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寒江輕喚著二人,靠近了床邊。紀凌依舊是不省人事,謝清漩倒應了一聲,卻礙著滿身的柔蔓,不敢動彈。
陸寒江曉得他是怕傷著紀凌,不覺歎息,蹲下身來,按住紀凌的額頭。
「他既是答應陪你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放開他吧!」
話音剛落,窗外捲進陣涼風,直把那籐蔓吹成了一片綿綿綠浪。陸寒江頓覺眼前一花,滿目的籐葉化作一隻隻翠蝶翻飛而去,到得空中便沒了影蹤。
再看謝清漩身上,哪裡還有一縷籐蘿?白生生的身子如珠如玉,晃人眼目,唬得陸寒江忙掉開臉去,從地下抓起被褥,沒頭沒腦地一遞了事。
謝清漩道了謝,接過被子給紀湊蓋上,又摸索著穿好了衣服,這才輕咳了一下。
陸寒江聽動靜,知道謝清漩收拾好了,他牽記著紀凌的安危,也顧不得尷尬了,回過頭來,掀開被子就去檢視紀凌的創口。
紀凌心口的刀傷極深,血早凝住了,卻不時迸出星紫色的花火來。
陸寒江心裡一沉,定睛細看,紀凌身上紫籐紋樣果然又起了變化,那一朵朵籐花全張開了小嘴,花心裡的毒牙比先前又長了幾分,滿目白紫交雜,說不出的詭異駭人。
陸寒江不禁低呼:「天!他的戾氣……」
謝清漩點了點頭,剛要接口,一旁的小汐嚶嚀著醒轉過來。
陸寒江扶起了她,那丫頭仰起臉,雙手扒住床沿,對了她哥痛哭失聲,倒似有千種的委屈一般。
謝清漩攢緊了眉心,沉吟半晌,長歎一聲:「紀凌心神已失,戾氣瀰散,雷焰派的人聞了味兒,怕是要上門抓他煉丹。等雷焰派的人到了,就靠你和陸寒江抵擋了。」
小汐咬緊薄唇,滿面忿忿:「我最恨這種人了,他就算餵狗也是活該!不要管他,我們走!」
陸寒江聽不過耳,指了她呵斥:「你知道什麼?!」
兩人眼裡都要爆出火來,真個是一觸即發。
謝清漩一揚手隔到他們中間,低聲斷喝:「大敵當前,有什麼話回頭再說。」
謝清漩說著寧神斂息,舉了右手,掐算如飛。
小汐跟隨他多年,知道他在推演這屋中的氣場,好借天時地利,臨敵佈陣,當下便噤了聲。
陸寒江雖不明就裡,也猜出個大概,兩個人四隻眼跟定了謝清漩,房中霎時鴉雀無聲。
謝清漩將四下裡都指點了一番,關門鎖戶,單留了南面一扇窄裔,讓陸寒江把住了,又將小汐喚到身邊,命她鋪開筆墨,修下書信,向黎子春求援。
小汐不甚情願,謝清漩念一句,她怨一聲,到後來乾脆扔了筆,哭了起來:「不是說見了你就一起走的麼?怎麼會……變成這樣?」
謝清漩哪真答得上來,擰著兩道秀眉,忽地想到什麼:「你怎麼一個人來了?子忌呢?」
小汐捂著嘴抽嚥了幾聲:「明明三天就能到,他偏說宗主交代了,要走六天,一路磨磨蹭蹭的,我不耐煩,趁他不備先溜過來了。」
謝清漩面色一沉,五指一收,把張宣紙擰得稀爛,他平日裡涵養功夫最是了得,那真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鮮見喜怒,如此動容縱是小汐也沒見過幾回,直把個丫頭嚇得一抖,睜了雙淚眼,怯生生望定了他:「哥,你怎麼了?」
謝清漩吁出口氣,搖了搖頭,抬起臉來,又換了派淡定的樣貌。
「小汐,雷焰派圍攻在即,我們四個能撐多久,你也明白,不請師父,無異坐以待斃。雷焰派的人可不是善男信女,就是拘到了紀凌,也不會放過你我,這信寫與不寫,你自己掂量吧!」說著兩眼一合,當真來了個不聞不問。
小汐噘了會兒嘴,到底撐不下去,寫就了書信,窄袖翻飛,變出羽白鴿,把信縛在鴿子腿上,拿到窗邊去放了。
眼見著鴿子化作個白點,隱入碧空,陸寒江歎了口氣,「宗主再是有本事,這一來一回,總要個三五日,也不知我們能挨多久?」
小汐冷哼:「管他呢,五日也罷,三日也罷,打得過是生,打不過是死,不過是那麼回事,早死早超生,早死早乾淨!」
彷彿為了應她這句話,「卡吧」一聲,憑空裡炸出個火球,直穿了這扇窗戶,呼嘯而下!
陸寒江忙將小汐拽到身後,舉掌格住火球。
小汐趁此暇隙,甩動兩袖,素手飛揚,一道道白符粉蝶般撲向窗外,依著五行八卦列出了陣式。
空中流雷飛火,激盪飛騰,兩下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將將戰成個平手。
陸寒江一面臨敵,一面朝半空裡張望,對面的雷焰子弟不過五人,可個個身手不俗、看衣裳的品色,在派中也是有些頭臉的,陸寒江不覺叫苦。
他動心轉念間,又有幾個紅衣人踏了火輪加入戰團,眼前的烈焰增至一倍,硫煙硝霧,熏人眼目。
小汐有些吃不住,身形一晃,那符陣頓時露出個缺口,便有雷焰弟子藉機擲過個焦雷來,「劈啪」聲裡,木窗飛崩,氣場潰敗,把個小汐震昏於地下。
眼見這屋子就要失守,陸寒江顧不得自身安危,擋到窗前,怒吼一聲,直振出半天霜華,堪堪封住了氣口。
可他再是勇猛,到底人單勢孤,漫天火星急落如雨,把層白霜燎得漸稀漸薄。
又撐了半盞茶功夫,一個火球撕裂了霜網,奔著陸寒江就來了。
陸寒江躲避不及,正暗自叫苦,不知打哪兒飛來個瓷壇,撞上那火輪,登時就炸開了,「匡啷啷」一陣亂響,紛飛的瓷片帶著股馥郁的酒氣四下瀰散。
陸寒江躲過一劫,心下大喜,拾眼看去,一道白影輕飄飄落到自己跟前,但見那人急展雙臂,揮出兩團銀芒,將一個個火雷都撥擋了回去。
謝清漩人在屋中坐,耳朵卻是一刻都沒閒著。
此時他聽聲辨音,知道來的是自己人,再聞到那馥郁的酒香,霎時舒開了眉頭:「子忌,你來了?」
白衣人側過臉來,微微一笑,「砸了壇上好的桂花酒,這可得記在你的帳上。」
謝清漩也笑了,「好,儘管記來。」
得了黎子忌的援手,陸寒江精神為之一振,二人並肩禦敵,配合得倒也默契。
如此這般,兩路人馬從日上三竿鬥到了日薄西山。
陸寒江累了一天,腳下有些打飄,正怕自己撐不下去,卻聽謝清漩在身後朗聲提示:「雷焰的主星是日,宕拓的主星是月,等太陽下去,他們力怯,自然會退,晚上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這些道理陸寒江本是知道的,經謝清漩一點,心裡一派通明,立時起了鬥志。
又熬了一陣,眼看暮色吞了紅日,又吐出輪白月,雷焰的攻勢果然弱了,雖不進犯,卻也不肯收兵,只退出丈餘,靜靜候著。
陸寒江跟黎子忌收了攻勢,子忌作法放出一對雪毛碧睛的麒麟,一東一西,鎮住窗口,二人回到屋中,各揀了把椅子坐下。
小汐早就醒了,備下些飯菜,四個人聚在一處,草草吃罷一餐。
謝清漩放下筷子,摸到床沿,碰過紀凌的額頭,不覺變色,「陸寒江,你來看看。」
見謝清漩這副模樣,陸寒江也急了。
他撲過去一看,紀凌滿頭浮汗、牙關緊咬,竟是個彌留的光景,他手忙腳亂,扯下被子,卻見一團紫火自紀凌的傷處噴薄而出,直燎面門!
陸寒江躲得急了,腳下一絆,跌到地上,連帶著拖開了被褥。
紀凌身上未著寸縷,唬得小汐尖叫一聲,蒙住了臉。
黎子忌看看紀凌又看看謝清漩,臉上陰晴不定,「這是怎麼回事?」
一句話勾起了小汐的心事,不覺嚶嚶抽泣:「哥哥……哥哥……」
她「哥哥」了半天,卻沒有下文,想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那種事確實說不出口,便是說得出,她也不願真說,這事若是不提,還可以當個亂夢,真要紅口白牙從自己嘴裡過上一遭,彷彿便是坐實了。
「子忌,」謝清漩輕輕截斷了小汐的話,扶住紀凌:「這人是師父要的,有什麼話,回頭再說,救人要緊。」
陸寒江連聲稱是,又給紀凌蓋上了被子,卻不見黎子忌過來。
他回頭一看,那人立在原地,滿面陰雲,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謝清漩,口光如慕如怨,說不出的詭異,好半天才垂下眼簾。
「小漩,你要我怎樣?」
黎子忌的功力到底不同尋常,一套定魂法使下來,紀凌心口的紫焰緩緩熄滅,額上的冷汗也漸漸地干了。
黎子忌收回雙掌,沉聲道:「他戾氣已散,能不能挨到子春來,全看造化。不過我暫時幫他定住了元神,一時半刻應該沒有大礙。」
陸寒江一顆心總算放回了腔子裡,再看外頭夜沉似水、銀月在天,已近了子夜,想到明日還有一場惡鬥等著,當下就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謝清漩聽了,微微一笑:「累了吧,也該歇著了。」
四人各找了把椅子,合衣而眠,陸寒江累了一天,眼皮一合上,便沒了知覺,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朧間聽見有人說話,本想翻過身不理會的,耳朵裡卻刮進「紀凌」兩個字,略一愣神,倒是醒了。
「小漩,別人說什麼,我都不管……我不信你會跟紀凌攪到一起!我知道,你最恨這種驕橫的王孫了,小汐的事情,你不會忘記!」說話的人把牙咬得咯咯響,陸寒江認得出,那是黎子忌的聲音。
謝清漩倒吸了口冷氣,「我怎麼能忘?……不過,子忌……」
「不要『不過』,我不想聽!」黎子忌斷喝一聲,尾音都帶了顫。
陸寒江萬萬想不到這個瀟灑倜儻、目中無人的公子哥兒,也會有如此狼狽的時候,禁不住好奇,把眼睜開了一線,偷瞄過去。
只見淡白的月色裡,謝清漩臨窗而立,黎子忌定定望著他,眼色迷離。
金風過處、丹桂飄香,黎子忌似癡了一般,慢慢靠了過去,眼看嘴唇快貼上謝清漩的臉了,卻生生收住,一甩手,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小漩,我瘋了!」
謝清漩雖看不見,卻長了副玲瓏心肝,哪裡猜不到了,長歎一聲:「別這樣。」
「我怎麼會起這種念頭!」黎子忌望著他那張淡然出塵的臉,不由苦笑:「小漩,你早知道了吧?」
謝清漩微微頷首:「可不管怎麼說,你總是我一生知交。」
黎子忌愣了愣,匆而微笑,「是,一生知交。八年前的話,你倒還記得?」
「怎能不記得?傾心結義,知己知彼,這樣的朋友,我謝清漩一生只得一個,」
「縱然我對你……」
「子忌,多謝你敬我、重我,無論如何,我總當你是八年前的黎子忌,你也總是我一生知交。」
黎子忌捉過謝清漩的手,千言萬語都堵到了嗓子眼,偏偏一句都吐不出。
半晌,想到了什麼,他探手入懷,取出個白玉扳指,按到謝清漩掌心。
謝清漩摸著,微微一笑:「那爺孫倆現在可好?」
「好得很,秦三在嶺中賃下了家藥鋪,叫清德堂,老遠就能看到金字招牌。」
謝清漩聽到那「清德堂」三字,不覺搖頭:「他們要謝,也該謝你。」說著,將扳指交還到黎子忌手中。
「這扳指也該物歸原主了。」
「出了暗華門,你也用不著它了。」黎子忌掂著那潤白如霜的扳指,幽幽歎息:「八年來,你用過它四次,每次都是為了救別人,自己卻一次都沒用過。小漩,你就那麼怕欠我什麼?」
謝清漩眉峰微蹙,正要開口,卻聽外頭一陣霹靂急響,陸寒江也顧不得裝睡了,騰身躍起,把住窗沿,向外一望。
但見院外燎起了半天的濃煙,火光之中,一人架了朵青雲裂焰而出,廣袖舒展、墨髯飄飛,翩翩躚躚,如神仙降世。
黎子忌見了,驚喜交集,喊出一聲:「子春!」
轉眼間黎子春便到了窗前,收攏青雲,足尖一點,躍進窗來。
謝清漩聞聲拂衣跪倒:「師父在上,徒兒又惹下禍端了。」
黎子春伸出雙手,將他一把攙起。
「這是紀凌命中的劫數,哪裡怨得到你?快快起來吧。」說話間便朝床邊走了過去,「他傷勢怎樣?」
陸寒江自逃下嶺去,再沒跟這宗主打過照面,此時遇著,多少有些尷尬,可救人如救火,也管不了許多了,忙接上口去:「紀凌遭利刀刺胸,傷在心口,戾氣都散了,昨夜黎公子給定過魂,才安生了一宿。」說著掀開了紀凌胸口的被子,將傷處點給黎子春看。
黎子春檢點過紀凌的傷處,抬起鳳目,對著陸寒江微微一笑:「這一路紀凌、清漩都承你照拂了,你也辛苦了。」
他說著,玉手一揮,「我要給他作法鎮魂,他一身的戾氣,一旦散出恐會傷人,都退開了避一避吧。」
黎子春都這麼說了,眾人哪敢不聽?一個個蹩到了屋角。
眼瞅著黎子春下了紗帳,依稀見他扶著紀凌坐正了,雙掌在紀凌的胸前比劃了一陣,放出銀星點點,撞到紀凌的心口便激出團團紫焰來。
劈啪聲中,白電紫火上下翻飛,小小一頂帳子裡有如綻了叢煙花。
到得後來,那一縷縷紫氣飛出紗帳,如條條靈蛇在屋裡飛竄,劃過椅腳凳背,便是一道道深口,直若刀劈斧砍的一般。
又過了一炷香的光景,那紫氣才漸漸斂住了,可再看房裡也沒件完好的家俱了。
紫氣才歇了一陣,帳子裡又騰起了股白煙,迷迷濛濛,雲山霧罩,直把兩條人影都籠沒了。
陸寒江初時有些擔憂,漸漸記起宕拓心法裡,有一招頂尖的度氣延命之術叫做「雲煙渡」。
依書上所記,使出來便是這個樣子,這才知道宗主確實是在救紀凌,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東方的天際慢慢透出魚肚白來,月亮越來越淡,轉眼落下了山坳,窗邊鎮守的那對雪麒麟也見了倦色,委頓於地下。
陸寒江跟黎子忌四目相交,俱是憂色。
兩人心裡都明白,等這日頭一上東山,雷焰派又要來輪強攻了。
黎子春尚在作法,最是驚動不得,一旦雷焰的人衝破進了氣場,交代的怕不止是紀凌一條性命了。
兩人正猶疑不定,卻聽帳中的紀凌狂吼了一聲,伸起雙臂直指空中。
紗帳裡驀地紫氣沖天,激到房梁,噴泉似地散落開來,張成頂穹廬,把一屋子的人都牢牢罩定在裡頭。
陸寒江瞧著頭頂,只覺著熟悉,忽然想起,那日紀凌入魔、水牢坍塌之前,就張過這紫氣彎頂,一念至此,說不出的心驚,好像那粱柱、瓦片隨時都會往腦袋上砸將下來。
不等這杞人憂天多久,「砰」地一聲,天便炸了,只是那房梁、瓦礫、窗戶,門板不是往下掉,而是向外飛,眼前一時通明透亮。
可是陸寒江才覷著一眼青天,四下裡便有如點燃了萬顆火雷,耳邊「砰、砰、砰」急響不絕,黑煙紛湧、遮天蔽日。
濃煙的破口裡間或探出幾截焦木,幾塊飛磚,一晃眼,又不見了,遠遠地,似有人聲哀絕……
待爆響、人聲都寂定了,紀凌又叫了一聲,「啪」地便倒在了床上,眾人頭頂的紫廬也一點一點淡了下去。
那紫色淺到極致,荏弱如花,說不出的嬌媚,清風一吹,款擺一陣,這才裊裊娜娜地收到了帳中。
陸寒江回過神來,衝到床前,也不管黎子春會不會動怒,「嘩啦」一聲揭開了紗帳,抱過紀凌,便去探他鼻息。
「他睡著了。」
陸寒江聞聲抬頭,正對上一雙鳳目,黎子春神色淡然。
「紀凌沒事了,可他戾氣太勝,我一身的功力都定不住他,散出去了便是大禍。」他眸光一轉,望著外頭:「也是這朱仙鎮沒有造化吧!」
*
陸寒江萬萬沒料到,黎子春所說的「大禍」竟是滅鎮,
走出被紫氣籠過的咫尺地界,四下俱是斷壁殘垣,景況比史書上記載的屠城還要慘烈幾分。
縱然是屠城,總有幾棟樓閣可以避過戰火,總有一些人可以死裡逃生,哪像眼下,繁華擾攘頃刻間全作了裔粉,房傾屋毀、死屍盈巷,當真是雞犬不留、寸草不生。
陸寒江修煉百年,也會些攝魂奪魄的法術,可這剎那間化市鎮為阿鼻地獄的妖術,還是頭一回見識,心頭一時疑雲堆疊:紀凌到底是何來歷?這屠城的把戲真不是黎子春的本意?!
日頭挪到了中天,紀凌還未醒轉。
黎子春將眾人都召到床前,指了昏睡的紀凌道:「此人是個半人半妖的魔物,眼下他受了重傷,戾氣彌敵,一旦他的妖氣蓋過人性,恐怕還有大禍,唯今之計,只有將他帶回嶺中,慢慢替他行正心之法了。」
黎子春說著,吩咐弟弟變出兩駕馬車來,自己帶了紀凌坐上一駕。
陸寒江不放心紀凌,也跟了上去。
黎子春倒不動怒,只說:「你肯照顧紀凌那是最好。」打發黎子忌跟謝氏兄妹乘上了另一駕馬車。
日暮時分,兩駕馬車穿出市鎮,踏上廠平原。
陸寒江掀起車簾,朝外望去,大路盡頭橫著一帶樹林,幽深繁茂、織煙鎖霧,正是那武澤林,只要穿過這林子,就到了宕拓派的地界了。
陸寒江不由吁出口氣來:「總算一路平安。」
話音未落,卻聽「嗖嗖」一陣急響,林中忽地撲出了萬道飛矢,如蝗如虻,直奔面門,唬得陸寒江「唰」地摔下簾攏,大喝一聲「小心」,推著紀凌伏倒在車中。
黎子春到底是一派宗師,毫不慌亂,放出兩道白符,嘴裡輕輕念了個「定」字,一枝枝箭矢霎時定在了空中。
黎子春施施然捲起了簾攏,衝著密林深處,朗聲言道:「都是有門有派的,背地傷人,未免有失光明磊落,有什麼話,還請當面見數。」
卻見一叫髯大漢率了十來個紅衣人越林而出,指了黎子春的鼻子喝罵:「妤個道貌岸然的黎子春!你平我朱仙鎮時,倒不說這話了?」
黎子春聞言微微一笑。
「你不過是雷焰派的一等子弟,也敢直呼我的名諱?真該打回去重學規矩。」
那紅衣漢子「呸」了一聲:「你藏帶魔物,為禍暗華天,已犯犯下大忌!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還稱什麼宗主?」說著,大手一揮,左右各擁出一隊人馬,
左邊的俱著青衣,是翠微派的門人,右邊的俱著白灰,不用說,自是玉門派的子弟了。
黎子春見了這架式,輕舒濃眉:「哦,三家聯手我便怕了?」
虯髯漢哈哈大笑:「怕與不怕試過便知!」說著廣袖一展,放出一對火雷。
三派弟子得了號令,四、五十人同時發難,一時間魚雷滾滾、冷風颼颼,全照若黎子春招呼了過去。
黎子春定住心神,漫拈十指,放出一團青光,罩住自身也籠住了馬車,把些個流雷飛火一併彈了開去。
一連三輪猛攻,都被黎子春輕輕化解,他微抬妙目。
「就這點功夫嗎?好,貧道也該還些禮來。」說著兩袖一振,放出兩團霜雪,那雪團擦著地面越滾越大,待到了眾人跟前已成了兩座雪山,傾覆而下,直把人壓得屍骨無存。
眼見那些人死的死、逃的逃。
黎子春淡然一笑:「學藝不精,還敢賣弄。」
他正得意間,卻聽身後「轟隆隆」炸開一聲巨響,混亂中小汐叫聲淒厲:「子忌!」
黎子春心悸莫名,猛回頭去,但見一群雷焰子弟圍住了謝氏兄妹所乘的馬車,猛擲霹靂彈,那馬車已被砸爛了半邊,烈焰濃煙直衝雲天。
黎子春這才知道自己中了聲東擊西之計,懊惱悔恨,卻也來不及了,強壓住「咚咚」的心跳,飛身對著雷焰門人撲了過去,掌出如風,將那些人橫掃於地下。
黎子春定住心神,再看車中,不由五內翻騰。
只見黎子忌伏在謝清漩身上,後心口赫然破了個大洞,鮮血汩汩而出,浸潤了厚厚的氈毯。
一旁的小汐哭得都快傻了,「他們來偷襲……子忌護住了哥哥……可是……他……」
黎子春恍若末聞,顫著雙手抱過了弟弟,死命按住他眉心,給他度氣鎮魂。
好一會兒,黎子忌才輕輕動了動嘴唇,看那口形依稀是在叫「小漩」,小汐忙把哥哥推了過去。
謝清漩捏住了黎子忌的手,十指交疊,心頭便是-酸。
八年了,黎子忌對他深情厚意、殷殷維護,謝清漩又不是鐵石心腸,如何不知,如何不懂?
只是他是君子,他也是君子,謙謙君子,溫潤似玉、清白如玉,時光荏苒,匆匆而過,驀然驚覺,卻已走到了盡頭。
謝清漩睫毛微顫,兩行清淚滾滾而下。
淚珠滴到黎子忌唇上,那人揚了揚嘴角,薄唇翕動幾下,一朵微笑還未綻開,便已凝固。
小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黎子春呆在原地,太陽穴「突突」直跳,嗓子眼一陣陣發乾,視野模糊成一片,但他知道,子忌在那裡,那驕傲的孩子已沉沉睡去,世間的愛恨情仇,再不能攪動他的心湖。
半晌,黎子春看住了謝清漩,「子忌說了什麼?」
謝清漩輕輕合上眼簾,「子忌說,眼淚太苦,他喜歡桂花灑。」
黎子春仰天長歎。
謝清漩納頭拜倒,「師父,請您取出我的定魂珠,給子忌安上!」
黎子春搖了搖頭,「定魂珠不是誰都能用的,子忌沒這個造化,這也是他的命。」
謝清漩伏於地下,肩頭直顫。
黎子忌總說謝清漩不肯欠他東西,可這壇桂花酒謝清漩總是欠下了。欠了,便無從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