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 第三章
    肚子好餓,早知道就該隨便買點早餐來果腹的……

    我有些虛脫地從總經理辦公室走出來,幾乎於同時間,在公司中跟我混得最熱的同事——高澤如只蒼蠅般黏了上來,一隻右手親密地搭上我的肩膀。

    「浩子,老爸……不對,老總又對你這個手下愛將說了些什麼啊?」高澤挑高右眉,在我耳邊低問。

    高澤身材挺拔,劍眉銳目,五官端正,兼之聰明自信,算得上是一名未來可期的商場猛將,本來應該是個女人眼中的標準金龜婿,可惜,他卻有個幾乎可抹滅他一切優點的大缺點——他是個私生活糜爛的雙性戀。換句話說,就是個男女通殺,不知節制為何物的超級花花公子。

    來者不拒、去者不追,是他時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對逝去的感情毫不留戀的漫不經心態度,不知傷過多少男男女女的脆弱玻璃心,這幾年來沒出過什麼大亂子,算他走狗運。

    「喂喂,你的手……」我科睨著他第N次不規矩的手臂。

    「嘖,這麼小氣,碰一下又不會少塊肉。」高澤頗覺無趣地撇撇嘴,聽話地乖乖收回鹹豬手。

    不知看上了我哪點,共事三年多後,他突然一改往常不冷也不熱的公事公辦態度,開始積極追求我。

    手腳不規矩,更喜歡在口頭上討點便宜,不過在我私底下一次皮笑肉不笑的嚴詞拒絕過後,他就收斂了點,但,那是幾個月前的事了,最近他失了戀,對方腳踏兩條船最後又跟別人跑了,因為心情不好而對我有故態復萌的跡象,令我頗為感冒。

    為什麼突然看上我?在他剛開始追求我時,我曾感到很困惑地如此詢問過他,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

    沒為什麼,只是覺得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啊。高澤偏頭想了想,回答我時,仍舊一副嘻皮笑臉的不正經模樣。

    換換口味?聽聽!這算是人話嗎?當時沒失去理智地一拳揍過去,真佩服我自己。

    後來,幾次被他騷擾下來,煩不勝煩的我,也逐漸懂得如何應對了——一字,冷!

    「我怕得愛滋。」我舉步往前走去。總經理辦公室前,不適合嚼舌根。

    「呸呸呸,少詛咒我!不管熟或不熟,我都有用套子的,安心了吧?」高澤隨後跟上來,邪邪一笑,低聲在我耳邊吹氣道。

    聞言,我又好氣又好笑,如果他不是這般濫情的傢伙,令人無法產生安定感,之前跟他在一起的對象也不會-情別戀了吧,畢竟這傢伙的條件真的頗優,我心想。

    「免了,敬謝不敏。」聽到如此污言穢語已然絲毫不為所動的我,似乎有些悲哀不是?

    「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我?」高澤露出很扼腕的表情。

    我眉一挑,「要我給你機會?好啊,等你潔身自愛一點吧。」

    「什麼?」高澤瞪大眼,俊臉一垮:「你的條件太嚴苛了吧!那不如等世界末日還比較快咧!」

    無視他不斷在身後嘀咕抱怨,我快步往辦公室走去。

    我不曉得他對我究竟認真幾分。

    據聞他高大少爺以往看得上眼的同性對象,幾乎都是眼眸水亮、個頭嬌小、性格單純的小可愛類型,很少如我這般神情冷酷敢大擺臭臉給他看,但,若我誠實一點的話,我會慶幸他有點喜歡我吧。

    這傢伙要是成為我的敵人的話,那一定會是最可怕的敵人,原因無他——只因為他是老總的寶貝獨生子。

    不肖有三,無後為大,為什麼?簡單兩句話就可解釋——因為家產需要繼承,血脈必須延續。

    沒有出什麼意外的話,這家公司的繼承權鐵定落在高澤身上,而他也不負眾望地擁有堅強實力,不過,公司畢竟人多嘴雜,礙於兩人的父子關係會落人口舌,所以老總有

    重要事情總是先找我,然後指示我找高澤搭檔。

    他動、我靜,合作幾年下來,我倆在公事上培養出絕佳的高度默契,聯手大殺四方,業界人士無不聞風喪瞻。

    當然,如果當初不是高澤一眼就挑中了我,我在公司也不會如現今般如魚得水了。

    是慧眼識英雄的恩人,卻也是私下較勁高低的敵人。

    可以說,對高澤這傢伙,我是又愛、又怕、又妒,充滿矛盾情緒吶。

    而有的時候,我不免敏感地胡思亂想自己是否曾利用過他對我的好感來順利完成工作……不過,這點小小罪惡感總在他鹹豬手朝我伸過來時的瞬間,消失殆盡。

    「是ETC那件招標案又火花重燃了吧?」在我拉開椅子坐下後,他毫無預警地拋出一句問話。雙手環胸,懶洋洋狀似無害地靠在我辦公室的門邊,斜睨著我。

    眼神,像只即將獵食的豹子般銳利。

    我詫異地抬起頭來,驚問:「你聽到風聲了?」

    他聳肩,仍是一副漫不精心的模樣:「也不算有,不過看你和老總如臨大敵的模樣,大概就猜出來了。」

    可怕的直覺!我心神一凜,打起十二分精神回答道:「不錯,政府已經決定將ETC以BOT方式發包,老總下令指示我們務必要全力將此案得標。」

    曾因綁標疑雲不斷,七年來被視為燙手山芋的高速公路電子收費系統(ETC),在中華電信鬆口宣佈退出後,鹹魚翻身,國內外通訊、電信、金融、科技等大廠紛紛表達競標的高度意願,成為國內產業轉型的一個重要契機。

    所謂的ETC,便是將國內目前一高、二高,以及未來的北宜高、東部高速公路,以及南投支線等的人工收費站轉型成電子收費系統。

    而ETC不僅可結合金融業發展電子錢包,更可以利用其帶動國內光電產業的轉型,其相關產業,涵蓋了電子、電機、電信、通訊、科技、金融、物流、汽車與投機業,商機高達三千億美金以上!為了爭取到這件招標案,國內外廠商紛紛合縱連橫,各自組成一個團隊參加招標案。

    我所屬的公司正好是一家急欲擴大規模、潛力無窮的電子大廠,可以說,這次若能順利組團投標成功,公司就瞬間翻身為一顆專下金蛋的母雞來形容也不會太誇張。

    為了這次商機驚人的投標案,我跟老總兩人一直在私底下琢磨企劃書的缺失,可以說是費盡心思了。

    而說到企劃案,我不禁有些佩服高澤,他遠從半年前,無意中看了一篇報導後,隨口跟我說了二句:我看ETC這件案子遲早會變成招標案回到民營企業上!這可是條大肥魚吶!(當時正好是中華電信為了這件案子弄得最灰頭土臉的時候)就這麼一句,我留上了心,暗中收集了不少相關資料,這次才能迅速且順利地完成企劃書。

    「我們要爭取合作的對象是誰?」

    「聯富金控。」我謹慎地回答道:「根據可靠消息,聯富金控目前已經跟挪威持有VPS技術的J公司搭上線了,想要打敗另一個兆豐金控、統一、中油與三菱組成的實力堅強的團隊,我們別無選擇要跟聯富金控合作。」

    高澤眉一挑:「哼,中油才剛剛吃了四千多億元的『大潭案』,尚未消化完畢又想再吃,他還吞得下這筆嗎?」

    我苦笑道:「這就是中油高明的地方,據瞭解,中油將不會出資,而足以資產作價的方式,與三菱等業者合作,他們先前才剛聯手拿下獲利極高的『大潭案』,合作默契良好,不妙的是,我更聽說了日本政府決定全力在背後為三菱撐腰,令他們勝算極大。也就是說,我們這回若無法跟歐盟支持的挪威廠商取得合作,可能連沾到一點邊的機會也沒有。」

    日本系統大致以專用短訊距通訊的微波DSRC為主,歐洲系統則是以車輛定位系統VPS為主打,國內的光電業者若無法跟其中一家合作組團的話,成功得標的機率有可能不到百分之十……不,或許連百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若是政府能再過個兩三年,等國內自行研發的技術更加成熟的話,也許就輪不到國外廠商來分食這塊大餅了……我微微苦笑,搖頭晃去這個癡想。

    無論如何,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看來這回我們的選擇少得可憐呢。」高澤伸手摸摸下巴,俊帥臉龐露出一副「挺有意思」的挑釁笑容,野性又危險至極的個人魅力,令他從不匱乏一夜情的對象。

    「對了,浩子,這回我們的對手是誰?宏基還是馳洋?」這兩家公司一直是我們的主要競爭對手。

    「馳洋,對方派出來的人據瞭解是剛接任經理位置的展應恆。」我盡可能將腦中所有知曉的訊息傳達給他曉得。若以腦袋來形容我的話,那麼高澤就是手腳了。

    剛跟他搭檔時,高澤就擺明了他不想動大腦,只想專精做技術方面的事情,所以我只好咬緊牙關改變自己往年鬆散的行事作風,更養成隨手將得知的資訊以重點條列方式整理下來的習慣,將之一一消化彙集成有用的情報,藉以適時地輔助他。

    動腦筋思考原本是我最不拿手的工作,然而認真地經營幾年下來,我變得越來越細心、謹慎,週遭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我進步不少,當然,私底下被人痛罵我「城府極深」的批評也逐漸隨之增多了。

    聽到「展應恆」這三個字,高澤冷嗤一聲:「他?哼,一個企業第三代做事溫吞的二愣子有什麼好怕的?派他出馬不怕砸鍋嗎?」高澤作風海派、交友廣闊,到處都有人脈,而他最引以為傲的,便是看人的眼光,通常只消給他睨一眼,那人有多少底、七七八八都能給他摸出來。

    而在展應恆尚未擔任經理一位時,高澤曾跟他短兵交接過,目前戰績是二勝一負,對他的瞭解可說不下於我。

    我歎口氣,搖搖頭道:「這次小看了他,要砸鍋的可能是我們。我收到消息,他有個弟弟剛從美國哈佛畢業回來,據稱是個電機天才,現在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四周人也頗看好他們兄弟倆聯手,我看,我們要有心理準備會跟他們打上一場硬仗了。」這場價值上千億美元的商機角逐戰中,拼的絕對不是馬屁人情,而是強橫得令人無話可說的實力。

    面對壞消息,高澤不憂反喜:「是嗎?呵呵,也好,我已經憋了好久沒跟人打硬仗了……既然要玩,就要玩到最high!」

    見他兩眼綻放頑童見獵心喜似的興奮光芒,我再度好笑地搖搖頭。

    高澤這傢伙總是無時不刻地處於備戰狀態中,若是他哪天真成了軍人,身在戰場上,必定是衝在最前頭第一個殺敵去吧!

    ***

    模擬了現場狀況,與高澤反覆嚴謹地演練了十天展示公司實力的流程後,他開車載著我,一起親自登門拜訪聯富金控的主事者們。

    不過,不知是冤家路窄還是聯富金控故意安排,我們與馳洋的新頭頭展應恆居然選擇了同一天來到聯富金控。

    仇敵相見,分外眼紅。不過,打著可以順便一探對方底細的主意,彼此微愣一下後,幾乎是同時揚起禮貌笑容,打散了會議室中原本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甚至,高澤還跟展應恆身後據說是他剛回國的弟弟展應飛帶著較量意味地緊緊互握了一下右手。

    展應飛身材高大,眉宇間神采飛揚,染了一頭金褐髮,整體給人的感覺頗有洋味,出乎意料地年輕帥氣,甚至比電視上任何一位男性模特兒都來得有魅力,不過,他的眼神卻銳利地叫人心頭不由一凜,叫人不敢小看了他。

    「這人比展應恆有種多了。」坐下來時,高澤對我咬了一下耳朵,順便調皮地眨了眨眼。

    我聳聳肩,表示知道了。

    「不過你放心,我比他更帶種!」高澤大言不慚地自吹自擂道。見我一臉不置可否,他不悅地挑了挑眉:「你不信?」

    這回,我忍不住低低笑了。

    合作了五年的好搭檔,我不信他信誰?

    被他這麼瞎扯一鬧,我因為過度緊張而僵硬無比的四肢逐漸柔軟下來。

    高澤似乎頗瞭解我生性容易緊張的缺點,所以每次出征時,總是有意無意地暗示我:不要緊張,浩子,你準備得很完美,你一定行的……

    知道我的人會曉得,我以前不是這麼謹慎小心、力求完美的人。

    我本性粗心莽撞,做事很少瞻前顧後,一看到目標就往前直衝,簡言之就是比較單純兼熱天派的衝動類型,如今會改變這麼大,不外乎是多年前曾重重摔過的那次跤得來的教訓。

    若非五年多前我犯下的那一次業務過失,導致嚴重連累了那個人後,也許我這五年來就不會這麼戰戰兢兢地盡力改進自己的缺點,讓自己學習如何變得更加成熟謹慎了吧?那個人對我的影響真的很深遠、很深遠。

    奇怪,最近我怎麼一直回想起他呀?難不成是老了?我微露苦笑。

    咿呀——!

    等了一會兒,會議室的門終於再度開啟,聯富金控派來觀看我們演示說明的重要人員,陸陸續續一個接一個地魚貫出現。

    「第一個出來的人是聯富金控的總經理,他叫賴富安……」我低聲向高澤粗略介紹一下。

    「第二個是協理王敬明,第三個是……是……」看著第三位出現的男人,我渾身一顫,瞪大了眼,啞了似的突然再也說不下去。

    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見到最不可能出現的人,簡直就宛如奇跡降臨一般!若非眼前影像如此清晰,我真要以為自己正在作夢,而且作的是一個美夢!

    第三位身著深色西裝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成熟男子,我曾經如此熟悉……

    甚至,在分離的前夜,我還趴伏在他結實身軀上,用手指細細描繪過他的臉龐輪廓一遍、又一遍……心臟傳來一陣甜美的剌痛。

    智禾!我在心底大喊一聲,隨即緊握起雙拳,苦苦忍住了飛奔上前抱住他的強烈衝動。

    居然是他!怎會這麼巧?他怎可能出現在這裡?

    乍然見到自己心底認定的「初戀情人」現身面前,我一顆心臟簡直緊張到要蹦跳出胸腔了!

    事出突然,我根本就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甚至,我曾經以為我們這輩子不可能有再次見面的機會了。

    若我正在作夢,那麼,請讓我慢點兒清醒吧……我在心底拚命祈禱。

    若世上真有奇跡的話,這,就是奇跡了吧!這幾年來我的莫名飢渴,我的莫名空虛,瞬間有了填補的答案……我愣愣地盯著眼前的男人看,根本捨不得移開視線。

    自他一從門後走出來時,我便敏銳地察覺出他應該也發現到我的存在了,一瞬間,

    我在心底猜測他臉上無數個會露出的神情——興奮、喜悅、激動,或者兼而有之……

    但,事後證明我全都猜錯了,他的神情,只有冷漠。

    是的,無比冷漠。

    智禾臉上一開始顯露的驚訝神情一閃而逝之後,他幾乎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就像看著其他人一樣地冶漠。漆黑深沉的瞳孔絲毫沒有透露出一絲動搖的訊息出來,彷彿正坐在他面前的我是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一般。

    他慢條斯理地坐下來,腰桿撐得挺直,凝神檢閱桌面上的文件,完全公事公辦的態度。

    在他眼中我找不到一絲往昔的深情……過了幾分鐘後,失望地,我緩緩垂下了頭。

    他不認得我了?不,應該是,他不想認出我來吧……心口隱隱抽痛著。

    笨蛋啊我……原本就不該期望什麼的……況且,是我自己先拋棄掉他的,根本沒有資格期望對方還記得自己呀……

    「浩子,你在發什麼呆啊?展氏兄弟已經介紹完畢了,接下來該我們上場了。」高澤一開始就很專心地觀看著展應恆兄弟聯手的精采表現,所以似乎沒察覺到身旁的我突然的失常。

    他伸手拍了我肩膀一下,接著站起身,神情自信沉著地走上前去。

    「喔,好……」我這才從自怨自哀的情緒中回過神來,慌忙站起。

    完了,我突然完全想不起來我該說什麼才好了……我暗自呻吟一聲,腳步沉重地離開了座位。

    接下來輪到我們「秀」了,高澤一出手就顯示出他功力不凡,用電腦頃刻間便搭出一個完美的展示平台。

    拼了!我深吸口氣,腦海中浮現出我已經演練過無數次的稿子,配合本著上高澤十指宛如跳舞似的靈活操作,我開始滔滔不絕……

    過程中,我的腦袋根本一片空白,渾然不知自己有否說錯什麼地方,直到高澤來到我身旁輕拍我的肩膀,露出一記「你真行!」的讚賞眼神,我才嚇醒似的回過神來,出了一身冷汗。

    「今日非常感謝兩家公司帶來的精采表現,我們審慎評估後,會在五天內盡快給你們答覆。」聯富金控的總經理慎重地道。

    散會。

    我茫茫然地提著公事包走到門口附近時,身旁的高澤不知聽到展應飛來到他背後低聲說了什麼話,濃眉登時一眉,露出一抹「有意思!來呀!」般的挑釁神情。

    怎麼了?我尚未疑問出口,高澤已然伸手拍拍我的背脊,對我擠眉弄眼、一臉神秘兮兮地低聲說他有事要先走,不好意思請我自行去車站搭車回家……之類的話,隨即也不等我詢問為什麼,便火燒屁股似的飛快地走出了門,而展應飛見他如此,也一臉興-昂然地追著出去,不知要一同去哪。

    這兩人在搞什麼鬼呀?看來展應飛的胞兄展應恆也不知道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神情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從我這邊知道答案,可他哪知我也是一頭霧水。

    展應恆年約三十歲上下,帶著一副金框眼鏡,外表與他胞弟野性的外貌截然不同,

    長相斯斯文文,用中規中炬來形容也不為過,幸好身材挺拔高大,否則肯定會被歸類為容易遭到忽略的類型吧。

    我聳聳肩,表示一無所知,他便莫可奈何地朝我禮貌一笑,也走了。

    幾乎同時到達的四人當中,有三人走得精光,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思及此,心臟像被什麼抓緊似的壓迫般地剌痛著,呼吸甚至有些不順暢起來……我伸出右手輕輕撫在胸口上,很想趕快逃離會議室,卻又滿心捨不得的矛盾——因為那個人就在我的身後。

    如此之近,只有十幾步之遙的距離而已。

    好想轉過頭去,好想輕輕喊他的名字。

    或許,還可以交換一枚思念的吻……

    呵,多麼傻的念頭。

    最終,我還是壓抑住了愚蠢衝動,強迫自己走出會議室的門。

    我沒有勇氣回過頭,也懦弱到不敢多看他一眼,只因為,我深怕得到他一臉冷漠甚至忘了我是誰的殘酷回應。

    嘩啦!

    我衝進位於會議室旁的男用廁所裡頭,發洩似的拚命用從水龍頭流出來的水潑濕自己的臉頰,想讓腦袋發熱的感覺冷卻下來。

    被冷水一刺激,我萎靡的精神霎時振作了一點,雙腿不中用地微微顫抖的現象也逐漸平息下來。

    明明已經分開五年多了,早該忘了彼此在一起時的感覺,甚至陌生如不同路的人了,我卻在乍然重逢的那一刻,仍激動得幾欲落淚,彷彿看到久別重逢的至親一般。

    自己早就察覺到了吧?我一直在後悔,後悔跟他在感情最要好的時候分手,懊惱、悔恨、不捨、哀傷……糾結不已的情緒一點一滴在我的身體內部扎根,直到連我的血液都充滿了他的身影,再也抹消不去,於是我明白了,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了他,即使不再見面我也絕對不會忘。

    ……然而,他卻已經忘記我了。

    一盆冷水當頭淋下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

    呵,只有自己在一頭熱的感覺……真的好蠢喔……我微扯嘴角,嘲笑鏡中露出一臉悲慘的自己。

    嘩啦嘩啦……只有自己一人的寬敞空間,靜靜迴盪著水聲。

    我努力深呼吸好幾口,讓自己激越欲狂的情緒一步一步沉潛下來。

    我不能被打敗!我雙手緊握洗手台,低聲告誡自己。

    生存於這個極之現實的社會中,四周圍的人只會讚賞成功者,卻不會同情失敗者,所以我常常告誡自己絕對不要成為失敗者的其中之一。

    然而,鏡中反射出的一瞼欲哭的自己,卻悲慘得連自己都感到不層了。

    事到如今,居然再一次重新愛上了自己曾狠心拋棄掉的男人……真是太愚蠢了……

    發呆了半晌,我終於收拾好心情,拉開廁所門打算出去時,一臉面無表情的智禾跟一名應該是同事的男人正好相偕地從會議室走出來。

    聽到我弄出的開門聲響,他下意識地略轉過頭來,視線正好不偏不倚地和我直直對上。

    漆黑瞳孔一怔,冷漠神情在措手不及的剎那間動搖了,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

    ……他想對我說些什麼嗎?

    智禾……我想喊出他的名字,喉嚨卻乾啞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毫無預兆的對視,令我感到異常窘迫。

    在他回過頭來的瞬間,我感覺時間彷彿停滯在永恆了,但現實中,其實卻只有那麼短短一瞬。眼眸飄過我讀不懂的情緒,隨即他又偏正頭,專注聆聽他身旁的同事高談闊論,毫不留情地,越走越遠。

    我一直看著他,眼睛發直了似的盯著他的後腦勺,直到他的挺拔身影一點一滴消失在轉角處時,我才大夢初醒地回過神來。

    他就要走了,再度離開我……痛苦得難以承受的領悟,宛若有人當面襲來重重一拳差點令我站不穩身子。

    我現在才發覺自己竟是如此脆弱的人,簡直不堪一擊……不!我不能就這麼放任自己落入悲慘的境地!我在心底狂呼。

    對!叫住他!我要叫住他!——這個念頭一發不可收拾地冒了出來,瞬間驅使了我的行動。

    深怕來下及攔阻他,我開始拔腿狂奔,顧不得是否會捫來旁人詫異的的視線,心臟激躍得幾乎要跳出胸腔。

    我迅速繞了一個彎。

    在那邊!他快要進電梯門了!

    「智……智禾!」我重重喘了口氣後,大喊出聲,情緒是從沒有過的激越。

    我告訴自己,就算我霍出去所有的勇氣了他還是不理我也沒關係,至少,我已經對得起自己的思念了。

    彷彿電影的停格動作,在皮鞋即將踏入電梯門內的瞬間,他倏然停下腳步,當我懷疑他是否有聽到我的呼喚的下一秒鐘,他已轉過身來,以毫不猶豫的姿態。

    他的乾脆反應,令我心臟激動得幾乎要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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