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平世界歷566年——
整個洗手間都是那種髮型固定劑的氣味,雖然澄六牙故意挑了禾學序說過「還不賴」的果香味,但現在因混和了剛沖完澡的水蒸氣而令人有點窒息。
「嗯~什麼味道?果香味?你一向不喜歡的哦,你不是說男人用果香太娘娘腔了嗎?」沙騰又在澄六牙打扮的時候路過。
是的,他以前覺得果香太孩子氣,適合女生多一點,但那次錯手用了之後,禾學序居然像被濃烈的氣味吸引了的,留意起那他未嘗任意過的澄六牙的發劑,還淺淺一笑的說了句:「你今天用的這個很馥郁,還不賴。」
自此,澄六牙幾乎都不碰其餘的兩瓶發劑。
「你管我,走開,別看著別人在洗手間做事。」
「介意什麼,我又不是你待會要約的那馬子,就算你剛睡醒的樣子我也看過啦。」
「你怎知我約了『她』?」
「除了那夢中情人,你是不會為任何人而這麼扭捏的!」沙騰擠在澄六牙旁邊找牙刷,「說著說著,好像有一年了耶!」
「什麼有一年了?」澄六牙心加肚明,卻偏曖昧地笑著反問。
「當然是說你跟那夢中情人!到底怎樣啦?進展到什麼程度?她已經讓你上了嗎——喂!你幹什麼?!」沙騰被澄六牙隨手拎起的刮鬍慕思噴了一臉。
「哪有這麼簡單……」澄六牙白他一眼,「很久前表白過了,現在還是慢慢進展著關係。」
「什麼嘛?她沒有立即接受你?」
「他不是那種隨便就能愛上一個人,或是別人向他表白就盡量yes的人。他心裡要裝載的東西太多太大,我只能慢慢地鑽進去,讓他一天比一天重視我。」
他有的是耐性,和真正的愛。他衝著鏡中俊帥無可挑剔的自己一笑。
「真浪漫耶~你這樣一頭栽進去,真不知有多少女生要生要死了。」
「其他人怎樣都沒關係,世上只剩了我和他更好。」澄六牙冷漠地把襯衫的鈕扣到胸前,露出粗獷的銀項鏈。
禾學序重視其它所有人比重視他一個人更多,本來就是他最頭痛的問題,所以儘管這個想法多多少少有點冷酷,他還真是有期望過世界末日後只剩他們倆。
「啊~六牙你的靈魂已經被俘虜了~沒救囉~沒救囉~」
輕蔑地橫沙騰一眼,澄六牙就推開擋路的他:「我要走了,沒有十萬火急的事別找我。」
沙騰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澄六牙,直至聽到關門聲才確定他已經出門了。
此時,電話響起來,沙騰把口中的牙霄泡吐了出來,就跑去接聽:「喂~啊!直哥你好!是……咦?六牙嗎?那小子一定是剛出去忘了開手機。直哥有急事找他嗎?……哦,好的。」
*
今天的下午,有很舒服的陽光。從下看上去「幸福飯店」的1346號房陽台的話,就會看見享受著陽光憑欄而站的禾學序。
現年二十五歲的他,已經是桃園的副總警司,偵破過不少大案,更被委以重任,全權負責懷疑烏托邦恐怖組織——「域聯」的案子。
擁有纖細鮮烈如梔子花美貌的他,同時有著一副能幹的骨子,和一腔永不垂敗的熱血。他是最熱愛和平的執法者,他真正在為全民的安居樂業而努力著。
不過,他可以盡力的時間已經非常有限。
四年前的今天,克童跟他說過,五年之後軍隊就會介入,也就是如今他只剩下僅一年的時間去制止戰爭的發生。
面向著浩瀚的大海,他不著痕跡地歎息,然後稍稍垂頭,跟背後的人說:
「你又不叩門就進來。」
本來忘我地盯著禾學序背影的澄六牙,聞言頓抖了抖身子,然後就掛著抱歉的笑臉走上前去。
他總喜歡遲一點到,接著無聲的闖入,因為每次他都可以欣賞到禾學序沉思的模樣。他迷上那個神情,因那就像都市中的海市蜃樓——每當禾學序跌宕在個人的思考空間,他便會如完全不受到這個物質世界的影響,進入另一空間,連風也吹不起他的頭髮似的。
「抱歉,又遲到了。」他陪著禾學序挨到欄邊。
「奇怪,你不是故意的嗎?」
依然是那麼傲慢地洞悉一切,這是精明的人的專利,澄六牙被搶白得甘之如飴。
「咦……」
「什麼事?」
「新的領帶夾跟你很配。」澄六牙由衷笑著,是沒有受到黑社團的污染,潔淨一如他的牙齒的笑容。
禾學序不自然地撫著領結,這是他感到尷尬時的習慣。平常那麼漠然的人,原來完全不懂得掩飾自己的尷尬,澄六牙沒想到已經二十多歲的男人,還會有這麼可愛的動靜,他總是按捺不住的深深看著,然後讓對方更尷尬。
「謝謝,請你在別的方面出鍛煉成如此的觀察力。」禾學序故作木然地道謝。
已忘了從何時開始,他發現了每次澄六牙跟他碰頭,都會注意打扮一番,而且非常在意他的意見,例如那種他不過是隨便讚過一次的發劑,對方真的就一直再沒有換過。
然後,一回比一回有魅力的澄六牙,慢慢對禾學序形成了一種壓力,好像他也應該稍微注意外表一下。結果由首次打了新的領帶開始,直到這次換了新的領帶夾,澄六牙都沒有說漏過。禾學序對這種特殊的溝通,有種微妙的眷戀。
「別說這些了,琉亨直交給你的工作量是否已經開始多起來了?」禾學序終於把撫在領結上的手拿下來。
「是的,不過決策方面的事我還是沒有參與。」澄六牙邊說邊伸手往褲袋裹摸出香煙,每逢開始說正事,他就會抽煙。
「兩年前那宗可疑的軍火交易令人無法不在意,在那之後真的再沒有軍火交易了嗎?」禾學序頗有弦外之音。
的確是令人無法不在意的一次交易……
就在那天,澄六牙的魂魄都隨著那顆子彈鑽到禾學序那兒。
「六牙,有在聽嗎?」
「有……對不起。」澄六牙象徵式的拍拍臉頰作為清醒之用,「黑社團本身應該不會藏有太多軍火,大多是轉賣來生財,不過因為利潤和風險也極高,所以規矩非常嚴謹,行事亦非常秘密,像我這種小弟,就算曾經幫忙運過軍火,也有可能懵然不知。」
「其實我有得到一些情報,幾乎可以證實『域聯』已經私扣了一批軍火。」
禾學序平淡地看澄六牙一眼,後者卻把眼睛瞪大。
「已經?我不覺得『域聯』內有大批軍火的話,會沒有人看得見。」
「你忘了琉亨直曾一口氣結束了美好區北的所有業務嗎?」
煞時,澄六牙的臉如點亮了的燈泡。
「我倒真的忘了。你是要我找出那批軍火嗎?」
「是……」驀然,禾學序眉梢間卻又皺出一點遲疑,「可是……應該會很凶險。」
「你不要……」不要露出那種表情……
澄六牙大咽一下勒令自己調開視線。猶如長葉落於湖面般的雙眉之間,總是有著一道教人心痛、楚楚可憐的皺紋,雖然那種溫柔的神情令澄六牙覺得很賺沒錯,但……這樣他很容易失去理智嘛!
「你不要擔心,這是我的工作……」澄六牙小心翼翼掩飾了說罷那嚥口水的動作。
「哦……那用心干。」
不知想起了什麼的禾學序垂低頭,恰巧風吹過,把他的睫毛都吹得顫顫的。
澄六牙偷瞄著禾學序,縱然有理想的男性身高,但單薄的襯衫始終把纖細的身體線條暴露了出來,加上他有意無意地垂著頭的這種姿態,就更加像個女模特兒,有氣質又脆弱得猶如蝴蝶的翅膀,教人好想、好想摟近。
我又在亂想什麼……
發現今天的自己,由跟對方碰面起就沒有停止過遐想的澄六牙,唯有把罪咎都歸於血氣方剛的十八歲身體。
此時,禾學序西裝袋中的手機響起,他沒怎麼遲疑的跑去接,甚至好像有點過份緊張的。
一直盯著他的背的澄六牙,聽見他故意壓低了聲音與對方對話,是機密得連這個最親密「?」的臥底也不能聽的麼?說起來,那些「域聯」私藏軍火的情報是打哪來的?
澄六牙不知是吃醋還是什麼的越想越多,但倏地破「扮裝蛉蛭」的曲子打斷了。
「喂?」
「臭小子!現在才開手機!」是沙騰。
「才不是,我已經開了九分鐘以上。」他是進房門前一秒才記起的。
「你快回來耶,直哥找你!」
「他有說一定要我馬上去嗎?」
「你白癡啊?!迷女人迷昏了?男人當然事業為重啦,直哥要是器重你,要什麼女人你沒有?」
從某個角度來說,禾學序也實任應該期待澄六牙被琉亨直器重。
「好了啦,現在就回來。」
「要多久?」
「最快也要半小時。」
「出租車!直接坐出租車回來!車資我付!」
「……神經病。你別囉唆了,我二十分鐘後回來好了吧?」
「快喲!」
澄六牙受不了的掛線。
雖然有時候那傢伙是嘮叨和窩囊了點,但其實澄六牙也不是沒有這樣想過:沙騰就像「域聯」的立允哲。也許不夠正氣,也沒啥偉人的人生目標,但沙騰跟立允哲關心他的目光都是一樣的。
相比起來,反而他癡戀著的禾學序平目的表現更冷淡些,可是……他身上偏偏就是有那種令澄六牙欲罷不能的氣質。緣份,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為自己過份愛情文藝的想法而偷笑,剛好來得及斂起若被看見就難以解釋的笑容,禾學序就掛了電話向這邊走來。
「我剛好有事,今天就這樣。」
「啊,好的……我也剛剛有事要做。」
澄六牙坦白地跟自己承認,他有些許失望。縱然自己也確實有事要先走,但他本還想搶先提出,然後看看禾學序臉上是否有自己期盼中的失落。雖然,這怎麼想都是一個妄想。
每次的碰面都想永遠持續下去、總是一個勁地期待著對方對自己的反應、對方的每個小動作都能掀起心裡極大的-響……這種種心情,禾學序一定不會理解吧?澄六牙無從抱怨,反正單戀著別人的是他,這就是單戀者的命運。
「你沒有別的話說了麼?」
「嗄?什麼?」
澄六牙不明所以地看著禾學序,那張宛如在晚上被月華映著般白的臉,甚至有點半透明的晶瑩感覺,卻一點也透視不到背後的想法,令他更加茫然。
但見禾學序一直維持著那張縹緲的瞼,抱一抱緊西裝,一步又一步的靠近,直到可以把澄六牙夾在他與欄柵之間不能動彈的距離才停下來。而澄六牙眼睜睜看著難得的大特寫,連發問的時間也沒有就聽到柔軟的聲音傳來:
「你忘了嗎?」
「忘、忘了什麼?」
「……今天是你生日。」
咦!
他還真的把它給忘了!反正每年送他禮物的就只有禾學序,沒有對方的話,他可真記不住這有的沒的。
「是喔……」就像發現一件別人的事般,澄六牙沒太大感觸地「恍然大悟」。
禾學序沒好氣地搖搖頭,嘴邊的醉人微笑誘發幽香。
「祝桃源最出色的臥底,十九歲生日快樂。」
他恭賀著,然後以魔術師般的手,從西裝中抽出了一份看來頗貴重的禮物。難怪對方今天難得地把西裝脫下掛在椅子上而沒穿著,一定是怕禮物穿幫了吧。
「謝謝桃源最優秀的副總警司。」澄六牙有牙沒眼地在笑著。
禾學序稍稍把視線抬高,發覺對望十七歲時已經比他高的澄六牙的仰視角又大了。對方究竟會長高到幾歲呢?
他可真是……一直一直看著澄六牙成長。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你在我離開後十二分鐘才走。」
「等一下!」
情急地拉了禾學序的手一下,又在觸電間感到靦腆的放下……澄六牙摸著手中變得沉甸甸的禮物,不想讓禾學序走。那是單純、強烈,又來得太早的思念之故。禾學序似能看穿一切的、清澈卻無底的眼睛,眨了眨在看著澄六牙,似是非常漠然,其實目光中充溢了體諒。
「你還有事想跟我說嗎?」
「……我可否再討一份禮物?」
「嗯?」禾學序露出難以言喻的漂亮表情,「真是貪心不足。你還想要什麼?」
「你的一個答案。」
瞬間就從曖昧的要求中,探出了似有還無的大概,禾學序的心彷彿換了一種節拍來跳動,臉像正要盛放的花苞般……有了輕微得難以察覺的顫動。
「……你想問我什麼?」
澄六牙突然昂起頭,銀髮換了個角度折射陽光之後,竟變得異樣地璀璨,是教人睜不開眼睛的眩目,又是令人挪不開目光的華麗。
「我究竟有沒有機會……讓你愛上我?」
積壓在心中多時的疑問,在胸膛的某個缺口迸發出來。他一直深信,自己所付出的都沒有白費過,有些什麼是不斷在進展著的,只是很慢、很慢,比植物的生長更難實時察覺。可是他對禾學序感情的滋長,卻沒有配合著關係的進展,只是一個勁的在一馬當先,好像那顆能通到巨人家的怪豆,一夜之間就長到雲層去了。
單戀的感情及禾學序,似各扯著澄六牙心臟的一邊,感情不住使力,但禾學序一動不動。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製造」一點進展,結果只會是心臟都破扯開了,還只看得見一臉冰冷的美麗。
而禾學序聽得很明白,亦瞭解那片破扯著的心臟,可是……
「……我不知道。」
澄六牙聽到了這個殘忍的答案,眉頭苦惱地皺起。禾學序裝作沒看見,接著非常瀟灑地把西裝用一隻手指勾在肩上。
他向後退一步,彷彿要跟澄六牙保持一個安全距離,但突然……無瑕的臉上竟浮起一絲蝕骨融心、窮於琢磨的情愫。
「目前我最在意的,還是和平,並沒有仔細想過別的事。不過我想……最真誠地對待我的人,我是早晚也招架不住的。」
然後,好像早知澄六牙會楞在那兒的,禾學序趁這空隙以小溪流水的步伐徐徐離開。
到澄六牙恢復活動能力時,他的手腳已經軟了,就像剛做完一場劇烈運動一般。一下子掉進地獄,一下子飛上雲端,任心臟再強的人也支持不住。澄六牙甜入心扉的笑著的同時,也恨透那個最會折磨下屬的上司,恨透那種模稜兩可、總令人不安份地有所期待的答案。
也不知他陶醉了多久,直至手機再響起,他竟然不謹慎地接聽了——
「喂?」
「還喂什麼喂!!你知不知已過了多久?!」
噢,又是沙騰。
*
「咦?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匆匆趕回來的澄六牙,竟然得到琉亨直一個如此不負責任的反應。
「那……那是沙騰找我回來的,直哥你不是有事找我嗎?」
「是,不過也不急的,我聽沙騰說你約會去了,還說別打擾,等你玩完回來再說。」
「是啊……」——沙騰!看我今晚把你的皮煎出來!
「我是否掃了你和女朋友的興?」琉亨直幽幽一笑。
「不是女朋友……還不是。」澄六牙的笑意從嘴角洩出。
「噢,是桃源人嗎?」
「嗄?」
「是桃源人嗎?」
為了讓澄六牙確定他沒有聽錯,琉亨直一字不換地重複。
「是……
「真的嗎?」
「……」澄六牙敏感地重新調整了呼吸,「是啊,直哥怎麼要懷疑?」
「因為我一直以為烏托邦女孩比較適合你。」
琉亨直曖昧的地說。澄六牙的心躍動又躍動。
這句話有別的理解方法嗎?「我一直以為你是為調查我跟烏托邦的關係而來」。這樣想是否是太牽強附會了?
「怎麼啦,我的意思只是聽聞烏托邦的女孩比較辣,並沒有要反對你的意思哦。」
「嗯。」澄六牙尷尬一笑……其實,那是心虛一笑。
「對了,六牙,還記得很久以前,我說你所懷著的那個大秘密嗎?」
「開玩笑吧,直哥,我哪有什麼秘——」
「那個條件到現在還生效啊。」琉亨直正經地笑著打斷,整個表情散發著難言的曖昧感,「你告訴我你的秘密,我也會以我的秘密交換。」
這個男人究竟在想什麼呀……
澄六牙總感到黑暗中的危機已經咬住了他的衣角。
在同一時間的另一個空間——禾學序的家,他本人正面對著個人計算機,閱讀著一個重要又神秘的電子郵件。
「……再聯絡。」讀到差不多尾聲,他看見最尾有一段p.s.……
眼睛輕輕在那一句起兩句止的文字中一轉——下一秒,他臉色大變,像有什麼石破天驚的事發生了!
一雙眼眸本誘人如水晶世界的小窗口,而且有著讓人沉迷的平靜,但刻下卻只留下可怕的震撼。他用力地看著顯示屏,可是就算把它看穿了,還是沒辦法從那一小串文字中解讀出另一種意思。
頃刻,本輕柔地摸著鼠標的手換成捏著,而且捏得指骨發紅也沒法停下來——痛心、氣憤、怨恨、恐怖……全都扭雜在自己那反映於顯示屏的臉上,形成可怕漩渦。
*
今天是特殊的約會,竟然用短訊來傳呼他,為什麼呢?
跟之前的會面一樣打扮到直至自己為自己打滿分的澄六牙,邊走邊用左手轉著耳垂上的銀耳環。這只粒狀的純銀耳環,正是禾學序給他的十九歲生日禮物,盒中除了紫色絲絨上的這時尚銀飾,還有一小張淺藍色的迷你賀卡,寫著——「我最討厭戴耳環的男生,不過既然耳洞都穿了,一直空著更不好看。」-
那間,澄六牙還感動到差點哭出來。不久前,他就是因禾學序說不喜歡才拿掉進「域聯」後就一直戴著的耳環的,但現在……對方卻反而賦予了自己這個特權。
搞不好是已經愛上我了,今天的見面也是表白的借口?
癡心妄想令他自己也不禁嘲笑自己一下。一定是因為公事吧?難道是有危急的狀況了?他不禁想起琉亨直越來越變本加厲的曖昧態度,真的不能不懷疑對方開始有疑心了,也許這狀況跟禾學序報備一下比較恰當。
不一會他就來到1346號房,又是一如以往的遲到了一點,大口吸入空氣,他正為等下又要看見的絕美風景做心理準備。
「嚓——」
門被小心翼翼地開了。但裡面竟然沒有人?每次準時在約定的五分鐘前到達的禾學序竟然也遲到?難道是等澄六牙等慣了,要施點下馬威?
澄六牙無所謂地聳聳肩,心想著等對方一次也無妨,也許能看見另一種美。於是就跨進房內,更毫無戒心地帶上門——
下一瞬間,他的後腦已破冰冷的槍口抵著。
「……什麼人?」是黑道還是白道?他是兩方也可能開罪的夾心人。
「桃源衛警總部現任副總警司禾學序。」
「嗄?!你開什麼玩笑?」
「別動!」
當澄六牙轉過來,瞧見那上了膛的手槍,和禾學序恍惚間散發寒氣的冷艷容顏,他就知道這絕對不是一個玩笑。
「發生什麼事?」
「你隱藏的秘密,是要自己說出來,還是我代勞?」禾學序殘酷地笑開了。
「什麼秘密?一個個都追著我來討秘密!我的秘密還不是——」
理直氣壯的男低音戛然而止,那從來都讓人想永遠聽不完的磁性嗓音,現下一聲難發。
他的秘密……只有當臥底這一個嗎?不,還有一個……一個更重大的秘密。
那一個秘密,並非有心隱瞞,只是他早就想著要將之塵封,要把它在歷史中剔除,當成沒有發生過的事,是他面對自己時也要嚴守著的秘密!怎麼會……怎麼會被最不應該知道的人揭發它?
澄六牙縱然水氣汪汪也會有晴天顏色的瞳仁,發出淒慘的光,他哀求著,哀求著禾學序放下槍,跟他說:「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自己不想說?」可惜事與願違,禾副總警司悠悠把槍口貼近了澄六牙的額頭,甘甜的嗓子流暢地說著:「我可以替你說。」
澄六牙搖頭,他拚命搖頭,但皮膚磨擦到槍口的冰冷感覺告訴他,憤怒的大天使不打算輕易終止審判。
「或許我該負點責任,我早該揭發這件事。是的,我怎可能不知道呢?一看就能分辨,你當學警時那一頭黑髮,才是染成的吧?不然,你染髮後怎會連眉毛都成了銀色的呢?把黑髮染成銀色,只為掩飾你那不斷生長出來的,渾然天色的銀藍頭髮!也就是你作為烏托邦貴族,想清除出清除下去的生理象徵。」
禾學序冷酷的目光像刀直刺入澄六牙的喉嚨。前者的一句句說話,都讓後者有被雷電擊中背脊的神經麻痺。
「烏托邦的貴族,最低級的也能被封為伯爵,我且稱閣下為伯爵,若有委屈了閣下的話,請多包涵。」禾學序刺耳的官腔,令澄六牙想扭碎眉頭般把它皺起。
眼前這個以槍指著他的男人,不久之前才幽幽笑著送他戴著的銀耳環,現在和那時的表情……落差大得幾乎不像是同一個人。但澄六牙沒有生氣,他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也許讓他知道原來禾學序是與殺他父母的人一黨的,並且一直對他刻意欺瞞著自己的真正身份,他發的瘋會比禾學序更厲害一千倍。
「伯爵,你知否你已犯了本國虛報資料的罪名?據我所知,閣下在填報衛警學園的申請表時,並沒如實填寫烏托邦的國籍。」
「……我不想回烏托邦。而且我不都已經成為你的臥底了嗎?我有多忠心,你還不清楚嗎?」
「閣下到底是桃源的臥底,還是烏托邦的臥底,仍是一個很重大的疑問。」
禾學序的冷笑,縱然是再合理的表現,也始終徹底挑釁了澄六牙。
「疑問?!你到現在還對我有懷疑?」
「是閣下刻意隱瞞背景的行為令你自己變得可疑。」
「禾學序!」澄六牙注定被看為異族的蔚藍眼睛,狠狠瞪著不合表情的禾學序,「出生在烏托邦難道是我自己的意志嗎?你為什麼要為一件我無法控制的事而責怪我?!」
禾學序沒拿槍的事頭不著痕跡地攥緊了。他的劍眉還是一絲不動,但到底心裡起了什麼樣的波動呢?
「如果是我自己決定的事,我負責到底!除了離開那個冷血的國家之外,還是我自願的事,就只有當衛警、當臥底,還有愛上你而已!」澄六牙提起手,斗膽地抓住了綠眸中起了漣漪的禾學序的手。
然而禾學序反射動作一般的重重甩開。他隱約地打了個寒顫,細微得差點就捕捉不到,但澄六牙還是看見了……
「……廢話。你到底為什麼會離開烏托邦來到桃源?你們到底有什麼企圖?」
已經清楚地劃分了界線,明確得會讓人淌血地告訴澄六牙:我們在對立的陣線,壁壘分明,完全沒有重迭的立場。
「我是為了你父母也受害的那一次大屠殺,才離開那個無情的國度。」
「……別跟我說什麼你極力反對進行大屠殺的鬼話,當年,你不過是個十歲的小鬼。」而他自己,也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十六歲少年。禾學序瞇瞇眼睛,彷彿是一個淚水要滴出來的動作,但他青翠的眸子是乾澀的。
「當年我的確沒有跪在皇座前說過任何話,抗議的是我叔父,然後我看著他一家大小被斬首示眾。」澄六牙肩頭一震,目光像是無法分清眼前是現實、還是噩夢的延續般恐懼,「就在叔父的頭顱滾下來的一刻,我知道那個不再是我可以待下去的家。所以我走,離開了那個除了名字,沒有一點與真正的烏托邦相近的國度。」
「那跟你要來到桃源,有什麼關係?」
禾學序的槍直指的角度,一點不肯放下,可是說話的速度卻放緩了。
「立允哲也曾經問我為什麼要來這個國家。我答不出來,他就告訴我,也許我是為了報復我的故土。也許吧,誰知道?之後他就帶著我,一起走進衛警學園。他讓我成為真正的桃源人,並真心愛過這個地方。」
聽罷,禾學序平坦了的眉間,又再次深坑兀見。
「難道你不覺得,桃源眼烏托邦都一樣嗎?一樣的冷酷無情。」
「我覺得,由立允哲的事開始就覺得。」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留在這兒?」
「我……」
澄六牙一鼓作氣到了嘴邊的說話,又洩氣地吞回去。他還能為了什麼?這個桃源,還有什麼能留住他?對方怎可能……連這個也不知道。
彷彿瞥不見澄六牙的柔情,禾學序巴掌大的瞼,竟顯得蒼白,而且無力地劃開一個沉重的微笑……一個跟感動完全沒關係的冷笑。
「偉大而碩果僅存的烏托邦正義貴族閣下,你真的說不出你是為了什麼而留在桃源嗎?」沒有等到澄六牙的響應,禾學序就逕自接著說:「第一,立允哲說的對極,你是為了報復那個被你恨透了的故土。烏托邦對桃源恨之入骨,你偏要來這兒,這是一個證明。」
禾學序說得疑真似假,連澄六牙自己也不怎麼清楚,反而有一種被對方說服的感覺。
「第二,你一直待在桃源,犧牲那麼多來當臥底……是為了你那無補於事的內疚。」
「什麼啊——」
「別動!」
禾學序不客氣地向想要抗議的澄六牙發出警告,然後用宛如審判者的聲音繼續說:「你來到桃源,是想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清楚自己的國家為這兒帶來了怎麼樣的傷害,因為內疚,你對桃源傾注了無盡的憐愛,你告訴自己要好好補償給這個國家,然後你跑去當衛警,要保護這裡的國民。」
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連澄六牙自己的內心,也像縈繞不去的嚶嚶鳥叫般如此自問著。
「然後,你知道了我是那次大屠殺的遺孤。」
什麼?這句話有什麼意思?
澄六牙不祥的預感與沒有表情的禾學序的說話同步:
「接著一如對桃源的,你對我產生內疚,一廂情願的把我當成受害者,為了補償而說服自己和我,你已經愛上我。」
「不!那——」
「我告訴你別動!」
「可惡……」
澄六牙連牙根也在發癢。豈有此理!天大的豈有此理!這簡直是天下間最大的冤枉,為了內疚、為了補償?他不至於是那種連感情和債務也分不清的傻瓜!為了烏托邦欠桃源的,自己就全心全意的委身禾學序?這種說法橫聽豎聽倒轉來聽都是牽強!禾學序的腦袋到底是什麼構造,能想出這樣的東西來!
「澄六牙,我現在以桃源衛警的身份正式拘捕你。」
「蠢材!!」
正要從腰際摸出手銬的同一刻遭澄六牙憤怒的一吼,禾學序幾乎想退縮地抖了一下……腦海更頓時閃過一些光!
他立即就知道那是什麼!他勉強冷靜下來,他知道若不快點把澄六牙銬起來,就再也來不及!
啊!——手銬掉了在地上。
目光不聽使喚地無法從澄六牙怒濤般的臉上移開,恐懼從心滲透——當冷汗滑過牛奶色的眼角,他就知道已經來不及。腦海中一閃一閃的光越益清晰,五年沒出現過的噩夢,原來並沒有被埋葬,只是躲任暗角伺機再張狂。他從來都沒有克服過……
終於連槍也拿個穩,掉在手銬旁。禾學序往日冰雕的眼神居然展露懦弱、充斥不安,本來瑩肌雪膚,現在顯出一種青白。
「你怎麼了?」雖然已經沒有立場,但澄六牙還是無法坐視不理,正想伸手抱住快要像山泥傾瀉般崩塌的禾學序——
「啊——!」
禾學序倏地失聲叫著推開了澄六牙,在後者回過神來之前,就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
呆掉了的澄六牙依然呆著,血液停止了流動一樣。
剛剛被推開的一-,他很清楚看見禾學序的表情。對方不是住生氣,真的沒有一絲憤怒……他是在無止境地害怕,無從掩飾地震恐,是從心底冒升出來的恐怖。
——禾學序在害怕澄六牙。
後者無力地跌坐地上。懼怕比起恨和漠視,更令他感覺被粉碎……被遺棄。
戴著銀耳環的耳垂,無由地生出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