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作興……”
“不作興到你房間?”
“不……不……”
“你房裡有什麼?不作興讓我看?”
“什麼呀……’,
“傻丫頭!”沈源一步跨到了紫籐面前。“我看見你那本報紙簿了!你的剪報簿!”
紫籐漲紅了臉卻並不畏懼地抬起了頭:“報紙,都……本來都打算扔了的……我想,老爺以後會有用……”
“紫籐紫籐,你個小傻瓜!”沈源伸出兩臂,捉住了紫籐的肩膀,“別解釋!別在老爺面前耍小聰明!我領情了呢!我領你情了,我的小紫籐!”
他一使勁,一下子就把紫籐的身子擁進了自己的懷裡。
紫籐一點也沒有掙扎。她像是被一顆子彈擊中了心髒。
李可心緊緊地抱住張宗元,好似一松手,他就會遁走、會消失、會從此找不見覓不著無影無蹤了似地。
張宗元在她的臂彎裡沉沉地睡著。
李可心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撫著他的一頭短發。硬硬的短發輕觸著她的手掌,那麻酥酥的感覺,延續著剛才那一場傾心相愛的激情和滿足。
嶄新的棕繃床挺直而有彈性,薄薄的夾被蓋在身上爽滑而輕軟。床頭的磨砂燈泡裡灑下輕柔的光。窗口不臨街面,窗下是一條小弄堂,因而根本聽不見那市中心的喧鬧。房內顯得安寧而靜溫。
從相識到相愛,多少年了?從真正相愛相擁到現在,多少年了?李可心迷迷蒙蒙地想著。為什麼每次相聚,都這麼讓人沉醉,每次相擁,都這麼讓人感到新鮮?李可心問著自己。
她望不夠地望著自己臂彎裡的張宗元,深深地吸嗅著他身上的她非常熟悉的氣息。
他累了。他被那該死的沈源支使得又瘦去了一廓!僅只是因為他有錢,而他沒錢!他是老板,而他是受雇傭的一個代理人!什麼狗頭官司,活活折磨人折磨了整整一年!他的本來就是長條形的面龐,如今兩顆削進,下巴竟也顯得尖了,小了。他的兩邊太陽穴也凹陷了下去,像兩個對稱的坑。他的耳廓薄薄的,泛著黃色。一望而知是疲勞過了度!謝天謝地,那件事總算結束了,他可以松口氣了!
結束了?是的,判了。沈源贏了。全仗了他。沒有他,你沈源能贏?木頭木腦笨嘴笨舌交際狹窄、懼官怯貴而且還拙於行文走筆,想打贏官司?心比天高,力比紙薄,僅只是投胎投准了地方,投進了家財萬貫的沈家花園而已!
李可心疼惜地吻了吻張宗元那薄薄的黃焦焦的耳朵。
張宗元墓地張開眼睛。那眼睛裡布滿了通紅的血絲。
“到點了?”他問。
李可心感到有一把尖刀往自己的心裡扎來。她用手指輕輕撫著她的眼皮,回答他:“早著呢,再睡一會兒,我會喊醒你的。”
張宗元含糊地哼了一聲,把他那剃了平頂的碩大的腦袋更深地理進李可心的頸窩,很快又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李可心在那些根根直立的黑發中,看見了幾根白絲。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說了什麼?是的,他問了一句“到點了嗎?”
他惦記著那班半夜十二點開出的火車!
他惦記著要回家去!
他惦記著他的妻兒,他要去接他們到上海來!接他們到這裡來,到這間房間裡來!
他要從此結束了浪跡天涯的單身漢生活。他要閻家團聚了!團聚到這間經她李可心精心拾掇好了的房裡來!
盡管這本來就是共同商量好了的、合力設計好了的、雙方都心平氣和地絕對理智地安排好了的、也是為了更久遠更安全地保存兩人的感情和關系的一步棋,可是她李可心,一俟見了張宗元真的捏起了那枚棋子往楚河漢界殺去,她依然心如刀絞。
她無聲地啜泣起來。
她忙了整整一個下午。
她將這兩間一套一的朝西前廂房布置一新,整理得如同新房一樣。
房間是沈源同意了她的建議,花了五根小黃魚則金條的代價訂了下來,作為對張宗元一年來辛苦奔走同時又兼任李可心之英文教師的酬勞的。
按照她的設計,裡外兩間房,以日本式的玻璃拉門間隔了開來。所有的玻璃,都采用小方格的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門框漆成了淺綠色,與牆壁塗料的顏色完全一致,天花板保持乳白色。吊燈壁燈則還是選了以綠色為主調的。並非有意,但也不是完全無意,兩間房間的色彩,取用了綠葉白花的玉蘭樹的基調。張宗元很早就說過,可心可心你真美,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玉蘭樹呢!
當然不是她自己動手。她雇了人來裝修。裝修在半個多月前就完成了。然後她訂購了一套家具,顏色也是淺綠色的,鑲有白色的邊框。她花了兩倍於通常價格的錢,指定了顏色和式樣。一周前,也就是愛德華打電話到沈宅來,通知說開庭判決在即之後,她指揮著搬運工,將家具搬進了房間。
之後連續幾天,她為室內的一應生活用具而奔忙。她總是先讓田大勤開車送她到石路,然後叫他回去,說是不用車了。田大勤走後,她讓那已轉到李家來幫傭的阿晶陪了自己去大馬路、霞飛路。她出錢出主意,阿晶出力氣,好似螞蟻搬家田鼠藏糧似地往那山東路上的三樓朝西前廂房裡運送各種各樣的東西:被單、褥子、棉花胎、枕芯枕套、煤球爐、鍋碗瓢盆,馬桶腳盆、茶壺熱水瓶、甚至還有小孩子用的書包鉛筆盒子。她算計著,張宗元的天津兒子小魯,應該是讀小學四、五年級了。
她毫不吝惜地動用由她掌管的沈氏家財。
她心甘情願地為張宗元北迎家小出力,為他人作嫁衣裳。
沈家上上下下沒人知道這一切。
李家老少卻都心裡有數,包括阿晶。
李步正夫婦倆由女兒嫁人沈家花園後立即神經大發作而頓開茅塞,恍然大悟了前前後後的各種蛛絲馬跡。老兩口擔著心事滿懷愧疚又恨又怒卻又不敢聲張,唯一的最佳表現只能是假裝糊塗,作向來糊塗且糊塗到底狀。他倆聽得懂那寶貝女兒精神失常時哼哼卿卿呼喚著“元,元”的乃是此“元”非他“源”。但既然那沈源都認了帳,又何須他倆去遮掩?暗地裡他倆只是慶幸上帝遮掩得好,狸貓換太子神不知鬼不覺。他倆恨透了那位道貌岸然卻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張宗元。恨雖恨,當面又不能發作。一發作豈不說明了他倆已了然一切,了然一切卻還將女兒嫁與沈家,他倆成了什麼東西了?沒辦法,依然只好奉行鄭板橋的“難得糊塗”政策,偶爾與那位可心嫁後不再登李家門卻成沈家座上客的張宗元邂逅相遇,依然只好客客氣氣以禮相待。及至可心病愈,他老兩口更是無可奈她何了。這寶貝女兒生下沈澤鯤,立時立刻從羞於言辭的閨閣小姐變成了精明強干的老板太太。她處事決斷、語言簡捷、神態冷漠,那氣勢本來在家當小姐時因為恃寵撒嬌就夠壓倒爹娘的了,如今則更由於身為富豪主婦而凌厲萬分,回了娘家一張口就是命令口吻,說一不二。她公然約了張宗元到石路娘家的二樓後廂房來相會。她把自己當年做姑娘時的那間閨房變成了她與他幽會的密室。她讓那個阿晶代替了紫籐的位置,在她的房門口客堂間裡為她站崗放哨。她掏錢在自己的密室裡裝了電話,與張宗元相聚夠了,一個電話打回沈家,就可以吩咐田大勤開車來接她回沈家花園。李氏夫婦敢怒敢怕而不敢言,虛虛假假地裝作相信了李可心來此向張宗元學習英文的鬼話。傻蛋不是壞蛋,養了這等女兒的李氏夫婦寧可承認自己是一對大傻瓜。
至於那阿晶,則是李可心在冷眼觀察、並精心考察了一段時間之後,當機立斷地從沈家調往李家的一枚棋子。她長得雖然清秀俏麗,但性格絕對內向,好似生來就是啞巴,有時可以整天不發一聲。這個破落地主的女兒非常貪小,給予木多就可以使她感激涕零。她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狗,喂過幾頓便認准了主子願從此報效門下。她而且有著非常聰明的勢利眼,懂得在眾多的主子中唯有討好哪一個才能獲得最有效的收益,所以在沈家幫傭的那段時間裡,她事事時時處處都隨著可心的眼色轉,最得李可心之心了。她的勢利恰對心懷鬼胎的李可心有用。她很快作出決定,將這位很會做各色飯菜的廚娘轉讓給自己的娘家。作為一種特殊的報酬,她支付給她兩倍於在沈家時的傭金。在第一次當了她的面將張宗元關進後廂房,並且囑咐她“任誰也不許進來打擾”的那一天,她塞給她一副小小的金耳環。那是李可心從她的婆母那兒承繼下來的滿滿一盒幾大格金銀首飾中,隨手撿了出來的。這一些雞零狗碎的小東西,沈家內宅經幾代積累不知怎麼搞的會收集了這麼多。李可心盡管精於經濟,也懶得去清點,只曉得那只最上一層的小抽斗塞得鼓鼓的,即便抓走一把,似乎也不見會淺了許多。而那阿晶,在接過這兩顆小金粒子時,兩只眼睛,竟就興奮得如同夜貓子般,從裡往外冒綠光了。
盡管自此後阿晶便死心塌地,但今日下午,李可心還是不想用她。她到了石路後,吩咐田大勤用車送自己的娘,同時帶上阿晶,到龍華去燒香。這是幾天前就安排好了的。李太太近年得了更年期後的婦女病,停了多年的經忽又卷土重來,淋漓不清,嚇得她一面吃藥打針,一面臨時抱佛腳,成了個很虔誠的佛門弟子,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大馬路上的紅廟和海格路頭的靜安寺裡去燒住香,點兒對蠟燭。近期聽說龍華的菩薩靈,她早就念叨著要去參拜了。
一行人!臨走時,李可心遞給田大勤幾張鈔票,吩咐道;
“燒完香,你們三個就在龍華吃頓素齋。不必急急忙忙趕回來。車不要回麥棋路,我晚上十點鍾要用。十點整,到山東路張先生的新居樓下,揪幾下喇叭就可以了。我送張先生去火車站。”
“是。”田大勤應著,接過鈔票時眼皮也不抬一抬。這個太太主意大得很,按她的吩咐做去就可以了,田大勤已經習慣。
偏偏那李太太多嘴,一面背起黃布香袋,一面還問:
“那麼你呢?一個下午你干什麼?”
問出了口她自覺實在多余。斜轉了眼睛看女兒,只見虹L臉若冰霜,眉頭緊皺,連忙就補了幾句,力圖挽救過失:
“你就在家好了!你爸去常熟,今天不會回來的……”
這番關懷更是顯得惡形惡狀,純粹地成了為西門慶和潘金蓮拉皮條的王婆了。田大勤忙忙地鑽進駕駛室,阿晶一臉尷尬地偷覷著李可心的面色。李太太也意會到了自己的弄巧成拙。唯有李可心卻略歪了嘴角冷冷一笑,告訴她媽:
“我也不在家。我去山東路。張先生幫我們打贏了官司,我須得前去面謝,同時跟他討論一下日後在哪裡謀職的問題。大勤,”她對著駕駛室說,“十點整,山東路,不要忘了!”
對於這個沈家的老司機老花匠家養傭工,她始終防著一腳,所有冠冕堂皇的話,都是說給他聽的。
目送汽車開走,她直奔山東路。
她用鑰匙啟開門,進入了那一套彌滿了新木器油漆氣味的房間。:
她點燃了早已備好的奇南香。
房內像個倉庫一樣。
棕繃床光溜溜地擱在床架上。大堆床上用品疊在沙發上,高高地搖搖欲墜。嶄新的痰盂茶壺馬桶和飯鍋不分彼此地聚在屋角。西曬的陽光斜射進來,滿房間的熱供氣。
李可心推開窗,拉上窗簾,放進了新鮮空氣,擋住了那剛入秋依然熱辣辣的陽光。
她開天辟地第一次,親自動手整理房間,這間不屬於她的、從訂下那天起就言明了是專供張宗元接了妻兒來安家立業的房間。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率先拎起了那只紅漆馬桶。她覺得應該先把這件東西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上去。她拎了它在原地轉了幾個圈。最後還是決不定放到哪裡為妥。然後她放下了它。端起了那幾個疊在一起的大小鋼精鍋。她想起來了!靠門一邊有個碗櫥,應該是可以放進這幾個鍋去的。果不其然,鍋們找到了它們的合適位置。有了這麼一次成功,李可心信心倍增。她從自己的手提袋裡取出一塊手絹,抹去了額上的汗,開始動手鋪起床來。
她依稀記得紫籐說過,一間房間看上去整潔不整潔,最要緊是一張床,床亂了,整個房間就沒有了方寸了。紫籐每天到她的臥房來,第一件事就是鋪床疊被。
她從沙發上取過一條被單,展開,抖向那毛拉拉的棕繃床。
被單卷起了一個角,她繞過去,把它拉平。
可是被單鋪斜了,在那床上形成了一個菱形,其怪無比。
她只好又重新鋪過。
好不容易方方正正地蓋住了那棕床,她又覺得異樣。仔細想一想,知道自己犯了個癱序上的大錯誤:那被單怎能直接上棕床呢?應該先鋪上一條棉服褥子才對嗎!
於是又只好從頭來過。
自小千手不動的李可心,艱難備至地做著當年的奶媽紫籐她娘、後來的丫頭紫籐所做的鋪床疊被的苦力活。
她心甘情願。
她氣喘吁吁。她大汗淋漓。她一遍遍做著無用功,百折而不撓。她未曾為自己准備過婚床,卻在此為張宗元准備著喬遷團聚之房。
她發狂似地在這一套一的房間裡轉著,干著。她很聰明,很快就在操作中習慣了操作這一切。銷完床,她將枕芯塞進枕套,而且像紫籐一樣將一對枕頭都拍拍松,讓它們並排並坐於床頭。她還將繡花床罩覆上了床。她一下子醒悟到這馬桶應該置於床腳跟。她還沒疏忽了那床頭落地燈,將一只磨砂燈泡擰進了插頭。沙發上的大堆用品都上了床,她為沙發的靠背和扶手鋪上了勾花的線織墊布。漂亮的、整潔的新房!完全就是一間新婚用房了!
窗簾外的陽光只剩下一線余輝。
響起了敲門聲。
張宗元如約抵達。
田大勤載了神色木然的李可心回沈家花園去。
他從反光鏡裡觀察她,明白自己的擔心不是多余的——一聲汽笛聲響,火車輪子不光帶走了那張先生,也帶走了這位沈太太的魂靈。
田大勤是換了她走出車.她的,好似挨一捆冬天從花園的幾株落葉喬木上修剪下來的枯枝。
田大勤對沈太太失卻了魂靈後會有什麼後果記憶猶新。那一次是她的人嫁了過去,魂靈卻留在了石路;這一次呢,卻是魂兒向北去了,留在“福特”車裡的只是一段肉。
田大勤心裡又氣恨她,又可憐她。
她防范得再緊再嚴密也沒用,田大勤對她和張宗元的關系一清二楚。
如果說過去只是猜測,只是推斷,那麼剛才在北火車站站台上,那輛開往天津去的列車車廂門口,李可心的失魂落魄生離死別之狀,就是一次坐實了。
田大勤外表粗夯、識字不多,但一顆心又細膩又敏感,與張李兩人隔了幾丈遠,他靠在一根木柱邊上,只消冷眼旁觀把目光閃過去幾次,就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李可心送張宗元北上迎接妻兒時的淒苦、無奈、矛盾和悲切了。
太不可思議了!田大勤邊開車邊想著。
這是個多麼要強的女人啊!她那張尖尖的、蒼白的、終日不帶一絲笑容的臉,平時夠讓人望而生畏的。她要麼不開口,一開口,那語調就又快又尖,主意一定,任誰都難以改變。沈家花園裡的趙媽,盡管是先朝遺臣,但見了她就像耗子見了貓似的。紫籐呢?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處處事事看著她的眼色行事,而且,雖然肯定明白她與張宗元的曖昧關系——家養丫頭,好似《西廂記》裡的紅娘似地,什麼不知道?可是幾次明明暗暗地探問她,她都守口如瓶,避而不談,狡黠得像只小狐狸。她對這位“大表姐”,畏懼忠心得也真是夠可以的了。
可是此刻的李可心,卻如一段木樁子似地,豎在福特車的後座上,大大地睜著雙眼,茫然無神空無一物。
就這個樣子把她拉回去?她會不會又像一年多前一樣,神神鬼鬼癡癡癲癲地鬧得沈家花園上上下下全都寢食不安?
前面的一輛“祥生”出租車突然停住了,田水勤趕緊踩下剎車。
這裡是泥城橋地段,即便是十二點鍾半夜三更,也是人多車多亂糟糟的。
好像是出了什麼事。人行道上的人有的在抱頭鼠竄,連奔帶跑或者閃進店鋪。也有喜歡湊熱鬧的,逆潮流而進,忙忙地想往前去看個究竟。田大勤開了駕駛室的車門,一腳跨出,伸頭向前望去。借著夜上海輝煌的路燈和店面霓虹燈光,他看見前方的馬路正中,好像是橫臥了一個人,旁邊還有一攤殷紅的鮮血。
“什麼事?”他問那位同樣也伸出半個身子來的“祥生”出租車司機。
“七十六號!”那司機簡捷地回答。
田大勤趕緊縮回駕駛室。這“七十六號”是汪精衛設立梵皇渡路76號裡的一個特務機關,專門暗殺抗日人士,上海人早已“談76色變”了。看樣子又有哪一位忠義之人遭了毒手,田大勤憤憤地想。
他扭回頭,想把這突如其來的阻滯告訴李可心,免得她心焦。可是一見她那木然不動的神色,連忙把話咽了下去。
這位太太,此刻便有個七十六號的特務用槍堵住了她,她大概也會無動於衷置若罔聞的罷!
田大勤卻能急中生智。他乘著車輛阻塞之機,干脆讓汽車熄了火,減低了車內的噪聲。然後他回過頭,沖李可心說:
“太太……”
太太眼皮也不朝他眨一眨。
“張先生謀職的事……張先生……”
李可心的眼珠馬上轉動了起來,咬緊的牙關也松了:“張先生?……
他怎麼了?”
“張先生謀職的事,已經解決了。”田大勤盡量讓自己的口齒清晰些,“我中午去接老爺時,聽見他跟大東書局的董老板說定了,讓張先生在編譯所,當個編輯。”
“大東書局?”
“對,就在山東路四馬路口。轉彎角上,屋頂有座雙層寶塔的。”
“編輯?”
“對。外文編輯。老爺向那董老板拍了胸保證,說張先生英文好得刮刮叫的。”
李可心微微笑了。她不再搭腔,只是將目光轉向車窗外,只一瞥,她就收回目光,皺起了眉頭,沖田大勤發了火:
“怎麼搞的,停在這裡干什麼?”
“前面堵塞了。”
“繞開呀!”李可心說,“怎麼這麼笨!”
田大勤深深地吁了口氣,又差點笑出聲來。這位太太,終於讓他救活了。
“沈源沒有料到,在花園裡曾一度軟癱在他懷裡,任由他忘情地把吻蓋滿了整張年青飽滿的小圓臉、任由他抱得緊緊地幾乎要勒死了她的紫籐,到了晚飯之後,竟這麼斷然決然地拒絕了他。
晚飯做得很精美。代替阿晶的廚師胖子福平雖然年紀不大,卻會做得一手好萊。中式西式都拿手。他脾氣很倔,自信得很,只愛聽好話,不樂意聽批評。偏偏李可心的嘴非常疙瘩,每頓總要挑剔些毛病出來,嫌鹹嫌淡嫌生嫌熟,弄得那體重一百八十磅的福平嘴上雖不敢反抗,心裡卻不服氣不痛快得很。要不是看著沈源比較好伺候,沈家主人統共三名,加上幾個下人,不多不復雜,工錢又不太低,他早就不會給這李可心再干下去了。心裡不順,做的菜有時倒也真的發揮不出水平來,照李可心的說法是“越弄越沒長進,天生憨大一個!”但若要李可心不在——她常常回娘家去,這福平就會去了顧慮,少了拘束,水平超常發揮,把那普通的飯菜花樣翻得像杏花樓的宴席或者德大西菜館紅房子的英法大菜一樣。今天晚上他知道李可心又去了石路,賽似摘了他頭上的緊箍咒,猴子般忽發奇想,弄了一桌的“餐宴”上來。剛入秋,蟹腳並不硬,他卻專門跑了一趟十六鋪碼頭,覓得了好幾斤偏偏就是大熱天裡長膏生黃的“六月黃”,一個個用細繩捆住了爪子,上蒸籠猛火蒸熟,然後用大腰子白瓷盆擺齊了,鮮紅澄亮地端上桌來。
“今天什麼日子呀,福平?”沈源踏進餐廳時,望見長條形抽木餐桌上紅是紅、白是白、熟蟹一個個彈眼落睛地,禁不住詫異地問了。他總也記不住各種節日,特別是農歷的那些節氣,但知道每逢那些日子,廚房裡總會弄些花樣的。
“嘿嘿,好日子,”胖廚子搓著手說,“老爺的官司打贏了,慶祝慶祝!”
“你怎麼知道的?”沈源笑了。
“聽紫籐說的。好幾天前就告訴我們了,是今天開庭。”
一旁正擺著碗碟的趙媽接了口:“也真不容易啊!日本人勢頭正旺著呢,我們還偏偏讓他們輸了!這可跟平常日子裡的小官司不一般呢!”
沈源詫異地看了看趙媽。這位在沈宅干了幾十年的老媽子,平時從不在主人面前多言多語,且不說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是足不出戶,對政局時局一竅不通,就算她多多少少耳邊刮進了什麼是是非非,她也是嚴格信守沈家上輩的規矩:不許下人參與議論主人的一應事務的。如今這是怎麼了?連趙媽,也對沈家“華申”的這一訴訟事端,心如明鏡了如指掌了!
沈源禁不住扭過頭去,又看了看紫籐。她剛把小沈澤鯤放進一個特制的坐椅中去。這坐椅是田大勤設計並自己動手做成的。分上下兩層,上層讓小沈澤鯤坐,下層讓他潤腳,高高的如同一個皇帝的寶座。紫籐正在把一條圍延給沈澤鯤系上脖子。
她面無表情。
不,應該說是她表情極不自然。她始終沒抬起頭來看他。她的臉比平常日子更紅了,在明亮的燈光映照下,光滑滋潤鮮艷得好像剛上過妝似的。她一改平時的總愛呢呢喃喃哄著小沈澤鯤的習慣,竟閉緊了她那厚厚的嘴唇,一言不發。經了下午在花園裡的一幕,她窘迫得很呢!
沈源真想笑出聲來。這小丫頭,太當真了!沒做什麼呀,不過是抱抱你,吻吻你,若在國外,無非是社交場上的慣行禮節而已!連撫摸都不肯,那麼堅決地擋住了我的手,這小丫頭!若是瑪麗,不待我動手,她自己就會動手了!便是可心,新婚那一夜,也是何等默契!有文化有知識與沒文化沒知識畢竟不同!
沈源甚至看到,紫籐那長長的睫毛,如簾子般厚厚地掛在眼前的睫毛上,竟閃爍著些許晶瑩的淚花了。
他莫名地起了一種沖動,喊住了正打算退出餐廳的福平:
“福平,菜都在桌面上了?”
“對。天熱,不必現炒,都上桌了,還要添?’!
“不不,足夠了!”沈源招招手,“解了你的圍裙,上桌!”
“不不,這怎麼行!”
沈家向來的規矩是,下人不上主人的台面,另外在廚房開飯的。
“慶祝慶祝嘛!”沈源笑著又向趙媽說,“趙媽,一起來!”
“不不不……”
“紫籐!”沈源喊,“你也別去管沈澤鯤了,給他只蟹腳讓他吃去!開一瓶白蘭地!”
“哎!”紫籐一下子活了轉來,馬上轉身走向一側牆上的酒櫃。
“罪過罪過,”趙媽說,“我們還是……”
“趙媽,福平,還要我給你們端椅子嗎?”
“哪能呢!”胖廚師倒也豪放,“趙媽,恭敬不如從命,坐呀!”
“噗!”紫籐啟開了白蘭地酒瓶的瓶蓋。酒勁極足,一股氣體帶了酒液沖了出來,噴了紫籐一頭一臉。紫籐“哎呀”一下,像條淋濕的小狗使勁甩著自己的頭,那兩條粗粗短短的辮子竟如搖鼓鳴似地左右扇了開來。
沈源放聲大笑起來。
他許久沒這麼笑過了。
晚飯後他干什麼都沒了心思。
他到花園裡散了一會步。他在那株下午剛栽下的小紫籐前仁立許久,源俄的月色下他忽然看見了一幅景象;這紫籐愈長愈粗,愈長愈高,枝枝蔓蔓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竟就如同一把大傘,庇蔭了大半個沈家花園!他眨了眨眼,那圖象才倏忽消失。他禁不住啞然失笑,明白自己在晚餐桌上,多喝了幾口白蘭地!
他踱向紫籐住著的偏樓。一片漆黑。那窗卻洞開著,有一片窗簾在飄動。裡面滿栽著鮮花異草呢!床頭櫥裡,有一本精心剪貼的報紙簿。他想到此,禁不住又無聲地笑了起來。
她一定還在可心的臥室裡哄澤鰱入睡,然後讓他睡進那架小床,自己則在床邊守著。可心不回來,她不會離去的。
他不知不覺地向紅樓走去,進門斗,入大廳,上螺旋梯,徑直走到了那臥室門口。
他抬起手臂,卻又放下了。既不能嚇著了她,也不能嚇著了沈澤鯤呀!
他折向西側自己的臥房,進了門。
寫字桌上攤著許多文件。“華申”一案雖了,善後事宜卻不少。本來,他是打算用一個晚上的時間,把一應事務整理清楚,訂出一個日程表來的。
但此刻,他只在那書桌前站了不到兩分鍾,馬上就把所有的文件一古腦兒格進了大抽斗。然後就動手整理起桌上的筆墨紙硯來。
為什麼要整理它們?他問自己。這間房間,從來也沒讓別人進來過,除了兼管整理此屋的田大勤。可心只進來過一次,那是婚前,他邀她進來小坐,把自鳴得意的漂亮臥室展示給她看。但後來她發了病了。病時及病後都決不進他的臥房。那間通向兩頭臥室的衛生間,雖然是兩人合用的,但左右兩扇門上都裝有插銷,無論是他,還是她,進了衛生間第一件事就是閂死了對方的門,亦即將對方拒之於門外,所以這本來兼作兩間臥室之通道的衛生間,完全失去了那兼有功能,純粹地成了供洗漱方便的衛生設施。沈源即便要去可心那兒看看兒子渾鰥,也是從那走廊上的正門出入的。
那麼為什麼要整理自己的臥室呢?整理了書桌不夠,還把沙發上的一件外套一條領帶塞進了壁櫥。豈但如此,竟還拉了拉床單,鋪平了兩塊枕巾。沈源覺得自己的頭上和預子上都冒出了一層細汗。
既然有汗,那就該洗一洗自己了。他取出幾件內衣褲,進了衛生間。
他看了一眼那邊那扇門上的插銷。
不管它!他想著。他開了水龍頭,而並不把那扇門閂死。
溫熱的水洗去了酒氣和汗氣,卻並沒有洗去他的謀劃和決心。
我要紫籐!他仰臉承受著嘩嘩灑下的水流在心裡喊著,我要她!我一定要她!我馬上就要她!憑什麼我不能要她?憑什麼我就應該為她——可心,這個只有發了癲狂時才肯要我,一旦清醒了就視我為洪水猛獸,鄙薄我如糞土的女人守節?憑什麼?
小沈澤鯤睡得不很安穩,老在動手動腳。
紫籐輕輕地搖晃著他那可以左右搖動的小床,嘴裡哼著催眠曲,顧自想著心事。
李可心去送張宗元了。那火車是半夜十二點鍾開,她起碼要過了十二點半才能回來。
張先生此去是迎接家眷。他的家眷接到上海之後,可心姐大約可以消停些了吧?
人家有妻有兒的了,不是孤苦伶仃的單身漢了;你沈太太也是有夫有子的了,好好的一個老板太太,總該收了心安了魂好好過日子了吧?
如果真的這樣,一個張家,一個沈家,和和睦睦相處,客客氣氣來往,即使曾經有過一段荒唐,也就算是流逝過去了。就像大姨夫李步正,年青時跟這裡的沈老太太、沈源的媽,也好過一陣子,後來不也還是安安穩穩地各過各的日子,禮尚往來,一直到沈老太太閉了眼嗎?
紫籐希望人人都過得好,太太平平,不要弄得顛三倒四,自尋煩惱。
可是世界上的事,怎麼就總與她的願望相反,不盡如人意之處竟十有八九呢?
她恨自己。
何必呢?她責怪自己。賊頭狗腦地弄了一本剪貼簿出來!弄的時候,心地倒也坦然,無非是很關注、很擔心、後來又變成了很有興趣,幾乎成了習慣,好似守財奴天天都想往自己的小金庫裡貯點錢。一天不往那報紙簿上貼點什麼,一天的事就沒完成似的。及至今天被沈源發現了,這位兩眼黑漆漆、眼珠子亮得如燈泡似的老爺又毫不客氣地當面點穿了,甚而至於說出一句“我領情了”這樣的讓人心膽俱裂俱醉俱軟俱酥的話來,紫籐方才猛地醒悟到,自己身為一個下人、一個老頭、一個小姑娘,如此久長、如此執著、如此密切地暗中窺視著沈老板、沈家老爺、一個男人的私事公事家事,實在是有點出格了!
“我領你情了!我領了你的情了!”
那聲音,好似一直在身邊響著,震得她手腳都酥軟,兩須如同火燒,眼睛裡總想冒淚水出來!
他那麼忘情地公然在灼灼陽光下,在上有天下有地毫無遮攔的花園裡吻了她!他就不怕可心姐突然回來,田大勤突然回來,或者是福平和趙媽突然從紅樓裡走了出來嗎?
是的,他不怕。因為他是老爺。他是這裡的主人。
而我呢?我紫籐呢?紫籐只是一棵籐,一棵依了大樹才能往上攀援的籐,一棵栽在沈家花園靠了那塊肥上才能活下去的小紫籐!
紫籐的淚水滴落了下來。
她用手背擦了淚去。但那淚水竟像開了閉似地,淚淚直淌。紫籐想,反正這屋裡沒別人,讓它淌去吧,於是干脆就嗚咽了起來。
她生平第一次啟開回憶之門,那麼清醒地全面地審視了自己。
不記得爸爸了。只聽外婆說,爸爸去當兵了。當的什麼兵,誰也說不清楚。那年頭的兵,名號多得像“大樣綢布店”裡的呢絨綢緞,五花八門的。
爸一去不返。媽進上海城當了李家的傭人。
李家是遠親,待媽不錯。大小姐可心馬上就離不開溫和體貼又能干的媽了。媽一做就是幾年。
紫籐跟外婆在鄉下住。逢年過節媽回來,把工錢交給外婆,還為紫籐帶來可心姐穿不下了的穿膩了的衣服。紫籐是全村穿戴最漂亮的小姑娘。
可是有一天,紫籐跟一位比她大兩歲的小女孩子吵起來了,那女孩撒著嘴說:
“垃圾貨,全是拾垃圾的!”
紫籐不懂。沒指過垃圾呀,她想。村西頭有一塊荒地,上海城裡的垃圾車天天來,把垃圾堆在上面。常有過不下去的人去拾撿,可是紫籐從來也沒有去過呀,那地方,太臭了!
回家間外婆,外婆不吭聲。
可是第二天早晨,外婆不許紫籐穿戴那些漂漂亮亮的舊衣服了。外婆幫著她套上了家織布的衣褲,又硬又難看。
紫籐卻一下子就明白了,順從了。
如果說懂了事,就從那一天開始。
如果說更懂了事,是從進入李家第一天起。
外婆得了痢疾,活拉拉死了。媽來領她去上海。
坐了小火輪,坐了大汽車,一路上真開心啊!
那麼多的車,那麼多的人,那麼高的樓,那麼漂亮的店鋪,紫籐覺得自己是進了天堂。
然後進了弄堂,然後上了樓梯,然後站到了大姨媽大姨父的面前,聽媽的吩咐,乖乖地叫了他們倆。
媽牽了她的手,穿過陰森森的客堂間,彎起手指,輕輕地叩著後廂房的門。
“進來。”裡面傳出好聽的聲音。
“進門一定要先敲幾下,”媽關照她,“要守規矩,知道嗎?”
貌若天仙的可心姐坐在她的明亮的滿溢著香氣的閨房裡。
紫籐走到了她的書桌前。
這麼多的書,她想伸出手指摸一摸。
“別走近我!”可心幾乎是在喊,那雙好看的長長的秀盾一下子緊緊地湊成了幾乎一線。
紫籐嚇了一跳,不明白是為什麼。
“紫籐挺干淨的。”媽在賠著笑,“臨來上海,我剛給她洗了澡。 “
“頭發呢?”
“也洗了呢,用的是上海帶去的香肥皂。”
“肥皂能洗掉虱子?”十七歲的大小姐李可心始終不肯松開眉頭,“還留這麼長頭發!”
小紫籐頭發多,粗粗地編成一根,垂在腦後。
“去剃了。”可心說,扭回頭繼續看自己的書。
“是。”媽答著,拉著紫籐的小手,“馬上就去剪。”
“不是剪。”李可心頭也不抬,“是剃,剃光!”
“可心……”媽湖泊地,“小女孩呀……剪得短一些,行嗎?”
李可心卻不再開口了。
紫籐被領到了一個剃頭擔子前。
“我不嘛!不嘛!……”她用手抱著自己的腦袋。八歲的女孩子,已經懂得愛美了。
媽的眼裡汪著淚;“紫籐紫籐,你要不要跟媽在一起?……把你帶在身邊,還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呢?…喚得記住,你媽是傭人,你是傭人的女兒,小丫頭,木是小姐呀,不是小姐!……”
紫籐被剃了光頭。
紫籐知道自己從天堂跌進了地獄。
沈澤鯤突然“哇——”地一聲驚哭起來。
“噢——嗅喚——不哭不哭——”紫籐慌忙將他從小床上抱起,輕輕拍著,在房裡走動起來。
她抬起上臂,把自己的眼淚擦到自己的短袖袖口上。
沈澤鯤閉著眼睛,還在很傷心的抽噎著。
“這麼小的孩子,難道也做惡夢嗎?”紫籐抖動著他,想著。
走過那扇通往盥洗室的門時,她聽見了裡面嘩嘩響著的沖浴屍。
她連忙走開。
她的耳邊已不再回響他那句“我領情了”。她明白自己應該牢牢記住母親帶她剃去一頭烏發時的話:
“你是丫頭,你不是小姐呀,不是小姐!”
她臉上的淚水干了。
沈澤鯤安靜了下來,小腦袋軟軟地抵在她的胸上。
她把他輕悠悠地放回到了小床上。
她把那盞可以調光的落地台燈再擰暗了些。
她抬頭看了看那架座鍾。剛過十點。可心起碼還要再過一個來鍾頭才能回來。
她整理著她的書桌。有一本書的題名引起了她的注意。“新女性的出路在何方”。在何方?紫籐想。誰是“新女性”?紫籐又想。她覺得這兩個問題對她紫籐來說,未免都太遙遠太不著邊際大於已無涉了。她苦笑笑,不再去想,也不再去翻動那書,將它插上了案頭的小書架。
她突然感到了異樣。
盡管沈源拉開那扇通往可心臥室的門時,盡量放輕了手腳,而且還用力將那門往上提一把,免得那兩根鐵制的絞鏈直軸發出響聲;盡管沈源僅僅只是開了門,站在門框邊上,還沒挪動步子,紫籐卻一下子感覺到了。她感到自己背上像是射進了兩顆熱辣辣的子彈。
她猛地扭轉身子。
沈源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另一只手,指了指沈澤鯤的小床。
紫籐漲紅了臉。她明白沈源的意思:別吭聲,別驚醒了沈澤鯤。可是這只是表層的意思。下一層意思呢?若沒有幾小時前花園裡剛栽下一株小紫籐時發生的那一幕,紫籐決不會一腔的血全沖上了頭而如此驚慌失措。沈源每晚都要看一看小澤鰱,然後才回他自己臥室。他進入這間他妻子的臥室,有什麼可大驚小怪?
可是此刻,他不但跟她紫籐有過了那一幕,而且,他竟是從那扇通向他臥室的門裡,走出來的!
紫籐僵在書桌前,一動也不能動了。
沈源看出了她的驚恐。
看出了她的驚恐反而使他忍俊不禁。瑪麗也罷,可心也罷,都沒有這麼手足無措可憐巴巴如同面對一匹野狼的小羊羔般!沈源感到渾身都漲滿了力。他張開兩臂,不移動腳步,只勾動著手指,招呼紫籐過來。
紫籐咬住了嘴唇。
她的心裡升起了憤怒。憤怒壓倒了驚慌、恐懼、還有猛一見到他站在門邊、披著浴衣、臉上泛著和善的笑意時襲上心頭的一股感動和熱情。她看出了他彌滿在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上的得意、調侃、自信。他是多麼的自信啊!他清楚他是個主干、老板、沈家花園的老爺,而她,只是一個陪嫁丫頭、一個女傭人、一個吃著沈家的飯受著沈家的管的下人!他已經不是前幾個月裡工廠被日本人占了、商標被別人冒了、打官司又投訴無門的倒霉蛋了,他也不是幾個鍾頭前因為“我領了你的情”而情不自禁地擁住了她的自稱“阿源”的人!他此刻只是勾著手指頭,好似在呼著一條狗一只貓,打算給一點施捨,而且還那麼自信:這條狗,這只貓,一定會受寵若驚,撲到他的懷裡,去舔他的足跟。
她的眼前又一次閃過了那個鏡頭:她被按在那剃頭擔子前的小凳子上。她哀良地哭著,眼看著一大片一大片的長長的黑發掉落下來、掉落下來、墜到她的懷裡,飄向骯髒的地面。
“不,我決不!”紫籐喃喃地說著,不是往前,而是往後退縮著。
沈源微笑著搖了搖頭,垂下雙臂,向她走來。
“不!”紫籐差點喊出聲來。可是聲音在沖出雙唇前就剎住了。她看見了橫在走來的沈源與退縮著的自己之間的小床,看見了熟睡著的沈澤鯤。她下意識地也豎起了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前,另一只手,則指住了那架小床。
沈源停住了腳步。
幾乎是同時,紫籐的手,又指向了沈源身後那扇門、那扇敞開著的、通向他的臥室的門。
沈源笑了起來。他認為自己明白了紫籐的意思:紫籐叫他退回去,退回到他的那間臥室去。
可是這也只是表層的意思。下一層意思呢?如果沈源真正懂得了紫籐,他就不會產生這樣的誤解了:他以為,紫籐只是怕驚醒了沈澤鯤,或者說,紫籐只是擔心女主人會突然返回,所以讓他退回去,退到他的臥房去。只要退回到了他的臥房,紫籐自會乖乖地、心甘情願地、甚至是如願以償地,隨了他來!
他根本就沒想到,他一隱入那道門,還沒穿過那八步寬的衛生間,背後就傳來了重重的關門聲,繼而就是“啪”地一下。是門閂。紫籐把門插上了,堅決地、毫不猶豫地插上了。
沈源決定去香港。
他不能不暫避一段時間。
“華申”控告唐茂源等商戶經銷贗品“白龍”水泥一案剛了,那位駐於“華申”的日方軍管理代表小野田,就被調離了。調到哪裡去了,誰也不清楚,只是在某一天早上,“華申”裡的職員工人都發現,小野田就此不見,換了一個滿臉橫肉、剃了光頭、留了仁丹胡子、手裡還牽著一條大狼狗的矮胖子日本人“軍代表”。他的名字是龜田太郎,純粹的回式姓名。
龜田太郎到任第二天,就打了電話給沈源。
“你的,明天到廠裡來!”他用極為生硬的漢語和命令式的口氣,在電話裡說,“出工出工!”
“敝人正在養病,”沈源說,“賤內身體也不好……”
“不許的說假話!”龜田打斷了他,“官司的可以打,工廠的不管?良心的壞了壞了的!”
沈源當機立斷,買了當日下午飛往香港的機票。
父親沈淵早在戰爭爆發之前,就將很大一筆資金轉移到了香港匯豐銀行。在九龍西北的襲灣地區,他還購下了一塊地產。老爺子想在香港另謀發展的意圖是很明確的。沈源實在是由於先為重整“華申”而奔忙,後為訴訟所糾纏,分不了心脫不開身,不然早就該去料理一下那邊的事務了。如今龜田太郎咄咄逼了前來,上海這個孤島上難覓退路,也就馬上想到走這步棋了。
決定作得很匆忙。先打了個電話給機場,知道最近班次的時間,訂了座,然後就關照田大勤收拾收拾,拿上最簡單的行李,跟了一起走。
田大勤連問也沒問一聲為什麼,馬上就上了二樓。沈源的一應生活起居,歸他照料,他知道該隨身攜帶些什麼。
沈源在大廳裡轉了幾圈,最後還是決定先到可心那裡去說一聲,然後再去找紫籐。紫籐在花園裡,她那塊菜圃上,剛才見她一手抱了津綜,一手捧了幾棵絲瓜苗,腳步輕捷地向那邊走去的。
可心果真還是那種雷打不動的冷漠神情。
“去就去吧。”她說著,沒停下她的畫筆。她在一張宣紙上很用心地畫著一株玉蘭樹,潑墨部分已經完成,她正在用工筆勾勒出樹上的花蕾來,“留下你的那本支票簿,還有專用私章。”
沈源望著她那張蒼白的秀麗的瓜子臉,那從側面看去線條優美柔和的鼻梁,禁不住長長吁了口氣,搖一搖頭,不再說什麼,轉身就想走開。
“等等,”可心突然又說,而且抬起了頭,“去幾天?什麼時候回來?”
沈源的心裡,掠過一絲暖意。他站住腳,回答道:“難說。那位龜田太郎新來乍到,想擺擺下馬威呢!估計過一段時間,會緩和一些。我本來是想讓你一起走的,只是考慮到你的身體……再說,香港方面還沒安頓好……”
“我並沒有說過我也想去。”李可心冷冰冰地打斷他。
沈源突然感到了自作多情的可笑,連忙咽下了下面的話。
“你把大勤帶走了,誰給我開車?”李可心的微微上用的丹鳳眼直視著他,“你怎麼盡只為你自己一個人打算?”
沈源感到心頭有股火在往上頂。他硬屏了一口氣,才用盡量緩和的口氣說;“臨時找一個,大勤的老鄉,已經說好了……機場他也去…哈天就跟大勤交接……”
因為喉頭的火硬壓著,他的話顯得比平時更支離破碎顛三倒四了。李可心厭煩地扭回頭去,手中的筆一不小心碰到了畫稿上,頓時就化開了一大塊墨跡。她惱火地把筆往桌上一拍,一伸手就把那幅畫揉成了一團。
沈源逃一般出了她的臥室。
他幾乎是小跑著下了樓梯,把自己投入了花園裡的清風陽光鳥語花香之中。
繞過那幾株紅花開得如火如荼的夾竹桃,沈源發現,明明見他上了樓進了自己臥室去整理行李的田大勤,竟跟抱了沈澤鯤的紫籐在一起,優哉悠哉地,正用一把小小的如同玩具般的鐵鏟,在泥地裡挖著。他的身後,已經排了一行整整齊齊的小坑了。
紫籐手中抓了幾棵小苗,在往那些小坑裡一株一株地放著。
他覺得自己腦袋兩邊的太陽穴又脹痛了起來。
他似乎聽見了紫籐在他身後重重地關了衛生間的門又毫不猶豫地插上門閂的聲音。
從那天以後,他感覺得到紫籐總在躲著他。
他想不大明白。這丫頭,這麼關心著他的榮辱成敗,這麼溫順地在花園裡接受了他的吻,怎麼又這麼死板地堅守著那一道通向他臥室的門檻呢?
沈源有過瑪麗,有過可心。經驗證明,肌膚相親盡管有層次有等級有階段有過程,但其間並無不可逾越的障礙。瑪麗的第一個吻離他倆第一次做愛不滿二十四小時。可心呢?一並於新婚之夜完成。西洋新式女子與中國舊式閨秀,他都經歷過,怎麼這小丫頭紫籐,偏就如此出怪?
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她愛別人。
誰呢?能是誰呢?她天天在那滿滿一房間的鮮花綠葉中生活著!是他為她精心設置的!
他此刻跟她在他的花園裡,抱著他的孩子,親密無間地男耕女織著,儼然像一對小夫妻似地,根本沒發現他;
他咬著牙加快腳步向他倆走去。
沒走幾步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連忙剎住,大透一口氣,將雙手背在身後,然後慢慢向他們踱去。在下人面前不能失態,他想。
紫籐手中的苗放完了。她直起腰,看見了沈源。沈源也看見了她的臉;紅得如一大朵花。她顯然是跟田大勤說了句什麼。田大勤馬上挺直身子轉過了頭來。
“老爺!”他迎著他說,垂直了手臂,畢恭畢敬,“找我嗎?”
田大勤不愧是先朝老爺沈淵培養出來的!他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絕對符合沈家規矩!
有一句話本來已經滾到沈源的口邊了:“你跑這裡來干什麼?”
沈源馬上把它咽了回去。這裡他為什麼不能跑來?他是花匠,理所當然在花園裡挖土坑!
還有一句話本來是緊跟著也要冒出來的:“你這混帳干嘛跟紫籐在一起!”
這句話若真的說出了口,那非但沒有一點道理,而且必將把沈老爺自己推進一個尷尬境地!
沈源當然一樣咽回了它。
“行李都准備好了?”他用和緩的語氣問。
“老爺的行李,已經放進車後箱了。”
“你自己的呢?”
“沒幾樣東西,來得及……”
“去收拾一下吧!”沈源說著,看了看手表,“一小時後,我們動身。”他又從口袋裡掏出一本支票簿,“到我房裡,右邊抽斗,取了那枚專用私章,去一趟沙遜大樓,支三千元出來,我們帶著。辦完了這件事,把這本支票簿,連帶私章,交給太太,留給她了。”
“是。”田大勤應著,放下小泥鏟,拍一拍自己的雙手,接過了支票簿。
“一個鍾頭,來得及嗎?”一旁的紫籐插了一句。
“抓緊時間,”沈源說,“順便買一打內褲、一打襪子、一打手帕,帶去用。”
“是。”田大勤轉身就走。
“開車開慢些!”紫籐卻沖著田大勤的背脊喊。
“一個鍾頭裡,要干這麼多事!”紫籐望著“福特”開出大門,圓圓的臉上,布滿了關心和擔憂,以致於那平整光滑的額上,竟現出了兩道淺淺的豎立著的皺紋。
沈源把玩著田大勤留下的那把小泥鏟,淡淡地說:“他手腳快,辦事利索得很。”
“昨天的滬江夜報上,又登了一起車禍。日本人的軍用吉普,亂開,撞死了一個黃包車夫,他家裡有六個小孩子呢!”
沈源看著紫籐:“你現在每天還讀報?”
紫籐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她連忙將沈澤鯤拖得高一些,把自己的臉藏到他的小身子後面。
“大勤跟我一起走,去香港,’桃源依然望住她,“你……”他本想說:“你捨得嗎?”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這樣的玩笑和試探太掉身價。他改了口:“你們留守家裡,能行嗎?”
“你放心,”紫籐臉上的紅色馬上退去。她讓澤綜從這條臂膊轉到另一條臂膊,露出了自己的臉,一雙大大的圓眼睛迎住了沈源的目光,“除了開車,大勤哥的活,我全可以干,大勤哥說了,開車的事,有老金伯伯來頂。老金伯伯人挺好的,太重的活,他也可以幫一手。可心姐和沈澤鯤,我都可以照顧好。再說還有趙媽和福手呢!你放心走好了!……”
“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明白瑪?”
“我知道。唉——”紫籐長長歎口氣,“東洋鬼子什麼時候滾蛋,大家就有安生日子過了!”
沈源心頭的那種疙疙瘩瘩的東西一掃而空。真是一個怪丫頭,他不禁想,她的心就像她那雙眼睛那麼清亮,黑是黑,白是白,非但自己裡面沒有雜質,而且還會刮出一陣清風,把別人心頭堆積著的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東西吹拂殆盡!
“我不能不走,”沈源說,“日本人好像要報復。你注意到報上的那條消息了嗎?三星故香廠的老板方液仙,化學界頭面人物,就因為得罪了日軍方,上月底讓七十六號綁架了去了。”
“今天的消息,”紫籐說,“被折磨死了。家底還要交二十萬元,才可以領回屍體,”
“今天?哪張報紙?”
“剛到的‘大美晚報’,我放在大廳茶幾上了,你還沒來得及看。”
沈源發現,那種紅暈,又泛上了紫籐的雙須。
他禁不住一陣心蕩神搖。
紫籐紫籐,你哪裡像個家養丫頭!你為什麼竟是一個家養丫頭!跟你談話,簡直就像是跟一個同業同行,不,應該說是跟一個賢惠通達心心相印的夫人內助,在共商家業大計!
你這個丫頭,從哪裡養成了如此的品性的呵!
紫籐迅速閃開了自己的眼光。她彎下腰,又抓了一把絲瓜苗在手裡,邁開步離開了沈源。
“再不種下,就都曬死了。”她說。
“我幫你。”沈源連忙跟上她。
“你肯干這個?種菜!”
“我向來喜歡園藝,這花園不就是我整修的?”
“那是種花、種草!老板家不作興種菜的。”
“我沒說過。”
“可心姐說的。”
“她是她,我是我。”
“可心姐知道了嗎,你要走。”
“聽見好像沒聽見一樣,只關照我留下支票簿,還有私章。”
紫籐噗地笑出聲來。沈源禁不住也笑。兩個人都想起了李可心一臉冰霜的神態。
沈源免不了又想,怪,即使是一種讓人惱火讓人窘迫讓人傷心的事,怎麼跟這紫籐一談論,也會化解成笑料呢?
“暖暖,”紫籐忽然喊,“你怎麼種的?”
蹲在地下,把紫籐放在土坑中的小苗扶正、填上土的沈源低頭一看,不禁大笑起來。只顧跟她說話,竟就把絲瓜畝種倒,白白的根須,根根朝上直立著。而僅有的兩瓣葉子,卻折斷了一片。
“還是我自己來,”紫籐說,“你抱著沈澤鯤。”
沈源接過小澤綜時又禁不住暗笑:這丫頭,什麼時候竟改了跟他說話的口氣,“你”啊“你”的,還稱他“暖暖”!
“曖。”紫籐撅著圓圓的屁股,吩咐道,“把那邊的水壺提過來,我種一棵,你澆一棵……這麼種,每棵都能活!”
沈源很樂意地一手抱了乖乖地望著他們倆的小沈澤鯤,一手提過了那水壺。
好寧靜!好舒暢!好愜意!沒有龜田的威逼,沒有可心的冷眼。沒有“華申”的煩惱,沒有田大勤的干擾。目光暖烘烘的,秋風涼爽爽的。上很松,水一灑下就倏地吸干了;苗很嫩,沾上水後更加鮮艷碧綠脆生生好似透明的一般。沈澤鯤在伊伊呀呀哼著,幾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吱吱喳喳惆瞅著。紫籐的頭發油亮漆黑,紫籐的兩顆紅得如三月的桃花,紫籐彎腰撥弄土塊時,那衣領之上和衣領之下露出的皮膚白得耀人眼。一時裡,沈源覺得什麼煩惱都是多余的,什麼追求都是空泛的,只有眼前的紫籐,才是個真實的存在!
“紫籐!”他喚她,自己都感到嗓子有點發抖。
“哎。”紫籐應了一聲,頭也不抬,“跟過來呀!不快澆水,活不了!”
沈源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充當她的副手。
他抽空子瞄了一眼手表。匆匆間已經過了半個多鍾頭。田大勤一回來,他就要動身了。
這一走,前途未卜,什麼時候還能見到她,誰知道呢?
花園裡沒別人。小沈澤鯤睡著了。還要講什麼面子端什麼架子?
他下決心表白了:“紫籐,你聽我說……”
“哎。”
“知道嗎,紫籐,我真想把你帶走。”
紫籐沒了反應,顧自栽著瓜苗。
“要不是這沈家花園實在少不了你,可心少不了你,沈澤鯤少不了你,我怎麼也要帶你走!我甚至想,香港那邊,完全可以為你安一個家……只要你肯,紫籐。”
紫籐還是不言不語。
“那天晚上,我的確想要你。你不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肯做偷偷摸摸的事……”
紫籐的頭深深地垂了下去。沈源看見,她居然也把一捆絲瓜苗放倒了,白色的根須,根根直立在土外。
“別種了,紫籐!”他扔了手裡的水壺。兒子沈澤鯤不能扔,只好還是抱著。他真想把紫籐從地上拉起來,像上次那樣,把她擁在懷裡。
“聽我說,紫籐,我明媒正娶。’她說著,氣息急迫。“我到香港,籌建一個分廠,等安頓下來後,把你接過去,讓你去那邊當太太,我的太太,你不要嫁人,你等我……”
紫籐霍地立起了身。她面對了沈源。盡管整個臉面通紅,她的兩眼還是毫不躲閃地望著沈源。她的大大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
“可心姐呢?”她幾乎是喊,“可心姐怎麼辦?”
沈源濘不及防她會提出這個問題,哭笑不得:“你……嗅,你管得著她嗎?她在上海,你在香港……”
“不!我不!我難道……”紫籐一下子張口結舌了。她就像沈源剛才那樣,明明有話湧到了口邊,卻用盡力氣把那話吞咽了下去。天哪,她望著面前的沈源,想說,你怎麼能這樣做呢?你難道也要像李可心那樣,這裡麥淇路裡嫁個沈源,那邊山東路上養個張宗元嗎?你知道不知道,這樣做的人,實際是把心撕成了兩半,天天都在烈火上烤、滾油裡煎、刀斧上鋸嗎?可沈老板沈老板,李可心欺騙你折騰你,你並不自知,你博得了我紫籐多少暗地裡的同情,可你怎麼也要步李可心的後塵去欺騙她有負於她而且拉我入伙呢?紫籐若是答應了你去當你的外室偏房小老婆,紫籐算是個什麼東西了?紫籐不是人了!紫籐幫著李可心騙你讓你戴綠帽子,還不夠紫籐愧疚的嗎?紫籐怎麼還能又反過來勾搭了你去欺騙那神經不正常的再也經不起刺激的可心姐呢?紫籐若這麼做,紫籐就不再是無可奈何地充當可心騙局的幫凶,而成了害人害己的主犯了!紫籐怎能答應你呢?紫籐已經懊悔死了,為那本剪貼簿、為那天花園裡的一時糊塗!紫籐實在是沒人可嫁,想不出來可以嫁誰,要不然,快嫁了算了,這沈家花園,紫籐再不敢住下去了!
這麼多的話,紫籐都只能往肚裡咽,咽得她心跳氣促胸口如同塞進了一大把亂草。她的眼淚汩汩地直往外冒,怎麼也抑制不住了。她一伸手,從沈源懷裡奪過睡熟了的沈澤鯤,拋下沈源,奪路而逃。
田大勤開著的“福特”車,恰於此時,如一發炮彈般射進那黑漆大鐵門。
沈源不能不從心底裡佩服自己的父親沈淵。他老人家在世時處事果斷,說一不二,幾乎到了剛愎自用、專橫霸道的地步,沈源從小身受其管其任,總覺得當他的兒子實乃深受其苦其害,恐懼怨總甚於親近尊敬。特別是瑪麗那件事,盡管後來的事實是他一當了窮光蛋就遭了嫌棄,但那個轉折,卻是老爹一手造成的。沈源怎麼也不能原諒他對他那段如火如荼的愛的冷酷無情的摧殘。可是自從老爹故去,自己回國接替了他的事業之後,他才愈來愈明白了,老爹那種自信、專橫、果斷、辣手,正是他成功的原因!沈家祖輩雖然積資殷實,但只是到了沈淵這一代,才開成了一爿像樣的工廠。僅僅一、二十年功夫,沈家的資金就擴大到非但使“華申”成為國內幾大水泥廠之一,而且即便“華申”被毀了,還是有能力重建,即便重建之後被日本人“軍管”了,沈家人也可以依仗著手頭的經濟實力,采取任由它被占而不必為了生計去“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強硬態度,甚至還可以繞個彎子打打官司。更讓沈源深銘老爹之恩的是,到了香港之後,他就愈加切實地體會到了沈淵當年在香港投資買地的無比英明正確了:沈淵買下的大片地皮,緊挨著維多利亞港口,無論運輸、排污、接電、取水,都極為方便,而且就在那木遠處的海面上,還有著一個寸草不長的石灰石小島,那上面的石灰石,正是水泥生產的上好原料!
到香港後半個月,沈源已經辦妥了一應諸如財產交接、注冊辦廠、申請專利、開戶立帳之類的手續。美人治理的香港,地方小,實業商業的發展都遠不如上海,管理機構也不像上海那麼層層疊疊又是中又是洋還要顧及占領軍什麼的,所以沈源在港申辦水泥廠的前期准備工作進行得出乎意料之外地順利。沈源的一口英文,到此地更成了一份通行證。那些英籍職員,剛開始打交道時面孔鐵板、脖子石硬、金眼珠藍眼睛只看著手中的文件不肯瞄對面站著的人一眼,及至沈源一開口使用了完全合乎英語語法規則而又略帶點美國口音的規范英文,那張臉馬上就像六月裡曬烊了的柏油馬路,變得較冬冬的了,藍眼珠金眼珠也正視著了沈源並且閃出了柔和的有情有理的光來。每逢此時,沈源心頭總由不得又湧起對先父沈淵的一陣感激。想當初老爹逼著他學英文,中籍英籍的英文家庭教師請過好幾個,每天早上非要背半個鍾頭的單詞不可,幼小的他不堪其苦,腹誹如山,真恨不能一刀捅死了老爹。如今想來,還真多虧了他的嚴格家教!
田大勤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且不說到港後買下的一輛小“奧斯丁”要他開,租下的一套小公寓兩房一廳要他管理收拾,便是外出聯系辦廠事務,沈源也少不了他了。這倒是始料未及的。到港後沈源才發現,或者說是想起了,這田大勤的祖籍,是廣東中山,他是十歲上下時隨了他那當花匠的父親來沈家花園的。來的時候一口“嚼蹦、嚼蹦”的廣東話,好多年後才改了過來,學會了上海腔。二十來年了,慢慢也就淡忘了他的原腔原調。不料一踏上這港島土地,這“嚼蹦、嚼蹦”的還真派上了用場了!
香港地方的人,大概因為當殖民地的子民當得年代長了,一方面養成了殖民地性格,視英語為高等交際語言,另一方面又不甘於被洋人外族所同化而產生了逆反性格偏執心理,頑強地堅持以粵語為唯一民間通用語,堅持排斥其它方言甚至國語,所以在香港,不懂和不會講粵語,簡直是寸步難行。沈源一出機場,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田大勤去挖出租車了。他瞥見了不遠處有個小雜貨亭。走過去隨意看看,發現貨架上有幾本書和圖冊。他就開口問道:
“有香港地圖嗎?”
說的當然是國語,沈源明白自己離開了上海,不能以“阿拉”交際。
可是那五十上下的半老頭貨主只顧著應付另外兩位顧客,連眼珠子也不朝沈源轉一轉。
沈源不得不再重復一遍。
那老頭好似聾子,毫無反應。
田大勤恰在此時返回。他招來了一輛破破爛爛的出租車。他從駕駛室裡跳出,來幫沈源提那只皮箱。只不過一會兒工夫,也就是去召喚出租車的那一回合交際罷,他竟就明白他已找到了他的用武之地,而且立即蘇醒了他那被壓抑了二十多年的鄉土意識及會話能力。他用道地的粵語沖那售貨老頭喊:
“冒有紅工地圖(有香港地圖沒有)?”
那老頭反應敏捷地扭過頭來,臉上竟還堆了笑意:
“西面圖呀悠囊圖(市區圖還是旅游圖)?”
“得魯要(兩種都要)!”
“都答格拉(明白啦)!”
那咬牙切齒的發音方法,令沈源產生了身處某一異邦的感覺。坐進出租車時沈源不禁想:從上海帶了田大勤出來,無非是出乎兩個原因,一是需要個貼身傭工,二嘛,多少有點不放心他和紫籐的關系。說穿了,是怕他捷足先登了。真沒想到,這田大勤除了會開車,會種花,會打各種雜差,居然還可以當翻譯!
沈源走後不久,李可心就把趙媽辭退了。
她一直不喜歡這趙媽。老婆子仗著自己是先朝遺臣,服侍上一屆沈太太二、三十年,一直到送了她的終,所以在沈家花園裡總喜歡管這管那,管東西管人,以致於還管到了李可心的頭上來了。沈源在上海時,她雖然管得還松一些,但也夠討人厭的了。比如在可心打扮停當,下了螺旋梯,准備穿越大廳走到花園裡,坐進早已候著的“福特”車裡時,她會突然從她住著的底層小房裡鑽出來,跟在她身後,嘴裡啼啼咕咕地說著:“太太回娘家去呀?”、“太太走好了”,“太太腳下留心了”。像個甩不掉的鬼魂似的。李可心曾對沈源發過火:
“她是個姐姨呢,還是你沈家請來的干媽?”
沈源卻告訴她,這是沈家花園裡向來的規矩,主人家外出,傭人該送該接的。過去老爹在世時,只要大鐵門一響,“福特”車的喇叭一按,那全家十來個傭人但凡手裡的活放得下,都要到紅樓門斗前的水泥地坪上站成一行,直到老爺太太下了車對他們揮一揮手,方可以散去的,如今時世艱難,人作鳥獸散,那排場自然也只好免了。趙媽是懂規矩,才對你太太這麼畢恭畢敬,來迎去送,別見怪。
可心嘴上不說,心裡卻並不以為然。老婆子對自己“畢恭畢敬”?她敢不畢恭畢敬?可是她心裡呢?鬼知道她心裡在想著什麼!李可心絕不是做賊心虛,而是實實在在地從這老婆子的一雙陰冷冷的眼裡,從她的皮笑肉不笑的臉上,從她那每一條深刻著的皺紋裡,體會到了她對她不信任和不恭敬,甚至還有著某種敵意!她明白她和張宗元的關系!她那雙老練的世故的勢利的眼睛,完全可以看透她和張宗元有著不同異常的私情!李可心從癲狂狀態醒來不久,立即就意識到了這一點。身為下人,她自然不敢對李可心有什麼表示,大不了以她那裝腔作勢的來迎去送表示表示她的監視性的關注而已,可是對張宗元,她竟就敢采取極為冷淡漠視的大不敬態度!她從來也沒有為張宗元倒過一杯茶,遞過一次煙!而她是以懂規矩著稱於沈府的!沈源的所有親戚朋友有事來大廳小坐,這老婆子都熱乎乎好似她的老家來了至親,忙不迭地泡茶點火,一臉的皺紋笑得堆起來好像一塊揩台布!更使李可心完全徹底地明白這老婆子對張宗元之敵意的是,有一次張宗元為“華申”的官司來找沈源,兩人商談了一會就一起坐了“福特”車去法院了,李可心聽見汽車聲響出了臥室門想下樓望一望張宗元,卻不料在二樓的走廊上,看見了趙媽正在大廳裡,狠命地用一只籐拍,拍打著張宗元剛剛坐過的沙發,那掉了幾顆牙的癟嘴,還在狠巴巴地蠕動,顯然是在詛咒著什麼。如此一股狠毒,從哪裡來的!李可心再明白沒有了!
沈源去了香港之後,這趙媽竟就變本加厲地充當起沈家花園的日本憲兵、“七十六”號特務來了。
她已年老體衰,一年四季裡吭兒吭兒地咳個不停。可心怕她因長年跟生肺病的上任沈太太混在一起,也傳上了肺結核,特令紫籐暗了她去六濟醫院肺科照了一次X光,檢查的結果卻只是氣管炎、支氣管擴張,不是肺疾。李可心在放心之余免不了有點失望,因為若查出來真是疾病,那馬上就可以請她卷了鋪蓋回老家去了,休說是上朝遺臣,便是三朝元老也沒用,沈家花園裡,豈能容下傳染病人?
因為她老了,許多重活,紫籐和福平倆也就都干了去了,留給她的,只是擦桌抹凳這類的輕活。她卻又生來的踐命,手腳閒不住,總是找活干,擠在廚房間裡水龍頭旁礙手礙腳。於是福平總想辦法支開她,或是讓她剝豆子去,或是讓她擇雞毛菜撿韭菜,專挑些不花力氣卻耗時間的活讓她消停些。紫籐也有對付她的游叨的辦法:每次洗衣服,都是將泡在水裡的大盆衣褲先端給她,請她負責搓洗領子、袖口、襪子的足尖足跟兩頭,若是洗被單,則讓她搓被橫頭,至於沖洗過水的重活,則由自己來干。這麼安排她,其實也跟福平一個意思:不耗她的力氣只耗她的時間。可是這麼一來,這老婆子就幾乎是終日裡坐在紅樓門斗前的地坪上了,面前或是一籃豆,或是一堆菜,或是一盆衣褲,或是一腳桶的窗簾被單,一坐就是幾個鍾頭,與其說是干活兒,還不如說是當了紅樓門斗旁的一名警衛員,設了鳥瞰著整個沈家花園的了望哨。那穩坐於一張小板凳上佝僂著腰絨曲著身子只動著兩手兩臂紋絲不動整個軀體的姿勢,賽似一頭石獅子守著那大廟!
李可心進進出出,李可心邀來的張宗元進進出出,李可心與張宗元一起進進出出,都躲避不了這渾身都已老朽唯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生氣盎然的監督崗了。
張宗元在這雙眼睛前深感羞辱。他只有跨進了可心的臥房,急匆匆地關上那扇橡木門,才覺得切斷了剛才經過老婆子那兩道目光時就已插上了背的兩把刺刀。他得大大地透幾口長氣,才能把湧上心頭塞在喉頭的那股發苦發酸發辣發澀的感覺呼出去咽下去。什麼叫羞恥?什麼叫屈辱?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在可心緊緊地摟住他時,會被她的熾熱的情愛燒成灰,在可心軟軟地倚在他胸前時,會被她海一般深的柔情溶為水,可是等到激情過了,時間到了,張宗元必得返回山東路自己的家去了,李可心必得送他下樓出門了,那苦澀酸辣的滋味就重又泛起,彌開,死灰復燃,沉渣浮起,充填了張宗元的全身、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一想到還要經過這陰森森的老太婆以陰森森的目光所築起的無形屏障,張宗元那筆挺的高高的身軀立時三刻就會瑟縮起來。
張宗元從未將自己每來一次沈家花園就飽受一次精神做害的痛苦說給可心聽過。曾經當過她的師長,後來又成為她傾心相愛的人,張宗元明白自己是極端敏感又極端脆弱的可心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縱然有多少屈辱,縱然這屈辱的感覺竟是來自於一個微不足道的老傭婦,這使他痛恨自己的怯弱,而意識到自己的怯弱又令他看到了自己人格低下的另一面並痛苦不堪,但這一切,都必須由自己一個人嚼碎了苦果往自己的肚子裡咽。他不能讓可心再背上更多的精神重擔!
而李可心卻什麼都明白。她能讀懂張宗元的每一個微小的表情和動作。她能感受張宗元每一根神經纖細的震顫。她憑著自己的第六感覺能對張宗元的每一份喜怒哀樂部作出共鳴。她知道張宗元為了愛她或是為了接受她的愛而負起了那麼沉重的精神壓力。她曾經為了等候他的到來而站到走廊的窗口去眺望,結果親見腰板筆直的張宗元一走近那端坐著趙媽的門斗,身子就突然縮了一截,他那親來穩健而深灑的步伐,頓時變得急促而慌亂。李可心的心像挨了刀剜一般疼痛。那疼痛剎那間就化成了對趙媽的痛恨。
若是這趙媽僅只是以她那雙老不死的眼睛在她所占領的門斗前一方地評上設立監督崗,張開壓力網,倒也罷了,可心遠不至於做得那麼絕,不等沈源從香港回來就擅作主張將這沈家遺臣開革掉。問題是這老傭婦愈來愈不自量力忘卻了自己的身份了,竟至於當了她的面,在其他下人都在場的情況下,指桑罵槐地教訓起她來!
那是個禮拜天。下午張宗元來過,送來了兩本由他翻譯的小冊子,大東書局印行的,開面雖小但裝幀精美,“張宗元譯”幾個字大大地很醒目。李可心愛不釋手。張宗元還告訴她,兒子小魯終於插班轉入了格致公學,入學第二天正遇期中考試,考了個總分全班第一!李可心望著張宗元神清氣暢的瞼,心裡也感到一陣陣輕松。兩人聊到天色黃昏了,還陪了小沈澤鯤玩了一會積木,李可心才吩咐那頂替田大勤開車的老金送張宗元回山東路。晚餐時她心境很好,破例誇獎了福平做的菜,特別地贊賞了餐桌上的一碗糖醋排骨。福平聽了誇獎後由不得躲回廚房暗笑:這道菜是因為自己一個走神,多放了一勺糖,不得已只好澆上醋,臨時從紅燒改成糖醋的。真正的標准的糖醋排骨,應該顯出透明的談金色來,哪裡可以放這麼多的濃汁醬油!
用罷晚餐後不久,李可心正在燈下細細翻看張宗元那兩本譯著,紫籐抱了小沈澤鯤噎噎噎地跑上樓來,敲了門進來後興沖沖地嚷,可心姐,可心姐,快去看快去看,園子裡的兩株曇花竟就同時綻開了花蕾了!就這樣就這樣,她用一只手掌比劃著說,一點一點地,正在開呢,再不去看就全要張開了,明天一早就謝!李可心讓她說得心動,也就牽了剛會走路的小沈澤鯤,下了樓進了花園。
月色很好。平時一到晚上就顯得陰慘慘的花園,像是點起了一盞巨大的磨砂燈泡,均勻的柔和的銀灰色的月光淡淡地塗在樹干樹葉花瓣草尖上,透過了樹干樹葉花瓣草尖的縫隙又星星點點地灑落到了水泥地石子地黑土地上,使整個花園都籠罩上了一種寧靜溫柔的氣氛。
李可心走在花園的卵石鋪就的小路上,覺得自己好像沉浸入了一滿缸放過法國進口洗沐液的溫水之中,渾身都在受到帶有淡雅馨香的水波的蕩滌。而在自己那顆心裡,平素填滿了心內角角落落的煩悶和抑郁,剎那間竟就化解了開來。
她往常木喜歡進這花園。她是在四馬路石路口的鬧市區二層樓後廂房裡長大的。她習慣於四四方方的牆壁所圍成的空間,習慣於近處有紫籐、隔壁有父母、樓下有喧鬧的人聲車聲、但關了門卻又可自成一統的那種環境。她從小就不喜歡沈家這個花園。小時候父母帶了她來,她一進入紅樓就不想再出去,特別不願意進那花園。夜間尤甚。父母與沈老爺沈太太聊得很晚了,帶了她出門坐汽車,她緊緊貼住大人的大腿急匆匆地鑽進汽車,不敢朝那黑幽幽的大花園裡瞧。她總覺得那粗粗的樹干一叢叢的花草裡藏著許多危險。長大以後,她從理念上明白了花園洋房的價值,心向往之。但真的成了沈家花園的主人,她還是只鍾愛那幢漂漂亮亮氣派豪華的紅樓,而不喜歡樓外那大片只有花草樹木池塘假山卻沒有人聲車聲沒有街道商店沒有吊燈壁燈霓虹燈的花園,夜間白天都不喜歡。夜間烏洞洞的,望一眼都有壓抑感沉悶感恐懼感。白天嘛,夏日裡太熱,地氣蒸騰出一股土腥氣腐殖質氣,讓人窒息;冬日太荒涼,鄭玉蘭樹干枯得如木棒如竹竿,黃拉拉的草地像燒過似的沒一點生氣。秋景太蕭瑟,春寒又料峭,都不如在紅樓裡在臥房裡在全套紅木家俱的圍繞中舒適安穩得心應手。所以進這沈家門都三個年頭了,她對這花園,實在還是陌生得很。
今天情況比較特殊,月色好。沒有風。不冷不熱的仲秋。難得一見的曇花一現。兩株變花,是種在離紅樓不遠一側的。門斗上懸著的照明吊燈,竟還向曇花投射過隱隱約約的一片談光來,倍增了花園裡的溫馨氣氛。福平在那塊水泥地評上劈柴,不知是他故意劈得輕些,還是畢竟離開了一段距離,一聲聲木片的開裂聲,聽起來也很溫和,倒反而給這過於開闊過於冷清的花園平添了一份生氣。
“趙媽呢?”李可心問。
“大概睡下了吧!”紫籐答,“這幾天她的氣管炎又發作了,咳得厲害。”
李可心不再開口。怪不得呢,她想,下午張宗元進門,沒見到她坐在那老地方,所以整個下午都談笑風生,走時也輕輕松松的。討厭的老太婆,何以光咳而不死呢?
代替了田大勤開車的老金頭,從大鐵門旁的車庫內走了出來,一身油污,手中還拿著一團黑乎乎的棉絲。老頭子人不錯,終日只干活少開口,李可心對他很稱心。見他經過花園,她喊住了他:
“過來一起看吧!紫籐,再去端個凳子來!”
“不了,不了!”老金頭連連擺手,“看我這勝樣,敢過來嗎?謝謝太太!”
李可心也便隨他去。老司機的身份觀念,使她聽了心裡舒服。
她坐在紫籐給她備好的籐靠椅上,微微後仰著,嗑著瓜子,喝著淡淡的茉莉花茶,心情平和而舒暢。瓜子是南瓜子,紫籐說是從自己種的南瓜裡掏出來後自己炒的,很香很脆。茶裡的茉莉花,紫籐說也是花園裡摘了曬干後制成的,的確比那茶葉店裡買來的更清醇些。這紫籐,畢竟是鄉下來的丫頭,在這花園裡還真找到了用武之地呢!可心想著,瞥一眼紫籐發育得相當充分的圓鼓鼓的身子,繼而想,若是把她配給田大勤,倒是很合適呢!
她的神思轉到了田大勤,也便立即轉到了沈源那裡。他來過信,也來過電報電話。有幾次電話是紫籐接的。無非是報個平安,說是那邊辦廠還順利。順利總是好事吧,多個廠多份產業。辦廠賺錢他沈源倒還是個好手。
福平的劈柴聲悠悠傳來,李可心覺得像是蘇州楓橋外的鍾聲似地,撫慰得人心發酥,眼皮都發了沉了。
小沈澤鯤伏在紫籐背上睡著了。李可心伸出手說;“把他給我。”
“我送回房裡去吧?”
“不用,我抱著他。”
“可別著了涼了,”紫籐說著,從身上脫下了外衣,把沈澤鯤裹了起來,再放到李可心懷裡。
李可心摟住兒子,把自己一只手的五個手指,都插進兒子那厚厚的卷曲的頭發之中。
曇花在慢慢地撐開。綠色的花托早已開裂,寬寬的縫隙中露出幾條金黃色來。
誰也不知道這鬼魂似的趙媽是什麼時候走出她的小屋,站上那塊屬於她的陣地的。
她個子雖然不大,但聲音卻非常清亮,射程很遠,以致於她一開口,靜靜地坐於十米之外的花圃裡等著曇花開足的可心和紫籐,就把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了:
“還有規矩沒有?老爺走了,這沈家花園裡就翻了天啦?”
“你老人家怎麼了?”福平是個有脾氣的人,馬上回了嘴,“好好兒的睡你的覺就行了,怎麼突然在人家背後嚎起來了?半夜三更的,想嚇死人呀?”
“半夜三更,你也知道是半夜三更?半夜三更……咳,咳,你劈什麼柴?蓬呀蓬的!”
“怪了怪了,沈家花園還有這個規矩,不許夜裡劈柴?”
“你真是說對了,就正是有這個規矩……老爺……咳,咳……老太爺在世時,夜裡就是不許弄出響聲來的!規矩多著呢……咳、咳、咳……”
“唉趙媽,我看你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的了,別犯這個規矩神了,睡去吧睡去吧……”
“咳、咳,你這是怎麼繁的柴,一根長一根短一塊粗一塊細的!咳咳……”
“趙媽趙媽,這是灶頭上饒的柴呀,不是你老穿的繡花鞋……”
“柴片,也要劈得有規矩,應該……咳、咳……一根是一根,嶄嶄齊的……”
“趙媽不怕你生氣,我可以打個比方,比方你明天就要死了,就要裝進棺材了,誰管你是胖的還是瘦的,是長的還是矮的?……”
站在曇花邊上的紫籐聽到這裡,噗地一下笑出聲來。她望了一眼可心,見她雖然身子紋絲不動,目不斜視,但眉頭已經緊校了起來,知道她是嫌煩了,於是就邁著快步子走向了門斗。人還沒到,她就笑盈盈地說了:“趙媽,不跟大阿福磨嘴皮啦,也過去看曇花吧!”
豈料這趙媽一肚子的火竟沖著紫籐噴發了出來:“誰來看你什麼陰花陽花?咳、咳,一個沈家花園裡,就你吵得歡!奔上奔下大呼小叫,咳、咳,還以為是在你的四馬路上呀!大戶人家自有大戶人家的規矩,你給我好好學著點!”
“行了行了!”紫籐一聽這味道不對,連忙壓低嗓門,還去拉了拉趙媽的臂膊,“太太跟少爺都坐在那邊呢!”
“少給我狗仗人勢!”趙媽甩開紫籐的手,“你們以為我瞎了聾了啞巴了是不是?阿源不會總不回來的!咳咳……阿源會回來的……
咳咳……我什麼都告訴他!……”
紫籐一手給她捶背,一手輕技帶推地,把她拖進了紅樓。
她從紅樓裡奔出,再返回到李可心身邊時,那曇花竟已全開了。李可心一言不發地面對曇花坐著,緊摟著沈澤鯤,渾身抖得像北風裡的樹葉子。
辭退趙媽,是在三天之後。
李可心抓到了充足的理由。
那天大清早,天色還是烏蒙蒙霧騰騰的,沈家花園的大鐵門就被撞得震天響,響得連紅樓二樓臥房裡的李可心都被驚醒了。
她按了通向紫籐房間的電鈴。
紫籐沒來。但大鐵門嘩啦啦地開了。有輛什麼破車湖偷偷地沖了進來了。人聲喧嘩,惡聲惡氣地。夾有紫籐的聲音,像是在應對,也像是在爭辯什麼。還有誰,在鳴鳴地哭,好像是趙媽。聲音很快就從花園進入了紅樓內。大廳裡什麼東西倒下了,碎裂了。‘
李可心急忙起床,把沈澤鯤抱在自己的懷裡。
果真,人聲上了樓,到了門口。
紫籐在說話;“我們太太身體不好,受不得驚嚇!先讓我敲。”
輕輕的幾下敲門聲。
“進來!”李可心說。
一個念頭閃過:紫籐都不害怕,都壓得住這幫什麼人,她李太太還能太在乎了?
門大開。紫籐身後三個大漢。
“太太早安。”紫籐好像沒感覺到身後有三個人押著似地,面容平和,還帶著微笑,“特工總部幾位先生拜訪,讓他們進房嗎?”
李可心盡管不問時事,但畢竟知道“特工總部”是汪精衛政府設在上海的殺人如麻的“七十六號”之官稱,由不得一陣心驚肉跳。但她明白紫籐的意圖。紫籐在門口裝腔作勢呢!她平時從不當面叫她“太太——,敲了門被允進入後也從來不必在門口停住了腳步還要請個“早安”。這套酸溜溜的規矩,只是趙媽那一輩人用的或者說是沈家花園祖上傳來的老一套。李可心從小在石路口後廂房長大,雖然也講規矩,但彼規矩不是此規矩,路數是不一樣的。今天這紫籐忽然改了路數,喬模喬樣地大腳裝小腳,作大戶人家門庭森嚴狀,明擺著是作個很樣蠟槍頭,以虛張聲勢的派頭來壓服身後那三個一臉粗勞蠢相的小特務的。而這一套顯然還真管用,那三個大漢竟就呈三角形立於小小的紫籐背後,沒了剛才砸大門的氣勢,只用三雙賊溜溜的眼睛越過了紫籐的頭頂往滿擺了紅木家具的房裡和穿了一身真絲雪白睡袍的李可心身上造巡,有一個還聳著鼻子,想必是聞到從臥房往外飄的印度奇南香了。可心明白了紫籐裝腔作勢的良苦用心,從眼角瞄一眼那三條大漢,又更明白了紫籐對策確有良效,於是也便順勢呼應了下去。
“請他們在大廳裡候著吧,”她說著,頭也不抬,假裝正在給沈澤鯤穿鞋襪,根本沒看見紫籐身後的三個人,“我等會兒下樓。關上門,有風呢!”
“是。”紫籐不由分說就往外退,將身後三個人擠出門外,然後“膨”地一下拉上了門。
“這個屋你們看過了。”紫籐在門外說,“隔壁是老爺的臥房,是不是也要看一看?”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當然要看!”
另一個沙啞的嗓子:“喂,你聽著,我們是搜捕要犯,怎麼能由著你領來領去的?剛才那間屋,門都沒進去過,就這麼算了?不行!”
紫籐在笑:“先生先生,你沒看出來嗎?那是我們太太的臥房,太太還沒更衣呢,還有少爺,剛剛斷奶的小毛頭,您先生好意思去驚嚇了他倆還加翻箱倒櫃嗎?”她在用鑰匙啟開沈源的臥房門,繼續帶著笑聲說著,“你們不就是找趙媽的兒子嗎?一個傭人的兒子,鄉下的,逃來的,您先生想想看,我們太太肯讓他進自己的臥房嗎?我們沈家規矩重得很,做傭人的連上下樓都是只許走那邊的扶梯的,暗,那邊靠西頭的。我剛才是因為陪了先生們上樓來,才可以踏上這層紅地毯呢!請進,這是老爺的房間,一直空關著,你們隨便翻吧—…硼裡會藏什麼要犯呢?”
李可心在屋裡貼了門縫站著,把什麼都聽明白了。
“走了?”
“塞了三千法幣,滾蛋了。”
“應該給他們中儲券。”
“嘿,中儲券才打發不了他們呢,連他們也知道這種鈔票用不長。”
“怎麼回事,趙媽的兒子?”
“我也不太明白。那三個家伙說是從浦東逃了過來的,是游擊隊裡的一個隊長。我猜想,是那個連柏生牽頭的五支隊……”
“什麼連拍……”
“連柏生。在奉賢打日本人的。有中央政府番號的,好像是三戰區第五支隊……”
“你怎麼知道這些?”
“張先生帶來的《大美晚報》上登過。”
“他們本來是打著‘抗日義勇軍’的旗號,前不久剛剛取得中央軍的番號…”
“少說幾句!我討厭聽這種事!”
“是。”
“趙媽的兒子就是那支隊伍裡的?”
“大概是。”
“怎麼逃到這裡來了?”
“這…值是那三個家伙說的呀!敲竹槓而已!”
“少給我來什麼‘而已!’他怎麼知道有這麼一個趙媽,住在我們沈家花園裡,而且兒子是游擊隊的?”
“這不都是些特務嗎,吃這行飯的。”
“蒼蠅不叮沒縫的蛋!今天算是開了頭,往後有得來了!熟門熟路,一次三千元,要多便當有多便當!”
“該死的漢奸!”
“該死的禍根!禍根!那趙媽是個禍根!”
“可心姐……”
“聽著,讓她收拾了行李,回她嘉定老家去!”
“可心姐,這不怪趙媽呀!”
“怪誰我管不著。我只管沈家平安,沈家花園太平。辭了她,什麼人也找不著由頭來敲我們的竹槓了……”
“可心姐。……”
“你去把道理說給她聽。她不是很懂規矩的嗎?她不是對沈家老小都忠心耿耿的嗎?告訴她沈家只有請走了她,才不會再有今天的麻煩了!給她一天時間准備准備。付她三個月的工錢。老金要是願意,就用車送她一趟。我們算是仁至義盡了。”
紫籐磨磨路蹭地總不去趙媽那裡。有搭沒搭地還總往可心房裡湊,想找機會趁可心高興,再促使她改變驅逐趙媽的決定。但可心總不給她機會。她閉口再不提早上的事,也再不談趙媽。天色轉暗了,紫籐知道大勢已定,不得不拐進趙媽的底層偏屋去了。豈料她一推開門,就呆住了。趙媽已經打點好了兩個包袱。一大一小,端端正正地放在房內那架衣櫃上。
“我呆不下去了。”趙媽的眼睛在黑漆漆的房裡閃著亮,“我不能給沈家惹是生非,咳咳……你們……也容不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