遠的朱家巷口,門上掛著八卦鏡的那戶便是。
「今日是三十,府上想必擺下了團圓宴,我不敢留您,來日若得了閒暇,還請登門一敘,我當備下水酒,以待佳客。」
王爺聞言便笑,「既有好酒,何必再等?我這就跟你去喝個痛快!」
這話一說,把個小廝急得汗都出來了,眼巴巴看著王爺,「先生說得是,府裡都等著您呢!」
王爺抓過那先生的褡褳,把卦筒什麼都掃了進去,頭也不抬,「什麼團圓宴?七大姑八大嫂的,規矩多多,好不煩人,今年我要過個清淨年,你要不樂意跟著,要不一個人回去吧!」
小廝給他咽得差點哭了出來,「一個人回去?那不是討打嘛?」
先生聽到那小廝語帶委屈,也幫著勸解,奈何那位王爺打定了主意,偏不回府。
小廝萬般無奈,只好幫著收拾了東西,牽著馬匹,跟著主人,去了先生家。
三人行不多時,就到了朱家巷口。
先生拄了竹杖,挪到自家門首,小扣門扉,「吱呀」一聲,便有老僕打開了門,將三人讓到院內。
小廝舉目四顧,眼前一個小院、一溜窄屋,稱得上是篷門陋室了,灑掃得卻甚是潔淨。
院子裡光禿禿的,倒是搭了個棚架,植了株紫籐,隆冬天氣,糾結的籐蔓間無葉無花,覆了層薄雪,倒也別有一番韻味。
王爺瞧見那紫籐,「咦」了一聲,「你也種著紫籐?我前些年也買了株栽在家裡,這花雖素了點,看著倒還親切。」
先生淡然一笑,並不答話,轉過身,吩咐老僕備下菜餚。
那老奴年紀雖大,動作倒還麻利,不一會兒,冷盤熱菜都上了桌。菜色自是平平,但屋裡燒了暖爐,又燙得熱灑,倒也一室春意。
先生先請王爺上座,又將老僕和小廝都叫了過來。
他笑著道:「貴客登門,照說不該讓客人跟僕從同席,可我平日起居全仗福伯照顧,日日與他飯同缽、食同桌,今夜又是新春,更要吃個團圓飯,倒不如我們四人一桌,圖個熱鬧。」
王爺聽了,略略一楞,便也點頭,「無妨。」
老僕從容落座,小廝卻蹩到了屋角,怎麼都不肯過來,期期艾艾地望定了王爺:「爺,我哪敢跟您同一桌吃飯,回去不給扒了皮才怪?」
王爺橫他一眼,「大年三十跟著我私逃,你這層皮怎麼都保不住了,不差這一椿。」
見那孩子眼都嚇直了,他才笑了,「快過來吧!主人家最大,先生既然請你,你還不賞光?」
四人這才團團坐定了,舉箸把盞,共賀新春。
先生家的菜餚雖是尋常,酒卻是上好的陳釀,入口綿香,後勁十足,那老僕跟小廝都是量淺之人,酒過三巡,便有些頂不住了。
再飲得幾杯,老僕「咚」地趴在了桌上。
小廝更好,「哧溜」一聲,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王爺見狀便笑,他酒量再好,喝了一天,也有些耳熱了。他再看身旁的先生,卻是面白如玉、神清氣爽,絲毫沒有醉態。
王爺不禁歎息,「你一點都不醉嗎?」
先生微笑,「我從未醉過。」
「從來不醉?那喝酒還有什麼意思?你啊,就是太過清醒了……」
屋子裡暖暖的,酒氣氤氳,身邊的人低垂著眼簾,橘紅的燭光落在他臉上,忽忽閃閃,王爺忽然覺得自己醉了。
酒不醉人,醉人的是那似曾相識的茫茫前塵。
他知道他認得他,然而他想不起來,怎麼都想不起來。
王爺伸出手去,想碰那人的唇,指尖還沒觸到溫膩的唇瓣,外頭「碰」地一聲巨響,將兩人都震得一驚。
「劈劈啪啪!」
窗外接連的爆響,兩人不約而同笑了。
「放爆竹呢!」
王爺向後一倒,靠上椅背,「你放過炮竹嗎?」
先生苦笑,「我落地便是個瞎子,只有聽別人放了。」
「我也沒放過。」王爺說著,對著昏睡的小廝,輕輕踹上一腳。
「都說我是千金之體,要小心,要小心,連個爆竹都不讓我放,年節歲末的,倒是一班奴才玩得開心。」
先生微微笑了,忽覺腕間一緊,已被王爺攥住,但聽那人興致勃勃地道:「走,我們放花去!」
屋外皓月如霜,先前又落過陣細雪,分不清哪是雪色哪是月影,直把個庭院裡作了銀台瓊閣。
王爺將先生扶到紫籐架下的長凳上,安排他坐好,又取了花炮,線香過來,笑著問他:「有鞭炮、也有煙花,先放什麼?」
先生搖搖頭,「我看不見,什麼都好。」
「那先聽響吧!」
王爺言罷,引燃了串長長的鞭炮,胳膊一甩,拋到院中,隨著「啪啪」的爆響,大紅紙屑四下紛飛。
王爺越放越高興,將些個爆竹一溜煙地排開,一個個點了過去,一時間,急響如雷、硝煙漫天,好不熱鬧。
爆竹聲歇,半天都沒聽到新的響動,先生自疑惑,右手卻被捉進個溫暖的掌心,一根細細長長的東西被塞進了手中,仔細摸去,是支線香。
「我帶你點煙花。」
王爺說著,攙著先生到了院中,輕輕按著他的肩膀,跟他一起蹲下:「來,把手伸出去。」
晃了半天,線香終於對上引線,「哧」的一聲輕響,引線頂端冒出了橘紅的花火、王爺忙把先生拽開,退到了紫籐架下。
「碰」地,煙花炸開,華麗的光帶直衝雲端,到了半空散作繁星點點。
「這煙花是紫色的,一點點墜下來,像紫籐花一樣。」王爺歎了口氣,「可惜你沒見過,紫籐開花是極漂亮的,一開便是一片,遠遠看過去,像層紫色的雲霞,如火如荼。」
先生頷首,「春日裡我常坐在紫籐架下,落花掉到手上,又輕又軟,幽香淡淡……」
王爺扳過他的肩膀,「你也喜歡紫籐?」
先生低眉應道:「是。」
「為什麼?」
先生略略沉吟,半晌淡然一笑,「宛如故人。」
子時已至,家家戶戶辭舊迎新,四下裡爆響連連,各式各樣的煙花、爆竹,把個靜夜炸開了鍋。
王爺心裡也似燃起了簇簇花火,恍惚迷離,乍驚乍喜,前世也好,今生也罷,這四個字入耳入心,遂了舊願,又引出新問,他不禁握住先生的肩膀,「前世裡你我是什麼人?」
先生動了動嘴唇,只可惜爆竹聲太大,聽不清他說些什麼。
王爺靠到他唇邊,側耳再聽,話沒聽到,卻有兩瓣溫軟貼上了臉頰,柔膩如花,翩翩若蝶,輕輕一點,倏忽而去。
王爺登時楞在了原地,只覺著臉龐上那點溫熱,慢慢暈開,從頰上直暖到心窩,滾滾前塵、種種癡纏、點點愛恨,紛湧而來,如潮如浪、拍得人陣陣暈眩。
漸漸地,王爺心中澄明起來。
他記起來了!眼前是他!
那個讓他愁腸百轉、求之不得、捨不下、忘不掉、愛不得、恨不能的他!
「是你?」
王爺托起他的下頷。
先生淡舒秀眉,並不答話。
王爺也再不容他說話,俯下身去,緊緊地吻住了他。
只計今生,這是他第一次吻他。
若要算上前世,這張唇他卻不知嘗過多少遍了。
可是不管是一遍,還是一百遍、一千遍。
他只知道,這兩瓣嘴唇間藏了花蜜,莫說此生,便是輪迴千次、萬次,他都嘗不夠,更放不開。
鄰家燃了花炮,「哧溜溜」禮花升天。
夜色裡綻出叢叢銀花,到了半空又散作銀星點點,紛紛零落,柔柔地裡住那擁吻的兩人。
好半天,王爺才鬆了嘴,卻捨不得鬆手,把個人牢牢地箍在胸前。
先生淡然笑著,他的眼眸還是空濛蒙的。
可王爺知道,這一次,他的眼裡有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