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底 第三章
——    和平世界歷565年——

    雖然已踏進新的一年,然而在這一月初的時間,「去年」的感覺還是很強,尤其才兩個月前發生的那宗轟動的碼頭槍擊案,至今仍是城中熱話。案中因槍殺販軍火集團一重要幹事而受傷的衛督,因這次的功勞及綜合了過往的功勳而獲得「副總警司」這職銜的回報,痊癒後將立即就任。

    這宗案件如謎一樣,其中一個疑問就是販軍火集團的主要幹事,為何會隻身出現在碼頭,而在現場並未發現任何軍火,還有立了大功的衛督又何以會隻身走到碼頭,更可疑的是有未經證實的傳聞……說現場有非屬於案中二人的血跡。

    種種謎團,恐怕只有在「域聯」中才有真正的答案。

    事實上在那槍聲之後大概一個小時,「域聯」的人來「營救」澄六牙,並因以為是被澄六牙所傷的而把當時昏迷的禾學序留下了,而再一個小時之後到碼頭工作的工人就發現並報警。

    至於那突然變了質的「毒品」交易,琉亨直事後隻字不提,可是槍傷了衛警這事,卻好像令澄六牙更獲得琉亨直的信任。

    「真糟糕!新聞說你傷了的那個衛警快出院了!」沙騰拿著報紙在發飆。

    澄六牙留心聽著,然後把臉別到一個沒人看見的方向,粉紅色的嘴唇偷偷印上稍縱即逝的微笑。

    禾學序,快點好起來……我只剩下你了……

    澄六牙摸著口袋中一幀跟立允哲的合照,悄悄劃開無奈中帶點瞭然的苦笑。

    *

    鮮見吹著輕快拍子口哨的澄六牙,正站住全身鏡前檢視著自己的儀容,髮型梳好了又撥亂再梳,襯衫多扣了顆鈕又鬆開了一顆。跟他同屋共住的沙騰揉著惺忪睡眼經過看見,嘖嘖稱奇地溜到他身後,繞了他幾圈並上下打量著。

    「耶耶!我們平日三天不洗臉沖澡也會迷死女人的澄六牙,今天怎麼注意打扮起來哩!」沙騰歪嘴一笑,湊近他耳畔,「把到可愛的小妞?」

    澄六牙白了對方一眼,就邊把兩邊袖口上卷兩折,邊悠然地道:

    「沒有,我還是在單戀。」

    「單戀?你也會有單戀的報應嗎?」

    「嗯,不過嘛……」終於滿意自己的外表似的,澄六牙最後架上藍色的墨鏡,回首向沙騰報以傲慢的一笑,「他早晚都是我的了。」

    被沙騰興奮的口哨音簇擁著出門的澄六牙,走在喧鬧的大街上,被墨鏡擋著的天藍眼瞳因高漲的情緒而左顧右盼,讓每個途人也臉紅心跳的以為自己被他看上了一眼。然而每位自作多情的途人均不知道,螢亮的藍眼睛願意看見的人,早已在「美麗新世界」中的老地方眺望著這煩囂都市。

    臨窗而立的禾學序,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讓肺部充滿著清涼的感覺,但料峭的春風又免不了讓傷口有點刺痛。

    「不冷嗎?」

    附有體溫的皮革外衣突然披到肩上,左肩的刺痛被溫暖了,禾學序自然反應的想回頭一看,卻科不到來者靠得那麼近,故眼角一不小心碰到了對方冰涼柔軟的嘴唇,剎那間觸電般的麻痺促使禾學序的臉頰輕微發燙,有點紊亂的思緒讓他忽略了身後陶醉地看著這一切的目光。

    「謝謝,我不太冷。」睽違數月,素白如昔的雙手想推開肩上的皮革外衣,澄六牙見狀快了一步把大手覆在小手上:

    「沒關係,你就披著。你才剛傷癒,不可再加病了。」

    「……說歸說,六牙你可否站開一點,我連轉個身都不行,很難看著你說話。」

    「喂,當了副總警司也別立即一副拒人於千里的模樣嘛。」

    澄六牙調侃著對方並扳過對方的肩,如他所願地向著他而說話,不過距離沒拉遠半分。

    「當不當副總警司我也會如是工作,從來沒有擺出一副不同的嘴臉。」禾學序冷下俊臉,澄六牙只是更欣賞,甚至摘下墨鏡的盯著。

    驀然「扮裝蛉蛭」的旋律奏起,澄六牙迫不得已地退開了一步,騰出空間抽起手接電話了。

    「喂?」

    「六牙!約會中嗎?」

    竟然是沙騰的聲音。

    「明知還來打擾?我要掛了!」

    「我獨個兒在家越想越心癢嘛,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讓你栽進去啊?這樣吧,我自己帶女伴,跟你們一起來個雙組約會好嗎?」

    「神經病!」

    這一句澄六牙沒讓沙騰聽見,因為他已經掛線了。

    他才不讓其他人看光了眼前這張只屬於他的臉。

    「什麼人?」禾學序清揚的嗓音問。

    「社團的小嘍囉。」

    「嗯。對了,剛才的電話鈴聲……」

    「古典樂『扮裝蛉蛭』。」澄六牙搖一搖手中的電話,「你也知道?」

    「在社團中用這種高尚的鈴聲,不會太惹人注目了嗎?」

    「你太敏感了吧。況且……沒有另外一曲更適合找。」澄六牙清澈的目光往禾學序看,「你知道蛉蛭的特性嗎?」

    禾學序拉一拉肩上的皮革,不含表情地道:

    「混入螞蟻群的臥底,對不對?」

    「對,當臥底的那一個還總會分得更多的食物。」

    「就像我當天對你的利誘,你是不是想這麼說?」

    禾學序冷漠地望澄六牙一眼,然後往前走了兩步,故意背向著他。

    「你又敏感了。我只是想說,雖然當臥底的一個可以得到獎賞,但蛉蛭從來不會因食物而當臥底,它們……只因奉所愛的蛉蛭女王之命,才會去犯險。」

    看見禾學序的背影彷彿有點顫動,澄六牙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這是我跟蛉蛭最相像的地方。」

    我只為了你,你聽到了嗎?

    「立允哲的事……你不再追究我了嗎?」禾學序硬生生地逃避回應,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挑起他們之間這個帶刺的話題。

    澄六牙蔚藍的瞳孔剎那放大了……一句讓人始料未及的說話,竟然出自禾學序的口。他期待著什麼回憶了?難道是想自己罵他一頓?下一秒,澄六牙從嘴角漾出笑意:「沒有什麼值得追究你,我明明知道這事跟你沒關係,之前是在鬧彆扭罷了。」

    不對。——不對,六牙。

    不敢從高傲的外表洩露不安的綠色瞳仁緊緊合上,無法肆意釋放的感情在胸口不停攪動。

    「別說這些了,你受傷後我們這才是第一次見面,之前說取消了臥底計劃,現在怎麼了?」澄六牙彷彿看穿禾學序對立允哲這個話題的敏感,乾脆轉換。

    「沒事,我立了功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恢復這計劃。」

    「那很好,我今天就有很多情報要給你。」

    「嗯。」

    太逼真了。絲毫不猶豫的回答,簡直像事實一樣告訴了他。禾學序開始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他不知道原來一個謊言疊上一個謊言的累積著,是一件如此窒息的事。

    *

    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禾學序隨便挑一個位置坐下來。沒聲音的耳鳴,又讓他的思路紊亂,

    根本沒有取消過臥底計劃——無法這樣告訴澄六牙,讓他的情緒不曾平復過。

    當日,他根本可以調配任何一支衛警輕易把疑犯制服,然而他卻選擇只身前往,還演出了一場擋子彈的壯烈的戲……一切都是安排。

    就這麼一場戲,結實地把澄六牙的心拴住了在自己身邊……一切都是預算。他一早向自己表明過,他說什麼都不能再失去這個最後的臥底。於是,他犧牲了對方可以擺脫可悲命運的機會。

    到最後,竟然連放你離開的勇氣也沒有……因為我只剩下你了。

    「禾,你還好吧?」

    剛進來的克童,大概看見禾學序的臉色很難看。

    「沒事,警司。」禾學序轉眼修復冷俊的臉。

    「辛苦了,還沒痊癒就要工作。」

    「沒有的事。這是我的臥底給我的一張複製磁碟片的資料,還有另一些口頭情報,就是琉亭直突然一口氣結束了美好區北的一切業務。」

    「那不是他一半的業務也終止了?」

    「是。」

    「那實在……」克童一直說,眼睛一直沒離開手上的資料,倏然震驚地稍為瞪大了眼,「禾,這些資科……」

    禾學序早有所料地合上雙手,為克童續說下去:「這些資科,已經足夠證實『域聯』和幾個主要烏托邦財閥的關係並且起訴他們,是這樣嗎,警司?」

    克童緊蹙的眉頭,漸次放鬆。他盯著過份年輕的副總警司,彷彿看見一頭已把獵物按在爪下的獵豹,清綠的炫目眼瞳散發著橫天傲氣。

    「幹得好,你有出色的才能。」

    「謝謝,警司,不過我亦同時有一位出色的臥底。」

    「這個當然。距離你們可以同台受勳的日子,並不遠了。」

    彼此有所默契地交換一個眼神,禾學序但願這一秒,澄六牙已能坐在他旁邊。

    *

    澄六牙白皙的手,緊緊握著厚重的玻璃懷。那是那種最適合盛啤酒的,特厚特重又老氣的粗獷玻璃杯,正是牛仔電影中的西部酒吧用的,把裡頭的酒一飲而盡後大力敲在檯面非常有型。

    可是此時的澄六牙,竟然只是溫和地一口一口喝著,姿態高貴得像個王子一般。

    「搞什麼……」

    突然得到琉亨直的召喚的他:心情有一絲紊亂……總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事,而且上一回被他出賣,自己差點丟命又害禾學序受槍傷的梁子,他還是氣著,他根本不想見那狡猾無情的男人。

    「六牙!你還在這幹嘛?直哥回來了,他不是說他回來你就去見他嗎?」

    他的心情,是這個單純得不像黑社團的沙騰永遠無法明瞭的。

    「我一會兒就去,囉唆什麼?」

    「什麼囉唆啦!連直哥約的也敢拖延,你是不想再在『域聯』混下去啊!」

    對!就是不想混下去怎麼啦?那種不知何時要人沒命的反覆男人誰想要跟隨?他澄六牙要的人,就只有那一個罷了。

    又是沒法對沙騰解釋的情緒,澄六牙拿他沒轍,只有半推半就的被帶到琉亨直的「御用」會客室,然後經沙騰自告奮勇的當通傳小弟,琉亨直就從辦公室中走出來。

    「直哥,六牙在這了,我先出去。」沙騰笑容可掬地對琉亨直點點頭,然後不著痕跡地對澄六牙丟下一個「放聰明點啊!」的眼神,才退出房間。

    澄六牙暗裡好笑,這個沙騰真是多管閒事得教人忍俊不禁,但搞不好……他是在這社團中唯一真正關心澄六牙的人。

    「六牙,要喝什麼?」琉亨直非常親切地問其實並不太相熟的澄六牙,教後者頸背一陣麻癢。

    「什麼都沒關係。」

    於是琉亨直為自己和對方都倒了一杯琴酒,把酒遞給澄六牙時,順便坐在他對面的沙發。

    「謝……」目光直接的對望,令澄六牙很有壓迫感。

    「傷都好了嗎?」

    「好了。」

    拜你所賜、托你之福,我才可以有傷來好!

    非常小心翼翼地把說話按回腹中,更不可在表情上透露半點。

    「我還以為你是還傷得要躺在床上休養,才一直不來這邊質問我上次的毒品交易怎麼變了軍火交易。」

    頓時,澄六牙那杯琴酒的水平線晃動起來,把他手心的顫抖放大了好幾倍。

    「還是你不敢?」琉亨直端正的五官,組合起來有一種邪惡的感覺,「一般的小弟,就算再冷靜、再世故,怎樣也會有點抱怨吧?即使不敢當面指斥我,向手足們吐吐苦水比才正常。然而我一點風聲也收不到,就像完全沒事發生的風平浪靜。」

    琉亨直摸摸下巴,把臉抬高了:

    「你在社團裡,不至於有令你捨不得的權力地位,會如此徹底啞忍,除非你有非留在這裡不可的原因,難道……你隱藏著什麼秘密嗎?」

    澄六牙隱藏的秘密太多,但最終都只歸咎於一個大秘密——臥底!

    他越聽越清楚,心臟沒命的在跳……他是應該利用他完美的演技來化解危機的,但琉亨直全身上下散發的危險氣息令他連呼吸也有困難,「也許會死在這裡」的恐懼充斥著他半麻痺的腦袋。

    「哈哈哈!」就在對方被嚇得腦袋也要關掉的時候,琉亨直突然發出幾道輕率的笑聲,「知道我為何能識破你嗎?因為我也是懷著大秘密的人,例如……你明白為什麼我一心推你去送死,卻最後也派小弟趕去營救你?」

    心中不自覺稍微放心的澄六牙,儲起膽量,朝琉亨直疑惑地一看。

    「這就是我的秘密,也許到一天,你覺得值得的時候,就用你的秘密來換我的秘密吧。」琉亨直笑著用自己的酒杯敲了澄六牙的一下,「乾杯吧!當是慶祝你痊癒,還有謝謝你替我打了那個衛警一槍。他是有史以來把『域聯』咬得最緊的一個衛警。」

    琉亨直說罷就把琴酒倒進口腔,為免被懷疑,澄六牙也喝了一口。

    真的是在向我道謝嗎?還是確實已經開始懷疑我,只是在看我反應?

    「直哥!」門外倏地傳來呼叫。

    「什麼事?」琉亨直沉著聲回道。

    「有——」

    門外的小弟來不及回答,門就被闖開了。

    然後有六、七個一般高的青年,大約在廿五至三十歲的,有規律感地列在客用沙發上的二人跟前。他們沒開口,澄六牙就認出了,他仍然認得那種習氣,他們肯定是——衛警!

    「琉亨直先生,我們是桃源衛警,隸屬美好區總部,由商業罪案調查組和非法社團調查組聯合的特殊部隊,現閣下被懷疑與多宗非法買賣有關,希望可以跟我們回總部協助調查。這是拘捕台,閣下應該認得了吧?」為首的一位便衣衛警趾高氣揚地展示一紙雪白的拘捕合。

    半晌,琉亨直冷笑著放下酒杯,澄六牙感到自己的心跳高了一下,當酒杯敲向茶几面時,他還以為自己的頭會被敲破。

    「我跟你們回去吧,衛警先生。」

    「還有,請這兒一切有關人等也回去一趟。」

    「哦?」琉亨直立刻回頭轉向澄六牙:「那你也要跟我一道走嘍。」

    澄六牙呆了半秒,才趕緊點頭。

    *

    這兒是全桃源最寬敞、最光潔的口供房,因為這裡是把將要關在牢房一輩子的疑人審問的地方,是高貴和聖潔的。

    澄六牙明明是回到自己的地方,卻要站於被審訊的一欄,故來警署的時候……腳步是沉重的,但走進這窗明几淨的室房後,這種感覺就清失了,只剩下感動。

    他深深被這兒的光明氣氛吸引著,蔚藍的眼瞳似會跟光明互相呼應的寶石,隱隱約約閃耀起灼人的光,那就是在兩年多前把禾學序牽動的——正氣之光。

    「六牙,去跟外面隨便哪一個衛警說都好,告訴他們我想要一杯黑咖啡。」琉亨直跟正身後的澄六牙吩咐道。

    「好的。」

    他也非常順意的應了,而琉亨直本來的近身小弟反而有些不滿地瞪瞪他。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門把時,門把竟自行搬動,更向他這邊推開來,只要他閃慢一拍,高挺的鼻子就要撞歪了。

    「什麼事要出去?」

    「……」

    澄六牙居然無法回門外的人的話。明明早就預料會碰他的面,但就是沒想到是如此突然……就在彼此都同時想開這扇門的一刻。

    「什麼事要出去?」禾學序的表情冰冷木然如一成不變的嚴肅雕像,但語氣明顯溫和,是因為澄六牙,還是因為終於把琉亨直關進這個口供房而心情太好?澄六牙想到前者感到甜蜜,想到後者又有一陣酸意。

    「我老大想要一杯黑咖啡。」

    「我們會有安排,現在請回去你應該在的地方。」

    澄六牙聳聳肩就站回去,然後看見禾學序跟身後的一個衛警吩咐了幾句咖啡什麼的。

    看著裝的跟他完全不認識的禾學序,除了覺得對方的演技原來一點不比自己遜外,澄六牙心頭還有另一種起落不定的情緒……

    難道自己一點點令對方心跳頻率波動的本事比沒有嗎?他有那麼一點不甘心,但又偏壓抑不住令自己益發下甘心的、因對方而急速起來的心跳。

    正式坐回位置上的禾學序,身邊還有負責紀錄的女文警,他翻著手中的文件,認真的目光一如往常的散發著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的深刻魅力,這種不需表情就能顛倒眾生的美人,一定是石雕愛好者的夢中情人。

    審問的程序,就在澄六牙為禾學序的迷人而陶醉,及為那女文警彷彿藉故親近對方而吃醋的交替情緒下展開。

    「琉亨直先生,請問你是否『域聯』社團的最高負責人?」

    「什麼是『域聯』,警官?我不知道。」

    禾學序不著痕跡地對鎮定的琉亨直冷笑。

    「那你身後的幾位跟你是何種關係?」

    「好朋友吧,偶爾來我經營的正經酒吧兼職的小弟。」

    「兼職啊?所以不用法律合約或工資單據等來證明你的說話,真是聰明。」

    彼此都不友善地笑著的禾學序和琉亨直,目光間劍拔弩張。

    「琉先生,貴酒吧該不會想增設售賣醫藥服務吧?」

    「沒這打算,為什麼這樣問呢,警官?」

    「因為我們得到可靠資科,閣下跟本國的第三製藥似乎有非常緊密的聯繫。」

    剎那,琉亨直的眼睛動搖地瞪大了少許。他眼中怎麼看都覺得是有點虛假的綠色,正視著禾學序眼中渾然天成兼清透如井的翠綠。

    眼角的上揚,令禾學序看起來勝卷在握:「實際上,不僅是第三製藥,或該說第三製藥只是一個入口,助閣下連絡到它從屬的總部——雅樂絲集團,還透過雅樂絲集團接觸它幾個姊姊集團,包括龍行、傾大和諾歐奇,這四個組織加起來,與其說是集團倒不如說是財閥,它們旗下的製藥、醫院、食品、飯店、電腦科技……從二級工業到四級工業也行,貴酒吧如果不是想擴充營業或轉營便利店,到底是為了什麼要與四大財閥的總裁接洽?」

    說罷,禾學序從文件夾中抽出數幀照片丟到琉亨直面前,那是他與幾個財閥總裁用餐時的畫面。澄六牙一看就記得,那是他交給禾學序的資料,甚至他口中說的一切,也應該大部份來自澄六牙的情報。

    站在琉亨直的背後,澄六牙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禾學序那張自信飛揚的臉的反映,琉亨直現在大概是滿臉青筋吧。澄六牙有報仇的快感,更有與禾學序共同目標快要達成的悸動。

    「禾。」

    驀然闖入的中年衛警,肆無忌憚地大開著門,破壞了充滿張力的氣氛。只見他瞥琉亨直一眼,就走到禾學序身邊,在他站定之前,禾學序和女文警就站了起來,齊步敬禮:

    「總警司。」

    原來是總警司克童,比禾學序要高上一級,經驗也豐富了一截。

    「結束錄取口供的程序。」克童的臉色非常難看。

    「總警司!」禾學序美如白櫻花的臉被扭摺了般的皺著,「我聽不明白。」

    克童似早有預科的攢緊了眉,板起臉轉向女文警:「立即放人。」

    「站住!」

    「禾學序副總警司!由現在開始這兒由我指揮!」

    兩個高級到直頂著天的男人先後吼著,其實被嚇得呆若木雞的女文警根本未動分毫。

    「放人。」克童再向女文警發話,這次她沒敢怠慢就馬上照辦了。

    禾學序感受著女文警離開的氣流,突然像個被剪了線的木偶,無力地癱回座椅。

    「全部都跟我來。」女文警對琉亨直一干人等說。

    就在澄六牙臨門的一剎,他按捺不住回頭一看禾學序那像沒了靈魂的軀體,連那雙過去總儼如漩渦般吸引著他的綠湖,現下都成了潭沒有流動的死水。

    在門被關上之前,他一直看到的禾學序都是這個樣子。

    「啪」。

    連女文警都出去了。

    禾學序看著地下的目光始終沒有抬起來。

    「不是有連你也無法幫助的阻力,你是不會在這裡出現的對不對,警司?」

    克童知道禾學序的能幹,也知道他適應和認清現實的效率,但他同時理解,這畢竟……是多年的心血。

    「那幾個商家不能拘捕,所以不可拿手上的資科起訴琉亨直。」

    「為什麼不能拘捕?!」

    禾學序對呼之欲出的答案還是鍥而不捨,這是他失控的象徵。克童沒資格覺得對方要他說出事實是殘忍,因為殘忍的不是他們任何一個,而是現實。

    「他們市場佔有率太高,他們被捕,會令股市大瀉,政府不會容許。」

    克童的冷靜,徹底激發了禾學序的怒火:

    「那桃源政府是否容許有烏托邦的蛆蟲在國內圖謀個軌?!」

    「不,只是我們要用不傷害經濟的方法消滅蛆蟲,也就是我們只可以瓦解『域聯』而不能動四大財閥半分。」

    「這是多浪費時間你知不知?」禾學序終於挺身怒視著克童比他高一點的視線。

    「禾,你這是什麼態度?」克童並非要擺架子,他是要用衛警的紀律基因令下屬冷靜。

    不過這次情況不簡單,絕不簡單。

    「國民要的,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不是寫在地圖上的桃源!」

    他真的受夠了這種政治。當年的大屠殺也是因為政治上的手段才會發生,他的父母不是被戰爭奪去生命的,是被政治分屍的!禽獸的政治是弱肉強食,但人類的政治是不以吃掉為目標的大量屠殺生命。

    他真的受夠了……為什麼這個地方還有資格叫做桃源?真是諷刺,諷刺得要命!

    「禾,如果就此氣餒,我們連地圖上的桃源也將會失去。」

    「!」

    禾學序始料未及對方會這樣溫和地說話,於是又再度抬起視線,看著那張曾讓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會老去的鐵人的臉。

    「要改變環境是妄想的,我們只可以適應它。因為連我們也無法適應的話,我們所愛的就不能受到保護。」

    我們所愛的——桃源。

    頃刻,禾學序在克童深綠色的眼眸中,找到一丁點……跟澄六牙相似的地方。

    「尚有時間,與其拿來氣,不如拿來干實務……還沒有絕望的。」

    克童拍了禾學序的肩一下。沉沉的一下。

    他還是什麼也沒有明白,但他有冷靜下來,是那雙近似澄六牙的目光令他冷靜。

    *

    又是這裡「美麗新世界」。這個都市裡,充斥著名不符實的東西,一切的醜陋都靠一塊薄薄的美麗紗帳掩蓋,但其實壓根兒就掩蓋不住,只是大家都不當一回事的隱瞞著。

    禾學序覺得自己也是這裡自欺欺人的一員。

    如此想著,他面對玻璃上反映的臉孔,感到極端噁心,他想剖開這副白皙的臉,讓裡面的黑水都流出來。是的,他早已滿肚黑水,由他屈服於政治把琉亨直放走的一刻,他就已經同流合污。

    也許因此他才突然想見澄六牙,那個總是用充滿好感的眼神看著他的臥底,就只有對方不會看見自己污穢的內在,而只看見出色的外皮。

    「我來了。」

    禾學序轉過頭,烏亮的髮際宛若夜光飾品,吸盡了光之後任昏暗的環境發亮,澄六牙差點又走了神,但他慣性地壓抑著。

    「上次到底是怎樣回事?為什麼要放走琉亨直?不會是我的情報出錯了吧?你……有沒有受到責備?」

    澄六牙無從掩飾他的擔憂,露骨地展示著他的寵溺。他真的一直如此深信——從琉亨直計算機中複製出來的檔案,都是幌子,害禾學序受責。

    可是對方只是冷淡地回過頭去,一言不發。

    「你說句話,不是被處分了吧?」澄六牙為自己的揣測劇烈地動搖了,他絕對承受不了……是自己親手把心中的模範衛警毀掉的事實。

    「你說話!想先罵我一場或打我一頓再說也沒關係,你就做點什麼別一直楞在那兒——」

    「我要取消臥底計劃。」

    「……什麼?」

    面不改容的,淡薄地說著。這是禾學序一貫的臉。

    他沒法再堅持下去。堅持這總是被政治凌駕著的公義,只是讓無辜如澄六牙這樣的人,為沒有成果的事繼續冒險。

    「你可以選擇回復衛警身份,不過別想有任何晉陞,而且這對你的人身安全會有一定威脅。你當然亦可以選擇直接脫離衛警行列,以後做回一個普通人,或繼續待在『域聯』都是你的選擇。」

    「你說什麼!?我哪兒也不想去!」

    「那你要怎樣?當臥底那麼好玩嗎?你想當一輩子嗎?」

    「我想!」

    我想一輩子當你唯一的臥底!

    聽不到澄六牙心底最真的一句,但已夠禾學序震撼。他那被筆挺的西裝顯得寬厚的肩,也彷彿稍稍垮了下來。

    迷惘的綠眸直盯著不知為了什麼而能如斯倔強的澄藍瞳仁。

    「我想協助你,我想傾盡所有的協助你!因為我知道你是全桃源最偉大的衛警!」將滿十八歲的澄六牙,卯足勁地嘶呼,宣洩著他那成年之前殘留的少年熱忱,質樸地想要燃點起他最愛的人。

    禾學序-圓著眼……良久,平靜地:「真是不自量力的小鬼。」

    澄六牙親眼看著眼前人的瞳孔縮小,由激動轉為冰封三尺的冷漠。

    「我最厭惡你這種老是沒有功勞地作出犧牲的人,只管給人添煩惱,就像那個立允哲一樣。」

    如絲的唇瓣鎮定得將近冷血地掀動著,澄六牙的耳朵似百什隆不祥預感地刺痛。

    「現在我告訴你也沒關係,」禾學序傲然挑挑眉,「我是有份贊成立允哲的喪葬安排的,這是程序,是規矩,是政治。是我令你的好朋友落入這麼淒慘的處境的!」

    終於說出來。

    禾學序幾乎要舒服的感歎著。當日,他不能失去澄六牙而隱瞞著,有限度的心房幾乎承擔不住那份壓力。今天,他要把澄六牙狠狠推開,就正好讓一切都昭然若揭,如一發子彈的發射出去!儘管子彈向著的……是他自己的胸膛。

    「你別以為……說這樣的話我就會——」澄六牙發抖的聲音,沒說完就被禾學序凜冽的嗓音接下。

    「我是認真的,你有很多辦法可以去得到證實。」禾學序雙手深深插進褲袋,「怎麼樣?我已經不是你心目中的偉大衛警了吧?還想再協助我嗎?」

    沒有響應。

    ……過了很久,還是沒有回應。

    禾學序的心變輕了。了結了,他無力挽救的桃源,他放心不下的澄六牙,都再干擾不到他的心了。

    一轉肩膀,禾學序用走在雨後陽光的街上的步伐,了無牽掛地遠離那張清藍與白皙交織而出的臉。

    「我不想協助你了。」

    煞時,禾學序像被雷擊中的全身麻痺了。澄六牙說出這句話,他不應再感到驚惶的,可是……他沒想過對方會從後抱上來,連腰和手臂的緊箍著他。

    他垂下眼,看著那雙緊抓著他胸前襯衫的手,心跳得不像話,不住把多餘的血貫到面部,讓他的兩頰紅如牡丹。在這種時候突然被如斯激烈地擁抱,他的腦海……禁不住產生了羞赧的期待,說不定為了報復……清六牙會在此對他做些過份的事……?!

    「禾學序,我不是想協助你,」澄六牙在禾學序柔軟的耳畔沉吟,冰冷的唇一直貼緊上來,「我想一輩子留在你身邊,就像蛉蛭一樣,一生不是在蟻堆中當臥底,就是待在最愛的蛉蛭女王身邊……」

    啪。

    什麼斷了?理智?神經?

    禾學序沒有空間去思考這與預想的景況天差地別的、突如其來的表白,他只知道自己不可以再被對方抱著來說話,不然……他一定會失控,為這個目前唯一擁有的寶物而失控……

    「……放開我……」

    「為什麼?難道我不可以就這樣抱著你一輩子嗎?」

    這柔入心窩的一句,竟像扯斷了禾學序某條神經的讓他掙扎起來:

    「當然不可以!不可以!」一大堆不可以的理由,又明顯又簡單,多得他都不屑逐一細說,總之就是不可以!「你沒聽我剛才說什麼嗎?是我令立允哲得不到安息,是我讓他的屍骨二十年後要再被掘起,然後可憐地丟到低廉的墳墓去!」

    澄六牙的心又再痛了。就在剛才沉默的片刻,他的心真是痛得像裂開了。他靠著立允哲才得以在仇恨中站立起來,立允哲對他來說是多麼重要的存在?失去立允哲,他就像失去了一雙腿,幾乎再站立不住。所以,那一刻他真覺得自己應該把禾學序推出窗外。

    然而,就在禾學序轉身離開時,他髮絲間的一縷洗髮精香氣留了下來……然後,澄六牙忽然問自己,為什麼失去了立允哲,他現在還能夠站得住?由離開衛警學園,他就再沒見過立允哲,那他人生最難過的這當臥底的兩年多,是怎樣撐過去的?

    他旋即聯想到的,是每年收到的唯一一份生日禮物,冷言冷語間的叮嚀,和偶爾一、兩次的欣賞目光……

    究竟……到了今天,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麼?

    然後他晃回神時,就已經摟住了驚愕的禾學序。

    「已經沒關係了……」他輕歎般的說話雲淡風清,卻有那麼強烈的存在感,「就算你對立允哲做了什麼,你還是為我擋了那一槍。」

    那一槍……

    禾學序幾乎忍不住立即就冷笑出口。

    「蠢斃了,那是虛假的。臥底計劃從來也沒有取消過,我只是知道你開始有異心,才故意演那一場戲——」

    「就算是這樣又如何?」

    澄六牙緩緩放開了禾學序,扳過他的肩,對上他似一勺清湯的眼眸,醺然陶然,毫不避諱地讓對方知道自己的癡戀有多嚴重。

    「無論你幹過什麼,反正我已經不能自拔了。」蔚藍的瞳孔慢慢轉深,「儘管是你一手把我拉入噩夢,最後把我從噩夢中救回來的,還是你。」

    是那個當臥底第一年就不斷做著的噩夢。

    「我已經找不到別的歸宿,我只剩下你。」澄六牙握著禾學序比預料中瘦的肩,傾吐了這句跟自己說過無數次的話,然後直接把對方揉進懷內,「我的餘生,只能像我當初愛這個桃源的……愛你。」

    餘生……

    一個不適用於未滿十八的青年的一個措詞,卻這麼地適合經歷滄桑的澄六牙,是禾學序的出現令他變得這麼適合說「餘生」,但現在……他卻無怨無悔地決定把「餘生」奉獻給禾學序。

    一個男人。

    一個比他年長六年的男人。

    一個比他年長六年的無情男上級。

    禾學序分不清自己是感動還是感到可笑,總之他就是情不自禁地揚起了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像是藝術品的櫻唇,含蓄地笑了。

    未來,這個由兩年多前開始跟他交集的臥底,以往有多愛桃源就會有多愛他,他為桃源做的一切也會變成是為他而做的。他始終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像他這種無法保衛家園的男人也可以被愛這個事實,令他無從氣餒。

    終於,又是澄六牙令他恢復鬥志。

    他,像安撫一樣輕摟著對方的背。

    「我現在什麼也沒辦法響應你,可是我感激你的心意。暫時,請繼當我的臥底。」

    「……是!」

    澄六牙的聲音,有著少年純真得不能掩飾的喜悅。

    禾學序閉上眼,任對方摟抱直至願意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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