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想過,若是智禾還單身,或許自己跟他,兩名大男人的情路,會走得更久一點吧。
我在公司闖了大禍,雖然智禾已經幫我將問題順利解決掉了,不過畢竟還是在就職紀錄上留下了一個大污點,以後要在公司內部升職恐怕不是很容易,或者,更可說是妄想了。
我還年輕,正是野心勃勃的時候,絕不甘心被公司高層當成一枚棄卒,所以我理所當然在工作的同時,也一邊在暗暗注意其他公司有沒有缺額。
若是還有其他發展機會,我是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的。
另一方面,我跟智禾的感情是越來越好了。
白天在公司裡頭當然還是謹守上下部屬的本份,不過一到晚上,自然就不需維持虛假面具了。
只要他稍微暗示想到我那邊過夜,我就會立刻推掉其他約會,乖乖待在房裡等他來。
一開始是二星期一次,後來變一星期一次、三天一次……或許我留戀的神情太露骨了,他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
久而久之,每一個晚上我都不再外出,愛鬧愛玩的性子沉靜下來,竟養成沒事便窩在房裡頭看書、或看電視打發時間的習慣了……我開始錯覺自己好像一隻被男人豢養著的寵物。
稍微沒受到關照,便委靡不振。
有時整天盯著門板,只等著望見男人高大身影進來的那一瞬間。
……完全被制約了,已然不習慣一天沒有他的存在。
然而他何嘗沒改變?從前一下班便會推掉一切應酬回家哄小孩睡覺的新好男人,逐漸地夜不歸營了。
妻子向他抱怨的壓力,完美地隱藏在他臉龐始終噙著的一抹溫和笑容底下,雖明知不該,他仍是飛蛾撲火般地朝自己奔來。
曾在他懷中詢問過他既然不愛女人了卻為何還是結婚?
智禾只是一臉複雜地吐露出「傳宗接代」四個字後,便不再多說了。
想當然爾,我立刻後悔了,後悔不該詢問他這個問題。
傳宗接代……好沉重的字眼,我的身上又何嘗沒背負這個龐大壓力?
這短短四個字,不知隱藏了多少父母長輩的殷切期望在裡頭呀……他躲不過,我也沒奢望自己能躲過。
然而,再給我們一點點時間就奸,我在心底默默祈求。
只求,一晌貪歡。
他來,有時做愛,有時聊天一整夜。
肌膚溫存地相貼,耳鬢廝磨。
那段時間,我跟智禾是在談戀愛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
疑惑沒有答案,我也不硬求一個答案。
或許是道德意識薄弱,跟男人發生肉體關係,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然而,有時我只要一想到智禾放在自己身上的感情……不知為什麼,總情不自禁地微微感到恐懼。
他喜歡我,更喜歡跟我在一起的感覺……他望著我的眼神,總是自然而然流露出這樣坦率而毫不掩飾的深情訊息。
而我呢?當我望著他時,在他眼中,我是什麼樣的神情?
我想問,卻一個字都問不出口。
怕得到的答案是我承受不起的沉重。
有時,我會突然一陣恐慌地猜想,跟他在一起,有可能不是報答他,反而是害了他也說不定……每每思及此,我就不敢再繼續深想下去了。
這段感情,不會有結果的,從一開始我便隱約有此預感,所以與他每一分每一秒的共處時光,我皆悄悄放在心上憐愛珍惜著……自己也覺得很悲哀地,這段感情還沒過去,我卻已經準備當成回憶。
與他持續秘密來往了大約半年多左右,我幸運地找到了一份薪資與前景皆不錯的新工作。
而這份人人眼紅的工作機會,還是智禾親筆寫封推薦函四處托人幫我介紹才找到的,我才不過跟他談過一次想轉職的煩惱而已,沒想到他居然牢牢記掛在心上。
他真的對我很好……實在太好了……
新工作的地點在另一座城市,距離舊公司有段不算近的路程,我心知肚明,跟他「散了」的最佳時機已經到了。
雖然有些惆悵不捨,但我畢竟是個從小就學習要獨立…要自主的男人,我不想一輩子窩在另一個男人的陰影下面。
更何況,他已經有妻、有女了……身邊,還擠得下我的位置嗎?
繼續留在他身邊的想法,如同晨露一般,很快就在太陽底下蒸發消散了。
分手得乾脆點,說不定在往後還能留有一些美麗回憶,如果繼續糾纏不清下去,對他、對我而言,都不是件好事。
他還有一個家庭要承擔,而我,也有延續後代的壓力在。
在我收拾行李離開的那一天,他向公司請了假,一大清晨,開車到我住的公寓幫我載了一堆行李到機場去。
兩名大男人的離別場面,沒有哭哭啼啼的柔腸寸斷,只有窩心的互道一句:
「保重。」
「嗯,你也保重。」
十點二十分的飛機。
飛快的,本以為永遠不會面臨的感傷離別時刻,轉眼到來。
真的就這樣散了嗎……我攜著行李往前走去,即將經過登機道前:心底突然湧起一股山洪急欲決堤而出的強烈衝動,我鬆開了手,不顧行李落地,霍然轉過身,大步走上前,張臂用力抱住了他。
在他耳邊,用著近乎哽咽的沙啞嗓音道:「智禾,你一定要保重。」
極端悲慘地,在這一瞬間,我居然遲來地領悟到自己已然深深愛上了這名既溫柔——寡言的男人。
他一怔,隨後緊緊回抱著我。
「嗯,你也是……」
很壓抑很壓抑的低沉嗓音,我曉得,他一定又哭了。
在心底,無聲無息地……
最終,我和他還是分手了。
地點,松山機場。
時間,清晨十點二十分。
對像……一名淚眼模糊、卻還是溫柔笑著和我道別的男人。
***
五年多後——
位於十七樓,約莫四十坪大小的頂層公寓,整棟大樓最快接觸黑暗也最早迎接光明的地方,我就住在這裡。
不知何時患上的壞毛病,我明明有些微懼高症,卻變得喜歡住在高高在上俯瞰地面的頂樓,六樓、十一樓、十五樓……病態地,每加薪一回,我就搬家一次,越住越高,當然,房租費更是呈直線上升。
我曾懷疑自己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呀?明明有些微懼高症,很少走上陽台看風景,卻偏偏硬要住在頂層……後來思來想去,也許,住在冷風獵獵的頂樓,是我潛藏自虐的性格發揮到極致的體現吧……這是我思考過後,唯一勉強得出不算結論的結論。
時間接近午夜十二點,我才剛結束完工作,關掉筆記型電腦,將之擱到一旁,接著移動坐得僵硬的身軀,懶洋洋地仰躺在柔軟床鋪上。
床前的透明大塊落地窗外,清楚可見天空一片黑雲沉沉。
由於嚴重光害的影響,我已經很久沒見過猶如閃爍人們內心夢想的星子綻放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更刺眼、也更俗麗的霓虹燈充斥地面各個角落。
眼前的城市正以光速無可救藥地墮落化……當然,也有人與我見解恰恰相反,樂觀地稱之為現代化。
有人這麼形容過T市——這地方同時有美夢與絕望並存——我認為他該死地說的對極了!這個T市就像是個會吃掉人們美夢的一隻洪水猛獸,不幸被它吞蝕過的人,最後總會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朽膚爛骨地除了無邊寂寞之外找不到一絲存在痕跡,而寂寞兩字,就等同於絕望。
有錢,可以買得到任何東西,卻買不來救你逃離寂寞的方法。
就著外頭透進來的一點光亮,我半個瞎子似的伸手在床頭櫃上摸索打火機老半天,最後終於成功地在嘴邊燃起了一根煙。
我一向不愛在床上抽煙,怕棉被沾上煙蒂,但工作過度的今晚,我想小小放縱一下。
緩緩上升的白色煙霧暫時迷濛了我的視線,在這個寂寞無邊、思緒起伏的夜晚裡,不禁奢想著若能有個貼心的人陪在身邊一定感覺很不錯吧,偶爾講個話、或是默然不語地擁抱著彼此也好……想到此,我不禁自嘲一笑,什麼時候我變得這般多愁善感了?
這麼需要依賴另一個人的軟弱,可真不像我。
是了,想必是那張突如其來的「喜帖」害的!我狡猾地為自己突然湧上心頭的寂寞愁思找到合理藉口。
前天,有人寄了一張喜帖給我,寄那張喜帖過來的人,是我以前大學時代的損友兼死黨,他跟他馬子是班上唯一一對班對,彼此都是初戀,愛情長跑八年,最後終於決定於本年年底攜手共渡一生。
他倆堅貞不移的愛情,在這速食戀情充斥的現代社會宛如一場不可能的美夢成真,不知羨煞多少旁人,包括我在內。
喜帖內側,由準新郎官親筆多附加了一句:當年帥哥風采不知迷倒多少學妹的浩子,別再擺酷了,哪天也輪到你請我們喝喜酒了吧!
請喝喜酒?這四個字代表的意義,害我從前天憂鬱至今。
真是冤枉呀!像我這種連初戀何時來到、何時逝去的超級遲鈍男,哪有資格擔當得起「擺酷」這個形容詞呀!
嘴唇揚起一抹苦澀的自嘲弧度。
是的,初戀……不知曾從哪聽過這麼一句話——初戀情人,就如同心頭一根刺,越想忘、卻越無法忘懷……很遲鈍地,過了許久的某一天我才突然醒悟起,與智禾的那段過往,或許就是我的初戀吧。
又苦又澀卻飽含甜蜜回憶的戀情呀……
雖說是初戀,然而一開始我並沒有自覺。
反而是懵懵懂懂地過了好些年後,才突然感歎地發現到「啊,若我這人有所謂的初戀的話,那必定是指與他在一起的那個時期吧!」……我就是這麼一個對情感異常遲鈍的人。
然而,現實終究是無比殘酷的,若將麵包與愛情同時擺在我面前,不論是過去的我、或是現在的我,仍舊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麵包而不要愛情吧!
徹底認清楚了這一點的自己,早已失去了挽回那段過往感情的資格。
五年前,當我離開智禾身邊,來到這處當時還算陌生的新城市工作,他一共只打了七通電話給我,等到確定我已經適應了這邊的新環境之後,他便主動斷了連絡,不再打來。
當終於意識到我們這一輩子也許不會再有見面機會時,我表面上雖風平浪靜,但私底下著實痛苦了好一陣子。
有時,我不禁暗暗怨恨起他來,恨他的理智,恨他的有義,恨它的無情……然而,我更痛恨的是自己既懦弱又狡猾的自私性子。
他也心知肚明,若是我想連絡他,只要主動一點應該比吃飯還容易吧,可是,我只是被動地等待,將頭深深埋起來,不看也不聞,靜靜地等待他親手將兩人關係斬斷的最終結束到來。
我狡猾地不想背負始亂終棄的罪名,所以他便體貼地承擔了下來。
而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原本不該忘的、不想忘的臉孔輪廓,在腦海中也漸漸如同抽像畫般模糊成一團了。
宛若鏡花水月,投一塊石子進去,轉瞬便碎成了一片片,再也拼湊不回來原來的樣子。
一開始我很傷感,心頭又酸又澀,有點討厭自己的壞記性,然而日子一久,內心再怎麼感到痛楚的傷處也逐漸麻痺了。
反正傷感歸傷感,飯還是要吃,日子還是要過,這世界不會因你一句怨言而停止運轉,或倒退時光。
眼睛不長在後面而長在前面,就是要逼人向前看的。
每次放假回家,父母總是一直殷切催促著:要是有中意的女人就帶回家吧!畢竟年紀也老大不小了……而我總是下意識地藉口工作太忙、沒有適合對象,能推就推,雖然有點對不起他們,但我不知怎地,就是沒有動力談戀愛。
向我表示過對我有好感的女人不算少,而我自己看順眼的也有幾個,但是不來電就是不來電,通常當了朋友後就再也沒有下落,後來我猜想,我可能是那種一但認定,就會認真一輩子的純情稀有種吧,所以,寧缺勿濫。
然而頗不幸的,我曾經認定的那一個,早已不知不覺中淹沒在時間的洪流之中了。
可惡……我討厭自己年紀越大,越變得如此容易傷感,然而我卻忍不住不斷傷感。
當初,我怎會走得那般瀟瀟灑灑呢……現在這般牽腸掛肚、頻頻回首難不成是得了報應?
真的好想他呀……
要是,能再跟智禾見上一面的話,我一定會坦率點的……呵,別傻了!我暗斥自己的奢想。
智禾他,也許又跟妻子多了一個孩子也說不定,搞不好稍早前正在享受天倫之樂呢……
怔怔想著,手上的香煙不知不覺燃到最後一星。
毫無預兆地,煙,熄了。
我抬眼望一下窗外天空,那暗沉一片的灰蒙顏色,彷彿是我現在心頭的寫照。
年輕時候沒感覺,但隨著年紀增長,才突然驚覺到一個人離鄉背井、孤獨地仰望著天空的情景,真的好寂寞哪。
唔,時候不早,該睡了……
***
「阿浩,你記得下個月有放假的話要打電話通知我,我最近幫你看了一個好女孩,有空的話,我幫你們約個時間出來見見面。」
唔,頭又開始痛了,親愛的老媽一大早打電話過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媽,其實我沒興趣……不,我是說,其實我現在根本沒時間談戀愛……」這可是肺腑之言。
「工作、工作、工作!這些年你賺的錢還算少嗎?年紀都老大不小了,再過個幾年就不是你挑對象,而是對像挑你了!總之我不管,要是你再相親失敗的話,我就幫你找個越南新娘!」喀!
「什麼?等等!我不……媽?」
掛斷了……
叫我娶個越南新娘回來?難道我媽真的想抱孫子想瘋了?我呆呆看著手中傳來嘟嘟空響的話筒。
過了好幾秒鐘,我終於從震驚情緒中恢復過來,輕歎口氣,將話筒放回原位。隨手收拾一下公事包,將重要文件塞好,來到玄關,在長鏡前打理一下門面後,腳步沉重地走出了房門。
在近年來高失業率的不景氣大環境下,幸運也可以說很不幸的,我依舊像只忙碌的工蜂般不停團團轉著,甚至忙到很想進醫院吊點滴而不得空閒。
看在週遭人的眼底,除了用「工作狂」這三個乏善可陳的字眼來形容我之外,恐怕就沒其他更好的形容詞了吧。
但坦白說,我並非醉心於工作上,更對用金錢換取的高品質生活沒啥興趣,說我這人冷漠、呆板、甚至無趣也好,少年時代夢想著出人頭地的念頭早已逐漸離我遠去,支撐我繼續走下去的,只有無法遏業的對某種東西渴求不到的飢餓感而已。
難以捉摸、卻又深入骨髓。
為了抑制住過度飢渴下的空虛,我只好不斷地填塞東西進入我的腦子,讓每一根神經疲累得連思考都麻痺……會這樣,也許是因為長期的慾求不滿吧……說來不可思議,但我確實已經好幾年沒性生活了。
沒有對象,也不想隨便找對象。
一夜情對我而言根本是天方夜譚。
或許是負負得正,腹中時而上升的慾火,經年累月地堆積,逐漸彙集成一條深沉的黑色洪流,時而在工作需要成果時驚天動地爆發出來,績效固然斐然,週遭人更是看得眼紅,但天曉得每當工作上獲得一個小小成功時,就會壓搾掉我不知多少精力。
壓搾、透支、再壓搾、再透支……如此不斷惡性循環,我自作聰明地用這個循環鏈來解釋我為何對戀愛遲遲沒啥興趣,不過,我媽認為這全是歪理就是了,甚至還認為我早就偷偷交了女朋友卻不肯告訴她,對於她的猜測,我只能苦笑以對。
不談戀愛並非罪過,目前沒有對象也只是時機未到,我多麼希望週遭對戲婚姻大事深感興趣的人暫時放我一馬,尤其是打算暗中幫我找一名越南新娘的媽。
我工作已經夠累了,真希望她不要再插進來攪局,讓我累上加累,若上帝能幫我解除下個月的相親危機,我願意立刻去教堂禱告,甚至唱詩歌讚美它也行。
懷著異常煩躁、無奈的心情,我驅車來到公司。
進到總經理室,從公事包中拿出老總要我限期交出的企劃案後,我拉開椅子坐下來,戰戰兢兢地等待判決來臨。
每一次的審核企劃書時刻,總會令我精神緊張,心情就宛如一隻待宰羔羊似的坐立不安、手心冒汗,因此我總是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一定要爬到換我審核別人夠不夠資格的最高位置。
啪!合起檔案夾,仔細閱讀過後的老總抬起頭來,輕描淡寫道:「這份企劃案寫得不錯,挺吸引人的。」
感謝老天!我緊繃到極點的情緒終於稍稍鬆懈了下來。
事關三千多億美金的商機,我絕對是使出了所有吃奶力氣在上頭。
老總接著又道:「不過,這只是一個開頭而已,接下來要怎麼成功說服聯富金控答應讓我們入伙,就要看你的實力了,這是公司一個大展鴻圖的絕佳機會,你要好好表現,不要讓我失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