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司是個同志。
雖然我不是「那個」圈子的人,不過我才進公司,還是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帶自己的前輩喜歡男人。
會看得出來,可能是因為他偶爾盯著自己的眼神……就跟大學時代一個曾說過喜歡我的學長一模一樣的關系吧——
黑亮的眸子裡頭,就好像有二把火在燃燒似的。
無法不察覺到吧?被這樣的一雙眼神從背後直盯著,仿佛整片背脊都要燃燒起來似的灼熱,就算我平日再怎麼遲鈍,也不可能沒感覺到。
那是比「好意」更進一步的激烈情感。
不過,雖然察覺到他對我懷有異樣的情愫,我卻不會覺得思心、嫌惡或是怎麼樣就是了,甚至,我發現自己也對他抱有好感,不過當然不是「那方面」的好感。
因為我的上司跟學長一樣,他們都是好人,自然容易讓人喜歡。
這個「好」字的定義在於,他們很自制、很理性,不會將自身的欲望或信念強加於他人身上,即使喜歡得不得了了,若對方不願意接受,他們便會自動劃上一條禁止越界的界限,站在遠處靜靜觀望就滿足了。我常想,這樣的性情,該算是溫和、還是體貼?
態度從容自信,舉止斯文有禮,雖然眼神迫人,但卻從沒有在動作或是口頭上藉機對自己毛手毛腳,跟人交往始終保持適度的距離,不過分熱情卻也不會給人冷淡的印象,所以我雖有一絲絲察覺到他在十來個同事中對自己特別關愛,但這並不妨礙兩人相處的情形。
我不想造成尷尬場面,所以對他常不知不覺中傳遞過來的好感始終假裝不知情,而他似乎也不打算告白,很滿足於現況的樣子。
況且,我聽說他已經有老婆了,還有一個剛出生的女兒,所以再怎麼樣,我們也不可能擦出什麼火花來的,也因為如此,我依舊老神在在地當他手底下一名「啥也沒察覺出來」的好下屬,相安無事地共事了半年多。
最近很巧的是,在我聽到上司難得提起他女兒的隔天(他未滿足歲的女兒發了點少高燒),我那名已經許久沒聯絡的大學學長突然打電話過來。
接起電話,學長一開頭連打聲招呼的心情都沒有,便劈頭直接說他最近要結婚了……
「恭喜」兩個字我實在說不出口,因為電話線一端的學長,邊說、邊哭得唏哩嘩啦的,嚇得我腦袋一片空白,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才好。
「弟……我實在不想結婚……我又不愛女人……可是大家都在逼我……嗚……他們要逼死我……」學長抽抽噫噫地反覆低喃這幾句話,聲音幾乎黏在一起似的模糊不清,就像個牙牙學語般始終說不好話的小孩子。
學生會會長,辯論社社長,網球校隊隊長……一個在別人面前永遠自信滿滿從不露出軟弱一面的堅強男人,居然因為承受不住家人逼他結婚的龐大壓力而哭了……我實在很難想像那個印象中總是抬頭挺胸、意氣風發的學長傷心哭泣的模樣,就連自己拒絕他的告白的那個時候,也沒聽他哭得這麼淒慘過。
「我又不喜歡女人……他……們到底了不了…解……一結婚……我就毀了…也連帶毀了一個女人的終生幸福……他們都瘋了……都瘋了……」說到最後,混雜啜泣的低啞聲嗓音,含糊破碎得幾乎要讓人聽不清楚了。
「學長……」他一聲聲抽泣,沉重得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將我的心髒緊緊揪住般令我感到呼吸困難,我緊緊握著電話筒,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嗓子啞了似的,半天說不出一個安慰字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千百年來的倫理觀念已經深深根植於這個社會,年輕一點時,還能將「傳宗接代」這四字嗤之以鼻地視為陳腐的老舊思想,然而大學畢業出了社會,不再被周遭人當成不知世事的孩子對待後,一肩擔起只有大人才承擔得起的責任,才真正發現什麼叫「身不由己」的苦處。
哪對父母不盼望已然成熟長大的兒女們快快結婚生子,享受含飴弄孫的樂趣?只是一名外人的我,能叫學長不娶妻生子嗎?況且,自己又有什麼資格要他不結婚呢?
既然毫無立場說話,我只好保持沉默,難堪的沉默。
事後回想起,我不禁愧疚地猜測,或許自己也是逼得學長落下男兒淚的凶手之一吧。
「弟……」
「……」他的一聲「弟」,喊得我胸口處一陣發疼揪痛。
「弟……我這輩子最愛的還是你……你要保重……保重……」
強忍著哽咽,斷斷續續說完後,他不等我有任何回應,隨即掛了電話。
我抓著傳來嘟嘟空響的話筒,轉頭望向窗外,久久發起呆來。
不知怎地,我忽然有種強烈預感學長以後不會再打電話給自己了。
***
上司是第二個在我面前哭的男人。
「呃……你怎麼……?」見他盯著自己,眼角就這麼突然怔怔地流下一行淚,我著實嚇了好大一跳。
聽人哭是一回事,看到人哭又是一回事……可同樣的,叫人心口微微發疼,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你好傻……」見我神情驚慌,男人這才猛然察覺自己失態了,慌忙背過身,低下頭去,但飄來的低沉嗓音仍有些哽咽模糊。
我干笑幾聲,老實說,我也不曉得明明不是同性戀的自己卻為什麼會跟個男人上床,而且……還是自己主動勾引他。
「沒關系啦……呃,反正……我也滿喜歡你的……」這倒是實話。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問道:「你喜歡我哪一點?」
我狠狠怔住,男人問的問題,我還沒仔細想過……不,應該說,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他,喜歡一個男人。
所以,我說了實話。
「呃……喜歡你……對我的好吧……」只是很單純的想報答他對自己的好的感激心情。雖然不能算是令人臉紅心跳的告白,但是對著一名大男人說「喜歡」兩字還是這輩子頭一遭,話沒說完,我的舌頭便差點打了結。
不曉得他究竟了不了解我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偷偷睨著他的背影。
或許是理解了,也或許他腦袋裡頭根本沒在想我的話有什麼其他含意,男人沒再說話,只是光裸著結實的背脊,背對著我坐在床沿邊,埋頭猛抽著夾在指縫間的苦煙。
裊裊白色煙霧,將他能瞥見的些許側瞼模糊成一片。
他抽的是白色大衛杜夫,有股苦澀、冷冽但適合成熟男人的好聞味道。
我從來沒聞過他身上或嘴裡有任何煙味,有的,只是清幽而干爽的古龍水香味……
初次知曉,原來,他也會抽煙。
他離得我遠遠的,本有些濃情蜜意的氣氛霎時沉寂下來,或許因為如此,雖然渾身酸痛得不得了,我的腦袋卻越發清醒起來,開始思考著一直沒認真想過的問題。
為什麼會跟他上床?實際理由我真的不清楚,不過,仔細一想,對他的「感激」之情絕對占了大部分原因吧!
上司姓嚴,名智禾,今年二十九歲,人不但長得英俊體面,工作能力也非常的好,二十六歲從美國讀完F大經研所回國,才進入公司短短三年,在業務上便屢創佳績,受到高層極度賞識,幾乎可說是毫不費吹灰之力地一路從小職員攀爬上經理的位置。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標准前途無量、架勢十足的菁英份子。不過,他能力雖好卻一點上司的臭架子都沒有,脾氣不但溫和,又很照顧後輩,加上手腕靈活又盡責,所以在公司頗有聲望及人緣。
我甫一進入公司,就慧眼識英雄地在他背後跟進跟出,儼然把他當成自己的「最佳典范」在學習。
公司上下都笑說我是嚴智禾的小小跟屁蟲,話聽起來是有些刺耳,不過我一點都不在意他們的取笑。
學習當個會賺錢、有能力、人緣佳的成功男人,是我從小到大的人生終極目標!既然有個異常優良的最佳典范出現在自己面前,我自然不可能輕易放過向他學習的機會!
我從來不否認自己對事業及前途有很強烈的企圖心。
不過,雖然我很有上進心,但我畢竟還是缺少了一些社會歷練。
簡單來說,我跟行事穩健、作風圓融的嚴智禾是個完全相反的人。
性格不穩、脾氣太沖、耐性不夠、還有些粗心大意……缺點洋洋灑灑可以列出一大串出來,這是天生的性子,雖然我一直很努力地改進,不過後來我還是差點被自己某次的粗心錯手給害慘了,才剛進公司不到一年,就闖出一個差點難以收的大禍——
某日,因為趕著下班參加某位好友的生日宴會,我將幾張大客戶的訂單記錄在電腦上時,沒仔細查看下便匆匆忙忙進行輸入動作,打錯了幾個數字和號碼卻不自知,兩天後,那天下午的失誤造成的影響如同原子彈擊落般轟地爆發出來,將公司的生產線弄得一團混亂,工作機能幾乎癱瘓,公司上下從主管到小職員皆急得不住跳腳兼破口大罵。
事後,當公司找出弄亂生產線的「元凶」指向自己時……我手腳冰冷到極點,當時毫不懷疑我隔天一定會被公司以極不名譽的理由給開除了。
這個極端現實的功利社會,向來只論結果不問過程,一回的粗心足以抵消以前所有的努力。
我完了……將近一年的努力白費,工作能力掃地,留下污點紀錄,一輩子就這麼完了!我慌亂失措,無比絕望地想。
可是,當大家都紛紛搖頭放棄自己的時候,我的上司,也就是嚴智禾,不但沒鄙夷地一腳踹開自己,反而很有義氣地適時挺身而出。
錯誤發生後,他不但當機立斷一手擬定好如何處理這次危機的對策,更帶著我到處去跟生產部門及客戶們連聲賠罪,接著又連夜加班,打了奸幾通電話跟分公司東調貨、西補貨,北部跟南部也不知來回跑了幾十趟;經過整整一個禮拜,在他的大力斡旋之下,好不容易才將這件事逐漸平息下來,化險為夷,卻也因此害他欠了朋友不少人情債。
說實話,他這麼掏心掏肺地幫我,我心底何止感激他,簡直就將他視為再生父母看待了!
從來沒有墜入過既深又暗無天日的谷底的人,一定無法領略「絕處逢生」是多麼美好的滋味吧。
更何況,就算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可能像他這般幫我。我那個深中大男人主義毒素的老爸,見我犯下大錯,可能只會狠狠打我一巴掌,然後叫我這個不中用的兒子一人做事一人當吧……
事後,我心底便一直在想要怎麼感謝他,不過,當時我可一丁點兒都沒想過要對嚴智禾「以身相許」作為報答,我敢以性命擔保……只是,昨夜找嚴智禾出去-了幾杯酒後,見他又一副很「喜歡」我的模樣猛盯著自己,加上體內酒精適時發酵作祟,腦子打結得一塌糊塗,想也不想,便脫口詢問他:
「包些酒菜,去我租的地方繼續聊吧?」
「……好啊。」遲疑了一下,他舉杯將剩余的啤酒一干而盡,同意地點點頭。
耳根子有些熱辣起來,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大膽。
他聽懂了我言下之意的誘惑嗎?
或許明白,或許不明白。
已然唾手可得的魚,我只需拋出一塊餌。
之後,我可能真的是醉了,雖然沒跟男人上過床,不過卻一點也不害怕,好像隱隱約約已經曉得這一天終究會來臨,所以只是覺得有些緊張,手腳如機器人般僵硬,因為在這之前根本沒預想過、也沒預演過要怎麼做。
幸好勾引嚴智禾的過程可說是非常順利,自己也沒怎麼誘惑他,只是嘴裡直嚷:
「好熱!好熱!」地隨性將上衣脫了,赤裸著上半身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然後假裝-醉了(也許不是假裝……),賴在他身上磨贈一下,他就棄械投降了,張開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好像要抱得我胸腔不能呼吸似的狂猛力道差點令我喊疼……
「浩……」他單音低哺我的名字,又似壓抑又似歎息的低沉嗓音:「你確定嗎?你真的確定嗎?」他狂亂而沉重的呼吸噴在耳邊,令我瞬間全身著了火似出發燙。
還用問嗎?我有點想笑。他都抱得這麼捨不得放開似的緊了,還問這什麼矯情問題?
或許他是給我一個後悔的機會吧,然而已經被他的激動弄得渾身火熱起來的我,腦子根本已經混亂得無法順利思考了。
我鼓起最大勇氣,閉起雙眼,笨拙地往他嘴巴上胡亂親去。
噢……!結果好像撞到了門牙,有些隱隱生疼……
太難堪了……簡直就是對男人暴露出自己還是處男的拙劣示愛行為,然而這毫無技巧一吻,卻像似引燃了炸藥庫的火信似的,激起他一連串的徹底失控。
灼熱的手掌心仿佛可以將人的理智燒融,當被他扯開褲頭、一把抓住欲望源頭時,我猛打個激靈,渾身都癱軟了,好似在男人身底下化作一灘春水。
都長這麼大了,對同性之間的性行為是有點模模糊糊的概念,卻不曉得該在這時候、衣服幾乎被一名男人剝光光的情況下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只好閉起眼睛,伸手緊緊環住他的頸背,如一名快溺水的人攀住救命浮木那般依戀。
已有點心理准備了,卻仍完全沒預期到會是這般的熱辣痛楚……
雖然事前他不斷用乳液幫我潤滑過了,然而現在這樣平躺著,都還不時可以感覺到那處的肌肉傳來一陣被異物插入過後的隱隱抽痛及不適感。
沒跟男人沒做過之前,根本就難以想像那個有固定排洩功能的地方可以用來做這種事,然而放肆地做過之後,比起羞恥,心底最先湧上的,反而是一股滿滿的如釋重負的爽快感。
如自己所預料,獻身給他,我完全沒有後侮的感覺。
在性愛方面,嚴智禾無疑是一個打上滿分的絕佳情人,他很溫柔、也很顧慮我的狀況,過程中雖有些許痛苦,卻不損及他帶來的不可思議快戚。不過,我沒想到一向成熟穩重的他,居然挺多愁善感的就是了。
「你真傻……我又不圖你這個……」背對著我吞雲吐霧了半天,他又嗓音悶悶地罵了我一句,如同長輩在教訓一名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又罵我傻了……不知怎地,我不但聽了不生氣,反而有點想笑。
若是真的不圖,那為何不及時推開我、拒絕我呢?
不過,他會一直罵我傻,恐怕是因為已經看破了我明明不愛他,卻又為了「報答」,而願意「犧牲自我」的感激心態了吧。
這樣的自己,真的很傻嗎?
偏頭想了想,我不認為自己傻,做都做了,事後才來槌胸頓足、哭天喊地地懊惱後悔才是真傻。
但,追根究底,我真是為了報答才跟他上床?我的心態竟膚淺得如此可怕?坦白說,疑問的正確答案我真的不清楚,所以,他實在沒必要覺得圖了我什麼。
我揚唇笑了笑,開口安慰他道:「你不要想太多,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證據就是,在身體痛得半死的現在,我仍是一丁點兒的侮意也沒有。
智禾搖搖頭,仍舊背對著我。
「真傻……」
傻?這一句是在罵誰?
其實,真正傻的人是他才對吧,我心想。
要自己換作是他,才不會明知無法回收,還眼巴巴地對一個人掏心掏肺地付出咧!畢竟,當好人也要有個限度!
我並非一個不知好歹的人,今天他對我好一分,明日我也回敬他一分,互不相欠,這樣我的心底才會好過些。
「別抽煙了,睡覺吧。」我低聲勸道。
「嗯……」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輕點頭,將煙頭捻熄於床頭櫃上的煙灰缸裡,緩緩轉過身。
「抱著我睡吧?」
想也不想便脫口問了,我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臂,房內昏暗不明的光線令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然而,我仍可感覺到他瞬間投射至我身上的目光是多麼地灼熱。
我突然有些羞窘,不禁支支吾吾解釋道:「難得有人陪……其實老是一個人睡覺怪寂寞的……」
一個孤家寡人,一個有妻有女,卻是同樣寂寞吧?
「……」
在日復一日無比孤寂的夜晚,被一個全心全意愛著自己的人的熾熱體溫籠罩著,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
多年以後,當我回想起這一夜,不知怎地,眼淚就這麼怔怔地流了下來。
「智禾,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
「你第一次喜歡上的對象……也是男生嗎?」
無數個相擁入眠的某夜,我窩在他懷中終於忍不住呢喃間出口。
不明白為什麼會問,但我就是想知道答案。
事後想想,或許是我想從他的回答中尋找出自己為什麼會跟他上床的原因吧。
男人跟男人間的感情,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明白。
重復進行著這樣沒有生產性也沒有未來的行為,最後到底能得到什麼呢?我真想立刻獲得解答。
「……」面對我的詢問,他沉默了良久。
「不想回答嗎?」我有些洩氣地看著他。
「不是,我只是在想該怎麼回答你……」智禾暗歎口氣,沉思了良久後,他緩緩開口道:「浩,你願意聽我說一個故事嗎?」
我迫不及待地點點頭。
於是,在這樣的只有身上的體溫可以溫暖彼此的漆黑夜晚,我聽到了一個害自己胸口郁悶了一整夜的苦澀愛情故事。
「我第一次喜歡上的人,的確是一名男生。」仿佛一提起就感到疼痛似的,智禾微蹙著眉,緩緩吐出過往回憶:「不過當時我並不曉得他真正的性別是男生,而他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學名上來說,他算是個性別錯亂者吧……會認識他,是因為他寫封信向我告白,約我出來見面。我當時才十九歲,雖然也不是沒受過女生青睞,不過那還是頭一遭有人寫了長達整整十頁充滿感情的情書給我,我覺得很新鮮,所以決定赴約見他,然後,就對他一見鍾情了……」
「你沒發現他是男生嗎?」第一次聽聞這種事,我既驚訝又疑惑地詢問。
智禾搖搖頭。
「沒有,見到他的瞬間,我就迷上他了。他個子不高,模樣清秀,很喜歡化妝、穿裙子,動作非常的女性化,我被他充滿女人味的一舉一動迷得團團轉,一點都沒有懷疑過他的性別,我們的興趣很合,性情也很相近,才見面就幾乎無話不談,我甚至沖動地產生今生非他不娶的念頭……」
「然後呢?」
「……」
他突然沉默下來。
沒察覺到他心情瞬間低落,想繼續聽後文的我,連聲催促道:「後來怎麼了?」
「後來他就死了。」嗓音干啞得仿佛一截枯木掉落地上的聲響。
「什麼?」我一怔,還有點沒把握到他口中那句「死了」的真正含意,等終於意識過來,他又繼續說了。
「我才跟他交往了半年多,他就吞安眠藥自殺了……」回憶起過往點點滴滴的男人露出一臉悲淒,低聲道:「他明明跟我說過他很害怕一個人處在黑暗之中,連睡覺也要開著小燈,卻……在他死後的隔天,我收到他寫給我的一封遺書,他在信中寫道要我原諒他,說他不是故意要欺騙我,在交往的半年中,他一直徘徊在到底要不要告訴我真相的痛苦掙扎中,最後他還寫道,若是有來生,他願意投胎成女人嫁給我……」
「智禾……」我慌亂地看著突然淚流滿面的他。
「他好傻……」智禾的嗓音非常、非常低沉,仿佛接下來的每個字眼都是他竭盡全力才有辦法從口中吐露出來。
「我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女生,我愛他啊……」
「對不起,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我心疼地張臂抱緊了他:「都怪我不好,我不該問你的!」
「沒關系,這件事說出來後我心底也松了口氣……」他在我懷中搖搖頭,紅著眼眶,沉聲繼續道:「他死了以後,我開始對性別產生極大迷惘,也責怪自己為什麼一開始喜歡的不是男人,如果我是同性戀者的話,也許他就不用因為向我長久欺瞞自己的真實性別而那麼痛苦了……之後,我抱著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矛盾心情,跟幾個男人交往過,至於女人,自從他死了以後,不知怎地我就對女人徹底喪失愛意了。」語畢,他露出一抹苦澀至極的笑容。
「智禾……」初次見到一向堅強的他居然露出那麼脆弱的神情,一股急湧而上的濃烈感情幾乎要淹沒了我整個人。
此時此刻,若能撫慰他受創的心靈,不管任何事情我都願意去做。
「浩,那你呢?」
我?面對這個逃避良久的問題,我一時啞口無言。
「我……」我確信我不是同性戀,但,明明不愛男人卻跟一名男人上床的行徑又該如何解釋?徹底的矛盾幾乎要擊潰了我。
「我想我應該……」喉嚨突然好干,我好害怕自己接下來即將脫口而出的話。
「等等,你別回答了!」智禾恐懼什麼似的忽地打斷我的話,未了,他長長歎口氣,低聲道:「我真怕…是我害了你。」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想反駁,卻陡地在這一夜失落了聲音。
跟男人在一起,是我的選擇,不是他的錯,然而我可惡地用無言以對讓他背負了如此沉重的罪惡感。
他愛我,這點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然而,我對他呢?我對他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是感激、崇敬、還是愛?
徹夜思來想去,仍是沒個答案。
在煩躁地翻了第二十三次身之後,我終於體力不支地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或許我太笨了,怎也沒想到,直到日後,這問題仍持續困擾了我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