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沈源飛抵香港,方知他一個月前寓居過的軒尼詩公寓已經被駐港日軍征用,公寓門口雖有全副戎裝刺刀閃亮面無表情的兵上把守,但卻又可見塗脂抹粉身穿和服的女人進進出出。沈源明白這幢設施齊全起居方便的公寓大樓不是成了駐軍的家屬宿捨,就是變成了“慰安婦”的大本營,不敢靠近,只是遠遠地隔街望了望,快快逃離。自從有了上海那半個月“專程接送”的經歷,他一看見門口有日兵把守的樓房,就覺得眼前如放電影似地閃過一樣樣刑具、一種種行刑方法,還有一個個受刑的面孔。他膽戰心驚,哪裡還敢上前去探聽或者說是跑進去尋找他的田大勤!
可是田大勤又是非找到不可。
那輛“奧斯丁”呢到。巧的,雖然只是八成新,但保養得很好的,漆成淡紫色的“奧斯丁”呢?車鑰匙,是掛在田大勤的褲腰帶上的。
“奧斯丁”還是小事。那只牛皮文件包也交給了他。本以為三兩天就可返回香港,臨走匆匆,什麼都留在公寓裡了。文件包裡放著有關空灣那塊地皮的全部契約,其中包括賣出一半地皮的所有有效合約。憑這些合約,可以去買主一方支取售地之款。這筆款子,即使是在法幣港幣狂跌、日本人強行推行中儲券的今天,依然還是一筆巨款。這是因為老爺子沈淵有先見之明,購下的這塊地皮極宜於建廠造屋,幾年工夫裡地價就上漲了近十倍,沈源接手後僅只出售不到一半的面積,所得之款就數倍於當年沈淵支付之額了。憑這筆錢,沈源完全可以在另一半土地上造起一座比“華申”規模更大設備更優良的水泥廠來!
可是售地的合約,或者說取款的憑據,都在田大勤手裡!
沈源化不迭地撥通了購地一方的電話。在拎起話筒到對方開始應答的那短暫的間歇裡,他的心裡閃過了一串念頭,而且最後幾乎是可以認定:田大勤趁著戰亂,一面向日本人密告了自己的行蹤,讓上海的日本軍部拖住了自己;另一方面,憑借著手中握有的全部有效契約,以“代理人”的資格取走了全部資金。
“啊哈,是沈老板呀!從上海回來了?”
“對對,剛到剛到,我想查核,下,那筆款予、整灣地皮……”
“我們不是早已支付了嗎?出了什麼問題?”
沈源盡管早有預料,但頭皮還是嗡地一聲發了麻。
“是……是田大勤來辦理的嗎?”
“對。不過,所有的合約上都有你的簽字。怎麼了,沈老板?”
“沒什麼沒什麼,我想問一問,是什麼時候,以及……以什麼方式支付的?”
“沈老板,”對方笑了,“您看來是剛下飛機或火車,還沒與資方代理人接上頭。我們的款子,在您走後第二天,就遵照您那代理人的意見,劃到了匯豐銀行,您的帳戶上。您只要去撥一個電話到銀行,就不會……哈,不會產生誤解了!”
沈源忙著掛下電話,心裡不免一陣羞赧。掏出手帕擦去額頭的冷汗時,想起了田大勤闊大的臉和嘿嘿憨笑的厚嘴,同時也想起昨天晚上在紫籐小屋裡,紫籐大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幽幽地說;“我可真為大勤哥擔心I”湧上心頭的不僅是對自己適才一番誤解的慚愧,同時也有了一份感激和擔憂。事情很清楚:這大智若愚的田大勤,一定是預感到了什麼,所以搶先一步以“代理人”的身份,辦妥了沈源留在香港的最重要的資金入帳手續,之後,他就遭了占領軍的毒手。即便是那樣,他還不知用什麼辦法,拍了個電報回上海,把情況通報給了沈源!
一輛大巴士從電話亭前隆隆駛過,一陣濃郁的香味從一旁一家米粉鋪傳出,街上熙熙攘攘地與戰前一樣熱鬧繁榮。田大勤只要還活著,就一定隱身於面前這千千萬萬的港人之中。他會一口道地的粵語,而且不乏謀生的本領。沈源想起了自己對紫籐的允諾,一定要找回田大勤,而且把他帶回到上海沈家花園來。擁有了紫籐,馬上就消解了曾經有過的嫉妒和防備,沈源明白紫籐一人照應借大一個沈家花園,一個隨時可能發病的李可心,一個剛呀呀學語的小孩,實在是有點艱難。找到了田大勤,馬上讓他隨了自己追回上海!
銀行核實無誤,只是通知沈源,因戰局紛亂,私人印鑒失去保密作用,希望業主本人來銀行留下一個近期親筆鑒名,日後辦理業務,以簽名為准。
沈源大松了一口氣,出得電話亭馬上就近拐進了那家潮州米粉鋪,要了一碗麻辣粉。並非肚饑,而只是想歇一歇,調整一下情緒,想一想往後到底該怎麼辦。
沈源走後不到一小時,或者說沈源離開了沈家花園剛剛抵達機場,飛機尚未離開上海土地呢,沈家花園的偏門就被人叩響了。
紫籐正在花園西邊的那片菜地上栽土豆,一時裡沒聽見。她用來掘土的工具,是當年那個匿名包袱寄來的兩把刺刀中的一把。田大勤後來將其中一把開了鋒,專用來削枝嵌芽嫁接花木,另一把則不開鋒,給紫籐掘土挖洞下種用。兩把利刀上都安了木柄,用起來很順手。
澤輯在她身旁很有興趣地幫著忙,把切成一塊塊的土豆種放進土坑中去。
門叩響了。而且是沈家花園裡的人都習慣的,可以說是成了沈家人一種暗號的“篤篤篤!”的敲門聲。
紫籐呆了呆。福平剛買菜回來。英仙的爸死了,告假去了鄉下。“誰呀?”她想著,忙去開門。
一個乞丐站在門口。他沒開口,只用他那兩只眼睛盯住了紫籐看。
紫籐好可憐他。他瘸著一條腿,胳膊下支著一根木棒,骨架很大,但瘦得皮包骨,臉上凸凸凹凹地幾無人形,半張臉上長滿了胡須,亂糟糟地圍在嘴邊。他渾身散發出酸臭味,絲瓜筋般破破爛爛的單衣單褲,露出了烏黑骯髒的肉來。
紫籐側過身,讓出路,對乞丐說:“你進來坐下。我給你盛一碗熱飯……
那乞丐的嘴唇扇動著,尖尖的喉給上下滾動了一會,那亂蓬蓬的胡子裡竟就冒出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紫籐——”
紫籐大吃一驚,一把扶住了他傾倒下來的身體:“大勤哥!天哪!天哪!是你!”
躲在她身後的澤餛,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沈源在香港的幾家報紙都登了尋人啟事,田大勤還是杳無音訊。
他找到了當初在公寓看門的老頭。那老頭能聽懂國語,但卻只能說客家方言。他連比劃再加努力放慢語速,方使沈源大致明白了自己離港後兩三天內發生的事。原來那公寓被征用的事,早已由房主與日本人達成了合約,只是牢牢守著那秘密,不讓眾多的房客知疲,待日軍一切准備就緒,房主就貼出了加蓋了日本軍部大印的告示,限令房客們在二十四小時內搬遷完畢。那一場混亂啊!看門老頭回憶著說,住在這座全港有名的軒尼詩公寓裡的,大多是有錢人,二十四小時的工夫,哪裡搬遷得完!有許多房客,主人家都在九龍、澳門,甚至內地,接到消息後早已過了二十四小時。於是不待他們趕回,日本人一個連的兵力就進駐了大樓,所有來不及搬走的東西統統成了“沒收”或“清理”掉的戰利品。
“王八蛋!”只會說粵語的看門老頭突然開了一句國罵,然後又比劃著用粵語解釋說,他罵的不光是日本人,還有就是那套公寓的主人,一個從英國人手中買下了這幢房產的中國老板。“內賊比強盜更加可恨!”老頭說,“不是不報,時辰未到1這種漢奸,早晚要。”他用手勢做著絞死的動作,“殺!”他說。
沈源打聽田大勤的下落。
老頭說他不記得田大勤這個人了。公寓房客多,而且經常換,記不住那麼多。沈源無可奈何忽又急中生智,問道你記得不記得一輛“奧斯丁”,淡紫色的,像紫籐花一樣顏色的小“奧斯丁”。老頭子昏黃的眼睛亮了,連連點頭說記得記得,很漂亮的顏色,你是問這輛車的主人呀?慘了,日本人要征用這輛車,他死也不肯交出車鑰匙來,三個兵圍著打他,當場就打斷了一條腿,而且,而且,老頭用手指著自己的褲襠說道:
“踢這裡,踢得他那聲叫喚呀,看樣子是把卵子增破了,那個血呀,馬上就透了出來了……造孽!造孽!”
沈源由不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悶了半晌,沈源才繼續問老頭子,後來如何了?老頭干搖著頭說,後來?後來鑰匙在褲腰帶上找到了,非但用鑰匙開走了車,還開了他們租下的那套房間,抄了一遍,說是找到了一份從上海來的密電,原來這家人家跟上海的抗日組織有聯系,已經逃走了一個,留下的這個,是要在香港九龍一帶組織抗日游擊隊的,憲兵隊當然就把他帶走了。
沈源並不予反駁。他明白了田大勤在那一兩天裡的處境。大致估算了一下,是田大勤一見公寓被征用的告示,立即就去辦理了蔓灣地皮的過戶手續,使沈源應得的那筆款子安然進入了銀行帳戶。然後他就駕了“奧斯丁”回公寓准備搬遷。“奧斯丁”引起了日軍的興趣。也導致了田大勤的慘禍。這死牛筋腦袋的田大勤,可憐的忠心耿耿的田大勤,因為死守著沈源的車而斷了腿壞了身子,進了憲兵隊。按這麼推算,按面前這位糊裡糊塗的老頭兒的敘述,後來日本人終於知道了沈源的行蹤,並且追發了電報到上海,致使上海日本軍部很快就緊盯了上來,逼他租賃“華申”,都是因為在房間裡,看到了那份由李可心策劃、由紫籐拍發的電報!至於“抗日分子”、“組織游擊隊”之類,僅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之類的把戲而已。
但田大勤何以又會斷了腿後拍個電報到上海報訊,這就猜不出來了。
田大勤凶多吉少,卻是可以肯定的。
紫籐不由分說,將田大勤剝得只剩下一條短褲衩。
這也算不上什麼褲衩了,不過是兩片勉強連在一起的爛布片而已。紫籐一定要扯掉它,田大勤說什麼也不肯,死死地捂著。
紫籐“呼溜味溜”吸著鼻子。她將田大勤扶進那間本來就是他住著的小屋之後,就一直在哭。她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壯碩得如田大勤那樣的男人,會變成這番模樣。她從床下拖出一只大腰子腳盆,往裡放一只小板凳,又跑出去拎了一大桶熱水來,逼著田大勤坐上板凳,由她幫他洗個淋浴。田大勤想掙扎,紫籐把腦袋往他腋下一鑽,手臂繞過去一扛,就把個骨瘦如柴的田大勤扛了起來。田大勤根本沒有抵抗的力氣,只好聽由她擺布了。
才援洗了上半身,腰子腳盆裡的水已渾如泥漿。
紫籐跑出門,一會兒工夫又回來了,拖著另一只腰形盆。田大勤明白,這是她自己平時洗澡用的浴盆。
“不不,我太髒了!”田大勤又想拒絕。
紫籐不發一言,先是再去拎一桶熱水,手裡還捏了一包藥粉一卷紗布,然後依照剛才那套動作程序,把田大勤按進了干淨浴盆干淨熱水裡。
她先讓田大勤把傷腿架在浴盆邊緣上,小心地洗了那創口。整條大腿早已變了形。斷了股骨的地方雖然已經接住,但有點錯位,大腿彎著,小腿的肌肉也已萎縮。斷裂部位的創口糜爛已久,白白紅紅爛糟糟地,竟然還有幾根活的姐,在裡面扭動。紫籐用一把汗水裡燙過的鉗子,把那些姐一條條夾了出來,一面臉上禁不住又掛下了眼淚,一面嘴裡還懂懂地吸著冷氣,好像那鉗子探進了她自己的肉裡一般。田大勤咬著牙,任她收拾著。
幾乎整包消炎藥粉,都撒進了田大勤的創口。紫籐開始用潔淨的紗市條,將那條傷腿包裹起來。
“好了好了,”她像哄小孩一樣,“以後每天換一次藥。就再也不會爛了!”
她以田大勤濘不及防的速度,一把就拉掉了他遮在羞處的那塊黑不溜秋的布片。
田大勤下意識地用手去捂。紫籐卻面無表情地勺了一瓢淨水往那上面沒去,同時將肥皂速向田大勤。
“自己擦一把,搓搓。”她說,轉身去拎熱水桶,“我給你沖!”
田大勤再也按捺不住,一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失聲痛哭起來:
“紫籐紫籐呵,我完了,我這輩子完了!我再也不能娶你了……那些畜生……毀了我了……我再也不能娶你了呀……”
李可心不同意收國田大勤。
“沈家花園不是難民收容所。”她說,“我們現在沒有汽車,養個汽車夫做什麼?”
“他好不容易才從香港回來呀,”紫籐說:“一路討飯,太可憐了。”
“可憐的人千千萬,”李可心說,“都養到沈家花園來?”
“等他養好了,還可以做花匠的……”
“要什麼花匠?這一年多沒有花匠,不也一樣過來了?”
“他手巧,能干……”
李可心似笑非笑地望著紫籐:“你是不是打算嫁給他?干脆明說了,倒還可以另作一番打算。”
紫籐紅漲了臉,不吭聲。
盡管聽了李可心的話如同吞了一枚釘子般心裡扎得慌,她還是不得不忍了,不予反駁。只要能留下田大勤,隨她怎麼想怎麼說都行。
李可心也沉吟了一會兒。紫籐緘口不語而且紅了臉,在她想來是一種默認。多年前李太太就喜歡開這個玩笑,她記得。田大勤喜歡紫籐,也看得出來。紫籐過了二十歲了,早晚也得考慮婚嫁。沈家花園裡少不了紫籐了,這也明擺著。雖然她心底裡不喜歡那個田大勤,討厭他沉郁中帶著的洞察一切的聰明,但如今反過來想想,反正沈源也已完全了解了內情,夫妻間已形同陌路人,這田大勤縱然明了一切,又何懼之有?遮遮掩掩的幕布一旦撕去,她李可心還有什麼可畏懼的?罷罷,就留下他來,譬如為紫籐捎個女婿就是了!
“不要把澤餛帶到他的房裡去!”李可心開了膠,“一股臭味,保不住有什麼傳染病!”
紫籐喜出望外:“可心姐,你真好!”
沈源匆匆飛離了香港。
若是單從街面、市場、商店、娛樂場所看,香港似乎僅只是米字旗換成了太陽旗,繁榮興旺依舊。但沈源只呆了三、四天,就明白了這香港已成了一座死港。大批廠家都已停工,港口運輸竟也停頓了一大半。日本人在香港與九龍之間布了一道封鎖線,結果等於腰斬了整個香港地區,也封閉了香港與世界各地的廣泛聯系,使香港經濟迅速萎縮了下去。沈源在茶灣的土地,無論是留用的還是賣出的,都已被軍隊占用,休說是建廠造屋,沈源遠遠地只是登上一個小土包望一望,就有一個哨兵向他平端起了步槍。沈源眼看局勢不妙,急急打電報到德國那家專售水泥制造機械的公司,希望所購的各種器械延緩發貨,結果那電報如石沉大海,填了電報單遞進電報局窗口後古無回音,也不知是通訊中斷了呢,還是早已發貨而貨物在運輸途中出了問題,還是干脆連德國的那家聞名全世界的公司也已倒閉了。一場世界大戰,淹沒沖垮了一切秩序,堵塞了一切交流的通道,除了軍火商,所有的規矩的生意人都倒霉,不管你是哪一國的。沈源在香港完全消滅了另圖發展的夢想,只好快快重返老家上海。
進了沈家花園一聽說田大勤已經返回,連手上的行李也不及送回臥室,他馬上就撲向了偏門西側的小平房。
不過幾天工夫,田大勤已被紫籐整修一新,除了依然瘦骨鱗磷之外,躺在床上的他,大致上已恢復了以往的體面模樣了。
他所敘說的經歷,與沈源打聽到的以及猜想到的,相差不大。
“你怎麼打出那份電報來的?”沈源問,“你不是給憲兵隊關了半個多月嗎?”
“是瑪麗小姐幫的忙。”田大勤說。
“瑪麗?哪個瑪…麗”
“她說她認得你。在美國時,她是你同學。”
沈源大吃一驚,張口結舌了。
紫籐的反應比沈源快。她想起了沈源許多年前那段浪漫史,又想笑,又不覺因了如今自己與沈源的關系而很有點尷尬,連忙端起地上一個尿盆,走了出去。
“我關進去時,他們那批英國人美國人正好要放出去。她聽說我從上海來,就向我打聽你。她也沒料到這麼巧,正好問到了我。我就求她代發一個電報。”
“你們關在一起?不分男女?”
“還分什麼呀,像個養雞場養豬場一樣,男女不分,國家不分,黑頭發黃頭發都不分,塞進一間地下室拉倒……該死的日本赤佬…”
“她怎麼……怎麼到了香港……又怎麼……”
“她當了新聞記者。到香港采訪。就讓抓了。關了一個多星期。只是沒太吃苦頭。放出去之後,就押送出境的,聽說是先送往菲律賓……”
沈源呆立了許久,直到紫籐送進了涮干淨的尿盆,才驚醒過來。
這世界很大,但有時卻也是真小,他想。
紫籐將紅樓裡的大大小小都安頓好了,將上下兩層走廊上的燈都滅了,只留下大廳裡的南北兩頭的小壁燈,還關了門斗裡的門燈,這才摸黑穿過花園,向西首偏門旁田大勤住著的小平房走去n
田大勤坐在一張小木凳上,凳旁一個冒著熱氣的腳盆,正在往自己的傷腿上纏著紗布。
“哎呀,讓你躺著別動的!”紫籐埋怨著,搶前幾步就奪那紗布條,“你自己能弄干淨產
“能,能,都弄好了。”
“用開水擦的?”
“就用你給我涼在盆裡的水。”
“撒了藥粉了?”
“撒了,你昨天留下的半包,統統撤了上去。”
“別動別動,我給你扎緊。”
“紫籐……真難為你了。”
“又來了!讓你別說客氣話,你怎麼又來了!”
紫籐收拾完了那綱帶,端起旁邊的腳盆,走到門口,將髒水潑向了牆根。
她撿了空腳盆返回小屋時,發現那田大勤坐在床邊,正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她。
“快睡下呀!”紫籐說,“都快十點鍾了!”
田大勤不說話,只是目光灼灼地望著她。
“你怎麼了?肚子餓了我給你到廚房去,沖碗藕粉,好嗎?”
“紫籐,”田大勤開了口,“沈……沈源回來了。”
紫籐心頭突地一跳,田大勤很少這樣指名道姓地喊他的沈家老爺。
“是呀,回來了。”她機械地重復道。
“他……他對你怎麼樣?”
“對我怎麼樣?”紫籐的臉開始紅脹起來。如果她沒猜錯,此刻沈源已經洗沐干淨,到了她的小屋裡,在那裡一面擺弄著房裡的花花草草,一面等候著她了。
田大勤在靜候著她的回答。
“他……他對我……一直挺客氣的,”紫籐忙忙地卷起田大勤替換下來的髒衣褲,“大勤哥你早點睡,我走了。”
“等等,”田大勤喊住了她,“他在你房裡。”
紫籐呆住了。她猛地想起,這間地處花園西首的小房,窗口正對著紅樓偏樓。自己房內若是開了燈,那麼從這裡望過去,就很有點像鄉下人望戲台,人物和布景都是清晰可辨的了。沈源進了自己的小房,想必根本就沒想到,應該拉起那扇朝西的窗口的窗簾!
她不得不努力地作出無所謂的表情來:“是嗎?大概有什麼事要找我吧?我得快……快上去看看了!明天見了,大勤哥!”
她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田大勤望著她的背影,望著那扇迎向他砰然關上的木門,一聲長歎,頹然倒到床上。
紫籐紫籐,他的心在流著淚哭喊,你中了邪了,入了迷了,發了癲了!他是誰,你是誰可!你便是撒謊,也沒有學會了你那位“可心姐”的功夫阿!“有什麼事找你”?沈家花園遍布電鈴,主子召喚下人,從來也不必親臨下人的房間!你的慌張的羞赧的做了賊似的神色,能瞞得過心裡什麼都明白的大勤哥嗎?
田大勤掙扎著從床上爬起,撲到窗口。他希望證實自己錯了。可是,偏樓上的燈光,澳地滅了,那掛小小的布窗簾,也刷地一下拉嚴了。
田大勤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也不知誰告的密,“商統會”對“大洋綢布店”作了突然襲擊,分兵兩路,一路抄檢了沙市口的那爿倉庫,一路沖向石路,而且不但查封了底層門面裡的所有商品,還從後弄堂直奔二樓,一失中的地撲向前廂房後廂房,抄出了李步正隱匿下來的大批棉布。前來妙檢的“商統會”檢查員手中持有李步正上報貨物總數的清單,與實際驗證的貨物總數一比,李步正大量囤積棉布抗拒“統購”命令的罪名便被坐實。上午來的是檢查員,下午來的就是一輛警車幾個警察一副手銬了。警車後面跟著兩輛大貨卡,先裝石路的,再裝沙市口的,李步正殫精竭慮積聚半世的棉布綢緞呢絨之類被盡數掃蕩一空。
“大樣”綢布店關門打烊,眾店員作鳥獸散。
唯只留下了那位姓馮名唯的帳戶先生,協助新任老板娘阿晶處理善後帳務。
李可心第二天得了消息後,在午餐桌上以很輕描淡寫的口氣與沈源談了這件事。沈源沉吟了一下,眼睛盯著自己的飯碗,問:
“要我出什麼力?”
李可心好像在談判桌上發言:“沈李兩家是至親,城門失火,難免殃及池魚,所以必得勞駕你了。”
沈源皺了皺眉頭,依然不抬起眼睛:“說吧,要我出什麼力。”
“商統會裡,有許多也是在上海灘上開廠開店的,你們沈家少不得認識一個兩個,請你去流通一下。”
“可以。”
“如果需要罰款,請你破費。”
“可以。”
“那就謝謝了。”
“不必。”
李可心推開飯碗站起身要走,沈源叫住了她。
“等等,”他說,“大樣的帳目,如今由誰在清點?這種時候,特別要當心有人越大打劫。”
李可心側身向著他,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道:“這就不勞駕你了,我另外請人幫忙監督。”
在李可心想來,世上最可信賴,而且也最有能力的,莫過於張宗元了。
她後來終於知道,在她住院期間,盡管沈源已經完全了解了她與張宗元的關系。
她打了個電話,約請張宗元一小時後到德大西萊社的咖啡室裡見面。
“我已經知道‘大祥’的事了。”張宗元一坐下就開了口,“要我出什麼力?”
天,怎麼也是這麼一句話!李可心突然感到如吞了一枚蒼蠅般不舒服。
“偶件事。一,不要讓法院判刑,我們認罰工,不允許阿房混水摸魚,查清店裡的帳目。都交給你了。”
“我試試。”張宗元答,“第一件好辦些。有錢可使鬼推磨;第二件嘛……”
“統共一爿小布店的帳,不會太復雜的。”
“我算什麼身份?去查‘大樣’的帳!”
“這……噴看守所一次,讓我爸寫一份委托書。”
“這倒說得過去。”
“明天上午,怎麼樣?我叫車接你,一起去看守所。”
“上午不行,我有課。”
“什麼課?你們大東書局……”
“可心,我在曉明女中兼了一個班級的英文課……”
“怎麼了,大東書局的事丟了?”
“不不,編譯所的位置還留著,教書是兼……”
“你這麼干,怎麼受得了!怪不得,人都瘦了……”
“可心你知道,慧珠馬上就要生了,小魯的中學學費也漲了
“我給,我有!”
“可心你怎麼又……我上次就跟你說過,我堂堂一個男子漢,何以養不起自己的家小我怎麼能總向你……”
“不說不說,是我自己願意的……”
“我已經夠自愧的了!”
李可心用手指捂住了張宗元的嘴。張宗元不再開口,只是悶悶地喝著林內的咖啡。半晌,他才冒出了半句話:
“他……對你……”
李可心急忙打斷他:“不說這個。我和澤紹都好,你別為我們操心!‘大樣’的事,一旦得了我爸的‘委托書’,你就應該得到傭金的,從‘大祥’的帳上支付,跟沈家沒關系,行嗎?”
張宗元只是苦笑著。時日艱難,他拒絕不了李可心的幫助。盡管李可心處處都照顧到他的自尊心,但他還是免不了想起一句文結結的卻極其刻毒的罵人的話來: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
張宗元雖然博聞強記,文才過人,其實對商務帳務卻是一竅不通。他奉李可心之命,得了李步正的委托書後,儼然以“大祥”業主代理人的身份去查核“大祥”被抄後的遺留帳務,結果根本就發現不了阿晶與那個名叫馮唯的白面帳房先生合伙做下的手腳。他連著三天,天天晚上幾乎熬通宵,撥打著算盤,核對馮維寫得一清二楚的帳本,其實只是照本復算了一遍,好比一頭讓人牽了鼻子走的老牛,那行進的路線都是讓人家設計好了的。未了,他確認了馮唯所結算的帳目,告訴李可心說,一點不錯,大樣綢布店早已入不敷出,如今挨抄,尚欠批發行一大筆款予,若不盡快付清,人家恐怕要向法院起訴了。
阿晶隨即哭哭啼啼地跑了一次沈家花園。她是那種能曲能伸能上能下能成豺狼能作羔羊的女人。她一反當初即將接上李太太班時的驕橫之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請求“李小姐救救你的親生父親”。她說:
“我再有多少不是,他總還是你的親爸。看守所裡蛇蟲百腳滿地爬,一天只給兩碗粥,用不了多久,你爸一把老骨頭就要讓他們折磨散了!這種時候,要是幾家債主再聯
成一氣告你爸一狀,那就要了他的命了!不必看在我的面上,就看在你爸就你一個獨養女兒的份上,總要救一把吧!”
填補“大祥”虧空的款額不小。李可心盡管已掌管了不少私房,但還是向沈源開了口。沈源在掏出支票簿時,問了一問:
“帳目核實過了?”
李可心很不痛快。實在因為這是件娘家的事,款額更大.口杯忍了氣不發作,冷著臉回答道:“核實了。沒錯。”
沈源還是不放心,臨蓋私章時又說道;
“是不是……我明天去石路一次……”
李可心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焦躁和反感了。“我寫一張借條給你。”她說,“我父親不會永無出頭之日的,以後還你!”
沈源不再吭聲,嘶地扯下支票,遞給了候在一旁的阿晶。
阿晶第二天便與馮唯卷款而逃。石路家內一應珠寶首飾細軟衣物一掃而空。後廂房前廂房裡兩套紅木家具早幾天前便已作價售出,買主隨時都可來投。他們倆做下的假帳,是專用來最後一次敲詐李可心的。
阿晶臨走並不倉皇,房間收拾得井然有序,兩邊廂房都上了鎖,留下了中間通向客堂間的樓梯腰門,所以她走後兩天內,雖也有人有事尋上門,都以為主人暫時外出了,沒想到她早已逃遁回了她的曲家無錫,並且已經在置買田產了。到第三天上,那戶買了兩套紅木家具的買家要來沒貨了,找不到戶主,便從隔壁鄰居家打聽到了沈家的電話,一個電話打進了沈家花園。電話是紫籐接的。雖然聽說阿品賣了家具,很意外,她還是沒往太遠的壞處想。她在電話裡告訴對方:
“請你們等個把鍾頭,好嗎?這裡有開門的鑰匙,我馬上送過來!”
上二樓去,進可心臥房,把這情況告訴她。李可心卻感到不妙,臉頓時就發了白。
“這個……娼婦!”她用粗活罵了人,“竟敢這麼自說自話!她都不來問我一聲!”
“或許是救大姨父急需用吧?”紫籐還是往好處猜。
“呸,她是那種人嗎?。若是要派這個從場,她只會找到我這裡來!紅木家具她不會留著自己用?”
“上歡已經來要過了,或許不好意思再來了吧?”
“屁!這種娘姨丫頭胚子,臉皮比牆壁還厚,你還當她真是老板太太?”
紫籐沒再吭聲。
李可心在臥房裡焦躁地來回走了一會,最後在紫籐面前站定了。
“你,叫了田大勤,”她說,嚼著牙巴骨,“馬上告石路。家具讓人家搬去,不要阻攔。但一定要尋著阿晶,馬上拉了她到我這裡來。不管聽到什麼,不要聲張。盡快先打個電話給我,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紫籐進入前後廂房,手往桌上一抹,一指頭的浮灰,再拉開櫥門一望,幾乎空空如也,心裡就明白了大半。
買主手中拿著的清單,是馮維的字跡,小小的又秀麗又清晰,一個個字排列得整整齊齊。下面是阿晶的簽字,表示已收到了售出款。紫籐看了一眼,馬上想起,這帳房先生馮唯,畢業於正宗會計學校,做帳做得是刮刮叫的。然後她就醒悟到,上次阿晶憑了馮唯做的、經張宗元核實的帳,到沈家花園取了沈源的一張支票去,決不會是用來救大姨父的了。
她覺得頭有點發暈。人心怎麼能這麼險惡呢?她想不通。阿晶眉清目楚,細細的但亮亮的眼,大大的但薄薄的嘴唇,從面相上一點也看不出邪惡之氣來,怎麼做事做得如此之絕呢?紫籐能理解她平方百計嫁給大姨父的行為,但實在不能想象,一個剛正式登堂入室的新老板太太,一見老板倒了霉居然馬上就改換門庭,甚至落井下石!
搬運家具的腳夫們在稀裡嘩啦地忙著,她把田大勒拉到一構.悄悄地、盡量簡潔地講了這件事的始末和自己的猜想,問他該怎麼辦好。
“我馬上打電話告訴可心姐?”
“不能。”田大勤說,“她一聽就得發神經病。”
“大概不至干吧,她對娘家的事,並不十分放在心上。”
“娘家不放在心上,張宗元呢?”
“這……”
“你是不是可以肯定,大樣的帳是由張宗元查核過的?”
“我……我只是猜猜……可心姐好像不會委托第二個人。”
“沈……她知道不知道,這本帳,經過張宗元的手?”
“肯定不知道。他只曉得可心姐讓大姨父專門委托了一個很可靠很能干的人。”
“哼。”田大勤把眼睛從紫籐臉上移開,悶了一會,吁一口氣,才又開了口:“你明白了嗎?窮禍間在太太手裡了。她太相信張宗元,還以為這位教書先生無所不能呢!張先生結果被帳房先生騙了,所以沈太太也跟著破了財了。沈家破點財倒也罷了,就怕那當家的大老爺查起來,一查就又要查到張宗元頭上去,非但太太一點面子也沒有了,說不走老帳新帳一起算,這場風波就要鬧大了……喂,你哭什麼?真是天曉得,皇帝還沒急起來,倒先急煞了太監了!”
“你……大勤哥,你倒幫幫忙,一起想想辦法呀!不要鬧起來,千萬不要鬧起來呀!……”
田大勤望著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電話鈴一響,候在大廳裡的李可心馬上拎起了話筒。
“可心姐,是我。”
“說呀,怎麼回事?”
“可心姐,你別急。阿晶在這裡呢……”
“叫她聽電話!”
“她在照應搬家具呢!等一會兒我跟大勤帶了她回來。”
“你問了沒有,她為什麼要賣東西?”
“真的是為了救大姨父。商統會敲竹槓呢!可心姐,干要緊萬要緊,總是人要緊羅!”
“行了行了,快回來!”
不出田大勤和紫籐所料,李可心繃緊了的神經松弛了下來,到他們倆返回沈家花園、紫籐上樓去見她時,她已經心平氣和地在教澤鰥念唐詩了。
紫籐把門關上、緩緩地把阿晶卷逃的真情告訴了她。
她呆了半晌。也不出田大勤和紫籐所料,開口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
“糟了,把他給牽扯進去了!”
紫籐以很隨便的口氣說:“是張先生吧?”
李可心很惱恨地望著她:“你說誰?你怎麼知道是他?”
紫籐說:“大樣的伙計小二子,今天也在,告訴我的……其實很容易讓張先生擺脫了干系的,我想。”
李可心沉默地望住紫籐。
紫籐一面收拾著被澤紹攤了一床的小人書,一面說著:“不就是一筆錢嗎?就說是張先生查出來了,把那筆錢追回來了,所以阿晶逃歸逃,拿走的只是李家的錢,並沒有讓沈家遭損失……”
李可心把目光轉向自己的枕邊。床架下方的暗櫥裡,有沈老太太傳下的裝得滿滿的首飾箱,還有自己主持沈家家政所積攢下來的為數不少的私房。拆了這邊的東牆,去補那邊的西牆,瞞過沈源,掩護了張宗元,的確是個好主意。
她再次轉回目光望定紫籐,開了口:
“田大勤,明白底細嗎?”
“他?什麼都不知道,只管著清點家具。”
紫籐答道,面不改色。
沈源用李可心“追回”的款子打點了“商統會”。李步正在蹲了兩個月的看守所後,終獲釋放。
可是他一回石路,明白自己已人財兩空,就從二層前廂房的窗口躍下,腦袋著地,還沒送到六濟醫院就斷了氣。
是年,因施行“棉紗棉布統制條例”,全上海棉布廠商損失金額近七十億中儲券,折合黃金八十余萬兩。破產自殺的大小老板數十人。全市棉布商店和紗號的數量,分別從原先的二千余家和一千余家,減至七百家和三百家。
紫籐在報紙上看到以上統計數據時想,若是阿晶不逃走呢?若是她還守在石路的廂房內,即便是賣空了所有的家當,大姨父或許還不會這麼快就追隨了大姨媽去罷?
大姨媽,你何以只活捉了一個大姨父去呢?難道真的合了一句老古話,鬼也怕惡人嗎?
沈家花園裡的幾株紫籐,不但長得壯實茂盛,籐條彎彎繞繞地從四根水泥柱攀援上來,爬滿了同樣用水泥橫向交叉搭成的棚架,而且在栽下的第三個年頭就開了花。又隔一年,到公元一九四五年,那淡紫色的如蝴蝶般的小花,結成了一串串,竟如纓絡一般,密密地掛滿了整個花棚。濃郁的香氣,散於偌大一個花園,而且還溢出了牆外,以致於不少路過麥演路上這片私家花園的行人,都免不了會聳動鼻子,有的甚至還駐足抬頭往裡張望。
紫籐屬於那種先花後葉的籐木。到六月酷暑降臨時,花英落盡,圓圓的厚茸茸的綠葉就已長滿了枝條。枝葉籐條相互糾纏,層層疊疊地鋪在棚架上,幾乎填滿了每個空隙。紫籐花下成了一片清涼世界。
沈源早兩年就已在紫籐棚架下鋪了一塊水泥地坪。幾株白玉蘭早已移到了靠近大鐵門的路邊,根根直立,像是那種長得很漂亮的白面僕歐。兩棵夾竹桃砍了。沈源說這種花非但有毒,而且還特別會搶土裡的養分,只顧自己瘋長,會把鄰近的紫籐擠死的。為了在旱天裡澆灌紫籐和花園裡的其他花木方便些,沈源還指揮著田大勤與福平一起,挖了一條從紅樓通向紫籐之間的土溝,在下面接了自來水管,在上面鋪了水泥,於是沈家花園裡又多了一條直直的水泥道。正是因了這條直道,沈源萌發了把沈家花園重新改建一下的念頭。到一九四五年的六八月間,他就真的設計出一張圖紙,並且還請了幾個小工,在沈家花園裡大興土木起來,非但改建了花園,而且還改造了紅樓底層:將原來住趙媽後來住英仙的房間與後面的儲藏室打通,並且裝修一新,在裡面間隔出了一間小小的衛生間,上下水管都接了進去。
李可心嫌惜那嘈雜和整修時的骯髒。雖然幾年來她與沈源如兩股平行車道上行進著的兩輛互不相干的車,她從不去管沈源在干什麼,沈源也不去干涉她,但因為花園和紅樓一動土木,她進進出出都要在土塊石塊水泥包間翻山越嶺,沾一鞋泥兜一頭灰,所以心裡好不耐煩。到動工後一個星期,五歲的澤輯由英仙陪著在花園裡捉知了,一不小心讓翻出來的樹根絆了一跤,額頭撞在一塊准備用來壘假山的石頭上,頓時鮮血直流,到醫院裡去縫了四針,李可心終於忍不住了。她跟英仙和澤繩從醫院回來,先讓英仙把澤餛抱回臥室,自己則跑到那紫籐棚下,沖著正在水龍頭前沖洗著雙手的沈源喊叫起來:
“你到底安的什麼心?你還給不給人安生日子過了?”
沈源並不發怒,倒是很關心地問道:
“怎麼樣了,不礙事嗎?”
“縫了四針I以後還得落疤J”
“男孩子嘛,有點疤疤極極有什麼關系。”
李可心氣得手都發了麻。她差點將一句話沖出口來:“不是你的骨肉你當然不心疼!”
沈源看她臉色不對,便又作了一番說明:“頂多再用一星期,就可以完工了。這塊地方,”他指了指紫籐花下,“我辟一角兒童樂園出來,以後……以後小孩子不用出門,也可以在樹蔭下玩,我再讓人做木馬、翹翹板……”
“嗤!”李可心惱恨地說,“澤綜,都馬上要去讀書了!我看你……
實在是閒得慌,太無聊了!”
沈源正色道:“你不看報不知道,昨天,日本內閣已經決定求降,小鬼子馬上就要滾蛋了!我馬上就要熬出頭了。工廠一收回,我一天到晚不睡覺也不夠忙的。我趁這幾天有空,一定要先把家裡安頓好!”
李可心無言以對。雖不看報,她也明白局勢將有大變動了。剛才去醫院,見大小商店都關門打烊,許多人家把撕碎剪破了的日本太陽旗從窗口扔到了街上。在醫院時她打了個電話給張宗元,張宗元急急地從學校裡趕來看看澤眼,見傷勢不嚴重放了心,也與她說,天快亮了,大東書局裡有幾個日本職員,這幾天都在打點行裝,准備滾回去了。可是,這又與沈家花園的大興土木有什麼直接關系呢?你沈源要安頓好自己的家園,在紅樓底層多辟一間臥室出來,尚可理解,但又何須要改建花園,甚至搞什麼“兒童樂園”出來呢?
她想不通。
她想不通是因為她沒有看見沈源的那張設計圖。若是她看見了這張圖上那麼醒目地冠以“紫籐花園”四個大字,憑她的聰明,馬上就可以領悟到一切了。
沈源雖不善於舞文弄墨,渾身上下沒一個文學細胞,但他改建沈家花園的設想卻極富想象力,甚至可以稱得上富有藝術性,而且是藝術性中的象征性。他非但無師自通地運用雙關手法,情至手至地給自己的設計圖作了總命題,而且那設計本身,也是十分地別出心裁的。按他的設計,整個沈家花園將以那片紫籐為中心,形成一個扇形結構:紫籐下的地坪是扇把,一片片花圃為扇面,片與片之間的小路則是扇骨。紅樓與花園相接全靠那條新修的水泥道,於是那紅樓,就賽似一個系於絲帶上的扇墜了。
田大勤見過這張設計圖紙。他一目便了然,明白這位多情老爺在改建花園時心裡裝著誰了,而且還明白了紅樓底層裝修一間臥室出來是干什麼用的。只是他不動聲色,自己心中明白便罷。他很努力地作沈源的幫手。工程進行到接近尾聲時,沈源轉而去忙他的廠務了——日本人宣布投降,一下子就結束了他的閒居生活,花園裡的掃尾的事,便全扔給了田大勤。
田大勤還是終於憋不住了,在改建工程全部結束、辭退了全部小工的當天中午,在花園西首的菜地上,找到了正在豆棚下摘著長征豆的紫籐。他幫她干了一會,從側面望了望她的臉,長長歎了一口氣,問道:
“紫籐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紫籐以為他問的是怎麼處理這許多摘下來的拉豆,於是就回答道:“統統曬干,冬天裡偎肉吃,比霉干菜還香呢!”
田大勤苦笑了:“我是向你!你以後的日子!”
紫籐也笑:“日子會好起來的!你沒見這幾天的報紙嗎?都在說:天亮了!”
田大勤搖搖頭,只好直言:“我問你,你們,你和沈……沈老爺,是不是打算休了太太?”
紫籐呆了余,臉頰飛紅,結結巴巴地說:
“大勤哥你……你怎麼了……我,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你知道不知道?這花園,改名叫紫籐花園了。”
紫籐還是茫然;“誰說的?花園怎麼改名了?花園又不是人,怎麼還有名字?還改名?”
田大勤有點哭笑不得:“你沒看到嗎,花園改建了呢!”
“改建就改建唄,”紫籐轉過身,飛快地摘著長長的豆莢,“那幾天裡,他整天閒著沒事干,總要找點事干子才不會闖出病來吧?記得嗎,當年他剛從外國回來,不是也忙著跟你一起造花園嗎?開廠的人開不了廠,就只好造花園.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紫籐,”田大勤正色道,“你,你真是……你真就這麼糊裡糊塗下去,妻不妻妾不妾太太不太太丫頭不丫頭地過下去嗎?你怎麼一點也不為你自己想一想呢!你們的事,快瞞不下去啦!”
紫籐呆住了,手中的豆莢散了一地。
田大勤的話打中了紫籐的要害。她整整一個下午,都像遭了霜的秋菠菜一樣,美萎蔫蔫地,總走神發呆。
機械地下意識地干完了應該干的許多活,她在黃昏時分,坐到了濃蔭密密的紫籐花棚下,望著西邊那一點點落下去又紅起來的如成蛋黃似的太陽,想起心事來。
沈源還沒回來。若是等到六點半他還不到,家裡就照常開飯。他近來常在外面億,有時還要忙到深更半夜的。
他是一吃了午餐就出去的。日本宣布投降不到一個星期,上海就冒出了一大批“敵偽財產接收委員會”、“資源委員會”、f地下工作者接收機關”之類的組織。他每天都接到好幾個電話,有的稱他是“抗敵英雄”,請他加入“委員會”,協助甚至參與“接收”,有的卻在電話裡痛罵他是“與日本人狼狽為奸”的漢奸,命令他凍結一應資產,老實等待接收,否則將“嚴懲不貸”。他預感到一場風暴即將襲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回家,他幾乎都泡在外面,在實業界的幾個同行、朋友間探聽消息,謀劃出路,晚間則在臥室裡結算帳務、造表制冊地忙。前後不過一個星期,他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無所事事、外出只是孵咖啡室、回家便拾攝花園、晚上總來紫籐小屋裡消磨時光的沈源了。或者也可以這麼說他:他又重新成為當年那個雄心勃勃重建“華申”時的、挽了袖子忙進忙出的沈老板了。
他這麼忙著,紫籐怎麼再能去給他添麻煩?
可是田大勤的話,卻總在耳邊響著:
“你也該想想你自己了!你怎麼一點也不為你自己想一想?”
“你們的事,快瞞不下去了!”
呵是的,大勤哥說的是對的。
怎麼沒想過?想過的。而且還是跟他一起想過辦法。那時候他還不像這幾天這麼忙。可是,想不出好辦法來呀!
當年親見親聞的、把李可心折騰得死去活來的難題,如今落到自己頭上來了!
“我大概……大概有了。”雖然還沒有李可心那種反應,但紫籐還是可以確認,而且不能不告訴他了。
“真的?”他又驚又喜,更緊地抱住了她,“真能?真有?我真會有自己的孩子?……”
紫籐無聲地點著頭,只想哭。
“啊,我可以做父親了!我有自己的孩子了!紫籐紫籐,謝謝你,我太謝謝你了!……”他不停地吻著她,“我聽了你的話,好心得了好報了!是的是的,我得了好報了!”
紫籐知道他指的是當初聽了她的懇求,或者說是勸告,寬恕可心,善待澤紹,雖然勉強,但還是維持了家庭的原狀。她知道他的狂喜和感激,都是發自心底的。
說起來他有過兩個女人,說起來他有風流放蕩的壞名聲,但他對女人實在是多麼無知、多麼生疏,並且因為這無知和生疏,曾經是多麼地無能呵!
那第一天晚上,他竟然對什麼是處女一無所知!
他被一聲抑制不住的痛叫和緊接著的鮮血,嚇得馬上就軟癱了。他後來說他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因了她,他方大徹大悟了那兩個女人都早已失了貞操。
他是那麼珍愛她。他在床上會久久地撫愛她,吻她,一寸一寸地吮吸她,然後就心滿意足地離去,離開那布滿了花花草草的小屋。他很少干那事。應該說很少干成了那事。他對她說,跟你這麼做,我覺得是對不起你,因為我跟別人也做過。一想到我曾經與兩個不完全屬於我的、與別人分享著的女人做過的事,要在一個完全屬於我的,她全身心給我、我也願全身心給她的女人那裡重演,我就如同被抽了筋剝了皮一樣,無力無神無興趣無耐心失去了全部能力。紫籐紫籐,他常常絕望地說,其實我跟田大勤也差不了多少的了,沈家到了我這一代,看樣子是要絕了戶了。
“紫籐,我該怎麼謝謝你啊!”他小心地用闊大的手掌撫著她依然平板板緊繃繃的肚子,“我這輩子一定要娶你為妻,堂堂正正地娶你為妻!我們會有這一天的,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她的憂慮、擔心、犯罪感,在他的撫愛、狂喜、感激、許諾之中,統統化解成了她對他和對他的孩子的義不容辭的責任感!
曾經萌生過的、學了李可心的樣也去醫院摘除心病的念頭,僅只一晃便從此無影無蹤。
她一定要為他生下他自己的孩子!
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她茫然。
不是沒想過辦法。想過的,而且與他一起想過。
“我跟她離了!”他說,“讓她帶了……帶了她的兒子,走!”
“這怎麼行!我決不!”
“我付贍養費!她要多少我給多少!”
“不!她受不了!醫生說過的,再不能讓她經受刺激了!還有澤餛,往後……孩子可憐哪!”
“紫籐,你……唉,那麼,委屈你,我另外給你導一個住處……租下來買下來都可以……”
“天哪,這算什麼……”
“紫籐,沒別的路可走……要不,到香港去?”
“我怕。我一個人到那邊……我還不會說廣東話……你說過的,不會廣東話寸步難行……”
“那還是留上海。我去物色房子。”
“不,等等……反正還看不出來。再說,這裡許多活兒,也少不了我呀!”
他捧住她的臉,久久凝視她,自言自語著:“是的是的。這個花園,少不了你。這裡應該是你的家。只是要委屈你了,紫籐!
她不明白他有什麼打算。他竟然開始忙著設計起花園來,而且馬上就動工改建了。
這一忙就又忙了個把月。
然後他就被拋進了另一個大忙特忙的大漩渦,終日為他的“華申”奔忙起來。
她不怨他,不逼他,不干擾他。她知道他等這一天等了八年了!
可是——“快瞞不下去啦!”大勤的話是對的。
惡心和嘔吐已經開始襲來,而且,臉上竟顯出兩塊對稱的黑
大勤一定是看見了這黑斑!
沈源晚飯前匆匆趕回。按慣例,他與可心、澤組在餐廳吃,紫籐、田大勤、福平、英仙聚在廚房裡。但沈家規矩雖嚴,吃食上倒素來不刻薄下人。財大氣粗,不必在乎一口飯。福平每做一個菜,只要勻得出來,總是分成兩份。放在精致的配套的瓷盤裡的,由紫籐端到餐廳去,其余的,用粗碗盛了,留於廚房大家共享。近幾年日本人搞“配給”,菜餚緊張了些,福平才略微分了粗細兩種,下人吃得略差了些。
今日晚飯裡,有一份用紫籐種的新鮮蠶豆剝出豆板來,加上福平自己聘的雪裡茨鹹菜,再加幾片鹹肉所做成的湯,又濃又香,平時是李可心最喜歡,也是紫籐最愛吃的。不料那紫籐端了一大海碗湯進入餐廳,讓那氣味迎面一熏,胃裡的酸水一下子就泛了上來。她使勁忍住,一張平時紅通通的臉剎那間就白得如紙一般,人佝僂著,手也發了抖。大碗放在餐桌時,湯水星星點點地濺到了桌布上。面無人色的紫籐屏著氣抬起頭,透過迷迷蒙蒙的淚眼,一下就看見了李可心冷冷的目光,如同當年那只匿名包袱裡的兩把寒光閃閃的刺刀,直直地刺向她,她連忙慌不擇路地逃了出去。
紫籐的那種抽動了全身的痙攣,竟如同一塊石子扔進池塘般在沈源的臉上蕩開了波紋。他的眉頭和嘴角也一下子都皺了起來,甚至在餐桌前還欠了欠身子,好像馬上也要跟著沖出去一樣。
英仙替代了紫籐摻進後面一道炒菜,李可心開口問道:“怎麼了,紫籐?”
英仙說:“在花園裡嘔吐呢!嘔得一塌糊塗!”
餐桌另一頭的沈源喝道:“沒看見在吃飯嗎?胡說什麼!”
英仙趕緊追走。
不料那五歲的澤娘卻又說:“籐姨生病了,昨天也嘔了,嘔了。”
沈源瞪圓了眼珠打斷了他:“教過你多少次了?餐桌上少說廢話!怎麼總也記不住?”
澤餛吃了一嚇,一粒米飯嗆進氣管,咳得滿臉都是眼淚鼻涕。
李可心站起身,拍著兒子的後背,倒也並不發火,只是慢條斯理地教訓著兒子:
“別慌別慌,跟你不相干的事慌什麼呀?管自吃你的飯……好好,沒事了!何必慌呢!”
沈源雖然覺得她那話裡有話,但看看她的臉色,卻平和安穩得很,只好低下頭,管自吃自己的飯,心裡卻死死地惦著那花園裡嘔得死去活來的紫籐。
“糟了,”他想,“盡忙著跑在外頭,疏忽了這回事了!明天一定先到外面去租一間房間,找個老媽子,安頓好了她……然後再跟她i”他斜眼又看一眼李可心,“好好談一談……”
沈源並非毫無心計之人。對於如何解決紫籐懷了孕這個問題,他早已有了打算。上海灘上,不乏娶見房太太的先例,不要說像他這樣有相當資產的大廠主,便是一般的小店小老板,甚至普通平頭百姓,有了老婆之後再加個把外室的,也多得是。不說別人,那位開玻璃器皿廠的老世伯,都七十來歲了,就擁有大小三個太太,那種沒娶進家門來的養在外頭的還不算。別人使得,他沈源又有什麼使不得的?
更何況看紫籐的意思,總是對她那“可心姐”、“小澤鯰”,甚至“大勤哥”牽腸掛肚的,這也捨不得,那也放心不下,不像是願意離開沈家花園、另立門戶的樣子。
而千手不動的李可心,也一日離不開紫籐呢!
那麼一個花園裡,既留下李可心,又養住紫籐,既在道義上對得起受不得刺激的正房妻子,又在感情上保住了為自己生兒育女偽心愛的女人,並且在規格上讓這個本來屬於丫頭的女人升一級當個二房太太,豈不兩全其美?
問題是這兩個女人育不肯呢?
這要看到沒到火候,沈源想。生性溫順的紫籐這一面比較容易講得通。討厭的是李可心,神經病若是發作起來是要天翻地覆不得安寧的。但若是讓她明白木已成舟,並且冷靜地考慮一下她自己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特別是不帶刺激地點一點她與張宗元以往的關系,近幾年中的藕斷絲連,軟性地逼迫她就范,恐怕也不一定是難事。
沈源在等待著攤牌和談判的機會。
沈源並且開始為實現自己設計好的生活藍圖作准備,於是便創作出了改建花園和增設臥房的設計平面圖。
他只是沒料到曝光的時刻來得這麼快,這麼早。
李可心是過來人。李可心早就看出了蛛絲馬跡。
沈源似乎有點過於寬宏大量了。他在她出院之後表現出來的豁達、無謂,或者叫灑脫,或者叫忍讓,或者叫大度,或者叫遲鈍,都帶著一種非沈源原有的、從旁人那裡沾染了過來的氣息。這種氣息本屬於誰,李可心剛才在飯桌上終於准確地捕捉到了,不是別人,正是紫籐。
沈源似乎有點太過於心滿意足了。心滿意足的人才會寬宏大量。剛滿三十的人,竟就發了福。油光光的一張胖臉,以一種志得意滿的表情漠視著她,陣視著澤餛,好像一個大腹便便的施粥廠的老板,在救濟著一對卑賤無奈的難民母子。這種滿足感得意感從何而來?被他視作身家性命的“畢申”牲了“日”了,屁顛顛跑來跑去張羅著的香港分廠八字也不成一撇,他本應該如以前那樣,沉著臉,悶著頭,一面孔苦苦尋找出路而又鑽入死胡同無路可走的樣子的。可是不,這二、三年來,他的每個毛孔裡都貯滿了深深的滿足。那麼是誰,賜給了他這種滿足?李可心在飯桌上見到紫籐突然發作的那種痙攣,看到了比傳電還快的沈源那種抑制不住的慌張和痛惜,也終於找到了答案了!
找到了答案,再回過頭來想想以往的想不通的問題,所有的問題都成了驗證答案的證據。
怪不得他如此冷漠地不計較她和張宗元的私情!
怪不得他對她曾經有過的、身為一個男人都會有的親情和欲望,竟會如此干淨徹底地蕩然無存!
怪不得他只要有紫籐在場,就會對她和她的兒子格外隨和寬容,那張大闊臉上甚至還彌滿了春日陽光般的笑容!
怪不得有幾天晚上,他忘了關閉衛生間裡的他那邊的門,而她又正巧要入內,從他那半開半閉的門縫望過去,竟見到他在穿衣著褲地好像要出門去會客!;怪不得有一天早晨,不,應該說後來也還有過秘只是偶然地早起,而且偶然地去花園,竟然瞥見他從花園西頭悠閒自如地甩手走來,那種輕松,那種愉悅,那種滿足,明明白白地掛在臉上,她李可心現在回想起來,都還是歷歷在目!
李可心的心裡,突然漲滿了一種濃烈的酸意和一種尖銳的恨意。
她覺得自己那片窄窄小小的心房,被這酸意侵蝕得一塊塊地剝落了下來,被這恨意找割得滴出了血來。
她破例讓澤餛寫完了一張大措就下樓去找英仙和紫籐玩。平時她卻是還要讓兒子背出一首唐詩,然後再讓他走出這間臥房的。“告訴紫籐,”她對兒子說,“今夜不要她到我這兒來了。你玩到十點鍾,回來睡覺!”
“Thankyou,Mand”兒子喜形於色,非常自覺地用英語說著,規規矩矩走了出去。李可心一手主持的嚴格的教養,使他一切舉止都絕對符合大少爺身份。只是一到了門口,他就奔跑起來。坐在室內的李可心不但聽到了他在走廊上的蹦跳聲,甚至還聽見他不是走下樓梯,而是騎在槱木做成的樓梯狀手上滑將下去的。
李可心的眼睛裡,滿溢出了淚水。
她隨手關了房裡的大燈,只留下床頭邊那盞幽幽的台燈,繼續著剛才的思緒。
兒子,你面臨了危險、挑戰、暗害呢!而所有的危險、挑戰和暗害,都來自於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你的所謂“籐姨”,這個陰險的、不要臉的、卑劣的、不知什麼時候勾引上了主子而等待著有朝一日坐上主干婆的交椅,從主人那裡分一壞羹的下賤的丫頭紫籐!
豈但是分一杯羹!
她顯然是懷了孕了,而且懷了沈源的孩子,沈氏的正宗骨血!
而澤紹,呵澤餛,澤眼是張宗元的兒子。
誰不清楚這一點?沈源、紫籐、張宗元、我李可心,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沈家大少爺澤餛,身上流的其實並不是沈家門的血液。
紫籐紫籐,你好狠!你得到的不僅是沈源而且還有沈源的嫡系後代,而且還有沈氏家族的真正繼承權,而且還將取我李可心而代之,成為沈家花園的真正的太太!
李可心渾身都燥熱起來。那盞泛出淡藍色光的壁燈如一具火爐般烤著她,她一伸手就拉滅了那開關。
眼前一片陰暗,李可心方才覺得自己那顆心跳得安穩了些。
怪不得沈源擴大了底層那臥房!
怪不得沈源大興土木,改建了花園!
怪不得他還在營建“兒童樂園”,要在那國裡塔滑梯、架翹翹板!
他在准備著自己的婚事,而且,而且要讓紫籐安營扎寨,為他生兒育女,綿延後代!
幾年前他為了迎娶她李可心,不也是這麼興沖沖樂滋滋不辭辛勞精心策劃過的嗎?
我在乎你嗎?你這蠢頭台胞文理不通一身商人市儈氣的沈源!也就是那種丫頭老媽子,才與你這種人相配!
可是我在乎沈太太這位置!我在乎沈家花園,我在乎沈氏的偌大家產!我是為了這一切,才捨了宗元,捨了那早上六點鍾從上海開出的火車票,踏進杏花樓那婚宴大廳的!我作了如此犧牲而得到的一切,我豈能拱手輕捨與他人!
李可心咬著牙關,捏著拳頭,霍地站了起來。
門虛掩著,沈源只用手指輕輕一點,就開了。
他在門口呆了一呆,連忙三步並作兩步撲了過去。
床上赫然疊著一大一小兩個包袱。被褥已經卷了起來,露出了白白的床板。
“你想干什麼?”沈源一把樓住呆坐在床沿上的紫籐,用一只手掌胡亂地揩抹著她臉上的淚水,“你干什麼你?你什麼也不許干!你木能走,你不能離開我!你怎麼敢不跟我商量一下,就……”他暴怒地站立起來,一把拉起紫籐,先是把兩只包袱扔下地,然後就如同推開一卷畫軸似地把那已經卷起的被褥一下子就抖開了。也不管那抖開了的被子有多麼凌亂,他返身抓住紫籐把她按倒在床上,自己則緊緊地壓了上去。
聽見紫籐輕輕地呻吟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抬起了自己的腹部。
“糟糕糟糕!”他說著,整個身子傾斜過去,閃開到紫籐的一側,並且騰出一只手,輕輕地撫著紫籐的小腹,“壓著你了?疼嗎?是我不好,我不好……”
他的手掌觸摸到了一個小小的硬塊。一陣感動的顫栗傳遍了他的全身。他吻著紫籐濕滴滴的臉,不明白那是自己的淚還是紫籐的淚。
“我不能讓你走!你不能離開這個……這個紫籐花園1這裡是你的家!你要在這裡生下我的孩子來!……”
“我也不想走……”紫籐便咽著開了口。
沈源猛地跳起身來。“那你這是干什麼?”他一腳踢開床邊那只小包袱,“你怎麼能想得出這一招,你就想這麼偷偷跑掉?”
“我……我沒有別的辦法……”
“你胡說!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我早就打算好了!你就留在這裡,你就是我的人了……”
“不不不,”紫籐兩手捂住了臉,“可心姐一定已經看出來了
“看出來就看出來!我明天一早就去跟她說,我告訴她,我要娶紫籐,我已經娶了紫籐了……”
“她受不了的。”
“我管不了!她受不了也是她活該!她怎麼就沒想過我受得了更不了?她跟那張……”
“不說不說,我們自己……我們自己也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了
“胡說!我是堂堂沈老板,我可以喜歡我自己喜歡的女人,誰也管不著!她要是不樂意,她可以帶了她的兒子,滾出這家花園……
“天哪,我還是該走……傷天害理呵……”
沈源坐到床沿,兩手捧住紫籐的臉;“沒別的路可走了,紫籐!我明天就去跟她談判。只要她不予干涉’,她還可以接著當她的沈太太。只是要委屈你了,紫籐,答應我,好好留下來,那句臥房是為你備的—”
“不不,我還是住這裡……”
“好,你答應不走了?你得向我保證!”
“不不,可心姐不會答應的……”
一個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
“對,我不答應。”
穿著一身白色睡衣的、瘦瘦高高的、整張臉都因為背向月光而顯得漆黑一片的李可心,像個索命的白無常鬼一般,直立在敞開的門口。
李可心是尾隨了沈源來到偏樓上的紫籐小屋的。
如同觀看一場有聲電影般,她從頭至尾看見並且聽見了這一切。
沈源的謀劃不出她所料。
紫籐的打算出走倒是在意外。但她既不驚訝,也不感動。丫頭胚子,識相點早就該這麼做了。
沈源如遭雷擊般僵立在那裡了,而那個做出千嬌百媚的小樣兒來的紫籐,也像中了定身法,只是睜大了驚恐萬狀的眼,癱在床上起不了身了。
李可心感到一種惡作劇般的莫名的快感,禁不住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裡的狂笑。
“哈哈哈哈——”她笑著說,但並不離開她所倚著的門框,“沈源沈源,你可讓我活活地拿住了!你身為‘華申’廠主,社會名流,居然在家裡與太太的貼身丫頭偷雞摸狗,勾搭成奸,還私下密謀要驅逐妻兒,越陽代原,這條桃色新聞一旦上了報,可真能轟動上海一陣子了!何必明天再找我談什麼判呢?不必談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李可心決不會接受你沈源的那麼妥善那麼四平八穩那麼令你稱心如意的安排。這沈家花園裡的太太,我李可心是做定了,任誰也休想分一塊地皮分一把交椅分一點名份去!更不用說什麼攆了我走找個誰來替代!聽著,我今天還可以把話全說透了:你不是抄過我的抽斗大櫥書架寫字台了嗎?你以為你抓著了我的什麼把柄,可以據此迫我就范,讓你為所欲為了嗎?哈哈,你打錯了算盤了!你不妨哪天再去翻一翻,什麼也沒有了,一丁點兒的證據也沒有了,鐵板打針地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太,沈澤姐是你們沈家的骨血了,你想誣陷你的妻兒以達到喜新厭舊目的的借口一點也找不到了!而你呢?你傷風敗俗先好後娶的證據卻是大活人一個!”她指著在床角瑟縮成一團的紫籐,“你若要逼我太甚,上法院接受記者采訪,搞社會大曝光,她肚子裡的孩子,就足以說明一切!”
她說完就掉頭而去,留下空空的門框。
沈家花園裡的三個人都一夜沒合眼。但於思百慮、千謀萬算,都不曾也不能思慮到、謀算到第二天降臨到他們頭上來的命運。
天尚未大亮。大鐵門外從遠而近響起的警笛聲,突然在門口冥然而止了,須臾間大鐵門就被拍得山響,而幾乎是與此同時,開向弄堂的小邊門也被逐得如擊鼓一般的了。曾經在幾年前經歷過“七十六號”特工人員搜捕趙媽兒子那場驚嚇的李可心,剎那間就飛走了一切關於如何保住沈太太一氏當政局面的各種思想,先是一把拖住給驚醒過來撲向了她的兒子,接著馬上就急促地接起床頭邊的那枚電鈴來。電鈴是通向紫籐房間的。
那邊紫籐早已從小床上一躍而起,並且穿好外衣外褲了。沈源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不知道。她只記得她痛哭了許久,什麼也沒想明白、想妥當就傳在他寬厚的胸間睡著了。她被敲門聲所驚醒,跳起身時看見了地下兩個包袱,第一個反應是把它們都推進了床底下。緊接著是電鈴急促地響了。她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她連奔帶跑地沖出房門,奔下窄窄的水泥樓梯,撲向紅樓。她也一樣記起了幾年前的那一幕。紅樓裡的李可心和小澤餛是經不起驚嚇的,她想著。那個倚在門框上黑著臉的狠異常如鬼一般的李可心,一下子就從她的心上逐擊退出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在紅樓門口她撞上了邊系著紐扣邊往外沖的小英仙。小丫頭手上還提著一個臉盆。
“失火了?”她的聲音裡帶著沒完全醒過來的粘滯,“救火車來了?”
紫籐一把抓住她:“上樓去!管好少爺!”
他們倆剛進了李可心的臥房,花園西首的小木門就已經被撞開了。正想去開門的田大勤伸開了臂膀,攔住了為首一個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干什麼干什麼?”
那警察一把推開田大勤,往身後一揮手:“進!留一個把門,不許任何人進出1”
田大勤還想攔,那警察立即用普根指住了他:“滾開!你個雞巴漢奸!”
足有十幾個黑衣警察一湧而進,直撲紅樓。
睡得死死的沈源因為緊閉了臥室門,驚醒過來時已經聽見了這十幾個警察踢增隊撥中奔跑上樓的腳步聲。還沒等他醒悟過來,門被乒地一下推開了;兩個持槍的黑衣警察一左一右閃在門的兩邊,倒好像怕這穿著睡衣的沈源端了機槍去給他們一梭子似地。沈源完全是莫名其妙,捧著兩手,呆立在自己的床邊。他的腳下沒穿襪子,只來得及踩住那雙絨布的拖鞋。
福平雖然以最快的速度撲向大鐵門並且開了鎖,但沖進來一個軍官模樣的大漢還是揚手給了他一耳光:“聾啦?狗雜種的漢奸!這半天才來開m”
福平被打得昏頭昏腦,一個趔趄退後了好幾步。大門被兩個身背步槍的兵立嘩啦啦地推向兩邊。一輛警車峻地一下沖進了花園。
沈源被套上了手銬,推摸出了他那臥室後,方才徹底地清醒過來。他雙腳用力蹬住地板,肩膀還抵住了牆壁,在走廊上大聲抗議遭:
“你們憑什麼抓人?你們要帶我到哪裡去?你們不說清楚,我決不跟你們走!”
他死死抵住了不肯走開的地方,正是李可心的臥室門口。門大敞著,幾個兵士正將房內的紅木家具一件件往外搬,房裡傳出撞碎了玻璃跌碎了瓶子的聲音。還有紫籐的抗爭著爭奪著什麼東西的聲音。沈源的喊叫傳進房裡,紫籐馬上就沖了出來。她一見沈源雙手被緊緊銬住,一左一右兩個警察正在死命地推操他,便不顧一切地撞了上去,左一下右一下地還真就撞開了那兩個猝不及防的小警察。然後她就大聲喊道:
“青天白日下你們怎麼就胡亂抓人呀!我們盼天盼地好不容易盼了你們中央軍來,來了就這麼抓人搶人哪!這還有沒有王法啦!”
為首那個警察頭目一伸胳膊就把紫籐推到牆邊,凶神惡煞地用手槍指住紫籐的胸膛:“娘賣x的小娘們嘴就這麼凶?你是什麼人?”
沈源慌忙用套了手銬的雙手去擋那槍口:“別、別,她……她是我太太……”
“太太?”那黑臉大漢上下打量著紫籐,又扭頭望望門大敞著的李可心的臥室,看見了縮在床邊摟住了澤組的李可心和英仙,那橫眉立目的大臉上頓時湧出了放蕩的笑容:
“啊哈,大大小小三個老婆呀?怪不得都說漢姆發了國難財呢,就你這麼一個漢奸雞巴就占了三個女人!喂!”他用槍口頂了一下紫籐的臉,“告訴你,我們是林滬警備司令部的,奉命逮捕大漢奸沈源,接收他的全部財產,別說抓了他,還可以抓你!別說接收這點兒破爛家伙,還可以把你,啊哈,還有裡面兩個,統統都接收了去!滾開I”他又伸出那條邦硬的胳膊,一把抓住紫籐,將她扔向李可心臥房,“不朕開老子以妨礙公務拒捕罪就地斃了你!”
紫籐撞向門框,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沈源見她還要撲上來,指道。“紫籐,不要過來!我跟他走,你管好家裡!……”
紫籐卻說:“等等!總得讓人家穿上衣服再走吧!還講不講理啦?”她手腳飛快地截住一個滿懷抱著一大堆衣服、從沈源臥房出來的警察,從他懷裡三兩下就抽出了一件西裝,一條西褲,然後先把上衣技到沈源身上,再蹲下身子,一個褲腿一個褲腿地幫他穿好,最後系好了腰扣、門襟扣,自己則禁不住抽抽搐搐地哭了起來。那大黑臉警察並不阻撓,倒反而蠻有興趣地看著紫籐的動作,還歪頭瞅瞅紫籐滿面淚水,末了“嗤”地一聲笑了:
“娘的你這漢奸倒是好福氣,養個小姐們又能干又體貼呢!”
沈源乘機要求道:“能不能讓我跟……眼裡面的人再說兩句?”
“操你媽還真的得寸進尺了!你三宮六院一個一個磨蹭下來,要到幾時?”
紫籐不管他答應不答應,大聲朝屋裡喊:“可心姐!可心姐你快過來呀,讓你說句話呢!”
“媽的還‘讓你說句話’呢!”那黑臉又笑,倒也不再催逼:“我什麼時候讓了?這小姐們!”
李可心拖了渾餛,急忙跑了過來。
“可心,”沈源掉了眼淚,說,“我有什麼過失,都請你原諒了
李可心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搖頭。
“你當心身體!”沈源接著說,“沒什麼大事的,我一定馬上就可以回來……這件事,恐怕又得……又得麻煩張宗元了……我估計是唐茂源在搗鬼。你讓張宗元出面,找
律師去,他清楚整個過程。”
李可心一個勁地點著頭。
“澤餛,來,親親我!”沈源說著,彎腰把頭伸向澤娘。
澤娘一下子捧住沈源的臉頰,說:“爸爸你不是漢奸,不是漢奸,”
沈源強忍住又要湧出的眼淚,喊了一聲:“好兒子!”然後挺直腰,對李可心說:
“可心我求你了,不要趕走紫籐!只要你留下她,不管我是生是死,是一輩子在牢裡還是馬上就回來,我永遠不提往事,永遠認澤餛是我兒子!你答應我!可心!”
李可心仍然不能發出一聲,只是點著頭。
“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黑臉警察終於失去了全部耐心,揮動起手裡的論來,“快他媽走!”
沈源被推搡著,一邊走下已經被卷走了猩紅地毯的螺旋形樓梯,一邊扭頭沖上面喊:
“紫籐,都拜托你了!……”
逮捕沈源並查抄沈氏家產,是湖滬警備司令部與“資源委員會”的聯合行動。那“資源委員會”號稱從屬於中央行政院,實際上只是在行政院裡呈文掛了個號,裡面十幾個委員都是久住上海的,與行政院的大小官員有點親戚幫派瓜葛的不法商賈。其中一位就是曾因銷售贗品“白龍”牌水泥而被沈源告倒了出過洋相的唐茂源。這位專營建材的商號老板,因妻舅娶了與朱子文家有點遠親的一位女子,抗戰臨近結束時,就讓妻舅“通關節、走路子”,覓得了一頂“資源委員會委員”的桂冠。一方面出於對滬上最大的、設備最新最先進的“華申”的垂涎,一方面因了對六、七年前那場敗訴耿耿於懷,他在那“委員會”內一手做成了將沈源列入“與日偽合作生產並銷售軍用產品”之漢好名單的動作。沈源一旦入圍,後面的挨抓挨抄便是很自然的了。
負責執行逮捕的警察們接到命令歡欣鼓舞,行動自覺而神速。還有什麼活兒比抓一個肥肥的手無縛雞之力的老板更安全輕松而愉快呢?還有什麼地方比這類老板的家宅花園高樓洋房更讓他們在執將任務時賞心悅目兼而有利於中飽私囊呢?況且,剪除漢奸、懲辦國賊,又是手持正義之劍大快民心之舉。於是那正陷於沈宅內部愛呀恨呀內室呀外歡呀親骨肉呀私生兒呀亂成一團糟之糾葛中的沈源,在毫無思想准備的情況下,穿了睡衣著了拖鞋就很檔入了獄,整個沈家花園則被搶掠一空。所有的家具,無論中式西式,紅木大理石,寫字台梳妝台沙發籐椅,統統搬走,連大廳裡那盞維多利亞式大吊燈,也被拆了下來裝上了大卡車。李可心的房裡,經紫籐拼命力爭,三個女人一個小孩都死坐在床上不肯挪窩,才留下了一架大床。而紫籐的小屋裡,頭天晚上打點好了的行李,兩個一大一小的包袱,盡管都是些粗布衣褲,因為拎起來方便,竟也給抄去扔上了大卡車裝上走了。
這架大床,是抵死也不能讓搬走的,紫籐心內明白。李可心的所有私房積累,包括從娘家帶來的,後來娘家敗落後清點余產兌換出來的,進入沈宅後掌管家政積蓄下來的,上輩沈老太太傳下來的,統統部藏在這床上。那紅木大床,有一頭是空心的,若抽去一塊帶有凹槽的木板,內裡便是一個小櫥子。李可心的全部家當,都在這櫥內。李可心把東西藏進部小櫥,素來是避開任何人的,包括紫籐,但紫籐卻知道。那年頭的紅木大床,大多是這個結構,當初在石路時,李可心就喜歡把自己的小零小碎東西往那個角落裡放。
紫籐在竄過花園、撲向紅樓時,已經瞥見田大勤邊披衣邊走向偏門,那胖胖的福平,則只穿了一件背心光著膀子,奔向被砸得吹呢直響的大鐵門。雖然未曾預料到這場浩劫來得如此慘烈,但紫籐還是馬上意識到務必保住摟上那兩位最脆弱的一大一小沈家人員,還有便是為李可心所掌握的,她自以為可據此立於不敗之地,而實際上最容易遭受偷搶拐騙乃至於一掃而空的金銀財寶貨幣現款。或許是在石路小小綢布店裡出生長成的緣故,李可心即使當成了“華申”水泥廠的大老板娘、花園洋房的家主婆,卻總是不能接受沈源的金融支配觀念,不相信銀行,不相信投資入股,而習慣於將現金貨幣黃貨銀洋抓在自己手中,藏到自家認為最保險的地方去。這種栽醫方法,其實只是防君子,並防不了小人,更防不了明火執仗的搶掠,紫籐明白。而今天這東西兩扇門同時響起的夾擊式的重錘響擂,明擺著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的;
紫籐沖入李可心的臥房,只見幾個鍾頭前在她小屋裡兀然而立的如狼似虎如鬼似魔的李可心,已經緊緊抱住了縮在她懷裡的澤餛,母子倆渾如一雙綿羊,擠在那張紅木大床上,好不可憐相。紫籐進房,不待安慰,也難以解釋,只是向李可心伸出手,低聲喊:
“快,有什麼東西,最要緊的,我來藏!”
李可心增頭借腦地問:“是不是……還是七十六號?”
紫籐哭笑不得地回答:“差不多吧!……你的床上,不保險!我已經想了一個好地方!快!”
李可心一把推開澤餛,翻身伏向裡床,抽了板,伸手摸出一個布包,一個皮制小企,又捧出一個方方的極精致的首飾盤來。紫籐這當地已經從書櫥下方拉出一張油紙,三下兩下地把這幾樣沉甸甸的東西包了起來。李可心還想再摸再掏,但紫籐已經聽見花園裡人聲車聲向紅樓迅速迫近了,她說了一聲:“來不及了,先藏了這些再說!”挾了油紙包就向那衛生間跑去。
“還有!還有!”李可心喊。
“插上板!英仙你抱住澤餛!都坐在床上不要動!”紫籐說著,閃身進了衛生間。
她將油紙包放進了抽水馬桶的水箱裡。
她只來得及將濕滴滴的雙手在自己褲子上揩干,跑回李可心身邊,幾個兵了已經沖進了臥房。
所有的紅木家具,包括一架德國造的電風扇,一座英國造的自鳴鍾,甚至連澤跟小時候睡的搖籃床,他平時玩的玩具汽車小腳踏車,統統被“接收”了。
紫籐為留下那張大床死死纏住了那指揮著搬家具的軍官。
“天快冷了。”她哀告道,“給我們留下一張床吧,不然我們三個女的一個小孩都得睡地板了!”
“地板?”那軍官毫不動心,“有地板睡夠不錯了,老子在前線抗戰時,稻草鋪也覓不著!”
紫籐望了望他一個左手上套著的三個金戒指,馬上轉了口氣;“老總您是何必呢,搬了這張床去又不能搬到你自己家睡,還不是統統要交上去肥了別人嗎?”她說著,趁幾個兵丁正奮力抬出那架大櫥,三兩下就摘下了自己的耳環,塞給那軍官,低聲說:“給家裡太太玩玩吧!”
那軍官望望手中這對細細巧巧的小東西,“哼”了一聲:“打發要飯的?”
“不不,還有還有!”紫籐說著,趕緊走到李可心身邊,不由分說就櫓下了她的一個翡翠戒,順手又脫了小澤餛吊在手腕上的一個小金木魚,一並遞給了軍官。
有兩個兵了走向了大床,那軍官一揮手就把他們制止住了:“行了行了,這床給她們留下了!誰家沒個妻兒老小?”
張宗元以沈太太李可心之代理人的名義,為解救沈源而多方奔走,一個月下來卻毫無成效。沈源將自己的“華申”租賃給日本人,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而水泥乃軍用物質,這又是常識,因此沈源在日中兩國交戰期間為虎作倀充當漢奸的罪名足可坐實了。張宗元盡管費盡口舌說明“租賃”實乃被迫,並出示當初他與沈源絞盡腦汁合謀設計出來的、隱含了被迫之意的“租賃合約”,特別指出那“第一條條款”足以說明“華申”早已被軍管即被侵占,“租賃”僅只是一種名義上的更換,也全然無用。張沈兩人過高估計了白紙黑字的作用,尚未悟透讀書人的一丁點心計在亂世爭斗中輕如鴻毛屁事不頂的道理,結果當年那一番殫精竭慮煞費苦心統統都是白費力氣。而那位真與日本人合作過的“資源委員會”的委員唐茂源,卻不知怎麼地竟又與市黨部的主任吳紹滿掛上了鉤,成了這位副市長、社會局局長家裡的座上客,很快就被任命為已接收之“敵產”——“華申水泥廠”的經理,伊然坐了從日僑管理處抄來的一輛“福特”車,去地處龍華的“華申”主持財產清點和恢復開工諸事務了。
沈源在獄中得知了這一情況,氣得死去活來,當即傳出話,讓張宗元備齊當年與唐茂源對簿公堂的一應文件資料,狀告這位真正的漢奸。張宗元奉命照辦,還將紫籐當年收集的資料剪報作為旁證材料要了去。但狀紙寫好卻投遞無門。拒絕審理的理由一律是“經濟糾紛,已告終結,舊帳不能新算。”而這一著卻又進一步得罪了那倚仗了當朝權勢而不可一世的唐茂源。他進而向湖滬警備司令部以及負責審理沈源案的市級法院舉報道,“沈源多次往返於滬港兩地,並曾去過日據台灣某地,有從屬於日本間諜的機關之嫌疑。”這麼一來,沈源的案情更復雜化,告唐不成且不說,原本屬於經濟實業上的“投敵行為”又攪和上了政治問題,沈源不久就被獼滬司令部解送進提籃橋正式牢房,只等著公開審理定罪量刑了。
那唐茂源誣陷沈源之舉雖居心叵測而且是捕風捉影,卻也並非無中生有。沈源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後,的確去過幾次香港。前期除了籌辦“華申”分廠之外,他還參與了買賣土地房產以及股票金融活動,後期香港淪陷,他主要是去港提取銀行存款利息、收回債金等,因為到了那一階段,沈家花園裡的一應開支,除了動用積蓄之外,已無其他經濟來源了。及至公元一九四三年底,他從香港出發,的確去了一趟台灣。他早就想去那邊一次了。一位水泥業的同行告訴他說,台東宜蘭地區,盛產石灰石,又近海,地處基隆與蘇澳兩大港口之間,是開設水泥廠的天然良地。沈源向香港的日本軍部領了通行證,去台灣考察了三天。其間差點被台灣的日本當局當成“間諜”,在宜蘭看守所裡坐了半天硬石凳。但不枉此行,他帶回了宜蘭地區的一把粘土和一塊石灰巖,回了上海沈家花園,在自己臥室裡作了簡易的化學試驗,發現那位水泥同行的話果然並非訛傳,宜蘭那塊地方的確是個可以最少投資獲取最大利潤的寶地。他決定靜候良機,一旦時局穩定了,再著手把事業發展到那邊去。他哪裡會料到,這台灣一行,還差點成了坐實他罪名的又一證據!
禍不單行。那邊沈源尚身系囹圄,被當作萬人唾罵的“漢奸”候審待判,這邊為他奔走的張宗元卻又在一日深夜被一輛警車捉了去。他的妻子慧珠抱了小兒子小滬,在念中學的大兒子張魯陪同下t如沒頭蒼蠅般幾乎跑遍上海的警察局看守所,方才打聽到他是因為翻譯過幾本“宣傳共黨理論”的書,而且還參與籌建一個什麼秘密組織,有礙“建設和平民主新局面”而被捕的。
張魯跑到沈家花園去報告噩耗。他的寄娘李可心聞訊當即昏厥過去,倒也不是偏心於誰所以更忍受不了打擊,而是馬上意識到了張宗元這場官司吃得比沈源的那場官司更重,更難擺脫,恐怕也更險惡了些。紫籐和田大勤兩人,又是指人中,又是徐萬金油,好不容易才把她弄醒了過來。紫籐真擔心她的神經抵擋不住,殊不料一個人一旦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就會千百倍地自覺增強自己的神經強度,李可心蘇醒過來後,兩目炯炯發亮,先是看看干兒子小魯,再望望紫籐田見其粗的腰身,繼而又將田大勤上下打量了一番,弄得室內幾個人都又莫名其妙又暗暗擔心又好不自在。末了,李可心開了口了:
“紫籐,拿五千法幣給小魯,別苦了他們母子倆了!”
紫籐“哎”了一聲,大松了一口氣,連忙轉到全室僅留的那件大家具——紅木床的一邊,抽板、伸手、摸出一個紙包來。
在解開紙包點錢時,紫籐抬頭說道:
“米又漲價了。一擔九千元,還是昨天的價。”
李可心沉吟了一下,說:“那就點一萬出來。”
小魯由紫籐暗下樓去了,李可心減住了也想出門的田大勤:“你等等,我問你幾句話。”
田大勤回身垂手站住,望著李可心。
“這個家裡,”李可心卻不看他,顧自望著窗外,慢條斯理地說;“你是呆得最久的一個,也是心裡什麼都明白的一個。你什麼都知道,當然也看見了紫籐的身孕……”
田大勤不吭聲,面無表情。
“你清楚她懷的是誰的孩子。”李可心冷冰冰地繼續說下去,“你也清楚如今這沈家門裡的局勢。沈源會判個什麼刑,誰也說不上來,本來指望張宗元活動活動,沒料到他自己也。……”她領了一頓,又說,“這就是說,這沈家花園裡,再留下紫籐,恐怕是很難的了
田大勤悶悶地開口道:“太太……”
“你聽我說下去!”李可心一揮手,制止住了田大勤,“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心疼她,要留她,不願意讓她離開,是不是?”她突然笑了一笑,那笑容裡摻和著一種淒慘冷寂甚至嫉妒,“你們都很疼愛她,她雖然是個丫頭,實在倒也很有福氣呢!”她語氣一轉,一下子又變得如石塊一般硬且冰冷了,“可是,沈家如今是樹倒猢猻散了,整個花園都成了空架子了,廠也沒有了,廠主也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總不成還留下一個懷著名不正言不順的私孩子的丫頭來吧?
“太太,”田大勤堅決地打斷了李可心的話,“老爺臨走吩咐過的,無論如何要留下她來,而且……您也是答應了的!”
“我答應了,”李可心依然不看他,如夢囈般自言自語地,“是的,我答應過。他說我少不了她,我想我也是的。其實還是他少不了她,他要她等著他回來,為他生兒育女的……”
“太太,”田大勤抖著聲音說,“老爺這官司,不知打到什麼時候才是個了呀,紫籐這麼能干,你怎麼能少得了她呢,留下她吧……”
李可心猛地回過頭,兩眼直盯住了田大勤。
“留她可以。”她說,“你肯不肯娶她?”
“什,什麼?”田大勤大吃一驚,張口結舌了。
“你們倆結婚。”李可心一字一句地說,“她的孩子姓你的姓,姓田,你們倆,就永遠留在這個家裡了。”
“這……這…老爺…老爺怎麼……”
“我明天就去探監。他自身難保,不會不同意這個辦法。也只有這個辦法,才能留下紫籐。”
“那—…哪紫籐……”
“後天讓她去見沈源,讓他親口對她說。”
“我……我不能……”
“你不要她?嫌棄了?啊哈……”
“不不。我要…可是我不能,……”
“那麼,過幾天我讓她走。按辭退英仙和福平的尺寸,略多些吧,付雙倍的,讓她回鄉下老家去。”
“太太,我娶她。只要她肯。”田大勤斷然決然地說。
誰也沒有料到局勢會這麼快地發生戲劇性的逆轉。本以為在劫難逃的沈源,只在牢裡蹲了三個多月,就無罪並釋,返回了沈家花園。
非但釋放了他,還抓起了唐茂源。
知曉內情的人都明白,那是因為唐茂源燒香燒錯了廟,他所投靠的市黨部主任吳紹滿倒了台了。先是吳紹滿“接收”了當年汪偽政府財政部稅務署長邵式軍的別墅,後來邵式軍的老婆向行政院遞交訴呈,吳紹撤被政敵抓住了把柄而且又爭斗不過,終於反被查抄,並被迫辭去了副市長和社會局局長的職務。吳一失勢,眾噗羅作鳥獸散,唐茂源已經“接收”到的工廠、房屋、福特汽車,乃至於一個汪偽人員的年輕美貌的小老婆,又成了另一批“接收”大員垂涎的對象。也正巧,其時中央政府正式委派從重慶飛來的一批接收大員中,有一個當年與沈源的父親沈淵熟識的大官,名叫林繼庸的。他在沈淵被炸死前不久剛接受過沈宅的熱情款待,沈淵死後他還在內遷政府的報紙上寫過一篇悼文。到了上海後,他對“華申”的情況特別關注了些,聞知沈源入獄,便向有關方面打了點招呼。各種因素集合起來,唐茂源當年與日偽勾結、銷售日制贗品“白龍”水泥的老帳又被重新清算,那頂“漢奸”帽子即刻從沈源頭上摘下,戴到了他的頭上。負責執行逮捕並查抄命令的軍方警方人員一樣歡欣鼓舞嚴肅認真地沖進了地處霞飛路西頭的唐宅,唐茂源人進提籃橋,一應家產亦統統改了別人的姓,有的則進了拍賣公司等候拍賣。
沈源返回家園時,紫籐已由李可心做主,也是經了自以為永無翻身之日的沈源的同意,嫁給了一田大勤。所謂嫁娶,其實只是將田大勤的鋪蓋,從偏門邊的平房小屋,移進了紫籐的偏樓二層,一張小床,改成了五尺寬的雙人大木板床。李可心很慷慨,盡管是在那樣艱難的時日裡,她還是為這一對新夫妻置辦了裡外三層新的兩床被褥,除大床外,還添置了一個杉木五斗櫥,兩個方凳,一個夜壺箱。當年堆滿花花草草好似個花圃暖房的小屋,儼然是一戶小小的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