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籐定睛一望,原來是下午送沈源回去的那個機靈的年青車伕。月光下,他的眼睛很亮,牙齒很白。
「我沒帶『市民證』。」紫籐說,還指了指前面的路口。
「上車吧!」車伕放下把手,閃到一邊,「我有辦法。」
紫籐跨上車。
「坐穩了,別開口。」車伕說著,馬上就奔跑起來。
奔跑著的車掠過了那幾個白袖章。
車伕作出一臉急匆匆的樣子,對白袖章們喊道:「婦女防共會的!弟兄們辛苦了!」
車拐進了僻靜的亞爾培路,慢了下來。
「什麼叫婦女防共會?」紫籐開口問道。
「我也不知道。」車伕回頭咧嘴一笑,「這年頭這種東西太多了,少年團、青年團、大民會、同濟會什麼的,這個婦女防共會是我前幾天聽說的。還是去沈家花園?」
「是的。你怎麼知道我們家姓沈?」
「大門口木是有個寫了『沈宅』的信箱嗎?」車伕又笑了,「沈太太忘了?」
「不要叫我太太。」
「幄——小姐。」
「也不是小姐。」
車伕又扭頭望一眼,沒吭聲。
「我是傭人。」紫籐說,「跟你一樣,出苦力的。」
車伕不再回頭,也不再說話。
在沈宅偏門,他不肯收錢。
「你剛才付過兩份車錢了,」他說,「我叫林水根,常在這一帶拉車。小大姐,能告訴我名字嗎?」
「我叫紫籐。」
沈源堅持了十天,終於還是抗不住,在日本軍部答應了將「華申」租賃給小野田株式會社。
他實在受不了那種精神折磨。
日本人不打他不罵他一點也沒讓他受皮肉之苦,只是每天下午一時整,由兩名木偶般的日本兵很按時地抵達沈家花園,邁正步進入紅樓底層大廳,一左一右換了他走,一左一右地與他同坐一輛軍車,於一時三十分左右進入日本軍部大門。日軍部在閘北與虹。的交界處,從麥進路過去很遠,即便沿途軍車從不必熄火所有的車和人都避之不迭,還是要耗半個小時方能到達。半小時裡,車內連司機一共四個人,統統一言不發,全都啞了一般。待到了軍部,一左一右兩日兵就一前一後地把沈源領送入大門,七彎八繞地帶往三進大院最裡一進的三層樓上,再過兩個轉角送入門口掛有一塊寫有「戰時經濟統制辦公室」木牌的房間,讓他坐進一張很闊大很舒適的皮沙發。然後就立正,向後轉,一前一後相跟著走出,留下沈源一個人在房內,等待著與日方有關官員的很文雅很經濟化的談判。
沈源坐進皮沙發時,精神多已癱瘓了一大半。
自然是有意安排,那兩個熟諸行軍路線的帶路日兵,每次都是領了他經過一間又一間審訊室和行刑室,最後才送抵有皮沙發的房間。沈源於是便飽飽地領略了以往只是聽說、只有理論上的認識的種種酷刑,親眼目睹了鮮血淋淋的、可聞可見的人間慘景。
「啊——」
這哪裡像是人的聲音!聲音是從一間肆無忌憚地敞開了門的行刑室裡傳出來的。沈源完全是下意識地往門內看去,看見了一個被綁坐在一條長凳上的男人。他的雙腿被拉得筆直。足跟下已經填了好幾塊紅磚。似乎是有個兵,還在那磚塊下塞著什麼。
老虎凳!一個在報紙上見過的專用名詞從腦子裡跳了出來。沈源只覺得自己的兩條腿也好像被綁住了,死硬死硬地,再也邁不動步了。
前後兩名的日本兵並不催通,隨之也立定,聽由沈源僵了一般站著,兩眼發直地望著那行刑的室內。
「啊——」又是一陣如撕裂了喉嚨口才發得出來的慘叫聲,擊打得門外沈源身子一個趔趄,差點跌倒下去。
立在他身後的那個兵動作敏捷地一把撐住他,讓他重新站好,而且也並不拉他走開,絕對是一副尊重他的意旨、讓他愛站多久就站多久的樣子。
沈源跌跌撞撞地快從這老虎凳房間的門口逃離開去。
日本兵依然一前一後挨了他走。
三魂六魄已嚇走了大半的沈源只是機械地邁著步。上了一層樓梯,他才緩過一口氣來。清醒的恐懼意識爬上了心頭。
「他們今天帶我去哪裡?」他以剛剛從麻木的大腦皮層上活轉過來的思維能力想,「下一個,房間裡有什麼刑具?以什麼辦法對付我?」
不待他作進一步的想像,兩個兵帶了他進入了一間大廳。
大廳正中,如同他沈家花園紅樓大廳之中的紅、黃、綠三色玻璃大吊燈一般,懸空吊著一個人。那人顯然已昏死過去,頭軟軟地垂著,反吊著的雙臂在他的身後奇怪地扭轉過來,好似體育運動場上的吊環。他穿著一件白襯衣,雖然已血跡斑斑,但還是可以看得出是西式的,還是硬領。剃著三七開的分頭,長長一絡頭髮直直地垂掛下來,遮住了他那張白白的瘦臉。這顯然是一個有身份的人,不是讀書人就是一個富家子弟。可是到了這座大廳,也不過是一塊吊在半空中的傷痕纍纍的肉罷了!
沈源的兩隻腳又如生了根一般,死死地釘在大廳門口了。
他的前後兩名「保鏢」依然不催他不趕他,無動於衷地站著,前面的那一個還略略閃開身子,免得擋住了沈源的視線。
吊著的人的身下,有幾個也一樣穿了白襯衣的人。當然是軍人。軍褲繫在闊大的皮帶裡,褲管塞進了漆黑的皮靴。他們或坐或站,很悠閒,有一個則在輕輕晃動手中那條長長的細細的蛇一般的皮鞭,好似球場上的紳士在把玩他用得最為順手的球拍。一個敞開了襯衣全部扣子的兵,提起了地上的一大桶水,先是很優雅地晃動了幾下,然後猛地向那吊著的人的軟軟地垂下的頭顱潑去。
沈源覺得那桶水像是潑到了自己的頭上,一陣寒顫掠過了整個身子。
「嗽——嗽——」
那吊著的男子滴著水,蛆蚓一般地動了起來。痛苦的呻吟聲擠出他的牙縫,啞啞地、扁扁地、鈍鈍地,如一把把沒有開鋒的鋼刀扎進沈源的耳朵、劈向他的大腦、鋸割著他的神經。沈源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一時裡他產生了這樣的幻覺: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那幾條漢子衝向了他,然後他就升離了地面。他的臂膀被緊緊地擺住了,不是,是緊緊地縛住了,扭向了身後,高高地吊向半空中。皮鞭如游蛇般在他眼前晃過,然後他看見了自己的滿身泥污,鮮血淋淋不絕地從自己的頭上往下滴落。「瞰——」他禁不住呻吟起來,一樣也是那種扇扇的、啞啞的、鈍鈍的聲音。
「八格牙路!」他聽到了一聲怒喝。
他驚醒過來,看見了面前的一雙發怒的眼睛和一撇濃濃的仁丹鬍子。他認得這張面孔,那是兩個專門押送他來去的日本兵中的一個,走在前面那個。他與另一個一左一右架住了他沈源的胳膊,已經把他拖出了大廳。沈源僵直的機械的步子雖然發飄但又沉重,穿了牛皮鞋的腳踩到那仁丹胡的腳上。仁丹胡怒喝了,出大廳時用力將沈源的肩膀撞向門框。沈源這才清醒過來,勉強站住了足跟。
他並沒有受刑。日本人不動他一根手指頭。他被很客氣很禮儀地請到了有皮沙發的辦公室裡。
「沈老闆,您是生意人,不是政治犯,更不是戰俘。」那位接待他的官員說。他戴上了一副圓圓的金絲邊眼鏡,顯得文弱秀氣,像當鋪裡的管帳先生,口氣也總是軟軟的。「我們一定對你以禮相待,等待你完全自願地與我們合作。昨天想好了沒有?」
沈源癱在皮沙發上,努力放神聚氣,將剛才一路上驚飛了的三魂六魄收攏回來,哪裡還有開口回話的餘力?
「租賃合同是現成的,」文弱秀氣的經濟官員說;「請沈老闆過目。」
他離開辦公桌,很屈尊地把一疊印製得很精緻的文件送到沈源手中。
一個個鉛印的字在沈源眼前飛舞跳動,血污充塞了他的眼,慘叫尚在身邊。他看著面前的紙張,一句話也看不懂。
「沈老闆您就細細研究一會吧!」文官說,「經濟合同,總該考慮得細緻周到些。另外兩處也有兩位老闆等著,本人就恕不奉陪了。文件您可以帶回家去,一小時後我們派車送您回去。」
「送我回去?」沈源喃喃地問。
「那當然。」文官笑盈盈地回答,「沈老闆是滬上實業界的知名人士,我們能不接送?明天同一個時間,我們還是接您來,聽候您的答覆。」
紫籐得了沈源的吩咐,急急趕往山東路,去請張宗元。
因為是白天,而且在下午四點鐘前,街上各種車輛都有,她先是坐了一段大巴汽車,到了霞飛路再轉有軌電車,很快就到了六馬路浙江路口。既然是順路,她匆匆跑了一趟石路轉彎角上的大樣綢市店,與一應相熟的夥計們打了招呼,然後奔進後弄堂,衝上二樓,去看看早已病臥在床的李太太。李太太病入膏肓,當年的大胖身體成了一段枯柴,孤零零地躺在後廂房裡。門一推開,一股惡濁污穢之氣就衝將了出來。紫籐循味而找,看見了半痰盂的帶血塊的糞尿,居然沒有加蓋。她顧不上回答暗角落裡李太太有氣無力
的問話,先忙著端了這痰盂,跑下樓,往陰溝裡傾倒了,涮淨,再送回房來,在房內轉身尋覓一番,看見了那只滾到門背後的痰盂蓋子,取來蓋上,這才鬆了口氣,啟開窗戶,轉身坐到了李太太床邊。
「紫籐……」李太太幽幽地喊出一句,眼淚便連成一線流到了枕頭上。
「大姨媽你氣色好多了。」紫籐盡量用輕鬆的語調說,裝出很欣喜的樣子,「拉的.比我前幾天來時滋潤多了!」
李太太苦笑了,勉強搖了搖頭:「別哄我了,我心裡明白,拖不了幾天了……」
「大姨媽,你還是住到六濟醫院去吧!只要你點頭,我馬上就送你去…」紫籐握著李太太滾熱的枯瘦的手,勸著,心裡想,看這樣子,若不進醫院,真的沒幾天可拖了,而真要在這幾天裡一命嗚呼,那邊的獨養女兒還剛剛能坐起,腿還不能走呢,豈不連你的葬禮也參加不了了?
偏偏這氣息奄奄的李太太一下子就提高了嗓門,一雙渾濁的眼睛竟就閃出兩束光來:「我就是不去!我就是要死在這幢樓裡!我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親眼看著這騷貨怎麼勾弓隊!等我死在這層樓裡了,我的陰魂就要活捉了他們倆去!活捉!活捉……」
她一口氣喘不上來了,大大地張著嘴,下巴額一上一下地吃力地動彈著,牽扯得喉頭上的兩根血筋可怕地鼓突了出來。紫籐急忙為她揉胸口,拍肩膀,好不容易才使她平息了下來。
突發的憤怒耗盡了她不多的精力,她很快又昏睡了過去。
紫籐知道她所切齒痛恨的「騷貨」,是阿晶,那位從沈家花園轉到這裡來的娘姨。阿晶年輕健康,精乖過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黨就跟年過半百的大姨夫李步正好上了。李太太本來還被蒙在鼓裡,安安心0地住仁濟醫院治病,不料「大祥」綢布店一名夥計多嘴,到醫院裡探望老闆娘時漏了口風,李老太當時還走得動,立時三刻就奔出病房,直撲醫院不遠處的馬路口。也是活該,大白天裡這阿晶竟就在前廂房李步正的紅木大床上,而且做夢也料不到李太太兵從天降,所以連門也沒鎖。李太太一頓亂砸亂跳亂叫剛宣佈要把「騷貨」趕出李家,自己卻急火攻心,當場昏厥了過去。李步正一個人救她不動,於是還得借助「騷貨」,把她背下樓梯,抱在懷裡送仁濟醫院。在醫院救了幾天,李太太死活不肯再住下去。李步正木得不又把她接了回來。可是那病情日漸沉重,平時連起床都要人攙扶了。請過幾個小姐姨,都嫌她臭且凶,幹不了三天都逃走。不得已,只好聽由李步正安排,讓「騷貨」再幹下去了。
李可心聞知家內出此動亂,曾不顧自己剛因「福特」車禍而肩腫受傷,雇了一輛黃包車趕到了石路。她坐在客堂間,先找父親談話。李步正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般,搓著手站在女兒面前,可憐巴巴地爭辯:
「我實在沒個幫手,可心!日本人在搞『物資統制』,馬上就要實行棉紗棉布存貨登記了,我們這爿『大樣』,恐怕逃不過這一關了……
「我不要聽這個。」李可心冷著臉說,「這跟你偷雞摸狗有什麼關係?」
「可心你是燒得的,你媽從來也不管我店裡的事,而且……」他略愣了一下,硬把對這位結髮妻的種種不盡如人意之處的不滿嚥下肚,「而阿晶,裡裡外外都能幫我一把……真的,連倉庫裡的帳,她都能幫我記、幫我算,並不比我店裡管帳的馮唯差呢……」
李步正差點想把那阿晶謄抄結算的帳本都搬出來給女兒看了。
李可心卻冷笑:「我知道她能幹。她要是不能幹,三十來歲的人肯要你這五十幾歲的老頭子?大樣綢布店老闆娘的位置,夠她眼紅的!爸你要弄弄清楚,人家不是喜歡你這個人,而是喜歡你這爿店,這爿店那爿倉庫值的幾個錢!幫你算帳,是在掂掂你李老闆究竟多少份量呢1」
「她不是那樣的人……」李步正嘟睡著。
「是不是那樣的人你等著瞧!」李可心有點氣急敗壞了。她認為父親有弦外之音。父親早已知道了她與張宗元的事,自然也明白她為什麼又心甘情願地進入沈家花園去做「華申」水泥廠的老闆娘。與父親的談話難以繼續下去了,李可心不得不放緩了口氣:
「不管怎麼說,媽還活著。看在過去多少年一家人的情分上,你總該收斂些陽?」
「我並沒虧待了你媽呀!」李步正叫屈了,「我不也一樣希望把家裡、店裡、你媽的事……把什麼都擺擺手,一頭也不要出亂子嗎?誰願意弄得七撬八落地、亂成一鍋粥呀?」
李可心又多了心。她以為父親又是在暗指她,既當了沈太太,又沒捨了張宗元,既住進了沈家花園,又安頓好了山東路大東書局對面的張家套房。她嫌借地瞪著自己的父親,又不能再多說什麼,揮揮手讓他下底層店堂去,把那個在櫃檯裡幫著馮唯管帳的阿晶叫上樓來。
那阿晶落落大方,坦然自若地進入客堂間,還跟李可心一旁的紫籐點頭微笑打個招呼,然後主動開了口:
「沈太太真對不起您了,害您這麼老遠跑一趟。」
李可心差點氣得閉過氣去。這個當初得了一副小小耳環就感恩戴德幾乎要下跪的傭婦,僅只是因為勾引了自己的老爹,馬上就如此有恃無恐,嚴然地以這方土地之主、李家長輩、一個後媽晚娘,或者說是「大樣」綢布店的老闆娘的身份,用完全平起平坐的口氣與自己說起話來了!
不待她開口,阿晶卻又平平和和地說了:「沈太太請您放心,我一定盡力照顧好您的母親。她的病您也知道,找個服侍的人也難。我服侍慣了,不在乎。只是她總是想不開,不肯進醫院,您能勸一勸就好了。」
李可心終於找到了發洩憤恨的機會。「她得了你的事了?」她冷冷地說。
連站在她身後的紫籐也覺得她的這種刻薄實在是蠢到家了。
果真,阿晶只是微微一笑,回答道;
「老太太也是這麼想的,結果只是耽誤了她自己的身體。我本來倒是想請沈太太勸一勸的。」她用她一雙與李可心有點類似微微上吊的丹鳳眼直視著李可心,繼續遭,「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何必賭氣呢,沈太太您說呢?我把話說得再透一點也可以:李老闆,您父親,本來是想盡快跟我去辦個結婚手續的。我也願意。雖然是做妾,做小,做二房,但我也不在乎。我本來是李家的傭人,做二房我已經算是升格了。我只是怕李太太更加受不了。我想我還是服侍到李太太去世,更加好些……」
「這麼說,」李可心打斷她,「我還要謝謝你了?」
「這倒不必。」那阿晶平靜地說,「我在沈家李家呆了這麼些年,也長了不少見識,從您沈太太那兒,學了不少呢l」
如果說剛才李步正叫屈喊冤的同時刺傷了女兒的心,完全是出自無意,那麼這位未來的李老闆娘,則是有意地對李可心在進行旁敲側擊了。
有一段時間,李可心與張宗元在後廂房相聚時,她專任守門的警衛;
有一段時間,李可心為張宗元佈置山東路上的新居,她作為副手侍從於左右,還出了不少主意;
有一段時間,李太太病了搬進後廂房了,李可心不得不把約會的地點移往沈家花園了,凡要通知張宗元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等待「福特」車來接他,也常常是由她跑腿轉告的。
但凡對她的信任和使用,如今都成了她握著的把柄!
始料未及阿!
李可心不得不拂袖而去,其實是落荒而逃。
以後她再也沒回過娘家,只打發紫籐常去看望死守於後廂房內的垂死的娘。
紫籐可憐這位等待著死後把陰魂留下以便再次活捉「騷貨」的大姨媽。即使沒有可心吩咐,只等有事休市中心.她伽一才供計本看一看。今天是去山東路,更近,自然一定要來走一走。她當然也沒料到,這是她眼可心姐的最後一次見面了。
紫籐跑進大東書局那幢建成寶塔形的小樓,直奔頂層。這幢樓是上海灘上極為特殊的宗教式建築物,底層與前後左右樓房無異,往上卻居然有四層寶塔,圓圓地一圈圈升上去,而且每層都帶六隻翹角,飛簷流瓦,古色古香,與北邊不遠處的南京路四大公司,東邊的沙遜大樓,下邊的燈紅酒綠的野雞成群的四馬路,形成了很帶滑稽意味的鮮明對比。紫籐剛到上海時人小,不認路,有時受差遣上街買東西,糊里糊塗走迷了,只要找到了這幢最具特色的寶塔樓,就知道離石路不遠了。前幾年張宗元經沈源介紹進了大東書局,她為了找他又跑進了這座寶塔,方知此樓外觀雖似佛地,內裡卻也一樣是一層一層以木梯相連,房間一個個隔得極小,再加擺滿了寫字檯擠滿了人又堆滿了書,其狹窄悶氣雜亂烏洞洞,跟別的樓房一點都沒什麼兩樣的。
她熟門熟路找到張宗元所在的第二編譯室。房內與張宗元同一張寫字檯的一個老頭說,張先生身體不好,近十天總告半假,不在。紫籐說,我知道他告半假,可是現在是下午,他應該在書局裡的呀!那老頭恍然大悟道,這倒是的,他只是每天上午不來而已,今天下午怎麼搞的,不要真的是生了病吧?紫籐一聽此言,內心明白這個老頭與張宗元是莫逆之交了,張宗元告半假,假托身體不好,這老頭即使不知道他其實是每天上午都去廣慈醫院陪李可心,至少也清楚這所謂「生病」完全是假的。老頭子顯然是在為張宗元打掩護呢!
紫籐趕緊下樓,出寶塔,橫穿過山東路,進人永安弄,到五號,噎嘻嘻跑上三層前廂房,叩響了張宗元家的門。
張宗元的矮矮胖胖一臉敦厚之相的妻子慧珠腆著已經明顯凸起的肚子,開了門。
他在發燒呢!」她邊把紫籐迎進門,邊說,剛服了阿斯匹林,在發汗。」
「誰呀?」裡間傳來張宗元嘶啞了的聲音。
「是紫籐。」慧珠答。「來看看你呢!」
她屬於那種完全信賴別人,從來不在揣度對方上動一點心思的女人。她習慣於以自己的簡單的、善意的、非常狹窄的思維方式對周圍的一切作推理、作判斷,並且相信這判斷是唯一的正確答案,因此永遠生活得心平氣和、順理成章、心滿意足。她對張宗元與李可心的事一無所知。她以自己那種能把任何事都想通想順了的方式來解釋他們倆的關係:丈夫教過她;她是很好地富家小姐,她感激他;丈夫於是得到了她以及由她掌管的富商沈家的種種照顧和好處。僅此而已。她對自己的丈夫毫不懷疑。連想也沒朝那種歪處想過。推理方式一樣很簡單:他多有學問呀!他父母多麼明達事理呀!他與自己有一個多麼出息的兒子呀!為了在上海安個家,他多辛苦呀!這個家佈置安排得多好呀!他對自己多麼溫和體貼呀,別說從來不像北方那許多老爺子專以揍老婆為榮,結婚這麼多年來,連一句粗話重話也沒罵過她!有這樣的丈夫,她簡直稱心滿意死了!
依著這樣的思維邏輯,她便自然而然地認為紫籐此番趕上門來,當然是因聽說張宗元病了,前來探望探望。她哪裡知道紫籐此行的後面隱藏了多少多少內容!
沈源實在經受不住日本人的精神恫嚇,終於答應租出「華申」,但他向那名始終和顏悅色的金絲邊眼鏡提了個要求:
「租賃合同,我另外起草一份,不用貴方這份現成的,行不行?」
「行啊行啊!』詮絲邊眼鏡非常諒解地說,「我們雙方在太原則上達成了一致,細節上自然並不強求一律的碑!」
「給我三天時間,草擬租賃合同,」沈源又說,「請不要再……再派人……帶我到這裡來了。」
金絲邊眼鏡笑盈盈地說:「當然可以。沈老闆是個精明過人的實業家,對合同條款自然需要字斟句酌。不過敝人還是要根醒一句,三天之內,沈先生盡量還是不要外出,免得發生什麼意外,敝人也不好向上司交代。」
金絲邊眼鏡對沈源的估價太高了些。沈源其實哪裡敢斗膽動什麼出逃的念頭。一個多星期每日一次的巡行參觀,老虎凳、辣椒水、皮鞭抽、棍棒打,還有三進樓房後院內的就地槍斃,他都親眼目睹過了。作為一個從不涉政涉軍的富家子弟商賈人員,他何嘗受到過這樣的驚嚇?哪裡還敢萌生僥倖逃脫的希望?他之所以提出寬限三天以草擬合同的要求,實在是別有一番苦衷!
他得好好地、仔仔細細地、的確是字斟句酌地,草擬出一份既能在日本人那裡過關,又能為自己留一條退路的合同來!
他已經幾十次、甚至上百次地研究過那份由金絲邊交給自己的、逼著他簽字的、鉛字打印出來的「規範」租賃合同了。
那紙「合同」上佈滿了對「大日本」的阿澳之詞,歌功頌德的言論比條款正文多出一倍!這根本不是一份經濟文件,而是一份賣身契、投降書、邀功倍、漢奸效忠誓言!
若是在這張紙上簽了字蓋了章,那就不但送了個偌大的水泥廠,而且還把自己整個人都賣了!
看到了這份「合同」,沈源才明白了為什麼寓居香港的那位開玻璃器皿廠的老世伯,一見兒子簽了字就立即氣得中了風。
香港淪陷之前,中英文報紙有幾十家之多,每家報紙都登滿了有關戰爭的時事新聞、局勢評析。只要略微關心一點時局的人都明白,這不可一世的小日本,如今已是日暮途窮,兔子尾巴長不了了。有一位以目光敏銳、預言能力強而著稱於新聞界的時事評論家撰是戰局發生逆轉之日,早則三年,遲則五年,日德意三國必將官告投降甚至被滅。這篇文章在香港一時廣為流傳,其中許多警句不少港人都能背誦得出來
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份不得不簽字的經濟合同,成為日後認定他與日方「為大東亞共榮圈的建立」、「攜手合作」的漢奸罪證!
他必須重新草擬一份純經濟的、消盡一切政治色彩的、而且最好能隱含有「被迫簽訂」意味的租賃合同來。
而他自己,根本不具有這樣的設計能力。
他從小就缺乏語言操作能力,作文只能勉強得個「及格」。
儘管他數理化成績優異,但寫字寫得像螃蟹爬,而且拙於措辭,還常常文理不通。
他雖然將看報讀新聞作為日常生活的必需內容,但幾乎從不讀文學作品,除了中學語文課本上讀過的幾個作家作品之外,對文壇行情一竅不通。
他能辦廠,能管理,能謀劃,甚至能自己動手操作,但就是不能以筆寫下哪怕是最基本最簡單的公文合約。諸多實用文體,他只掌握兩種,一是書信,二是電報。從他主管「華申」以來,所有的文字工作,都是由秘書代理的。
有一個階段,他用了張宗元。
張宗元是他所遇到的最具文字駕馭能力的文人。
那場狀告贗品「白龍」的官司最終打贏。因,但張宗元繁文累續的宣傳和嚴密雄辯的訴狀,功不可沒。
沈源自己雖不能動筆,但識貨。他掂得出張宗元的筆力。
草擬這一份必須將自己最隱秘的目的隱含其內的合同,非張宗元莫屬。
可是,要沈源再去找張宗元,實在難!
他從李可心的臥房裡知道了一切。
那是他永不能忘記的一天。
如果說,日本軍部的精神恫嚇讓他死了一半,那麼,緊接著從醫院裡知道了妻子的不忠,便又虐殺了他活著的另一半。
死了整顆心的沈源,無端地將瘋狂和痛苦發洩在紫籐身上,平生第一次惡狠狠地打了人。
紫籐臉頰上鼓突起來的紅印,烙痛了他的心。他被自己的暴虐嚇呆了,死了的心倒便重又復活。
紫籐反身關閉了那偏門。他對著那扇黑漆早已剝盡只餘白坯木質的小門呆立了許久。
福平抱了澤鯤過來。他顯然並沒有看見剛才那一幕,大胖臉上只有一種關切。
「太太不要緊吧?」他問。
沈源像不認識他似地瞪著他。
他被沈源的眼神嚇了一跳,呆住了。
澤蠅的雙手向沈源張開,而且整個身體傾斜了過來:「爸爸,爸爸抱。澤鯤不要胖乎抱!」
只不過兩天,他已經認得沈源了。
沈源竟就像看見了一個怪物一樣地往旁邊一閃。福平用力摟了一把澤鯤,才沒讓他傾倒下去。
小少爺受了一驚,嘴巴一扇一扁地作出了一副要哭的模樣來。
沈源卻厭僧地扭開頭,大踏步走了開去。
留下福平抱著哭著的澤跟,望著他直撲紅樓的背影,以為不是李可心死了就是他瘋了。
沈源直衝李可心的臥房。
成婚三年多來,他尊重她的意願,從來不擅自進她的房門,更不用說翻動她的物品了。
如今他一腳就湖開了那房門。
何須用多大氣力呢,他馬上就在這間由他佈置的、有條不紊地擺放著高貴的紅木傢俱的、酷似李可心當年石路之閨房的房間裡,尋覓到了張宗元的影子。
何須尋覓呢,那影子幾乎是無處不在!並不帶銷的寫字桌抽斗裡,厚厚一疊情書,按時間前後編上了號碼。從NO-1到NO-402。最早一封是八年前,李可心還在中學裡!最近一封是在半個月前,寄自杭州,沈源知道那是張宗元為索求一份譯稿而赴杭三天。離開僅三天,還要寄封告平安訴思念的信來,這王八蛋,渾是把別人的家小當成自己的妻兒了!
沈源將這一大疊文采優美、情真意切、編輯得有條有理的情書一古腦兒櫓到地板上,再一腳踢去,任由它們四散飛了開去。
一張赫然平攤在梳妝台正中抽斗裡的大幅上了彩色的相片,差點讓沈源咬斷了牙齒。那是一張三人照:右為李可心,左為張宗元,中央坐著小澤鯤。和和美美歡歡樂樂的一家三口!那澤鯤的眉眼,完全就是張宗元的縮小了的翻版!
剛才坐在三輪車上就已經浮上心頭的猜測,足以由這張「閤家歡」證實了!
雜種!這小雜種!沈源很不能撲下樓去,把那個正在大廳裡大哭大嚷喊著「媽媽來呀!」「阿姨來呀!」的小雜種一把掐死!
衣櫥裡掛著兩套男式睡衣;
床底下兩雙繡花拖鞋,一大一小;
床頭櫥小抽斗裡一把美制吉利刀片;
枕下壓著一條男式內褲;
還有一條綿軟的割絨小毛巾!
沈源將所有抄撿出來的帶了張宗元的形象、筆跡、蹤影、氣味的東西統統扔到了地板上。
然後他再撲向那架紅木書櫥。書櫥內專門辟有一格,整整齊齊地疊著張宗元編纂的、譯寫的各種書冊,還有一大疊報紙,上面登有張宗元執筆的通訊、新聞、時事評議、隨筆、雜感之類。這一格的內容沈源早就知道。有好幾張報紙,還是由他收藏了交由李可心歸堆的。當初只是以為張李兩人有師生之誼,李可心是以這種方式來表示對自己的老師的尊敬,如今方知道那每本書每張報紙之間,都充填了厚厚的濃濃的情意!
可是當他拉開了玻璃櫥門之後,幾乎瘋了的眼神和幾乎在痙攣著的雙手,卻停留在那一疊報紙和那一排書的上方的一本剪貼簿上了。那是一本硬面相紙簿。厚厚的,鼓鼓的,因為已經剪貼了許多文章,成了一本書脊足有一寸多寬的大書。書脊上赫然幾個大字,雖然筆法稚拙,但非常工整:
「關於狀告贗品『白龍』水泥一案的報道」
這是紫籐當年藏在被窩裡的那本報紙簿。它怎麼到這裡來了?紫籐送上來的?李可心要過來的?為什麼歸入到專屬張宗元的這一格之內?呵是的,其中不少文章,是張宗元寫的,或者是張宗元策動了他的那些文友作輿論上的呼應而寫就的。為了這,張宗元從此丟掉了新聞界的飯碗!
沈源喟然一聲長歎,如洩了氣的皮球,跌坐進了書櫥旁的一把籐椅。
他們倆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一照面就伸出手來,握一握,然後各自坐進了沙發中,一左一有,就跟一年多前打官司時常常相聚商討對策時那樣。
維多利亞式的大吊燈沒開亮。借大的大廳裡只點著沙發茶几旁的一盞壁燈,陰淒淒地,倒反而使他OJ倆的臉色顯得平和而沉穩。他們倆只簡單地寒暄了幾句,諸如「聽紫籐說你身體不好?」「下午吃了藥,好多了——聽紫籐說你回來半個月了,日本人逼著租賃『華申』?」「是呀,就為這,不得不勞駕張先生了!」「有什麼吩咐,沈老闆說吧!」很快就切入了正題。
端水沏茶的紫籐暗暗鬆了口氣,悄悄地退出了大廳。
她在門斗裡默默站了一會,屏息靜聽著大廳裡兩個男人的聲
他們談得很冷靜,很專注,也很投機。沈源把那份日本人的租賃合同給了張宗元,同時在忿恨地罵小日本鬼子欺人太甚。張宗元一面「嗯嗯」著,一面在瑟瑟沙沙地翻閱著那幾張紙,偶爾也附和沈派幾句:「這哪裡是什麼合同!」「對,應該重擬一份!」然後聲音小了下去。紫籐從門縫邊往內瞥一眼,看見那兩個男人的腦袋湊在一起,指指點點著手上的紙,開始了更加推心置腹的密談了。
紫籐跟著腳走出門鬥,站到水泥輔就的地評上,背倚了西側的那棵大梧桐樹,長長地、深深地,歎了一大口氣。
男人畢竟是男人啊!他們生來就有主動地、自如地掌握自己的理智和情感的本領。他們可以像大勤駕駛汽車時調整車速一樣來調整自己的心。他們手中摸著一大串鑰匙,可以任意啟開心上一扇又一扇門,也可以隨便關上其中的任何一扇。他們為了某一個目的,可以完全忘卻、或者說是控制住自己忘卻所有有礙於實現這個目的的一切。他們備了許多假面具,必要時隨手便可選出一具套上,不露痕跡地更換自己面孔。紫籐清清楚楚地積得流派那千方。偏門旁,所有的五官扭曲得七歪八牽的面孔,也記得他今天下午打發自己去找張宗元時,牙關咬得咯咯響兩目閃出火光的面孔。紫籐當時呆立著沒動,心中充滿了對沈源叫張宗元來到底是為了什麼的猜疑和恐懼,結果那沈源大吼了一句;「去呀!為工廠裡的事!」那張窮凶極惡的卻又無可奈何的面孔,此刻也似乎歷歷在目。紫籐還記得張宗元的多變的面孔。他在李可心流產後的第二天一早,就趕到了醫院。他握著李可心的手,痛哭流涕了一場。可是有醫生護士進來後,他就彬彬有禮地站起,自我介紹道:「我是她哥哥。妹妹病成這樣……唉,真讓人難受。拜託你們盡快治好她了!」那張誠懇的而且的確與李可心有點神似的面孔,讓那醫生護士都相信病人真有這麼一個知冷疼熱的老大哥了。紫籐還記得下午找到他山東路的家中,請他去沈家花園走一趟時,他的抑制不住驚愕的面孔,記得地見到慧珠端了菜來後馬上就克制住了自己一臉公事公辦甚至多少還端出一點架子來的面孔,以及掙扎著下了床一定要送紫籐出弄堂回,在弄堂口又悄悄問道:「真的只為工廠的事?」那張驚慌不安、自慚形穢、膽怯猥瑣的面孔!可是此刻,這大廳裡的兩個男人,都把自己曾經有過的面孔藏了起來了!他們關閉了心裡的所有的與此時此刻此件正討論著的事沒有關係的門戶,而只留下了一個可以互相對應和溝通的窗口!
月亮在升高。紫籐走進大廳,為兩個男人的茶杯兌上熱水。他們一個在寫,一個在看,偶爾小聲商議幾句,誰也沒注意到她。她拐入了大廳西側的那間原來住著趙媽的小屋,去看看澤眼。
臨時雇了個小丫頭,專管帶領澤繩。這是紫籐擅自決定的。李可心住院後,沈家花園的一應開銷,轉由紫籐掌管,沈源乾脆將一本支票籌,還有那支帶印章的派克筆,都交給了她.她又要管一家的生活起居,又要跑醫院看望李可心,很有點忙不過來。好在張宗元從可心住院後第二天起,就向大東書局告了半天病假,每日上午在醫院守護,紫籐只要下午去半天,就可以了。但澤鯤總鬧著要「媽媽」,要「籐姨」,不喜歡「胖乎」,紫籐當機立斷,叫來了一個名叫「英仙」的小姑娘。小姑娘終日笑瞇瞇的,澤組倒也就接受了。
不過十四、五歲的英仙,自己還沒脫孩子氣。領了澤鯤一天後,吃罷晚飯就直打呵欠。紫籐進了那小屋,只見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抱成一團縮在床上,大的早已睡熟了,小的則睜眼躺在她懷裡,也不鬧,只是玩著她兩根粗粗的短辮子。看見了紫籐,才張開了小手喊:「籐姨抱,澤娘不要睡覺!」
紫籐不知怎麼地一陣心酸,眼淚一下子就掛了下來。「乖孩子!」她在心裡喊,「籐姨永遠喜歡你!寶貝你!」
十多天了,沈源再沒正眼瞧過這孩子一眼!
紫籐知道他已經明白了一切。她在那天晚上就收拾了被沈源翻得一塌糊塗的可心的臥房。她也是第一次看見那張足有十寸的、由上海最好的王開照相館拍的「閤家歡」。李可心有幾個抽斗不許任何人翻動。這種相片是珍藏著的最核心的秘密之一。
可是孩子有什麼錯?紫籐真為小小的澤鯤叫屈!
她小心地把澤鰓從英仙的懷裡抽了出來。那睡得掛下誕水的英仙翻了個身,竟也就馬上重又睡了過去。紫籐望著她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又不禁笑了。
「澤鯤要看月亮!」澤娘指著窗外說。
紫籐抱了他走出屋。房門是開在大廳一側的。她經過了兩個正商談著的男人的身邊。她竭力使小澤鯤的臉背向那兩個男人,湊著那小耳朵嘴咕:「月亮、月亮」,使孩子的注意力集中於大廳門外,可是這孩子偏就扭過了小腦袋,沖那兩個男人甜甜地喊了:
「爸爸!伯伯!澤鯤看月亮去!」
童音模糊,「爸爸」與「伯伯」聽起來都是「爸爸」。兩個本來只沉浸於商務政務筆墨合同的男人,一下子全都如夢初醒如遭雷擊如聞狼嚎如臨深淵般變了臉色。兩個人都啞了一般。燈光雖然迷濛,紫籐雖然只瞥了他們一眼,但已經看見了他們兩張面孔上紅一塊白一塊青一塊的顏色。紫籐屏了氣逃一般衝出大廳,出了門進入門斗剛喘過一口氣來,就聽見身後傳來了沈源的乾澀得渾不像他的聲音:
「改日再議吧!」
張宗元的回答也像有根骨頭哽住了喉嚨:
「遵命……告辭了。」
紫籐閃出門時不禁想:男人男人,有時其實比女人更不堪一擊啊!
由張宗元執筆擬定的「租賃契約」,非常簡潔明瞭,除了共計十四項條款的正文之外,不帶任何開頭語結束語之類。其條款第一項明確寫著:
「一、甲方(華申水泥廠)以其所有地處龍華之現已在日本軍管理下且已由乙方(小野田株式會社)經營管理使用中之華申水泥廠之土地、建築物\機器、設備並駁船等一切(另附清單),依照現狀出租與乙方。」
文內暗加兩個「已」字,是張宗元殫精竭慮又與沈源再三磋商之後才得以設計出來的一項對策。兩個人都懂英文,都知道這個「已」字無論中文洋文都表示「已經完成」的時態,也就是說,將「華申」租與日方,早已成為兩國交戰後戰勝一方侵佔戰敗一方之資產的既定事實,並非從訂立此契約始。這就隱含了「出租」並非自願、純屬強迫的意思了。照沈源的預算,一旦局勢發生逆轉,這紙契約,或許就不足以成為他與日方「合作」的罪證,而恰恰可以反證他的清白。
專程從長崎趕到上海來簽約的「小野田株式會社」董事小野田,在日軍部讀了這份契約,由不得冷笑一聲,馬上抄起了電話。
「是沈老闆嗎?」他以帶了點東北口音的標準漢語問。
「是我。哪一位?」
「小野田。想必沈老闆是記得的。」
「啊——啊,記得記得……」
「我剛從大日本長崎抵滬。我們又得合作了。你是甲方,我是乙方。」
「好,好!契約想必已經過目了……」
「沈老闆真是精明過人!契約擬得果然與眾不同!」
「哪裡哪裡,還不是按照貴軍部的意思……略微改了點程式而且……」
「妙就妙在這點改動上響!」
「哪裡哪裡……」沈源頭上直冒冷汗。
「要不是我在『華申』幹過年餘,要不是敝人親聞了那場官司而深知沈老闆為人,而且知道沈老闆還有個很出色的刀筆吏,這份合同,倒的確是任誰也看不出沈老闆的用心呢!」
「哪裡哪裡……」
「我問你!」小野田改用了冷冰冰的口氣,「你為什麼要在合同的第一款上,特意地加上……等等,讓我讀給你聽!」
沈源覺得渾身都掉進了冰窟。此刻他若手頭有槍,一定一扳機斃了這個太聰明的中國通!
「你聽著!甲方、括號,華申水泥廠,括號完,以其所有地處龍華之現已在……下面不念了,你為什麼要加上『地處龍華』這四個字?為什麼?」
「為什麼?什麼字?」
「『地處龍華』四個字!啊哈哈哈,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是嗎?……
「小野田放聲大笑了,「我問你,浙江長興的採石場呢?松江余山的粘土開採權呢?湖州地方的銷售處和倉庫呢?這些都不是『地處龍華』的對不對?」
「啊,啊,是的是的……」
「沈老闆,你大概不會不知道,這種隱匿資產的行為,若是在兩年之前,是可以以軍法從處的罷?」
「是的是的,我疏忽了。」
「像你這麼老練能幹的大老闆,會只是疏忽?」
「小野田先生,」沈源已經完全恢復了冷靜,舌頭也靈活了起來,「敝人草擬的這份契約,只是一份供雙方商議討論的初稿,遞交到責軍部時,曾再三申明可以修訂,可以增刪,並非定論。契約上如果有考慮欠周之處,甲乙雙方完全可以本著合作的精神,或者作更動,或者乾脆否定了重擬。小野田先生剛從長崎過來,或許還沒有從貴軍部天天召我前往的那位長官那裡得知我的態度。小野田先生您若覺得還要補充什麼,我願對契約作修改。」
小野田放下電話後好不得意。當年依仗了租界的力量打贏過一場小小官司的沈源,終於不得不乖乖地拱手交出了他的「華申」,而且那一點企圖隱匿幾份遠離上海的產業的小小詭計,也被他小野田一眼識破,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表示臣眼,「願作修改」。支那人你縱然精明過人,也已是手下敗將!
沈源放下電話後擦去頭上的冷汗,不能不為張宗元的老謀深算所折服。當初擬定那「租賃契約」時,沈源並沒存下隱匿外地產業之心。有什麼隱匿的必要呢,事實上早就讓那個「軍管理」佔用了。但張宗元故意將已經作為一項條款的這方面內容塗去,並且在第一款上很醒目地添上了「地處龍華」四個字。張宗元這麼向沈源解釋:
「不能將條款寫得太圓滿了。不妨留一兩個漏洞,供日本人挑剔。或者說使他們誤解,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到經濟糾葛上去。要不然,你怎麼解釋你一定不育用他們的合同,一定要自己重擬一份這件事?留個現成的答案給他們,更好。」
果不其然,小野田怒沖沖興師問罪,興奮點完全投入到了幾座土山石山之中。日本人日本人,難填的貪慾和侵略者的妄自尊大,畢竟也會迷濛了你們鷹隼一樣稅利的眼!
李太太終於堅持著在她的老屋後廂房裡嚥了氣。
紫籐那天下午剛準備好了要去醫院看李可心,卻接到了由「大樣」綢布店一名夥計打來的報喪電話。那夥計說,老闆和新老闆娘關照了,知道沈家太太住了院,家裡人手少事情多,就不必來人了。大殮定在五天之後萬國殯儀館,五天之後再來奔喪吧!
紫籐還是馬上就奔向了石路。李家至親是沈家,沈家不去個人不成體統。可心住了院。沈源午飯後就去了日本軍部,今天要正式與「小野株式會社」簽約。只好紫籐去石路。紫籐而且急匆匆地願意去。大姨媽死了,她生前待她的種種好處,大大小小的事,一件件全湧上了心頭。一路上,紫籐免不了總抹眼睛,特別是一想到她近年的慘狀,淚水總也止不住。
跑上二樓,靜悄悄的。撲進後廂房,一個人也沒有。死人活人都沒有。撲鼻一股消毒藥水的味道。所有的窗戶都大開,明晃晃的陽光斜射進來,一房間的紅木傢俱都顯得紅堂堂的,像新的一樣。當年李可心用、後來李太太睡的紅木架子大床,被拆卸了,一片片相曾著豎立在北面牆上,這就使得整間廂房一下子寬敞亮堂了不少。地板拖洗過,幾乎一塵不染,各種物品歸攏得有條不紊。哪裡像是一間剛剛死了一個人的房間!
紫籐呆住了。大姨媽咬牙切齒的枯瘦的面容浮上心頭。「活捉,我要活捉!」那懂懂作響的聲音好像就在耳邊。怨憤和仇恨都已隨著死屍移向了殯儀館,遺留下的西廂房卻照樣陽光燦爛秩序井然。新老闆娘在老老闆娘嚥氣即刻便名正言順即位,還管你「活捉」不「活捉」?
紫籐轉身出後廂房,過客堂問時瞥了一眼自己住過後來阿晶也住過的小被間。披間的門早就卸了,烏洞洞的空間裡堆著雜物,顯然早已沒人睡了。紫籐不免搖搖頭,又想起了纏綿病榻恨不能置阿晶於死地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大姨媽來,也不知是可憐誰恨准同情誰厭僧誰好,心裡一陣陣發酸。
前廂房的門虛掩著。
紫籐敲了敲。沒人應聲,門縫裡卻傳出了算盤珠響。
紫籐輕輕推開門。才推開一半她就停住了。房內的景象使她止了步。半房間都堆著棉布。一疊疊一提援地足有一人多高。窗前那張八仙桌上,捧著一堆帳本。李步正背對門坐著,碑僻啪啪地撥著算盤。他的兩側,坐著阿晶和那個帳房先生馮唯,兩人正專注地核對著一本厚厚的帳冊,顯然也沒聽到門外的動靜。
紫籐想起近日在報上常常讀到關於「物資統制」的消息來。日本人以簡直不是價錢的低價錢強制收買棉紗棉布,還組織了一個「調查會」,明令規定凡「妨礙收買」的要罰款甚至判刑,已經有大批紗廠布店破了產關了門,也有不少老闆被抓了被罰了,大姨父的日子不好過啊!
死的死了,活的總還要活下去罷,何苦來去打擾房內的這幾個人呢?
紫籐賠了腳退開時,又瞥了一眼李步正和阿晶。他們倆很和諧,很融洽,很一致,很齊心合力。要說起來,這精明能幹的阿晶,應該說更配當「大祥綢布店」的老闆娘!
下樓時紫籐又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從懂事起她就知道李太太愛「吃醋」,潑醋的對象是沈源的媽沈老太太,李步正的表姐。沈老太太過世後,李家來了阿晶,而這阿晶又很快就補上了那空缺。可憐的大姨媽,其實一輩子也沒得到過李步正的愛呵!
李可心已經可以下地走動,只是動作顯得比較遲緩而且僵硬。醫生說這樣的恢復速度,已經算是夠快的了,若沒什麼大的變化,三天後就可以出院。
紫籐扶著她在病房裡來回走動著,把醫生的意思說了。
李可心像沒有聽見一樣,顧自邁著步。她形銷骨立,倚在紫籐的肩上好像只有一個輕飄飄的架子,紫籐覺得甚至比抱澤鯤都省力。
她沒敢把李太太病故的消息告訴她。醫生說過,李可心近期經受不起哪怕是最輕微的精神刺激。她之所以痊癒的這麼快,全仗了她那大哥每天上午的陪伴、閒聊、精神安慰,當然還有小表妹下午的地道的、細心的照料。醫生還說,等你家那位去了香港的先生回來,告訴他,他這位太太,以後無論如何要小心侍候著,這次發作得還是輕的,只是歇斯底里,若是以後不小心,說不定還會精神分裂.要知道,她是有過那段病史的。
紫籐諾諾而應。沈源不來醫院探望,總得編個理由遮掩一下,她就撒了那個「去香港了」的謊。如今她已學會撤這一套謊,出口時完全可以不動聲色了。
「三天後?」李可心突然開了口。
「是的。』紫籐說,「還是回去養養的好,澤鯤想你呢!」
勸她出院,基於好幾個原因。澤蠅的確常常哭鬧,怪可憐的。張宗元總這麼來陪著,誤了他書局裡的事,扣工資不算,人也跑得日見其黃其瘦了。況且長以此往,實在不太像是兄妹關係,紫籐怕招致閒話。李可心總不成永遠住醫院罷?早晚要出去,既然痊癒了,何必要拖延下去?
還有一個原因:李太太三天後大殮,親媽入土,總該到場的吧?
李可心在房內轉了一圈,卻又開口了:
「他,到底有沒有去香港?」
紫籐噎了一下,一下子木知道該怎麼回答。好精乖的李可心!從她那裡學會了隨機應變,學會了編謊圓謊,卻畢竟還是騙不過她!她明白著呢!
「沒有。」紫籐只好坦白。
李可心又閉了嘴。
紫籐斜脫了她一眼,只見她本來已經夠瘦削的面頰,因為咬緊了牙關而更加鮮峋可怖了。倚在她肩膀上的身子也一下子變重了。
「他根本走不了,」紫籐忙忙解釋了起來,「連著十天,日本軍部都派人派車來押了他去,逼他把廠租出去……」
李可心皺起了眉頭。紫籐知道她不耐煩,但還是堅持著說下去:「他不肯,日本人就決不放過他。別說去香港不可能,平時外出到市中心走走,後面也總有人跟,所以根本就動不了了……」
「要錢不要命。」李可心卻冷笑,「租就租唄,早幾年前就已經是人家的了,何必再硬頂?」
紫籐只好閒嘴。怪不得這對夫妻總也談不攏,想法實在是不一樣。
李可心默默地又走了一圈,然後坐回到床上,眼睛不看紫籐,問道:
「他去過我的房間?」
「去…償過。」
「亂翻?」
「好像……翻過……我整理好了。」
沉默。
「他……晚上還來房間看澤鯤嗎?」
「澤鯤跟我睡了……你不在,怎麼能讓他一個人睡大房間呢!」
「我是問你,他對澤鯤怎麼樣?」
紫籐想撒謊卻不敢,只好繼續王顧左右而言他:「澤鯤一到晚上就找媽媽呢!」
又是沉默。
李可心的面頰上,又鼓起了一條尖尖的稜邊。「把我的房間,」她說,「收拾乾淨。三天後,我出院。」她冷笑一聲,「我還怕他不成!」
紫籐心中滾過一陣顫慄。
服了兩片安眠藥,李可心沉沉睡去,紫籐才放心離開醫院。
出醫院大門時,她覺得腿腳都發了軟。奔忙了一天,畢竟累了。
街上行人不多,馬路顯得空蕩蕩地。一輛黃包車也沒有。林水根今天怎麼了?平時他總在這個時候候在大門口的。
紫籐不得不拖著疲憊的腳步往辣斐爾路方向走,水根平時都是抄這條近路。
這十幾天裡,林水根天天都用車來拉她回沈家花園。
他牙齒白白地總帶著笑,說什麼也不肯收錢。
「我這一身力氣,不用白不用。」他說,「拉你一段其實是順道。」
他告訴紫籐,妹妹在海格路西頭的紗廠裡做工,晚上十點鐘下班,他們家住在徐家匯的市民村裡,他這個當哥哥的,天天都到廠門口去接了妹妹,一起回家去。妹妹一天要在紡機組成的「弄堂」裡跑十個鐘頭,一天下來腳都腫了,讓她坐上了車,常常還沒到家就睡了過去了,可憐哪!紫籐聽了,心內卻羨慕這姑娘,紫籐再累,也並無這麼個哥哥來疼自己!
「怎麼能收你錢?」他說,「我知道那種大戶人家,苛刻得報的;用了多少錢,一筆一筆都要記帳。要是曉得你天天都坐黃包車回去,還不剝了你的皮?」
紫籐感激他的體諒,不予反駁。不知為何,紫籐在沈家花園還未受到如此虐待和管束。可是,解釋或者自吹,又似乎沒有必要。
水根拉車慢吞吞地,很穩,很舒展,簡直像是在散步。他話很多,一路總與紫籐閒聊著。
「你太太發神經病?」
「你怎麼知道?」
「我看見你從那種病房裡出來。」
「也不算真的神經病——不過她以前的確發過。」
「吃飽了沒事幹,就特別容易發神經,像你像我像我妹妹,為掙口飯吃一天忙到晚,想發也沒時間發。」
紫籐不禁笑了,她筋骨舒展地倚坐在車上,覺得非常舒服。每天只有這半個鐘頭的坐車,紫籐才是受了別人的照顧,得到完全放鬆的休息。
有一天下雨,嘩嘩的;這位總是笑嘻嘻的小伙子有點愁眉苦臉了。他告訴紫籐,家裡的房子是油毛氈的頂,漏得厲害,牆壁也滲水,這下子糟糕了,等會兒回家去,房間裡任什麼都得成了水發麵筋了。
紫籐問:「為什麼不起天晴修一修?」
水根歎氣造:「兩個人掙得錢,只夠混飽三個人的飯……哪裡還修得起?」
「三個人?還有一個……你太太?」
「還太太呢!」水根又笑了,「別說我討不起老婆,就算有,也不叫太太,就叫『屋裡的』、『孩子他媽』!……還有一個是我媽,兩眼都瞎了。」
紫籐沒再吭聲,只是想,這麼苦的家,這麼苦的日子,他卻終日裡笑得牙齒白白的,也夠難為他的了!
那天晚上,紫籐請他進入沈家花園,到偏樓底層的儲藏室裡,找出了兩袋啟過封只用掉一點點的「白龍」水泥,讓他帶回家去。
第二天,紫籐又找了好幾根木方,送他修房用。
聽說他家裡那一片棚戶區常停電,一個月裡有半個月要點油燈,紫籐又送了他整整一箱美國進口的「洋油」。儲藏室裡堆了十幾箱,還是當年沈源他老爹儲存下來的。
水根並不推辭,只是後來說道:「小大姐在沈家的身份不一般呢!」
「我是太太的遠房表妹。」紫籐說。
水根並不接茬,笑容裡帶了點明郁。
今晚他怎麼沒來?紫籐一路猜測著,總有點為他擔心。
開了那小偏門,紫籐急急向紅樓走去。她要到底層小英仙的房裡去,把澤鯤從她的懷裡抽出來,抱進自己屋。澤組半夜醒來若找不到籐姨,就會哭叫。他平時喊人說話都幽聲幽氣,哭起來卻嗓門響亮,會鬧得舉家不安的。
「紫籐!」
一聲呼叫嚇了她一跳,定睛往樹叢花叢裡望去,看見了沈源。他坐在一張水泥製成的石凳上,倚著旁邊的一張石桌,手指間夾著一支煙。」
沒有月亮,也似乎沒有星星。黑漆漆的暗夜中,沈源的臉看起來也格外陰沉,只有一雙眼睛很亮,白是白,黑是黑,大睜著。他向紫籐招了招手。
紫籐忙走過去:「你怎麼坐在這裡?石凳子涼呢,天又快下雨了。」
沒走幾步,她發覺這走熟了的花間小徑似乎有點與平時不一樣。她左右一看,吃了一驚。花圃中間,豎起了幾根水泥柱子,東南西北各一根,形成了一個佔地不小的方框,那沈源,就正坐在石方框之中的石凳上。
「這是……這是幹什麼?」紫籐驚訝地問。
沈源似乎是笑了笑,指一指那根離紫籐最近的水泥柱,說:「瞧瞧,是什麼?」
紫籐一望,就明白了,是那株紫籐,與沈源一起栽下的那株紫籐。
紫籐本已長得指頭股粗了,如今順著水泥柱子往上升去,又有人用細麻繩將它固定地紮著,所以竟就已高高地超過了近兩個人高的水泥柱,那彎彎的籐尖,還翹翹地迎空掛著,似乎還在尋找著攀附物。
「我另外還栽下了三棵。」沈源的聲音傳來,像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紫籐一根根水泥柱子看過去,不錯,每根柱子下都栽下了一棵。
「都是從你的房間裡取的苗。」沈源在說。
紫籐卻在一棵橫倒下來的玉蘭樹幹前停住了。
這株玉蘭,本來是栽在這片地上的,原先的那棵紫籐,就依附著它。
「明天把它劈了,當柴燒。」沈源說,「你看看,都讓蟲子蛀空了心了,不掘了它,它也活不了。」
紫籐並不吭聲,只是轉過身子,再依次將四根柱子望一遍,然後問沈源:
「你一個人幹的?」
「不,有福子幫忙。」沈源笑笑,「我早就設計好了,只是總沒有心思動手而已……唉——」
長長地歎一口氣,然後便可見他嘴邊的煙在一亮一滅。
紫籐依了水泥柱子站著,沒敢開口。
何必去引動他重複地回味他那些倒霉事呢?
可是他卻很快就開了口了:
「紫籐紫籐,我怎麼就活得這麼窩囊呢?我怎麼自己做什麼總做不成,自己不想做什麼就偏要讓我做呢?我實在真想不通……」
紫籐想打斷他:「回房裡去好嗎?大廳裡,我給你煮一壺熱咖啡。」
「不,我只想坐在這裡,我進了房間就覺得氣悶。紫籐,你別怕,我不碰你。你坐過來,這裡還有個石凳。坐下來,陪我一會,好嗎?」
紫籐不能推辭。
她走近他時聞到了一股酒氣。
非但聞到酒氣,甚至還看到了他眼睛裡汪著淚水。
「下午我簽了合同了。」沈源眼睛望著遠處,並不看她,像是在跟她說,也像自言自語,「雖然是我自己草擬的,但畢竟是把一個家傳的工廠,老老實實地送了出去了,我哪裡是心甘情願。香港又一點沒有音訊,田大勤不知是死是活,那邊忙了一年多,也是一場空!」他吸了一口煙,抬起頭望著暗空,「非但家業眼看敗在我手裡,妻子也不忠於我,我成了個十十足足的活王八!……」
「不要這麼說,不是的……」
沈源「嘿嘿」一笑,兩目炯炯地望住了紫籐:「你還說不是?你不是再清楚沒有的了嗎?她李可心婚前就與張宗元有來往,那小雜種是她從娘家帶進了這個沈家花園來的!你還想繼續騙我?你們所有的人心裡都清清楚楚,合謀了串通了一氣專門就騙我欺我一個人,笑話我這個戴了綠帽子的大王八……」
紫籐緊緊咬住嘴唇,不敢吭聲。
「我還不是王八?我是王八到家了!我明知自己成了王八,還要有求於那個讓我當五八的五八蛋,沒有他我還過不了日本人那一關!啊,三八蛋三八蛋……」
紫籐再也忍受不了,一下子站起來,撲了過去,用手摀住了沈源的嘴。
「不要說了,我求求你,不要這麼糟蹋自己!你不知道……不不,你沒辦法……不不不,你沒錯呀,你一點也沒錯呀!……」
「紫籐,我一錢不值,你也一樣瞧不起我……」沈源無力地把頭倚在紫籐胸口,嗚嗚地說著。紫籐感到了冰涼的淚水。她又忙著用手掌幫他抹去。
「沒有的事,你是老爺,沈家老爺……」
「紫籐我求求你,再不要這麼喊我了。我現在終於明白了,你為什麼在一年前就拒絕了我。你心裡清清楚楚,你從來也沒有看得起過我。我這幾天,除了想那廠裡的事,就在想你,想你是在用什麼樣的眼光,笑話著我,可憐著我,就好像可憐一條狗一樣……」
「不不,我沒有!沒有……」
「你是個好女子,紫籐。你可憐我在受騙,可憐我的可憐處境。你怕打攪了這個家,怕傷了我的心,所以總在幫她遮遮瞞瞞騙騙,可是你又可憐我這傻瓜,總想多給我一點關心,一點體貼,紫籐紫籐,我領情了,我這會是真的領情了……這沈家花園裡,最窩囊的是我,最累的,是你紫籐!……」
紫籐兩腿一軟,跌坐到了沈源的膝蓋上。她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疲累的身體和疲累的心了。
三天之後,沈源叫了一輛出租車,帶了紫籐,紫籐抱了澤鯤,到廣慈醫院去接李可心。
醫生對沈源的重新出現並不驚訝,只是問了一句:「從香港返回了?」然後就又叮嚀了一遍對病人的精神狀態需小心關懷等等。澤鯤爬在李可心的膝頭不肯下來,而且小聲地告訴她:「爸爸昨天給我買了一部小汽車,還有一把火藥槍。」原本冷了臉等候著返回沈家花園去迎接沈源的挑戰的李可心,大出意外,趁沈源走開的空隙,問了紫籐一句:。「怎麼了?請動了這尊菩薩!」
紫籐一邊整理衣物,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租賃契約簽訂了,可以去香港了,已經訂了明天的機票。」
「是這樣……」李可心沉吟著。
她以她自己的邏輯很快想通了:沈家素來講究面子,信奉家醜不可外揚。沈源忙於他那些破爛工廠,無暇顧及家務雜事。他生來一副窩囊脾氣,打落了牙齒也只能往肚裡咽而已。
這麼一想,她既有點慚愧,但也更加瞧不起了這樣一位丈夫。
夫妻倆客客氣氣地,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一樣。
出門上了車,紫籐說了李太太亡故的消息。
不出紫籐所料,李可心無動於衷,甚至還說:「早點讓位的好。活一天受一天折磨。」
親生女兒以如此冷漠的態度談及母親的死亡,令沈源和紫籐都禁不住一陣毛骨悚然。
只能以這個女人神經不正常來解釋,他們倆同時想。
車從大鐵門駛進,停到紅樓前的大地評上。紫籐付車錢,夫妻倆則各進各人臥房。李可心檢查著自己已經被翻動過的秘密,沈源收拾明天赴港的行李。晚餐是福平很精心烹製出來的西式大案。按沈源吩咐,為太太出院接風,也是為他餞行,全家不論上下老小一律上桌,包括那個新雇來的小英仙。
吃完飯又各就各位。但沈源不再敲李可心臥房的門去看一看澤鯉。
待夜深人靜,紫籐服侍李可心吃了藥,又哄澤鯤睡熟了,返回自己小偏屋時,沈源已在她那佈滿了香花綠葉的房內等候許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