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的沈源,同一天裡收到了兩份電報。
一份是“國民政府上海市府工商部”打來的。措辭很客氣,說是由於太平洋戰事之後,英美勢力已被逐出上海,上海市政府亟需整頓實業,發展生產約定論一種相對主義的真理觀。奠基人之一是法國數學,故正在協同日本大帝國辦理軍管企業的發還事宜,“華申”已被列入首批發還名單,請業主盡速返回,以件商談合作事雲。
沈源讀完後冷笑一聲,隨手就扔進了寫字桌旁的文件筐裡。這已經不是第一封“促令電”了。那“國民政府”是汪精衛搞出來的,若是聽信了它而且還與它“商談合作”,那麼一頂“漢奸帽子”戴上了也便一輩子休想摘除了。況且所謂“發還”到底是怎麼回事,沈源雖身處港地為宇宙之主宰;又提出“非命”之說,認為夭壽、安危、治,對上海政事卻是始終密切注視著,心裡還會不明白?日本人自從去年偷襲了珍珠港,占了東南亞大片地方之後,在上海突然改了面孔,大搞起“和手攻勢”來,其目的無非是要穩住後方,從這東方第一大都市裡搾得搶掠得更多一些,這,還有哪個人會看不出來?至於所謂“發還”,其實只是改“軍管”為“租賃”,沈源也知道。那位在上海擁有玻璃搪瓷方面相當大一批產業的老世伯,已經上了當了。不知道是因為年事高了糊塗了呢?還是在香港地面住著因而沒有淪陷區子民的切膚之痛,一時顯得利令智昏了,這位在中日戰爭一開始就英明地舉家遷港的老世伯,居然在一接到“促令電”後,就委派兒子去上海接受那“發還”了。兒子帶回香港的一紙無異於賣身契的“租賃合約”,讓那精於算計的老頭子當場氣得發作了小中風!
第二份電報一拆開,讓沈源傻了眼又哭笑不得。
“沈源收福特撞壞了老金死了可心姐輕傷她一定要你回上海一趟紫籐問大勤哥好。”
這哪裡是電文!完全是一封短信,一封格式齊全的短信。顯然是從未進過學校卻又粗識文墨的紫籐打來的。文理雖通,而且還明白要盡量簡潔,但根本不是電報文體。沈源眼前閃過紫籐的紅而圓的小臉,特別是她那張鼓嘟著雖不很大但雙唇肥厚的嘴,禁不住暗自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很快就飛逝了。電文的內容令人擔憂而且疑惑。車禍一定不小,司機居然都撞死了,可心怎麼會只是輕傷?電報是紫籐打的,連電文都由她草擬,那麼可心想必是傷得並不輕了。為什麼一定要我回去一趟?來港經年,她從來未曾說過一句催返的活,這回想必是情勢所迫,不得不發此“促返令”了。沈源眼前閃過李可心雖然冷淡但秀麗端正的瓜子臉,還有那高挑的弱不禁風的身子,心中由不得生起了一股憐愛和焦慮。
更何況還有澤鯤!一年多了,他該滿地跑了吧?能認識自己嗎?能喊“爸爸”嗎?他太瘦弱了,該從香港帶點魚肝油回去!
該讓田大勤去黑市場跑一趟。買兩打美國尼龍襪來。給可心。要是早知道日本人進了香港就實行商品專控物資統制,真該早就買些這一類英美法制的小商品下來,如今只好上黑市花高價了。
還應該把大勤這一年中收集起來的那些花草種籽帶回去.紫籐在花園裡栽了。
花園裡那棵紫籐也該長大了吧?
壓抑了一年之久的思鄉思家之情,像決了堤的洪水一般,把沈源一下子就淹沒了。
沈源從文件筐裡重新拿起了那份“促令電”,把它跟紫籐的電文放在一起。兩份電報中有那麼一點聯系:家裡出了事,需要他回去;廠裡情況有了變化,當初迫使他不得不離開的因素已經消除,也就是說,返回上海也是可行的了。他當即作了決定:回!
李可心大難不死,還真多虧了紫籐。
那天她帶了紫籐,由紫籐抱了澤鯤,坐了老金頭開的“福特”車,去石路看望母親。李太太病勢日漸沉重,當初的大胖塊頭已瘦得只剩了一個骨架子。她曾在仁濟醫院住過兩個月,耗了不少錢卻未見好轉,後來說什麼也要回石路家來,說是“死也要死在家裡”,李步正無奈,只好跟阿晶一起連扶帶抱地,把她給接了回來。因為醫生說過,她的病不僅是婦科病,而且肝脾也有病變,是有傳染性的,所以這近半年時間裡,她都是睡到可心當年的臥房裡去了,由客堂間小被間裡的阿晶專門伺候。阿晶毫無怨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李可心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她的工錢之外,還時不時地塞些小首飾給她,金的銀的玉石的,在可心那裡不過是九牛一毛,在她那裡則很可以打點住她讓她心滿意足死心塌地了。
回沈家花園的路上,李可心突然感到胃部發脹,日內作酸,剛才在娘家所吃的由阿晶烹調的美味佳餚一古腦兒都要從胸口泛出來。她連忙喊:“停車”,吩咐紫籐下車去,買一包仁丹,或者一盒萬金油來。紫籐忙忙地把澤繩放到座椅上跳出了車外。
紫籐還沒返回呢,李可心一個惡心,滿嘴的穢物就噴吐了出來。
“媽媽,臭!”澤鯤說著,還用小手在自己的鼻子前揮著。
紫籐奔跑著過來,手端著一杯開水。
李可心在剎那間就想起了幾年前的一幕。
糟糕!她想,又是那回事了!
不想也罷,這一想,滿嘴又都湧出了酸水。
紫籐一把拉開車門,先是用一只手抓住澤鯤,把他拉出車來,讓他站好,然後就沖車內叫:“可心姐,出來透透氣吧!”
“不了,給我水!”李可心渾身癱軟地賴在車裡。
“不行,你得出來!”紫籐堅持著,“外面空氣好,你得喝了這杯水!”
“籐姨,”澤鯤在拉她的衣角,“澤鯤髒了,澤鯤臭了!”
“乖,站那邊去,樹邊,阿姨一會兒就給你弄干淨!”紫籐吩咐了他,又向車內伸出一只手,“來,可心姐,出來,喝水,看住澤鯤!車裡由我收拾一下,再坐進去!老金,你是不是也出來?等我弄好了你再回車上月
“不用不用,我不在乎。”老金說,“我抽支煙。”
李可心讓紫籐催著拉著,不得不軟塌塌地鑽出了老“福特”。紫籐一條臂膀插到她的腋下,扶著她走到了十步外的一棵大梧桐樹旁。
誰也料想不到,就在她們倆挨到樹蔭下,李可心接過紫籐遞上的水杯時,一個滿載了什麼貨物的大卡車,為了避讓一輛迎向急駛而過還嗚嗚呼嘯著的警車,突然改變了方向而且完全失去了控制。那卡車的碩大的車頭向坐著老金的老“福特”兜頭撞去。福特車像一只可憐兮兮地硬殼蟲挨了重重的一擊,輕飄飄地一下子就彈上了人行道,斜斜地撞向一堵圍牆。圍牆嘩地一下坍落了下來,斷磚碎瓦立即埋住了老“福特”的後半截身子。“福特”車的所有的玻璃統統碎裂進散,有幾片射向可心和紫籐站著的地方,如飛鏢投槍般,剛咧地插上了梧桐樹的樹干。紫籐眼明手快,在一剎那間張開雙臂,像只母雞般地把澤鯤抱在自己的懷裡了,結果背上竟嵌進了好幾片碎玻璃。李可心呆若木雞地站著,連紫籐發現她肩膀在流。血,忙著幫她拔出了一塊尖尖的如水果刀般的玻璃片,她也沒覺到痛。
經了這一嚇,李可心剛剛開始的妊娠反應竟然立即終止,非但不嘔吐,胃口都格外地好了起來。只是眼見幾秒鍾前還想“抽支煙”的老金頭,說丟了命就丟了命,從此倒把世事看淡了許多了。
沈源單身一人返回上海。
他怕坐飛機大張揚,回上海後被那個“工商部”盯住了不放,所以是乘坐火車進入上海的。從北火車站出來後,他叫了一輛出租車。車子剛從亞爾培路拐人麥政路,他就讓司機停了下來,付了款,自己拎了皮箱向沈家花園走去。
在熟悉的大鐵門前他站住了腳。圍牆雖高,幾株大喬木還是郁郁蔥蔥地冒出了頂;鐵門雖然緊閉,沈源還是聞到了花香樹香草香,而且還辨出了一股梳子花香。他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然後再伸手去按那顆電鈴。
等了許久也無動靜,他又按了幾下。
縮回手時他發現,指頭上竟沾了黑黑一層灰!
多少天沒人從這大鐵門進出了!
沈源的心狂跳起來。
他張皇四顧。鐵門有點銹蝕,但並沒有貼上什麼封條之類。圍牆也完整,只是有幾片水泥剝落了,顯得有點破敗。
他差點想用拳頭擂門,但努力克制住了。這鐵門括起來就像打鼓一樣,震天響。而他本次返滬不想驚動太多人。若無大事,他一兩天就要返回香港!香港那頭的幾件事務耽誤不得!
急中生智,他想起,西牆那邊,在弄堂裡,有一道小門,平時是供廚子傭人進出的。
他連忙拎了皮箱走過去。
那扇門沒裝電鈴。因為門內一例就是田大勤的花房,若田大初在,只要一叩門環,田大勤就會聽見。而田大勤被自己留在香港了。
他帶著一絲僥幸,拍了拍門上那只鐵制的大圓環。
縮回手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很干淨!常有人進出!他一口憋在胸口的氣,一下子呼了出來。
“吱——”他一下,門開了。
紫籐的一雙大眼睛,圓而亮!
這是一個多麼寧靜溫馨幸福和諧的夜晚!
沈源的突然回來,使沈宅老少上下都喜出望外。所謂老少上下,其實統共就四人:太太李可心,小少爺澤鯤,再就是女傭紫籐和廚子福平了。李可心沒料到一個電報就將沈源召了回來,心裡免不了既有點感動,也有點負疚。她又懷了孕了。她沒有告訴張宗元。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因為據她知道,張宗元的妻子慧珠也懷了孕了。她雖然精心盡心安頓了張宗元一家老小,耗資耗神耗力在所不惜,而且對張宗元那兒子小魯也很喜歡,但無論如何還是不能接受這個與慧珠同時為張宗元生下孩子的事實。她想去找產科醫生作流產。但不熟悉的不放心,她還不想為此送命;熟悉的都知道她丈夫沈老板到香港去了,一年多裡從未回來過。她左思右想,而且是一個人在臥室裡冥思苦想,無人可告可訴,無人可商可量,最後還是作了決定:讓紫籐去打個電報給沈源,讓他再作一次擋箭牌。
“告訴他出了車禍了,”她吩咐紫籐,“讓他回上海來處理一下。”
“不是已經給了撫恤費了嗎?”紫籐說,“老金家裡沒再提什麼要求呀!”
李可心有點語塞:“車壞了……我又受了點傷……總該告訴他一下……〞
“那不嚇壞了他呀!”紫籐說,“出門在外的人,最怕接到家裡的電報了!
李可心冷笑了一聲:“你倒挺能為他著想的!”
紫籐張口結舌了。不聽話的血液一下子沖上了頭頂。她看都沒敢再看李可心一眼,轉身就走,嘴裡只是下意識地應著:“就去,我這就去打……”
李可心望著她匆匆閃出門去的背影,心裡很不痛快地想,脾氣還真不小,一句都說不得,賭起氣來扭頭就走,丫頭學出小姐派頭來了!
她本以為起碼要連著打出幾個電報,好像十八道金牌召回岳飛似的,才能把那位一頭扎進廠務生意場就沒了一點人情味的沈源叫回來。她從沈源的信上知道了他正在趁日本人剛剛入港尚未全面控制香港市面之機,把“華申”在港地的資金轉移到外國去。另外,整灣海邊的那塊地皮,他以一半建廠,另一半則已賣與房地產商,那批款予,也正在催討之中。有這麼重要的幾件事,沈源還能隨隨便便拋下了就撲回沈家花園來?
真沒料到他還真的說回就回了。
晚餐桌上,李可心破天荒地夾了幾模菜到沈源的飯碗裡。
“這是你最喜歡吃的脊魚蒸蛋,我關照福平做的。”她說著,笑吟吟地,“還好廚房裡備了一罐糟譽魚,紫籐養的雞也開始下蛋了,不然哪能臨時做出來呀!”
“紫籐養雞?”沈源驚訝地問,“不能到菜場去買?”
“唉,你不知道,這一年裡什麼東西都斷了擋!錢再多也不能煮來吃呀,靠日本人的配給,我們娘倆早就餓死了!”
“黑市呢?可以跑黑市呀!”
“黑市白市我也搞不清楚,反正都是紫籐和福平在弄。”可心的眉頭微蹩,語調裡又顯出了不耐煩,“澤娘,給你一個蛋,吃呀!”
澤鯤狼吞虎咽的樣子讓沈源看著心酸。
他把自己碗裡的那個蛋黃夾給他,而且還幫他弄碎,拌進飯裡。
“慢慢吃,別噎了。”他說,“叫一聲爸爸,叫一聲,乖!”
澤鯤抬起頭,微微側過臉,很專注地看了他一會,突然開口說:“你不是爸爸。”
沈源哈哈大笑了:“當然當然,你哪能認識我呢?乖兒子,等爸爸把香港的事都安排好了,馬上回來,天天跟你在一起,你就認得爸爸了!”
他很仔細地用筷子把澤鯤小碗裡的飯撥拉到他握著的小調匙裡去,然後饒有興味地看他張開小嘴,將調匙裡的飯倒進口。
他沒有看見李可心眼睛裡內疚的淚花。
月亮很大很圓。因為升起不久,黃澄澄的,像只大銅盤掛在紫籐小屋的窗前。窗前那盆吊蘭,長得非常茂盛,綠白相間的修長的葉子聚成一個又一個結子,一簇簇掛垂下來,如珠簾般疏疏地遮掩了半個窗戶。月光透過了枝枝葉葉的縫隙,把大大小小圓圓方方條條塊塊的光斑灑到紫籐睡著的床上。
她望著窗口半壁吊蘭,覺得那一個個結子像是長在她的心上似的,疙裡疙瘩地令她氣不順,心不安,閉不上眼。
這世上,或者說這座花園裡的許多事,真讓人想不通。
拉開了那扇偏門,居然是沈源拎了皮箱,站在面前了。
可心姐對他還真有法力,一個電令發過去,就把他給召回了
伸手去幫他提皮箱,他卻將皮箱往地上一放,用肩膀頂上背後的門,一張臂膀就把人給抱住了。
為什麼我又會像上次一樣,渾身都酥軟酥軟的,一動也不能動了呢?
為什麼我的眼淚會那麼快地湧了出來?
為什麼我那麼喜歡聞他身上發出來的那種氣味,竟就像個吃奶的小娃娃似地把頭抵在他胸口,這麼久,這麼久。
他的寬寬的厚厚的軟軟的手掌,真燙!
他捧住了我的臉。
幸而我醒了。
一蹲身子,從他的臂膀裡手掌裡滑脫了出來。
不敢抬頭看他。拎起了皮箱時間他:“大勤哥呢?他怎麼沒回來?”
他不回答,卻開口問:“你可心姐怎麼樣?沒出大事吧?”
真想不通他。他怎麼能在這麼惦念著可心姐時,一進門就張臂把我紫籐抱住了呢?
走過那株紫籐時,他停住了腳步。
“呵呵,長這麼大了!”他說著,把伏在地上的幾根籐條扶起來,比劃了一下高低,“該給它搭個架子了!我們明天一早就干,怎麼樣紫籐?”
他的眼睛其亮啊,若是摸一摸,說不定會跟他的手J樣燙!
紫籐紫籐,你想到哪裡去了!
他是沈老板,沈家花園的老爺,尤其是,他是可心姐的丈夫!
他進了紅樓就直奔螺旋扶梯,兩三級梯子一步跨,直撲可心的臥室。
他急急地敲門。一進門就反手帶上了門。
他一步也沒回過頭。留下紫籐呆瞪瞪地拎著皮箱孤零零地站在大廳裡。
想不通他,也想不通自己。
自己的心裡,為什麼總這麼酸著,這麼悶著,這麼痛著?
晚餐端上了桌。他們倆笑吟吟地,一人牽了澤鯤一只手,進了餐廳。他把澤鯤抱到那只雙層椅子上,把澤鯤的小勺遞上他的小手。澤鯤用勺子敲著自己的小碗,說:“澤鯤自己吃,澤娘自己吃!”
這是小澤鯤近來一上餐桌就要前嚼咕咕說個不停的。平時大家都不聽他;不由他。小勺子讓他拿著玩,紫籐是另外用個調羹喂他的。
可是今晚可心卻說道:“紫籐,不用你喂了,讓他自己試試吧!”
“對對,”沈源幫澤鯤系上圍誕,“這麼大了,該自己動手了。”這無異於吩咐:紫籐,你沒事了,該從這一家三口的旁邊退開去了!
退開就退開唄!福平在廚房裡一見就連忙拿出一小碗謄魚蒸蛋來,笑嘻嘻地說我知道你也喜歡這個菜,特意悄悄地為你留的,嘗嘗!嘗嘗!可是自己怎麼就含在嘴裡不知其味而且咽都咽不下呢?
昏了頭了紫籐你!
你總不見得也像可心姐那樣,明明知道張宗元有妻兒老小,明明見到小魯活蹦亂跳而且張師母賢惠溫良,卻還要跟他好跟他糾纏不清跟他藕不斷絲更不斷下去吧?
若真那樣,紫籐你也就跌進苦海永世不得超脫了!
現成一個榜樣擺著呢!
可心姐的苦頭,吃得還不夠多嗎?
別看她身著錦緞羅經,進出汽車接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她的心,卻在天天受著煎熬,天天都在流淚滴血!
她天天都得裝腔作勢,扮相演戲。哪一天她支撐不住了,哪一天她的精神也就垮了。
紫籐紫籐,你想步她後塵嗎?
不!決不!
紫籐猛地翻過身,把整個臉面埋進自己的小枕頭。可是只不過一會兒。眼淚就把枕頭盔濕了,粘粘地悶得她透不過氣來。她只好再翻回身,又仰面躺好,大睜著眼,望著已經變白變小升了上去的月亮。睡意全無,她又重新想起許多想不通的人和事來。
田大勤的文化程度比紫籐高些,他從香港打來的電報就規范多了:
“軍方詢問去向已知返滬。”
沈源是在午餐桌上拆讀紫籐送來的電文的。他把碗一推,倏地站了起來,嚇了李可心一跳。
“出什麼事了?”她問。
沈源把電報遞給她,重又坐下。
“就這件事呀!”李可心把電報紙一放,若無其事地,“大驚小怪的!”
沈源瞥了她一眼。嘴角不禁泛起了一絲苦笑。夫妻關系雖大有改善,連著兩晚她都是主動進了自己的臥室的,但她對他的事關心得太少,了解得也太少了。簡直可以說她什麼都不懂!若要從頭說起,讓她明白田大勤這份電報無異於報告了一個凶訊,要費多少口舌?拉倒吧!不明白就不明白,她也可以少一點煩惱。
“是大勤哥打來的嗎?”紫籐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問。
沈源“哈”了一聲。
“他,他沒事吧?”
聲音有點發抖。沈源不禁抬頭望了紫籐一眼,正遇到她那焦急的企盼的目光。沈源心頭突然躥上一股火,怎麼也克制不住了。
“王八蛋!”他破口就罵,“關照好了不要跟任何人說出我回了上海,偏就洩露給了日本人!娘的賣主求榮的王八蛋!”
這是紫籐和可心第一次聽到他用粗話罵人,兩人都呆住了。
“這該死的日本人的情報網要多厲害有多厲害!”沈源對紫籐吼,“站著干什麼!馬上掛個電話給機場,訂最近的班次,一張,香港!”
紫籐“哎”了一聲,轉身就走。
李可心一時裡難以理解沈源的莫名怒火,顧自為澤鯤解圍誕,擦嘴。
紫籐很快就返回,告訴沈源:“機場說,買香港的機票,要日本軍部的特批通行證。”
“火車站!要一個臥鋪。”
“打過電話了。無限期停運,從昨天開始的。”紫籐說。
沈源咬牙切齒地:“娘的來得了走不了了!”
“何必呢,’等可心開了口,“那邊的事耽擱幾天也罷,就在上海多住幾天吧!”
這樣的話,在李可心實在已是極為難得的溫柔和體貼,不料那沈源卻沖著她瞪起了眼睛。
“味——你知道什麼!這裡的日本人,非要我跟他們訂租賃合同!……嘿,說了你也不明白!”
李可心哪裡受得了這種氣?她冷笑一聲:“不錯,我的確不明白。”她抱起澤鯤,一下子就恢復了以往的冷若冰霜的表情,“我本來就不應該請你回上海來。”
說完她就走出了餐廳。
若不是努力控制住自己,沈源差點沖她的背喊;“你說對了,你一個電報誤了我的大事了!”
沈源的預測沒錯。當天下午,日本軍部的電話進了沈家花園。
電話很客氣:“知道沈老板家不久前發生車禍,車毀人亡,深表同情。為方便安全起見,我們派人派車來接您,半小時內就到。”
不過二十幾分鍾,一輛烏龜似的小車就駛進了沈家花園。
兩名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一左一右挾持著沈源出了紅樓門斗。
李可心這時方知大事不好。她面無人色地由抱了澤鯤的紫籐扶著,送出門斗。事情的發展她實在沒料到。盡管沈源在接到軍部電話後盡量平和地告訴她,日本人無非是看中了沈家的“華申”,找他去是為了威逼他同意訂立“租賃合同”,這是經濟事務,既不是政治,更不是軍事問題,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她已經明白,自己出於那個天知地知自身知的目的而召回沈源的行為,鑄成大錯了。
雖然身處戰時亂世,聽到過槍聲炮聲,但因為是石路二層後廂房閨閣小姐,是租界地段沈家花園太太,竟還是第一次看到全副武裝的兵們當了她的面押走一個自己家裡的人,她渾身都嚇癱了、嚇僵了。
沈源走後的兩個鍾頭裡,她死也不肯回自己的臥房,只在客廳裡呆坐著,一言不發。種種恐怖的念頭在她腦中閃現,種種悲慘的場面在她眼前掠過。她以為沈源犯了日本人什麼事,此去是無回的了。
紫籐拼命勸說。
她捧來一疊舊報紙,蹲在她面前翻撿,專找那些關於日本人“租賃”工廠,或者“中日合辦”某企業的消息,結結巴巴地念給她聽。她聽若罔聞,依然如泥雕木塑一般。
紫籐本來並不知道日本人想改“華申”的“軍管”為“租賃”,也不太明白“租賃”是怎麼回事。在餐廳裡聽沈源一吼,方才領悟到為什麼沈源此次返滬既是悄悄地來,又打算悄悄地走,而在接到田大勤的電報後,又為什麼因了行蹤的暴露而暴跳如雷。沈源不願意跟日本人打交道,不願意把廠“租”出去,這使她對沈源倍添尊敬。沈源對她彈眼落睛她並不太在乎了。她只是很為田大勤叫屈。況且田大勤打個電報來通風報信,怎麼又錯了!田大勤身在香港,香港又剛淪陷,如果說是他洩露了沈源的去向,那肯定是迫於無奈,誰知道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日本人是怎麼整治了他呢!紫籐真為他擔心!
兩個鍾頭不到些,沈源卻又回來了。依然由那兩個面無表情的日本兵一左一右陪著。一直走進門斗內、大廳裡,兩個兵才立定,向後轉,前後相跟著走出。
沈源在大廳中央呆立了一剎那,馬上向沙發上坐著的李可心走去,臉上擠出笑容;“我回來了!我早說過沒事的!”
紫籐一面使勁揉著李可心的一雙手,一面抬起沾滿了淚珠的臉。她本來想告訴沈源,半個鍾頭前,李可心一陣痙攣,突然就四肢僵直,再也不能站起來,也不能說話了。她用熱毛巾捂她,用手拍她揉她,全然無用。即便是李可心神經大發作時,也未曾出現過這種情況呀,她六神無主了。謝天謝地,你總算及時返回。快拿個主意,怎麼辦吧!
沒料到她只一瞥沈源的臉,就趕緊把自己滿腹驚恐焦急再加上剛剛湧起的依賴感統統壓了回去。
沈源笑得比哭還難看。他出門去只不過兩個鍾頭,看上去竟就老了五歲!他那本來梳得整整齊齊的西式背頭蓬亂不堪,額前掛下一大給,腦後豎起好幾片,渾如一只瘟鴨子。他的襯衣領口敞開著,領帶結子松松地掛到了第二個紐扣之下,而且歪了;他的兩個衣袖一個卷起,一個卻長長地拖到了手背上;他那周正的五官因為要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和微笑而可怕地扭曲著,兩頸的肌肉還一抽一抽。最讓紫籐心悸地是他那雙眼睛:干澀地大張著,眼白上竟布滿了紅絲。這樣的眼神,紫籐只在發了狂的李可心那裡、還有當年石路口那個道了而變成花癡的煙紙店小姐臉上見到過!
在沈源走近了李可心而還沒有發現李可心的異常情況的那一分鍾裡,紫籐真想沖上去攔住他、阻止他、不讓他那明顯已經遭到過強烈虐待和刺激的精神再一次蒙受不幸的打擊。但是晚了。沈源擁假裝的笑容突然地就變成了真實的吃驚,散亂的眼神霎那間就凝聚起了痛苦的目光——他看見了或者說是感覺到了李可心的病態的僵硬,明白了他在那過去了的不堪回首的兩小時裡時時浮上心頭的擔心,果真成了事實!
“可心可心,”他撲上去,蹲到李可心面前,雙手扳住她的肩膀,搖撼她:“沒事沒事,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呀!”
他的聲音都變了,如哭如嚎。李可心卻依然呆呆地瞪著眼,兩顆晶亮的淚珠滯留在眼角。
沈源嘶啞了嗓子對紫肉機者:
“快叫大勤!開車!送醫院!”
紫籐呆了呆。她很快明白這癱坐在李可心膝下的沈源也有點神志迷糊了。沈家花園裡哪裡去找大勤!哪裡去覓那“福特”?沈家花園裡可以供你們使喚的,就是紫籐了!
紫籐撲向電話,要了救護車。
“哪一位是病人家屬?”
“我。”沈源連忙立起。
護土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源:“是她先生嗎?”
“是。”
“請進來。”
沈源跨進檢查室,瞥見裡間一張床上,筆直躺著李可心,紫籐站在她旁邊,正向外間望,目光與沈源正好相遇。剎那間,沈源覺得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曾經見到過紫籐的這種驚慌失措惶恐羞吼著如同做了賊被抓住了似的目光。他不及細想,只是隨著護士的指點,走到了坐於窗前的一位醫生勞,在椅上坐下來。
“你是她的先生?”
“是!她有危險嗎?”
“她有過精神病史?”
“是,好了快兩年了,再沒發過。”
“今天有過精神刺激?”
“這……是的……我……”
“你們有孩子嗎?”
“有,有個兒子,兩歲了。”
“那就好。”醫生說。
沈源不解地望著這半老的一臉精干樣的大夫。
“你不用擔心,”醫生說道,一邊在病卡上刷刷寫著,“她只是痛症癱瘓,明白癌症嗎?”
“明白,歇斯底裡。”
“嗯。尚未到精神分裂地步。但是,她的妊娠必須中止,換句話說,我們必須給她作人工流產……”
“什麼?”沈源驚愕地張大了嘴。
“別無選擇,”醫生抬頭看了他一眼,顯然是誤解了沈源的反應,“她已經有了先兆流產跡象。而要解除她的瘟症痙攣,我們必須用一些藥物,這些藥物對胎兒有損害……你不是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了嗎?況且,畢竟只有兩個多月,人工流產並不影響她以後的生育.。”
“兩個多月……”沈源重復著。
“是啊,還只是早期妊娠,手術很簡單的。”醫生勸慰著,“不必為你太太擔心!如果你同意,我們馬上先給她作流產,然後收治進神經科病房。”
沈源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
醫生把一張處治意見推到沈源面前,有點不滿意地說:“總還是太太的身體要緊吧?簽字吧!”
紫籐不知什麼時候從裡間跑了出來。她不由分說地伸過手,從沈源西裝內層口袋裡掏出了一支筆,擰開蓋子,露出一枚私章來,啪地蓋到了紙上。
“你是……”醫生疑惑地望著她。
“妹妹。”紫籐說著,把沈源從椅子上拉起來,“拜托您了,醫生,我先把姐夫送回去,馬上再來辦其他手續。”
就踉發作了歇斯底裡癱瘓症的李可心一樣,沈源也變得沉默不言,而且目光灼灼發亮,而且步態也直別別地發了僵。紫籐在醫院走廊上追上他,怯怯地想去攙他一把,他卻把手一甩,顧自直奔醫院大門。
紫籐小跑沖到他面前,一到門口就喊:“黃包車!”
一個反應敏捷的年青車夫馬上拖了車跑過來。
“表演路。”紫籐說:“幫我一把,攔住後面這位先生,請他上車,車錢加倍!”
“曉得!”車夫說著一個箭步擋住了沈源,“請上車,先生。”
沈源愣了愣,看了看車夫,又看了看紫籐。紫籐的一只手指豎在嘴唇前,另一只手指指車,又指指馬路的前面,那意思太明白了:
“別多說了,先回家去吧!?”
沈源長吁了一口氣,向那輛黃包車走去。車夫伸手一扶,他借了力跨上去,癱坐到座位上。
“太太,您也上?”車夫對紫籐問道。
紫籐漲紅了臉,一面對路旁另一輛車招招手,一面盡量穩住自己的口氣,吩咐那車夫:
“你只管拉著走!”
“哎!”那乖巧的車夫馬上抬起了車把。上海灘上有錢人家為擺闊氣,總是一人一輛車,從不肯搭拼擋的。他一看紫籐那架勢,明白遇到一個大戶人家了。
兩輛車相跟著到了沈家花園偏門的弄堂口。
紫籐付了錢,用鑰匙啟開偏門,拉了沈源一把,沈源才如夢初醒般一邁步跨過那低矮的門檻。
紫籐旋即跟進,反手帶上了小門。
那鐵門環撞擊在松木門上的嘔嘟一聲,像是敲在了沈源凍成冰塊的心上,砸在了他那麻木得如一塊石頭一般的頭上。他猛地一個轉身一把就抓住了紫籐的胳膊。
“說!你說清楚!”他低吼著,聲音從牙縫裡鑽出,哆哆作響,“誰?是誰?”
紫籐的兩條胳膊被他擰住,疼得鑽心。她並不掙扎,只是默默地與他對視著,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牙關。
“說!你給我說呀!你這婊子!蕩婦!你這三八蛋!”沈源下死勁晃著紫籐,突然以一個迅不及防的動作,揚起右手,重重地摑了紫籐一個耳光。
紫籐的身體跌向身後的小門,把那門撞得“匐”地一聲大響。她用手扶住了門框,支撐著才沒有倒下去。
那“旬”的一聲,又如一記重錘,打到了沈源已經迷亂了的神經中樞上。他大張著嘴,吃力地透過幾口氣來,望著紫籐漲滿了淚水的雙眼,望著紫籐左臉頰上清晰的鮮紅的鼓脹起來的幾條指印,低低地呻吟了:
“紫籐,紫籐,紫籐是你啊——”
紫籐開了口。她的上牙在下嘴唇留下了一排牙印。
“回你自己的臥室去。”她指著不遠處的紅樓,“我去辦住院手續了,馬上就回來。”
“紫籐……”沈源向她伸過手。
紫籐飛快地拉開門,沖出去,又從外面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李可心的人工流產很順利。
通常作這手術,不用麻醉。但廣慈醫院的醫生考慮到李可心情況特殊,對她施行了半麻。因了這半身麻醉,手術進行得很快,處於癱瘓狀態的李可心幾乎是熟睡著,毫無反應。可是手術過後進了病房,麻醉勁過了,她的意識竟也隨之恢復了。她手足雖然還不能動彈,但不斷地惡心嘔吐,並且慢慢地能發聲、能說話、能哭泣,到傍晚時竟開始歇斯底裡地又說又嚎起來。
“我何必呢,何必呢!”她傷心地淌著眼淚,“我可以要這孩子的,我可以生下他的,我這是何苦來呀!……”
紫籐用溫熱的毛巾為她拭淚、抹嘴、揉搓她那雙冰冷的手,她望著紫籐,淚眼婆婆地說著:“紫籐我想不通呀,我實在想不通啊,他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了,為什麼還要一個?他跟我說過的,他不喜歡她,他心裡只有我的…我辛辛苦苦地是在干什麼呀?我怎麼就這麼蠢呢?……”
她根本不顧為她送藥打針的護士進進出出,肆無忌憚地念叨著。
紫籐不得不開口勸慰了:“可心姐你別想那麼多了,現在不是什麼都好了嗎?什麼事也沒有了!……”
這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式的安慰,紫籐自己心裡明白。就好像傷了風的澤組在吵著要出門去玩但又不能讓他見風,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地為他唱搖籃曲,硬拍硬哄地讓他安穩下來一樣。
“我為什麼不死呢?’李可心哼哼著,“我該死呵!我為什麼不要這孩子?我為什麼要那個人回來?我本來就不該走這步棋!我可以跟他商量商量的,我們可以有別的辦法的呀!……”
紫籐不再開口,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肩頭,完全像哄澤鯤一般。
自然是因為後來一針鎮靜劑的作用,慢慢地李可心的頭不再劇烈地左右擺動,淚水平了,安靜了下來。
紫籐坐在她旁邊,由上往下俯視著她,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可憐可氣可怕可卑的可心姐阿!
在急診室裡猛一聽說她有了兩個月的身孕,紫籐都驚呆了。
繼而是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好像一把鑰匙突然開啟了一道門。門內本來費人猜測讓人迷惑的一切,豁然坦陳在面前了!原來是如此呵!
老金好好開著車,她突然喝令停下。
然後是一陣嘔吐.噴到老金身上、澤鯤身上、老“福特”的前後兩排座位上。
不久忽然改了胃口,胃口大增。
突如其來地非要紫籐掛發一個電報,把沈源召喚回來。
沈源回來後她反常地隨和、熱情、主動。
那兩個晚上,她把澤維放到那擺滿了花草的小偏屋裡,讓他足足玩到月上窗祿,幾近半夜,才打了電鈴吩咐將他送回她的臥房。
她的臥房與他的臥房之間的那道門,破天荒地半開半掩著。
那通道打開了。為他打開的,卻不是真的為了他!他只是被利用的擋箭牌!
謀劃得多麼周到和嚴密的可心姐呀!
懷澤鯤時她還不瞞紫籐。可是這一次,她有了經驗了,好像還有了什麼別的打算了,把一切都做得嚴絲密縫——很顯然,連張宗元,她也沒有告訴。
千算萬算,不如老天一算!她縱然使出了她的渾身解數,老天卻不費吹灰之力,無情而殘酷地揭穿了她的秘密。
沈家花園賴以維持平靜的秘密被揭穿了,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呵!
紫籐的眼前,閃過了沈源那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她的左臉頰隱隱作痛。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那上面的印記尚未退盡。
她不恨他。
她知道他內外交困裡外受辱神志一時錯亂了,在那一到裡,他把她當成她了。
她的眼裡湧上了淚水。
有代人受過的委屈,更有對那個此刻正在沈家花園裡備受精神煎熬的人的擔憂和悲憫。
還有對日後前景的不寒而栗。
李可心沉沉地睡著了。
紫籐急急卷起她換下的髒衣褲,准備回去。那邊那個還不知怎麼樣了呢;
還有澤鯤,交給福平帶著。福平脾氣不好,澤鯤到晚上就要找媽找姨,福子對付不了他呀!
她剛想走,那個收治李可心入院的醫生走了進來。
“你還在?”醫生說著,注意地看了看紫籐,“你臉上怎麼了?”
“太著急,剛才回來時在花園的樹干上擦了一下。”紫籐說。遮’掩屈辱的謊話早就想好了。謊話出口時臉不紅心不跳,自己也對這份鎮靜暗暗驚訝,不明白怎麼突然間就修煉到家了。
醫生走近可心,撥撥她的頭,又用手指撐開她的眼皮看看,接著抬起她一只胳膊,放下,看著它沉重地如一截干柴般落到了被子上,最後轉頭對紫籐說:
問題不大。典型的歇斯底裡癱瘓。”
“我知道。”紫籐說。
“你知道?”一臉老練精明的中年醫生忍不住笑了,“你怎麼診斷的?”
紫籐很嚴肅地回答:“上次發病,全糊塗了,這次跟上次不一樣。”
“不一樣在哪裡?”
“並沒有完全糊塗。最要緊的話,她……”紫籐一下子剎住了話頭。
“最要緊的話她沒說出來,是不是?”醫生又笑了,“這叫作沒有喪失基本理智,因此僅只是津症,有別於精神分裂。”他饒有興趣地又打量紫籐,“你是她的妹妹,還是她的先生的妹妹?”
“她,”紫籐將李可心的胳膊塞進被子,“她是我表姐。”
“嘿,”醫生笑著說,“你還挺能干的。你姐夫很聽你的話呢!一伸手就掏了你姐夫的私章。”
紫籐裝作沒聽見。
“多給病人些精神安慰,讓她慢慢恢復過來。”醫生吩咐道,“家屬的心理誘導很重要。否則癱瘓時間長了,肌肉都要萎縮的!”
紫籐連奔帶跑回家去。街上漆黑一片。她想起來了,自從日本人進入租界以後,三天兩天搞“燈火管制演習”,規定室外不許有燈,室內卻不許熄燈,但燈光又不許外洩,而且商場必須正常營業。這麼一來,每逢那個“管制日”,整個上海“不夜城”就簡直
成了鬼城,烏洞洞的街上一個個面目不清的人竄來游去地賽似鬼魂,照明全仗天上一個月亮了。紫籐從廣慈醫院跑出不遠,忽又在源源俄俄的黃色月光下,見到了幾個戴了白袖章的人站在路口。她猛然想起,這一定是剛剛成立木久的“自警團”,在查驗過往行人的“市民證”和“防疫證”。這兩樣證紫籐雖然都有,但恰恰又沒有帶在身邊,在下午臨上醫院時,因為想到要跟醫院裡的人打交道,而那些管掛號的管病床的甚至一些護土小姐又有許多很勢利,只認衣衫不認人,所以就匆匆換上了一件無袖旗袍,而把放著兩“證”的衣褲換下了!旗袍是可心讓裁縫為紫籐裁制的。她說大戶人家的人,即使是丫頭,出門也要有派頭,不然別人就會打狗欺主,所以這件旗袍無論衣料還是做工都很考究。雖然統共只給做了兩件,夏日冬日各一件,但紫籐每逢外出,總還是不忘記換上身的。腰間有個叉袋,可是臨走倉促,又只記得塞進了錢!
紫籐張皇四顧,想找個弄堂,最好是兩頭相通,穿過去,避開前面那幫瘟神。
一輛黃包車突然攔到了她面前。
“太太,坐車吧?”聲音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