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籐花園 第二章(1)
    第二章

    公元一九三九年年初,沈源夫人李可心,在六濟醫院產房,剖腹生下長於沈澤鯤。

    李可心太瘦弱了,生下的兒子也瘦弱,不到五斤重。他當然是個早產兒,因為從他母親嫁人沈家到生下他來,才七個多月。七個月的孩子不到五斤重帛書本同。內容大體表達援道入法思想,對“道”與“理”作,是合情合理的。

    孩子發育得倒很好,一頭濃密的黑發,而且還有點卷曲。五官端正,臉龐清秀,哭起來聲音響亮。太小震認為,人性、物性均由天道分得而成。,還看不出是像爸還是像媽。

    生下沈澤鯤的第二天,從婚後不久就發作了精神病的李可心,竟奇跡般地痊愈了。

    因為有先兆子病症狀,兼之是個精神病患者,李可心在剖腹時作了全身麻醉。她從昏睡中醒來時,已是產後的第二天早晨了。

    非常晴朗的一個好天氣。透過窗玻璃望出去,天是藍澄澄的,有幾朵小小的白雲停在空中,好像幾片潔淨的白帆。亮堂堂的陽光直射進來,如一大塊厚厚軟軟的毛毯,蓋在白白的松松的棉被上。房裡暖烘烘。身上也暖烘烘。只是腰部沉重而疼痛。我怎麼了?我為什麼躺在這裡?我躺了多久了?紫籐!紫籐——

    “哎——”紫籐應著,輕快的腳步聲馬上過來了。

    好一張豐滿紅潤的臉!這丫頭,到底長大了,還愈長愈漂亮了呢!

    “可心姐!你醒啦?我是紫籐呀!有什麼事?”

    你是紫籐?當然噴,當然你是紫籐,我們家養的小丫頭紫籐,這還須你作自我介紹呀?李可心覺得這丫頭畢竟還有些傻乎乎,禁不住笑了。

    紫籐立即明白,這瘋了半年多的李可心,已經清醒了過來了!她已經許久沒有露出這種笑容來了!這種笑容,帶著孤傲、自信、譏諷,只有她李可心才有,只有在她精神正常的過去才有!半年多來,李可心只會苦笑、冷笑、癡笑、狂笑,從沒露出過這種正常的屬於她的笑!她肯定是從額狂的狀態中,重新活過來了!

    紫籐眼裡漲滿了眼淚,她一下子曲了膝蓋,蹲在床前,一把抓住李可心伸到被外的手,用兩個手掌捧住,然後舉到自己的臉上,用勁地搓著擦著,嘴裡還喃喃地說著:

    “可心姐,可心姐,你可醒過來了!你可醒過來了!”

    李可心莫名其妙,努力抽回自己的手。她不喜歡一個下人用這麼親暱的態度對待自己。這不合規矩。在把手用勁抽出時,她感到肚子上一陣刺痛,禁不住呻吟了起來。

    “可心姐你躺好,躺好!”紫籐忙著幫她把手臂塞進被窩,又為她極好頸旁的被子,順手將她額前的一絕亂發擼到耳後,“可別多動,醫生說了,疼一兩天之後就不疼了,一個禮拜就可以拆線!”

    “醫生?……拆線?……這是哪裡?”李可心迷茫地轉動著眼睛,春雪白的牆壁、天花板,還有蓋在自己身上的雪白的被子。

    “仁濟醫院呀!”紫籐絞了一把熱乎乎的毛巾為李可心輕輕地抹著臉,“這是單人房,我們包下來的……我搭了一張行軍床,一直陪著你的。”

    “我……”李可心的手指摸到了自己的纏得緊緊的腹部。厚厚的紗布,嚴嚴實實地從腰際一直裹到小腹,像纏著一個洋線團似的。一陣鈍痛醫在肚子上,向左右兩邊放射開去,李可心禁不住又呻吟了起來:“哎喲——紫籐,疼死我了……我怎麼了?……我的肚子、……我怎麼了呀?……”

    紫籐呆住了。這麼看來,李可心渾然忘卻了她已經從李大小姐變成了沈家少奶奶、而如今又因為生下了小少爺、成了名副其實的沈太太這回事了!她根本就不記得這半年多七個來月裡所發生的一切!紫籐眼裡噙滿了淚。她急忙轉過身,撲向李可心腳後根放著的一張小床。她輕輕抱起了那個熟睡著的、讓“蠟燭包”裹得緊緊的小小的嬰兒,將他捧到了李可心的臉前。

    “可心姐,你看,你看,這是你生的小少爺呀!你生下他來了!多好看:多像…多像你呀!這是你的兒子呀!”

    紫籐是一路小跑著,奔向北火車站的。她在檢票口糊裡糊塗地遞上了兩張車票。那守門的狐疑地看著她,見她魂不守捨,只剪了其中一張,還給她,扣下了另一張完整的。紫籐也不計較,接了票直撲站台。天沒完全亮,朦朧中她卻看見了車上的張宗元。他半個身子都伸出了車窗外,向紫籐招著手。紫籐連忙也揮手,那手掌不知怎麼的竟左右搖動,好像在說著一連串的“不!”“不!”“不!”她還沒奔到車前,張宗元就什麼都明白了。他垂下手,縮回了身子,跌坐在座位上了。

    “張先生!張先生1”紫籐在窗外喊。

    他提起自己的旅行袋,向車門走去。

    預感證實了。他將於今天下午六時整,參加李可心的婚禮。在此之前半小時,他必須與沈源一起,商討關於華申所產“白龍”牌水泥的被侵權問題。他將永遠只是沈家的朋友、李可心的情人,扮演一個既是正人君子又是卑鄙小人的角色。

    李可心所擁有的全部理智和才華、美麗和風度,都在婚禮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現。

    她按照滬上結婚的慣例,與新郎沈源肩並肩,手挽手,站在杏花樓龍鳳廳的門口,迎接著一批批由老“福特”和另兩輛從祥生出租公司包租來的彩車所接來的賓客們。

    她已經拜見了早就端坐在廳內的婆母沈太太了。沈太太兩頓泛著肺結核紅暈,精神格外的好,一見面就把那枚早就備下的價值連城的大鑽戒套上了兒媳的左手無名指。李可心鞠躬致謝,大大方方地說道:

    “姆媽,謝謝了!”

    那鎮定的氣度和浮在臉上的自自然然的笑容,讓一旁的紫籐看得心頭直顫,手腳都冰涼了。她早晨與張宗元在車站口分手時,親眼看見這穩重老練學問精深的大先生,臉上不知羞恥地掛著眼淚,直擔心他會不會撞到馬路上的汽車輪下去呢!

    沈源挽著李可心,一身薄花呢淺米色西裝,紅光滿面。經與張宗元半個小時的商談,他已決定采取一種迂回進攻的辦法,給那個驕橫不可一世的小野田以迎頭痛擊。張宗元告訴他,訴訟一旦開始,他將竭盡全力幫助他,而且根據對當前時局的分析,勝訴的希望還是相當大的。沈源聽了信心倍增,賽似又注射了一針興奮劑。結婚大喜,本來就是開心事,廠務上又眼看出氣有望,他覺得真可說是雙喜臨門了。他向張宗元表示衷心感謝,一定要他人頭等首席,位置在沈李兩家的家長中間。張宗元卻說報館裡有急需他辦的公務,既然人來過了,大事也商議過了,這酒就不喝了也罷。沈源哪裡育,一把拉住了,喊道張先生張先生,常言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是可心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呢!將來我們的孩子,一定要請你當教父,上海人稱為“過房爺”的!你今天怎麼能走,你若走了,且不說掃我的興,就是可心面上,我也不好交待呀s正說著,門外響起了老“福特”的汽車鳴笛聲,顯然是新娘子接了來了。沈源一陣著忙,張宗元乘機就混在擁出門外去的人群中,匆匆走了。

    傍著沈源立於龍鳳廳門口的李可心,始終保持著高雅、鎮定、安靜、多少還帶點孤芳自賞味道的微笑,那做得恰到好處的表情,就像是一個待定了的模子,套在她那白淨細膩得如同石膏般的瓜子臉上。她從跨上來石路接她的披紅戴綠的老“福特”的那一刻起,就把這微笑的模具套到自己的臉上去了,一雙平時不喜歡正視他人、常常閃到無人的空處去遠望著不知何物的眼睛,此刻卻靈活地水汪汪地閃動著,眸子大大地滴溜溜轉。胭脂和口紅,都掩蓋不住她顏面的蒼白。但蒼白卻更襯出了她雙眸的黑亮。她母親為她准備了兩件結婚禮服,一件是西洋式的潔白紗裙,准備到了沈家花園後參加婚禮舞會時穿的,一件則是適合於杏花樓酒宴的氣氛而特制的;緊緊裹住了她那頎長窈窕身子的、以西洋紅為底色、上面綴了許多白玉蘭花苞的真絲綢旗袍。李可心穿著這件旗袍,腳蹬一雙也是紅白兩色相拼的細高跟縷空皮鞋,站於沈源一側,顯得格外亭亭玉立,美艷可人,令所有的賓客都贊不絕口。

    只有兩個人,預感到了不幸。

    一個是曲著一條臂膀讓可心挽著的沈源。他感覺到了她的僵硬,僵硬之中還不時起著一陣陣的顫抖。她的身子的全部重量全壓在他的一條胳膊上了,沉重而冷漠,好似他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堵牆、一根石柱、一支拐杖。他幾次乘隙輕聲問她:“累嗎?”“不舒服?”“要不要進去坐著?”李可心都沒有回答,而只將一雙熠熠閃亮的眼睛對他一閃,微笑的表情很廉價地轉向他,一成不變。沈源在隱約中感到了一陣不安。他只能以一個理由解釋:她太弱了!早就聽說她近期身體不佳。更何況,當新娘,也自然要有點緊張、有點裝腔作勢的罷!

    深深擔憂著的是紫籐。如果說,在看見李可心安之若素地套上大鑽戒啟口喊姆媽時,她過很有點不解和憤憤,可是到了李可心滿面堆上固定的微笑,而這微笑竟是如此有異於她平日裡的表情時,紫籐明白大事不好了。她想起了對面弄堂裡的那個“花癡”,那個被日本兵了後發了瘋的大小姐。她心中叫苦不送了。她真怕自己也發了狂而憋不住喊出聲來了:可心姐可心姐,你這是何苦來呀!你若是隨了張先生去,頂多不過是吃點苦,心裡哪裡受這樣的罪呀!

    李可心在進入那間為她所准備的臥房,即那間按她娘家二樓後廂房的布置而布置的臥房時,精神狀態略有了點緩解。

    是紫籐攙扶了她進屋的。樓下的舞會還在進行。從百樂門請來的一支爵士樂隊在起勁地演奏著圓舞曲,聲音清晰地傳了上來。紫籐忙著關門,那“蓬嘖嘖,蓬喚噴”的節奏就被關到了門外,只漏進了一片低低的如嗚咽般的樂調,沉悶而傷感。

    李可心一走到那紅木大床旁邊,就頹然倒下了。

    紫籐像撥動一個死人一樣,在床上撥動著李可心,幫她脫下了那件蓬蓬松松東掛一片西吊一塊的白婚紗,然後換上了一件睡袍。必須給她洗去臉上的脂粉,紫籐想著,彎下腰到床下去找臉盆洗腳盆。沒有。空空如也。紫籐這才醒悟到,錯了,這不是在石路,這是在沈家花園。她想起了那堵牆後的盥洗室。她記得那按鈕。她小心翼翼按了下去,門開了,一條縫。她伸進一個手指頭推開了門。一片耀眼的潔白。她嚇了一跳。原來盥洗室那一頭的門筆直敞開著,沈源臥室裡的一應物件,特別是那架懸空擱於房間之中的席夢思大床,幾乎可以盡收眼底!紫籐趕緊收回腿,碰上了那扇像牆一般的小門。她忽然覺得臉燒得滾燙,好像偷看了什麼人的見不得人的什麼東西似的,大透了好幾口氣,才穩住了自己那顆跳得砰砰作響的。

    她扭頭望望床上的李可心,沒料到那位竟大睜了眼望著她呢!

    她連忙跑過去,輕聲問:“你好點兒嗎?可心姐?”

    李可心並不吭聲,只是呆呆地望住她,嘴唇微微扇動著。紫籐屏息靜聽了一會,才聽出了那意思:“你是紫籐?我們回家了?回家了?……”

    紫籐好害怕。她明白李可心的神志已完全迷糊了。她以為回到了石路的後廂房。難怪她,連她紫籐剛才在一剎那間也產生過錯覺呢!但不管怎樣,李可心在錯覺的基礎上,緊繃的神經已有所放松了,總比剛才那半癲狂地老笑老笑要好得多!紫籐急忙安慰起她來:

    “是的是的,到家了!可心姐你快睡吧!睡覺吧!……”

    她拉滅了幾個壁燈,只留下一盞床頭邊的。

    李可心閉上了眼睛。

    紫籐長長松了口氣。

    她下了決心似地毅然走進盥洗室,直撲通向沈源那邊的那扇門,飛速拉上,好似那邊會沖過來一個精怪,給這邊的人帶來什麼傷害似的。

    然後她一如既往地幫李可心洗了臉,擦了腳。李可心每次生病,她都是這麼服侍她的。

    她沒有感覺到,大廳裡的音樂聲早停止了。

    她甚至沒有感覺到賓客都已散去,花園裡、大樓內、走道上,所有的燈幾乎都熄了。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思索著這幾天裡所發生的一切。總想理出個頭緒來,卻總覺得糊塗。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在一剎那間,她以為是教英文的張宗元來了。

    她下意識地跑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沈源。西裝筆挺笑盈盈的沈源。

    也完全是一種條件反射,她竟一閃身站到門外,用自己的小小身子擋住他,還將手指豎在嘴唇邊,小聲地“噓”了一聲。

    沈源不禁笑了。這小丫頭!她還以為是在李家石路口的後廂房呢,這麼忠心耿耿地守護著她的大小姐。她那張肥嘟嘟的紅艷艷的嘴,唱起來發出“噓”聲時,實在有趣,簡直就像那西方冰淇淋聖代頂上的一顆紅草莓!

    “怎麼樣了,她?”沈源只好從紫籐的肩膀上望過去,瞧一瞧那門縫所透出的一小片光。

    “讓她睡一會兒吧!”紫籐說,不知不覺地用了懇求的口氣,“睡一覺,能好點的,少爺……”她欲言又止,張了張嘴,又強咽了下去。

    “什麼事?你說吧!”

    “沈少爺,你……你不要進這房間,行不行,可心姐她……她不舒服呢!”

    沈源禁不住又笑。新婚之夜,竟殺出這麼一個為新娘保駕的,真是天下奇聞!他喝了不少酒,興致勃勃,情緒極好。自從回國之後,他還沒有這麼高興過。廠務雖然不順利,但國破山河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倒霉的何止他一個“華申”!想得開也得想開,想不開也得想開,那就專心致志地先成家,待以後時局變了,再考慮立業吧!可心夠漂亮的,可心夠體面的,可心夠大方、溫和、賢淑、多情的。她整整一個晚上,都小鳥依人般緊緊靠在他的臂彎上。有什麼不舒服?她從小到大都是這一副病西施林黛玉的模樣,這還用你紫籐前來擋駕?沈源這麼想著,一把就推開了門前的小丫頭。

    “回你自己的房間去!”他說,“找田大勤要鑰匙!”

    他推開門,跨進去,隨手就把門碰上了。

    紫籐像個傻瓜似地在門口呆了許久。好半天她才清醒過來,趕緊逃也似地向樓下奔去。才走幾步,忽又想起,給下人行走的通道,不是這鋪了大紅地毯伸向輝煌大廳的螺旋樓梯,而是在另外一側、按外陽台旁、水泥鋪的!

    她急忙退回,賊一般閃過李可心的臥室,跑向那水泥梯子。還-沒等到她到得樓底,那間臥室裡突然傳出一聲尖叫,那種淒厲,就好似鄉下人養的小狗在出門或進門時突然讓門夾住了腿或尾巴。紫籐兩腿一軟,還剩三級樓梯竟就一步跨了下來。

    她跌在一個厚實而寬闊的胸脯上。她抬頭一看,是田大勤。

    她掙扎了一下,想返身再奔回樓上,但被田大勤緊緊地抓住了。

    “沒你的事!”田大勤推著她,塞進她手中一把小小的鑰匙,“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她已經是沈家少奶奶了!你已經在沈家花園了!”

    沈源並不粗暴。

    他並非初經人事。他與瑪麗同居數月之久。他懂女人。

    他有文化教養。而且他喜歡可心。從小就喜歡,懷著一種仰望著牆上掛著的美人畫的向往之情。經了瑪麗的事之後,他成熟了,仰望改為平視,倒更發現了可心的許多長處。無論從理智上還是感情上,他都願與這個女人結合,並且廝守一輩子,就像他的父親和母親一樣。

    可心穿著一件淺粉紅的絲質短袖睡袍,臉沖牆倒臥著。床頭邊那盞罩了磨砂玻璃的壁燈向她灑下一層輕柔的光,把她一身流暢的線條全襯托了出來。她雖然長得單瘦,但腰肢纖細,胯骨不失闊大,側臥著如起伏的山丘。她的手臂細長而圓潤,懶懶地伸在枕旁,細細的修剪過而又塗了宏丹的手指微微彎曲,如根根花蕊,細致得像精心雕刻制作的藝術品。她的臉顯然是洗淨了,比剛才濃妝艷抹時更動人:黑黑的細長的眉毛直插鬢角,小巧的鼻子光潔而挺拔,人中深深的,連接住了一張薄薄的唇線分明的嘴,而上唇邊,竟還長了一圈淡淡的茸毛。在柔和燈光籠罩下的可心,睡夢中的可心,褪盡了她平時的驕氣、嬌氣、傲氣、冷氣,只剩下了一個干干淨淨的真真實實的溫溫軟軟的女兒身!

    沈源在她床邊站著,端詳著,心裡漸漸漲起了一股溫情。那溫情湧動著,剎那間就沖決了一道道的堤壩,如潮,如浪,如奔突的地火,如沸騰的巖漿,勢不可擋。沈源起了一種馬上就要漲裂的感覺。他按滅了那盞燈。

    李可心的精神在踏進這間臥室倒向這架紅木大床的剎那間,就已經崩潰了。

    就像一個演員突然從強燈照耀著的舞台隱到了幕後,躲開了千百雙目光的射擊;也像一個剛剛渡過了長長一段深海水域的游泳者,足下突然接觸到了堅實的土地;更像一個瀕臨死亡卻苦苦掙扎著的彌留病人,慕地醒悟到了那邊的世界更加空靈美妙何必羈留於此,李可心一下子就在軟軟的大床上放松了自己這麼多天來繃得緊緊的神經,或者說是一下子就繃斷了這麼多天來死死地苦苦地維系著的神經,跌進了再不必用正常的思維驅趕著自己馬不停蹄地跋涉著的、從此可以天馬行空隨心所欲的境地。

    她好舒坦啊!

    她覺得自己又睡在那只搖籃裡了。奶媽在搖晃著她。奶媽的胸脯溫熱而柔軟。奶媽在給她換衣褲,那亂七八糟地纏著她的布疙瘩都卸掉了,爽滑的干淨衣服貼在肌膚上好不舒服。奶媽在給自己擦扶臉面,她的手真柔和呵,被熱毛巾捂過的臉真輕松呵!奶媽媽媽,你擦去了我套在頭上的一層殼了呢,我舒服得渾身都酥軟發脹了呢!

    是誰進來了?當然是他咬,我認得那腳步呢!元,我親愛的元!你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嗎?你教完課走了,我卻知道你還會回來。你好聰明,等到紫籐睡下了,你又跟著腳走了進來。知道嗎,門,是我悄悄開啟了的,我知道你會來。你的腳步多輕呵,就像現在一樣。我愛你,元,我現在不說,等一下,我會在你身邊說的,說一千遍,一萬遍:知道嗎,我太愛你了!元,元…

    是的,你不愛開燈。你把燈熄了!我愛你,元!如何?我在你吻我第一下時,就說了,說了!

    給我!我要你!不僅是吻!不但要吻!我要含住你,含化了你,整個地含住你,整個地含化了你!我只有與你合為一體,才踏實,才心安,才滿足,才松弛,才健康,才有生命的活力!呵——是的是的,我感謝你,元!

    再把我抱緊些!讓我也把你抱緊些。你給我念過一首詩:打碎一個我,打碎一個你,把我們和在一起,你中有了我,我中也有了你!我仰慕了你多少年!你是我頭上懸的月,你是我舉首尋覓的星,我何曾料到過我真的會擁有了你!

    抱著我攀山去!抱著我下海去!讓我抱著你一起坐著車顛簸,讓我抱著你一起上了天飛舞。我願在火中炙烤,我願在冰內封凍。願你把我撕成碎片,願你把我錘成粉末。我為你而生,我為你而死。我們一起到天堂,我們一起下地獄。前方有路!無路!有門!無門!抱緊我,吻我,一起過去,去!元,元,元……

    “啊——”她放聲嘶叫了,猶如狼嚎。

    沈源摔不及防,驚恐地緊緊地摟住她,在她耳邊呼喚著:“可心,可心,你怎麼了,怎麼了!……”

    借著窗外透進的月光,他看見了她那扭曲的變形的臉,大睜的雙眼中的瘋狂的眼神。

    沈源幾乎請遍了滬上所有精神病學的著名醫生,也醫不好李可心的瘋病。

    李可心是個典型的“花癡”。盡管她懷了孕,但一點也沒有即將當母親的尊嚴和責任感,特別是瘋病發作時,終日裡一副色迷迷的面孔,嘴裡“元!元!元!”地喊著,身體手腳則做出不堪入目的動作。沈源以為她是在叫他“源!源!源!”深愧自己在新婚之夜操之過急,使她在睡眠中受了驚嚇,為自己是她的發病因素而愧疚萬分。也有病情略有緩解的時候,知道廉恥,知道冷熱飽饑,但就是不認人。父母雙親不認,紫籐趙媽不認,沈源也不認,只是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大睜雙眼,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沈源曾試圖在她緩解期間與她溫存溫存,希望著以此把她那迷亂了的神經重新扳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不料試過兩次,每次都引發出了她更為劇烈的癲狂,做愛還沒結束,她就狂呼亂叫,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感歎聲,甚至哈哈大笑,把沈源驚得非但不得不單草收場,而且從此便再也不敢近她的身了。

    張宗元在可心婚後半個月,也就是可心發狂後兩周,方才聞此噩耗。他本來心懷怨感,深憾自己看錯了人,確認李可心不過是個嫌貧愛富的商家小姐,對她的一片情意已日漸冷卻了,卻沒料到這拒絕隨他出走而甘願入嫁沈宅的李可心,在踏進富豪之門的第一天晚上,就崩潰了她的神經!

    他匆匆趕了去探望。

    沈源唉聲歎氣,一臉苦不堪言的樣子。他的訴狀已曾兩次遞交給法租界巡捕房,兩次都遭退回。不述理由,只給一句話:“不予受理”,明擺著是懾於日本人的淫威,這西歐紳士也不能不甘當縮頭烏龜。廠務如此艱難,新婚的妻子卻無端成了精神病患者,讓他裡裡外外都處於不順心不順氣不順手的困苦境地。沈太太已經送了廣慈醫院了。看見媳婦成了瘋女,她老太太一口氣怎麼也調不勻了,不得不在醫院裡靠氧氣瓶和輸液管吊命,估計也拖不過十天半個月。沈源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歲。

    在客廳裡坐不多久,沈源就主動提出,上樓去看看李可心。

    “或許,”他在那螺旋形樓梯上路路而行,步態沉重得像個老頭,頭也不回地說,“她看見了你,能想起以前的日子,會好點兒起來……”

    張宗元沒敢接口。他不清楚可心在癲狂時說過什麼。他摸不透沈源這幾句話的意思。

    他哪裡知道,沈源其實只是急病亂投醫罷了!

    張宗元沒有料到,他剛一進門,那李可心就直撲了過來。她一把就摟住了他的頸脖,把整個人吊在他那高高的身子上,嘴裡不住口地喊著“元!元!元!”還把一個蓬蓬松松的腦袋,在他胸前左右亂搓,簡直就像一條見了從遠方歸來的主人的狗一般。

    張宗元窘迫萬分,手足無措。他知道身後站著沈源,而且還看見房內除了紫籐之外,還有那個叫阿晶的廚娘,本來是要從沈家轉到李家去幫傭的。大概是因為可心發了病,所以也留下來照顧了。

    張宗元的慌亂的目光與紫籐的目光如電火般撞擊了一下。僅僅只是一剎那,他卻驚訝地發現,紫籐一點也不慌張,那雙圓圓的大眼睛裡,只有一種深深的憐惜、痛苦、擔憂,而絕無因為露出了什麼隱私才有的驚恐不安。

    紫籐的目光一下子就穩定住了張宗元。是的,可心瘋了。瘋了的人說的都是瘋話。沒人計較瘋話。正常人不會將瘋話當真的。他抬起手,像母親撫摸著嬰兒般撫摸了可心的背脊。他的靈敏的手指一觸到了這熟悉的背和肩,心頭就湧上了難以名狀的苦澀和辛酸。但他努力控制住了。他拍拍可心的肩,又輕輕掰開了她的雙臂,把自己認可心的纏繞下解脫了出來。

    “可心,”他說,“別鬧了!好好休息……我以後再來教你……教你學英文!”

    “英文?”李可心瞪著他,忽然狂笑起來,“我不學英文!我要睡覺!對了,就是休息!來,來……”

    她一把拉起張宗元的手,拖向床邊。“來呀,太好了,休息,元,休息呀!”她說著,邊還動手拉扯自己的旗袍領口。

    紫籐撲了上來,攔腰將李可心抱住,讓張宗元脫了身。“沈少爺!”她沖著愣在門口的沈源喊,“帶了張先生出去呀!你忘了昨天了嗎?可心姐把誰都當成……當成你了!快走呀!”

    沈源如夢初醒,趕緊一把拖住張宗元,將他拉出了門外。

    “昨天,”他沮喪地說,“她把田大勤也當成我了,口口聲聲叫我的名字,源啊源的……唉,我……我真是害了她了!”

    張宗元在竭盡全力,咽下湧往喉頭的苦澀的悔恨的令他心肺俱碎的淚水。

    盡管從小到大,沈源接受的都是西方化的新式教育,可是沈源還是很相信一些老古話,特別是相信“禍不單行”、“雙喜臨門”、“過一過二必過三”等很有點揭示了普遍規律的俗語。比如廠務不順利,家事也跟著倒霉。妻子發了瘋,老母不久就過世。父親生前為逃避日寇的搶掠,保存實力,在局勢緊張時,曾指揮一批工人將十幾艘駁船壓沉於湖州和長興兩地,結果到五、六月間,一地出了個漢奸,向日方告發,日軍當即挖出了七艘,充公作為軍用;另一地則被日本的水上部隊偵悉,通知了小野田,小野田不費多少力氣就把那十艘基本上是嶄新的運石船打撈了上來,一下子就解決了由他軍管時‘華申”的石料運輸問題。有了這十幾艘船,那小野田如虎添翼,日夜兼程地把長興地方近幾年中陸續開采出來的石灰石拉了出來,運進“華申”的堆棧,再也不必為這一重要原料的來源犯愁了。當強盜竟也當得如此輕松省力!沈源聞訊,只能自認倒霉。

    但自從可心產子之後,沈家卻又似乎是時來運轉了。沈澤鯤降生的當天,一直在為“華申”控告小野田侵權一案奔走的張宗元。打了個電話來說,經他活動,上海公共租界的第二法院,已同意受理此案了,但條件是,沈源不直接與小野田發生原告與被告的關系,而是以“收贓罪”向經銷贗品“白龍”水泥的商行提出控訴,要求賠償。張宗元說,你們“華申”打這場官司的主要目的,本來就不在經濟,而是要出這口氣,這麼一種迂回曲線戰略,倒也不妨采用。沈源當即一口答應。這裡電話剛放下,那邊醫院的電話倒又馬上接著打過來了。

    “老爺老爺!”是紫籐的聲音,尖而脆,震得話筒嗡嗡直響,“生了生了,一個小少爺!”

    “話筒離嘴巴遠一點!”沈源說著,禁不住笑,這紫籐,教過多少回了,總是這樣,“我聽不清楚!”

    “沈澤鯤生下來了,生下沈澤鯤了!”

    什麼“沈澤鯤”?呵對了,給未來的孩子起的名字!早就起好了的,紫籐知道。

    “男的女的?”

    “少爺呀,當然是男的!”

    “太太好嗎?”

    “好!睡過去了!醫生說,情況是出乎意料的好!她什麼也沒有發作!”

    沈源不禁苦笑。“什麼也沒有發作”,這話真是只有紫籐才說得出。她什麼都知道,這半年多來,可心是靠了她才活了下來的。神經病沒發作,醫生預告的子癇也沒發作,這就葉‘什麼也沒發作”。這麼說,母子平安,一個大難關,終於度過了!

    好事真的會成雙成對地一起來呢?神智喪失了七、八個月之久的可心,竟馬上就恢復了正常思維。沈源是在她產後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她蘇醒過來之後十幾個小時,捧了一束鮮花進產房的。他還不知道奇跡已經發生。奇跡來得如此突然,正如災難降臨時一樣迅猛而且莫名其妙,他料想不到。

    他捧的那束花,是田大勤從暖房裡摘剪扎成的。花色配得極漂亮:紅白兩色的山茶,輔以深綠色的冬青枝,雍容華貴得很。他並沒有吩咐過。他跨入“福特”時,這束花已經放在汽車後座椅上了。

    他一進產房,就看見倚坐在床上的可心眼睛一亮,盯住了這束花。還沒等他走近,竟就聽見可心發出了贊歎:

    “好漂亮!是茶花!”

    沈源腳上如同上了釘子,一下子動彈不得了。她說什麼?她說了一句非常非常正常的“好漂亮”!她而且正確地判斷出了這是“茶花”!

    沈源明白了,上蒼憐憫他內外交困,難以為繼,把一個神智復蘇的妻子還給了他了。

    神智復蘇的李可心非但認識茶花,也認得了他。

    “你好!”她主動向沈源打招呼,甚至還微笑了一下。

    沈源一個沖動,急跨幾步就到了李可心的床邊。

    可是那李可心卻明顯地作了個像是躲閃,像是抗拒,也像是可憐巴巴的畏縮的動作。她的臉上剎那間就布滿了驚恐。

    紫籐斜刺裡插了進來,攔住了沈源,一伸臂膀接過了那捧花。

    “給我,”她說,“我找個花瓶養起來!”她又以眼色制止住了沈源,“老爺請坐!床邊有椅子。太太刀口還疼呢,怕震動!”

    沈源噓了口氣,坐上椅子,向李可心探過身子:“疼得厲害嗎?要不要讓護士注射一支杜冷丁?”

    李可心卻閃開眼光。

    “還好。”她輕輕地說,“謝謝你了!”

    “別說這個,可心,”沈源動情地說,“該我謝謝你!苦了你了……

    很好的一個孩子呢……”

    “不不!”李可心扭過了臉,“請不要再說了……”

    紫籐抱了個大花瓶又插了進來。“就放在這裡,怎麼樣?”她說,“都說茶花只好看不好聞,可我怎麼就覺得一股股地冒香氣呢?”

    沈源和李可心都意識到了,這鬼精靈的紫籐,是在有意地打岔。沈源體會到了她的一片好意:可心糊塗了半年多,剛剛清醒,本來就不直讓她太動感情,自己怎麼總就缺這麼點細心呢?李可心則更明白紫籐扯開敏感話題的意圖了。她那正在愈來愈清晰的思維,推動著她的心頭湧起了一種既有點感激,卻又摻雜了隱隱的不快和反感的情緒。

    她,剛滿了十七歲的丫頭紫籐,未免太聰明了些!

    在過去了的十個鍾頭裡,李可心接受了紫籐的循循善誘的啟蒙教育,把許多遺忘了的記憶—一撿拾了回來。她明白了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她已經是沈家的太太了,並且為沈氏家族生下了一個繼承人:沉沉澤鯤。“沈澤鯤?誰給起的?”她看著紫籐寫給她看的這個名字,問道。雖然腦子還有點像板結了的泥地般發僵發硬,但她還是發現,這丫頭的字,竟比以前寫得漂亮多了。“這……這名字,”紫籐有點吞吞吐吐,“要說起來,是老爺……和張先生,一起想出來的。”

    紫籐之所以猶猶豫豫,實在是因為不想提起張宗元。她不願讓李可心剛剛復蘇的心,承受太多的回憶,特別是那些如硬癡般掩蓋了傷口的記憶。但她又不能不回答可心的這個問題。她已經愈來愈學會了吞吞吐吐、迂回曲折、甚至隱瞞匿報,只是還學不太會編謊撒謊圓謊。可是在報出了“張先生”這三個字後,她發現李可心的眼神雖然有點發直,但神態還比較平靜,知道李可心的承受力並沒到極限,便順勢又作了一番解釋:

    “沈家門有家譜。老爺查過,下一代應該是‘澤’字輩。也是三點水旁,因為沈家門缺水,人人名字裡都該加點水的。不過老爺說

    “不要叫‘老爺’,”李可心突然插嘴了,“叫他沈……沈先生。也不要叫我別的,我不要聽!”

    “哎。”紫籐應著,心裡一陣暗喜:李可心的聲音重又變得又尖又冷;口氣果斷鎮定。這才是她呢!她真的好了!

    “說呀,怎麼……怎麼跟他……張先生……”

    畢竟有點結結巴巴!這說明,她清醒地意識到了,紫籐是個知情人!她完全痊愈了!

    “張先生,”紫籐放心大膽地說了下去,她不必諱莫如深了,“這半年裡,一直在幫老……沈先生打官司,是關於華申廠的商標侵權事情——到現在也沒結果——他常常來沈家花園。小少爺的名字,是他幫老……沈先生起的。沈先生跟他商量,他沖口就說了一個字,餛,魚字旁的,魚在水中,水養魚,如魚得水,而且又是組鵬萬裡

    李可心聽著,嘴角卻浮上了一絲苦笑。她記起了張宗元在天津的孩子,他那名正言順的妻子生的,名叫“小魯”。雖說起因是孩子生於山東,但那個“魯”字,不也是“魚”字頭嗎?

    張宗元來看望李可心時,李可心刀口已經拆線,可以坐在床上給孩子喂奶了。

    李可心的奶水足得驚人。她堅持自己喂奶,絕對不聽任何人勸告。她母親李太太每次來探視女兒和外孫,都要為此忠告她,還是請奶媽吧,不然腰身要變粗的!李可心冷冷地望望母親從不喂奶卻發福發得如柏油桶般的身段,不予反駁,也不聽從,任她咦叨去。李步正倒很贊同女兒的決定,他說,自己喂奶的孩子對娘親。李可心雖未開口附和,心裡卻想,怪不得呢,我沒吃過娘的奶,所以總不愛聽娘喀蘇,有道理!我的沈澤鯤。無論如何,至少也要喂他喂到能開口喊我“姆媽”!

    張宗元進門時,李可心剛給沈澤鯤喂飽了奶,任由他含了奶頭,捂在胸口香甜地睡去。張宗元見此場景,竟自紅了臉,而李可心卻大大方方地做著懷,連衣襟也不掩一掩。

    紫籐請張宗元坐下,借口去石路取幾件東西,避了出去。

    在最初的一瞬間,張宗元以為這毫不知羞地露出乳房的李可心,依然還在精神失常的狀態之中。在他記憶中的可心,從不肯將自己的探身暴露給他看。即使在床上,即使在最悶熱的三伏天,她也一定要有衣在身,有被在床,遮遮掩掩地,不失少女閨秀的身份。只有在她瘋狂時,她才失去了一切廉恥心,非但不想掩藏自己,而且還以裸露為快。張宗元雖然已經聽沈源在電話裡欣喜萬分地告訴他,可心好了,完全好了,比以前正常時還要正常了,但一當他在鮮然間見到了可心的哺地形狀,目光接觸到了那飽滿的雪白的胸脯,他還是覺得接受不了。他在驚懼中幾乎要喊住紫籐,請她不要出去,甚至,還起了一個也拔腿隨之逃出的念頭!

    常年單身在外的張宗元,雖然早已身為人父,但還是不懂:女人從少女變為婦人,只需要輕松自然地跨過一道門檻。這道門檻就是:當母親。

    紫籐把身後的門碰上了。

    那關門聲好似投下了一個壓力閥,房內的張宗元和李可心頓時都感到了一種無形的重壓,周圍的空氣如同凝固了的鐵塊,包裹得他們連氣都透不過來。

    竟還是李可心先開了口:

    “好嗎?你…”

    張宗元渾身一震,直立了起來:

    “可心,可心……”

    “別過來!”李可心清清楚楚地說,“這裡是病房,仁濟醫院,醫生和護士隨時都有可能進來!”

    如此明晰的思路,如此冷靜的警惕性,顯示出了如此理智的身份觀念!張宗元呆住了。

    他重又跌坐在那架與可心母子的大床隔了一個偌大花瓶的椅子上。

    透過紅白花朵的間隙,他看見了李可心寧靜的臉色,紅潤而且飽滿。她的確痊愈了。她而且心滿意足。她完全是一個沈氏富商家的少婦了!

    張宗元心裡湧上一股被嫌棄被耍弄被利用的屈辱感。北火車站上他拎了旅行袋如洩了氣的皮球般走出車廂時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沈太太,”他說,“我打算到內地去工作,在上海的日子不會太長了,今天算是來告辭的。”

    “是嗎?”李可心卻微微一笑,“我怎麼知道了另一個消息,說是你將北上,與夫人公子團聚,然後再舉家內遷了呢?”

    張宗元只得啞然。估計是沈源轉告了她的。

    “何必呢?”李可心望著他,“你在《文匯報》不是干得很順手嗎?還升了職位。真要合家團聚,也可以把家小接到上海來嘛!住在租界裡,不算不安全吧?”

    “我不想……不想在上海安家……”

    李可心發出了一聲冷笑。這笑聲在張宗元聽起來又是很不正常,絕對不像是他記憶中的可心發出的。他吃了一驚.看見了李可心奪眶而出的淚水。

    你是想逃開我!逃開我們母子倆!”李可心咬牙切齒地說著,痛哭了。

    “可心!”張宗元撲了過去,一下子跪在床前,捧住了可心的臉。

    “可心可心,是我害苦了你了!”他用自己的細長的手指擦抹著李可心的眼淚。

    “不不,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我應該跟你走的!……”

    “是我不好!我坑了你了!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呀……我太自私了!”

    “不不,我怕苦,我怕離開上海,我不敢出遠門,我不敢往內地去

    “我貪圖他們沈家的錢財,我貪圖那沈家花園……”

    “這不怪你,不怪你的!可心!我沒有這個能力,讓你過得好,過得舒服,我怎麼能在這樣的時候,讓你拖個身子去顛沛流離,我怎麼能這麼自私呢?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切的!”

    “你恨我,一定恨我……”

    “可心,該你恨我,該你恨我呀!”

    小小的沉沉澤鯤受了驚動,扭動著腿腳嚎哭起來。

    李可心抽噎著,把乳頭塞進他的嘴。

    “兒子!我的兒子!”張宗元把頭伸進了那個溫暖的凹坑,嗅著,蹲著,吻著沈澤鯤的卷曲的頭發。

    李可心把自己的手指插進了張宗元的一樣卷曲而濃密的頭發中。

    “他像你。”她說,“他會愈長愈像你的!”

    張宗元抬起了頭。他的兩只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他仰頭望著李可心,又俯下嘴吻了吻小沈澤鯤,然後一挺身站了起來。

    “我會永遠守住這個秘密。”他說,“我不會讓你們倆因為我而受到任何傷害!”

    他走出仁濟醫院大門就去了理發店,他讓理發師剃去了他一頭卷發,改理一個很不適合於他那細高身材的平頂頭。那短短的發腳,硬且直,任誰也看不出一絲卷曲了。

    訴訟如同馬拉松跑,只因沈源的堅持不懈,終於到達了終點:從他向公共租界第二法院遞交訴訟的那一天算起,到公元一九四0年仲春法庭作出宣判,竟拖了足足一年!

    沈源發作了沈氏家族代代相傳的強勁和韌勁。他的曾祖父年青時挑了擔子販鹽,曾有一次估算錯了形勢,把一擔百五十斤重的鹽挑到了並不缺鹽的地方。這位沈氏家業的創始人發了強勁。他不顧路途辛勞艱險,硬是晝夜兼程直往西行,雖然滿滿一擔鹽隨時都可以換來吃的喝的,他卻是一粒也不肯出手,沿途兼打短工為生,非要找到一個鹽價大大高出於他的買價的地方不可。一擔鹽,他挑了足足三個多月,從東向西走了五個省。一直到某一處一家商行,願以十倍於他的進貨價的價格收貨,他才算是大功告成,結束了那長途跋涉,懷揣一大包碎銀子,啟程返鄉。這一擔鹽的利潤,後來便成了沈氏家業的最初基金。

    沈源聽從張宗元的謀劃,采取迂回攻擊的方法,向滬上公共租界內經銷贗品“白龍”水泥的兩家商號,提出了控告。

    這才叫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呢:不去控告制作贗品的罪魁禍首,卻揪住了銷售貨物的下界商家,明擺著是在特殊的情況下的一種策略,一種打狗欺主、殺雞給猴看的策略,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結果那官司表面上是經濟糾紛、商界訴訟,實際上卻更多地帶上了政治色彩,成了淪陷區內一片孤島上的又一次小規模的開戰。各方勢力都大大地激動了。各家報紙都以顯要位置跟蹤報道“華申”訟案。沈源一時間成了滬上新聞人物。

    受命處理此案的公共租界第二法院愛德華法官是個血氣方剛的英國小伙子,年齡跟沈源相仿,從英國劍橋大學畢業不久。他在仔細審閱了有關案情的各種材料後,打了個電話給沈源。

    “你完全可以控告日方軍管負責人!”他說,“茂盛商號和凱利澤灰行只不過是第二違法者。你不告首犯卻告從犯,豈不是避實就虛、欺軟怕硬?你不怕別人笑話你嗎?沈老板!”

    沈源真是哭笑不得。這位盟國學兄如此義憤填膺雖然令人敬佩,但怎麼身處當今時世竟還脫不了那劍橋學生氣呢?這是在中國的公共租界上,不是在你那西歐英吉利海峽之隅的大不列顛王國內!你大不列顛可以跟德意志大開海戰空戰,可是我們這裡的公共租界,卻只是一葉汪洋大海中的小片礁石,那太陽旗組成的風浪,什麼時候想淹沒了你馬上就可以淹沒了過來!“避實就虛,欺軟怕硬”?是我沈老板?僅只我沈老板一人?沈老板跑過法租界巡捕房,跑過公共租界第一、第三法院,非但是控告小野田的訴狀遞不進去,便是這欺軟怕硬的只揪住“第二違法者”的訴狀,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搞不清楚張宗元動用了哪些力量哪種關系,方才得到接納的呢!欺軟怕硬的是誰呀!

    這些想法在腦際一閃而過,沈源就多少帶點惡作劇地以流利的帶美國口音的英語回答愛德華了:“我何嘗不希望與目前占據了我的‘華申’廠的小野田對簿公堂呢,愛德華法官!我明天就委托我的律師送來修改訴狀,如何?”

    “好!我在法院專候!”

    僅只過了半個鍾頭,愛德華就又撥來了電話。

    “沈老板,”他說,刻板冷漠的聲音像是換了一個人,“本法院院長明示我,鑒於貴廠地處龍華非租界地段,因此,本院不能受理直接涉及日本國的一應訴訟。你若是更改了訴狀而與日方軍代表發生原被告關系,本院便撤銷此案,請你三思。”

    沈源再一次哭笑不得。很顯然,半小時前,這位年青氣盛的小法官已被那些老訟師洗過腦筋了。這才叫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呢,大家彼此彼此!你也體得看不起淪陷區的古國奴了,你能幫著出口氣就算是十分地主持公道了!沈源心裡這麼不恭地想著,嘴裡則非常客氣地說:

    “非常感謝您的提醒,愛德華法官。我遵命維持原來的自訴,而且相信法庭能秉公判決。您什麼時候需要傳喚我,我隨叫隨到。”

    後來的事實證明,即便是這麼一場中國人告中國人、由租界內的司法機構作判決的官司,僅僅因為涉及到了日本占領軍,也還是困難重重風波迭起,不那麼容易收場的。

    那愛德華受理此案後,很認真地開始了具體事實的調查。在租界內的調查很順利,兩家受控的中國商號,其中有一家還是以德商名義注冊的——好似那些掛了洋旗的《文匯報》等報刊一樣——對非法銷售贗品的“白龍”牌水泥都供認不諱。但調查一涉及到軍管了的“華申”,愛德華縱然長了個在租界內可以暢行無阻的高鼻子,還是在龍華的水泥廠裡碰了一鼻子灰。那既能操流利的中國話,也能以生硬的英語進行交談的小野田,連廠門也不讓他進。愛德華與他的助理被廠門口的兩把刺刀擋在門外。小野田很客氣地迎出來,站在路邊,毫無還價地拒絕了調查。他的理由很簡單:

    “沈源與本軍代表未曾發生訴訟糾葛。本代表沒有義務接受調查。”

    愛德華憤憤然回到法院,第二天卻接到了一封恫嚇信,信箋裡包了一顆子彈。

    他大怒,將此信交給了英辦《文匯報》。全文照登。張宗元隨之又報道了幾則日本憲兵侮辱在滬英美僑民的消息,諸如兩名英籍警員在白利南路遭日兵毒打、《密勒氏評論報》主筆鮑惠爾在四川路五馬路遭到炸彈襲擊、工部局總裁費利浦在丁香花園遭日偽特務暗殺而險些喪命等,以期引起社會關注。輿論多少起了點作用,愛德華方面的干擾少了些,而且由於報界注意上了“華申”一案,那受理法院盡管本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但關注的人一多也便騎虎難下,要想縮也縮不回去了。只是《文匯報》等“洋旗報”的抗日言論過多過激,引起了日軍司令部的狠毒,日軍頭目多次向工部局抗議,還揚言將采取行動。那工部局委曲求全,於公元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下了個命令,取諦界內一切政治活動,不久又吊銷了《大美晚報》、《中美日報》幾家報紙的執照。《文匯報》經再三斡旋,總算被允苟延殘喘,但工部局總要做個樣子給日軍看看,於是就勒令《文匯報》停刊兩周。同樣受處的還有一家《譯報》,張宗元也常在那上面發發文章的。

    張宗元因惹是生非過甚而道總編辭退。

    沈源聞訊,立即聘他專為“華申”告贗品“白龍”一案奔走,還提出讓他搬進沈家花園居住。張宗元答應了前者,婉拒了後者。他已決定將天津的妻兒接到上海來住,房子也租好了,就在石路旁邊一條小馬路——山東路上,只待“華申”訟案了結了,他就動身北上。

    愛德華受恐嚇一事剛剛平息,沈源家裡卻收到了一個包裹,裡面裝了兩把刺刀。沈源覺得那刺刀很眼熟,想了想,似乎是駐“華申”的日軍衛兵安在長槍桿頭的那種,短短尖尖亮亮的,進“華申”大門老遠就可以望得著。在大廳裡打開那包裹時,紫籐在場,手裡還抱著沈澤鯤。沈源又驚又氣又恨又怕,一張方臉變得煞白,右手把左手的指關節扳得咯咯直響。不料那紫籐卻笑瞇瞇地,先把小沈澤鯤放到沙發上,隨手塞給他一把搖鼓夠讓他玩,然後就很利索地把那打開了的包裹重新包好,還用麻繩繞起來,往自己胳肢窩下一夾,說道:

    “多好的兩把刀!我讓大勤去開開鋒,以後在花園裡削點什麼砍點什麼,用場大著呢!”

    望著她輕盈地走出客廳的背影,沈源一時間有點迷茫。他覺得自己實在很難分辨清楚,這嬌小的靈活的終日裡總帶著笑容的紫籐,到底是具有一種天生的遇變不驚的秉性呢,還是愚鈍到家了。

    紫籐一轉眼就返回了。

    “放哪裡了?”沈源問。

    “我屋裡。”

    “不要讓……不要告訴太太。”

    “我知道。她經不起嚇。”

    這話足以證明她什麼都明白。

    她什麼都明白,卻以如此鎮定坦然無所謂的態度對待那兩把亮閃閃的刺刀,要麼是不曉其中利害,要麼畢竟只是個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傭人,沈家的事,於她到底是無關痛癢的。

    沈源心頭突然升起了一種深深的孤獨感。他不再去理會紫籐,背著手在大廳裡踱起步來。

    大廳裡很安靜。只有小沈澤鯤甩著那“搖鼓鳴”的聲音:“不——冬——”,“不——冬”,空洞洞地。很熱的夏末秋初,大廳裡雖還陰涼,樓外的花園裡卻是一片驕陽,毒毒地炙烤著,烤得幾個殘存的秋知了淒慘地哀歎著:“熱啊——熱啊——”,一刻也不歇。因為畢竟不再是三伏天裡的知了大吟唱了,也因為隔了那些百葉窗,傳入大廳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十分遙遠,反倒格外襯出了大廳裡的沉悶和壓抑。

    沈源皺著眉頭,慢慢地踱著步。

    紫籐在那些大理石茶幾、紅絲絨沙發、還有東一盆西一盆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盆栽花木間默默地收抬著、整理著。

    除了通常的擦抹撣掃之外,她還把沙發上茶幾上零亂散放著的報紙一張張撿拾了起來,把它們歸為一堆。沈源訂了十幾種報紙,幾乎囊括了滬上、特別是租界內的所有新聞報刊。大廳是他的閱報處。幾乎每天上午他都泡在大廳的報紙堆中。看完了他就隨手一扔,紫籐總在中午前來收拾。收拾報紙時紫籐很留心,每一張都翻看一下,然後選出若干來,放於一邊。沈源有一次發現了,問她為什麼,她回答道,可心姐在看連載小說呢,沈源也就不再理會了。

    沈源顧自踱著,沒再看過她一眼,就好像這大廳裡並不存在著她一樣。紫籐卻時不時地膜一眼沈源,就好像這沈源也像小沈澤鯤一樣,是歸由她護理著的,必須時刻留心著,免得他跌了撞了,或者被什麼東西砸了傷害了。

    她看見他死死地嚼緊了牙巴骨。

    她看見他的兩道濃眉幾乎連成了一線。

    她看見他臉上布滿了氣恨、擔憂、煩躁,不,應該說是彌滿了一種寂寞和孤苦。他像一匹獨步於山野之中的狼,惶惶然孤苦伶仃,既找不到一片可以隱身的樹林子,也根本無望有個相伴的同類,至少可以給他壯壯膽,陪他同聲長降。

    紫籐心裡填滿了一種酸酸的、苦苦的、空空的、軟軟的東西。

    她可憐他。

    紫籐從心底裡可憐沈源。

    這世上,還有誰能比她紫籐,更清楚這沈源的可悲處境呢?

    小沈澤鯤在安靜地玩弄著那搖鼓步。他不再搖它,只對那兩顆擊打鼓面的木珠子發生了興趣,很辛苦地試圖捏申它們,而且希望一只小手同時捏牢兩顆。他在白費氣力,但堅持不懈。這小家伙不到八個月,卻已經愈長愈像張宗元了。盡管張宗元自他降生後就剃了平頂頭,遮掩了父子兩人都有一頭卷發的相似點,但在明了內情的紫籐看來,小澤魄的長臉型、高鼻梁、薄嘴唇,無一不是那張先生的翻版。她時刻都在為沈源可能發現這一切而擔心著。她為此而抓住一切機會,宣傳並強調小沈澤鯤長得像他的媽、自己的可心姐、沈太太。她的輿論導向很有成效。盡管張宗元為沈家的官司常來常往,從無人把他與小沈澤鯤相提並論過。而那方頭大勝濃眉厚唇的沈源,也從未發生過什麼疑心。他對小澤服滿懷著科犢之情。每晚臨睡前,總要進到可心的臥房去看看兒子,逗他一會,然後再離開。紫籐雖然對沈源的上當暗暗慶幸,但慶幸的同時卻又萬分地內疚。她覺得自己參與了欺騙。豈止是欺騙?簡直還是侮弄!殘酷之至的侮弄!

    沈家縱然富有,沈源老爺縱然上過大學出過國氣派不凡,而且還生就了寧折不彎敢跟東洋鬼子一爭高低的硬骨頭,其實卻在戴綠帽子,當冤大頭,天天受人欺騙侮弄!紫籐不能不天天都這麼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心裡天天都滿溢著一種當著騙子無恥地行著騙的負罪感。

    她常常在沈源根本無視她的存在的時候,偷偷地觀察他、捉摸他、從心裡為他抱屈。在紫籐看來這沈源各方面其實都不賴,怎麼說也不見得是比不上那張宗元的。是的,他常常不修邊幅,一件圓領汗衫一條黑紡綢褲,從花園裡整了枝挖了泥返回大廳時,兩手往屁股後一拍,就會坐到沙發上去喝茶。李可心嫌鄙他這麼隨便,每每見到就會翻白眼,但紫籐卻以為這算什麼大不了的事?男人家,何須總把心思放在洗手抹臉酒香水換摩登衣褲這等事上?沈源外出辦事時還是很注意修飾的,這木就可以了?還有,李可心非常討厭沈源對一應動手出力氣之事的濃烈興趣。她說過,這種應該由苦力去做的事,何須你自己操心操勞?沈源卻道,沒辦法,喜歡做。看人家做總導手癢.而日壞不稱心位有.寧可白Pwh工本可,人兒故道,那你何不自己挑一擔散裝水泥,沿途叫賣去。紫籐在一旁聽了,明白那是在譏刺沈家祖宗當鹽販子的歷史,真怕沈源發火。卻不料沈源無動於衷,面無表情地、照!日去干那修修補補水泥牆壁水泥路、檢查電燈開關電線線路、擰緊水落管子絞緊水龍頭之類的雜事。對於沈源的忍讓和沉默寡語,李可心也很厭憎。紫籐曾親耳聽到她對前來作客的張宗元說:

    “只比死人多口氣!這種人,還算男人嗎?”

    張宗元倒還厚道,勸她:“各人脾性不同,你也別太苛求了!”

    紫籐聽見了,心裡大不以為然。張先生雖則是勸解,但勸得也還是不在點子上。沈源難道是沒有脾氣的人嗎?沒有脾氣的人會這麼韌用吊死不松口地非要把那場關於贗品“白龍”的官司打贏不可嗎?紫籐知道打這場官司並不為錢,只為爭口氣。為爭這口氣,沈源非但耗去多少錢財都在所不惜,而且還須作好被打被殺的性命攸關的最壞准備,這樣的人,難道是“只比死人多口氣”的“脾性”嗎?人家只是讓讓你,讓讓你這個發過神經病的妻子,求得家宅平安、後院穩定罷了,怎麼能以為人家生來就是個軟蛋窩囊廢呢?

    可憐的沈源!紫籐免不了常在心裡這麼喊著。這麼喊著的時候,她根本就忘了自己只不過是個陪嫁丫頭,一個傭人。她那望著沈源的目光,充滿了同情和憐憫,好像她是沈源的慈愛的媽似的。

    沈澤鯤手裡的搖鼓吹掉在地下了。這個才幾個月的小子脾氣又倔又悶,一聲不吭地努力向地板探過身子,張著小手好像是要自己去撿回來似的。紫籐和沈源幾乎是同時向他撲去,只要慢一步,小家伙就會從沙發上倒栽蔥下地了。

    紫籐手腳快,一把抱起了他。

    受了驚嚇,沈澤鯤咧了嘴哭起來。

    沈源抬頭向那螺旋梯望了望,問:“她人呢?”

    紫籐拍著沈澤鯤,眼睛並不看沈源,回答:“去石路了……我大姨媽有點不舒服呢!”

    沈源也不再發問。可心喜好回娘家,已成慣例,他從不以為怪。他的思路重又回到那日夜困擾著他的訴訟事務上。那兩把明晃晃的刺刀總是橫在他眼前。

    他覺得膝頭有點發軟,就勢坐到了沙發上。

    他從茶幾上的煙罐裡抽出了一支煙。

    紫籐一手抱著沈澤鯤,一手抓過另一側茶幾上的自來火,遞了過來。

    “其實,”她說,“東洋鬼子不過是嚇嚇人的,沒什麼了不起。”

    沈源吃了一驚。這小紫籐她怎麼也一樣在想著這件事?她怎麼這麼嚴絲密縫地接上了他的思維?

    他顧不上點火,手上捏了一根火柴,抬眼望了望紫籐。

    紫籐將那沈澤鯤高高地抱著,一只手還托著小子的屁股。沈澤鯤喜歡這麼抱他,小小的身子簡直是橫放在紫籐的肩膀上了,像條米袋子。紫籐輕輕地抖動著身子,在沈源面前轉著圈子,像是在哄孩子,也像是在勸沈源,甚至像是自言自語:

    “半個上海,都知道這場官司了……喂喂,不怕不怕……哪裡敢真下手呢?……乖乖,睡吧,睡吧,有阿姨呢……俱實都不過是要出口氣……東洋人才不會把火引到自己頭上去呢!……我們沈澤鯤不怕、不怕……那個英國法官,也收到這一顆子彈的,有什麼事呢?嚇嚇人氣氣人而已……”

    沈澤鯤在她肩頭竟馬上就睡熟了。

    紫籐住了口,把他從肩頭輕輕移下來,橫抱著,悄沒聲響地登上了那螺旋形樓梯,上樓去了。

    沈源目送著她,一直到看見她側了身子用肩膀頂開了可心臥室的門,閃了進去。

    他覺得自己不知怎麼的竟就像那如同一條米袋子般伏於紫籐肩頭的沈澤鯤,在一次驚嚇之後受了那輕輕的拍擊和呢喃的撫慰,也一樣昏昏欲睡了。

    可心臥室的門又反彈回來,關上了。

    沈源一下子驚醒了過來。

    橫在眼前的兩把刺刀消失了,紫籐那斷斷續續軟裡軟氣的聲音卻似乎總在這空蕩蕩的大廳裡回響。

    沈源把煙點燃,望著從自己口中噴出來的一個接一個的煙圈,不無詫異也不無感慨地想,這個雖然識字但畢竟沒上過一天學,這個雖然聰明但畢竟只是一個家養丫頭的紫籐,怎麼就這麼善解人意,這麼明達事理,這麼從容沉著,這麼溫和體貼呢?這麼些出色的品性,怎麼就沒有生成在自己的妻子那從小就錦衣玉食受了極正規系統教育的可心身上呢?

    心裡起了這樣一種因比較而引出的詫異和感慨,沈源忽又明白自己何以常有孤獨寂寞之感襲上心頭了。

    訴訟一開始,可心就大不以為然:

    “即便打贏了這場官司,又能賠償我們多少錢?還不夠支付訴訟費呢!白費這個力氣!”

    要不是她那英文老師張宗元循循善誘地解說了一番,還不知她要如何阻撓呢!

    但她也還是從此不再過問這件事,好似她根本不是沈家太太、沈源的妻、華申廠主的內助一般。

    若是她生來不善理財不懂主持家政倒也罷了。她恰恰又對沈氏家產饒有興趣。從她生了沈澤鯤清醒了理智之後,她就開始查核沈氏一應帳務,極細致極有耐心地整理沈源母親乃至於父親遺下的所有的帳冊,而且很快就掌握了家裡的財政大權。她在經濟上儼然以沈氏家主婆的身份自居了。

    可是對這件訴訟案,他沈源終日牽掛著的,也是已經騎虎難下了的大事,她卻毫無興趣。

    “我最討厭政治。”她說,“任何涉政的事不要來對我開口。”

    拋過這樣的話來,沈源在家裡還能不免開客口?

    她怎麼就不能像紫籐那樣,為他的喜而喜,為他的憂而憂,為他的受驚而送些撫慰,為他一時裡的迷亂而哺上幾句清醒的溫存的貼心的勸解呢?

    其實,紫籐那幾句勸解,不過是些再簡單不過的推論,說的都是人人都知道的常理。張宗元常來常往,每次與沈源在客廳裡商議交談,分析來分析去都是那幾句話,紫籐端水送茶地走進走出,還能不聽熟了?

    即便是聽熟了的老生常談,也難為了這個紫籐,能在沈源形影相吊地如困獸般踱於偌大客廳內時,遞送了上來!

    也就是這紫籐罷,才會那麼傻乎乎地,而又正因這傻乎乎而在不意中恰到好處地,為她的主人、大老板沈源,掃去了橫放於他眼前的兩把明晃晃的刺刀,恢復了自信和鎮靜。

    換上誰,即使是對什麼都清清楚楚的田大勤,也決木會像她那樣,不自量力地、忘卻了自己的下人身份地、以一個朋友、甚至像是個小母親般的態度,來斗膽安慰和勸解自己的主人!

    煙卷燒痛了手指。沈源熄滅那煙頭,自己也不明就裡地突然笑出了聲。

    “這沈家花園裡,”他想,“幸好有了這個小丫頭!紫籐,多好的名字,紫籐!”

    法庭作出判決那一天,風和日麗,春光融融。盡管技揚官司找了年把,當初的銳利勢頭已為日月消蝕了不少,上海灘又是個多事之地,新聞熱點天天有,天天轉,“華申”一案已不太引人注目了,但一方面是因為畢竟曾經轟動過,一方面是因了張宗元的奔走張羅,通知了幾乎所有關心此案的朋友們,包括沈源在實業界的同仁,包括他自己在報界文化界的同事朋友,前來旁聽或采訪,所以,到開庭那天上午,那法院所在的一條並不太寬的威海衛路上,竟就一字排開了一、二十輛各式小轎車,中間還夾有許多私家定租的黃包車,一些身背相機的記者又候在法院門口,時不時舉起鏡頭摜動快門,那場面也是夠熱鬧了。

    法庭判決過程很短——愛德華得到過某些指令,不得將法庭辯論變成一場抗日宣傳。但由於來的記者實在多,活潑潑地在開庭前和開庭後各自捕捉著目標,兩兩相對或是三五成群地,采訪提問記錄拍照,結果弄得這場結案判決的例行公事,倒像是一次記者招待會,或者是沒有雞尾酒的雞尾酒會,甚至是沒有正宗抗日言論的抗日聚會了。

    最倒霉的自然是那兩名被告了,宣判一結束,他倆就成了眾矢之的,被幾個記者團團圍住。其中一個,即以德商名義注冊經商的,比較習滑,面作緊張急迫狀道,諸位,總得讓我上一趟廁所吧?我都憋了一上午了。眾記者很守禮義,放他出圍,結果他卻一去不返、溜之乎也了。剩下一個是“茂源水泥行”的老板,名字叫唐茂源的,只好以一當十地作了活靶子。

    “唐老板,能談談您敗訴後的心情嗎?”

    “嘿嘿,罰得不算多,不算多,幾百元法幣,區區一個小數目而已……”那胖胖的老板作瀟灑狀。

    “唐老板,”一名女記者尖刻地問,“款子雖不多,卻定了你一個收贓罪,你也不在乎嗎?”

    “嘿嘿,我是做生意人,一切以盈利為目的,別的嘛,想在乎也在乎不了呀廣

    “若干年後,”女記者緊逼著,“國人或許會以這段歷史向你提出追究,你考慮過沒有?”

    “這個嘛。”唐茂源苦著臉,“小姐的話還是說到我心裡去了。人無近憂,必有遠慮。我之所以要耗資數干,請律師前來辯護,實在也是為了不打輸這場官司呀……說到底,這場生意上的官司,嘿嘿,小姐你也明白,盡在言外不意之中……”

    “既然如此,請問唐老板,你為什麼要接受銷售那批贗品‘白龍’呢?”一位男記者問。

    “先生,你我都同在一世,一個朝代,一個大上海裡,且不說我是個商人,我要掙錢謀利,有時便難免讓些許蠅頭小利蒙了眼昏了頭,便是你先生,恐怕也不是處處事事時時刻刻都能眼明心亮而且隨心所欲,不受時於人的吧?……”

    唐茂源非但是個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卻還有一副好口才。他的一番答辯,第二天見了報。只是那女記者筆鋒凌厲,竟題了這麼一個標題:

    銷贗品贓物終被判有罪仍巧舌如簧

    圖蠅頭小利甘為虎作倀必遺臭萬年

    宣判一結束,沈源就匆匆離開了法院,留下張宗元作為代理人,應付那些記者。沈源知道自己拙於言辭,這場官司本來是打贏了的,但若在對答記者時出了洋相,第二天再上上報,那就得不償失了。沈源懂得揚長避短。讓那本來就是記者出身的張宗元去對付記者,再合適不過了。更何況,他還必須坐了“福特”返回沈家花園,可心在家等著呢!

    可心等著他,是急於用他的車,而不是為了等候那判決結果。判決結果早幾天已預知了。愛德華的電話是紫籐律的。華憋不橘英語,但學會了幾句應答辭,能聽懂愛德華的那句:“Isthisshenhome?(是沈家嗎?)”,而且能回答“Yes”,並且問:“Whodoyouwanttospeakto?(您找誰)”。愛德華說,請找一下沈老板,紫籐就很客氣地讓他“Waitaminute(請等一會)”。這些應答辭,全是到了沈家才學會的。當年在石路時,盡管張宗元到李家來教可心小姐英文,教了好幾年,但她紫籐都是避在客堂間或者自己那間警衛室般的小屋裡,所以連那“yes”和“no”都不明白。到了沈宅,沈源電話多,特別是不久就開始打起了官司,常有操了英語的人打電話進來,沈源便教了她幾句。多雖不多,倒也是夠應付了,以致於有一次愛德畢竟好奇地問沈源,沈老板,你家裡是否雇有一位英文秘書?那小姐的發音,非但標准,而且真好聽,甜甜的、脆脆的,一定是個美人兒吧?

    愛德華那個電話打來時,沈源正巧外出。紫籐用英語告訴他,老板不在,如有急事,可留下回電號碼。那愛德華在電話裡說,小姐,我是法院的愛德華呀,我們通過幾次電話了!紫籐說,是的是的,我知道你,非常感謝你的幫助!愛德華接著又說了一大通。可是紫籐的英語積累已盡數用空,一句也沒聽明白,只好“Yes,yes”地應著,一直到那愛德華很愉快地道了一聲“By刨”紫籐才如釋重負地撂下話筒。待沈源回來,紫籐非常焦急且又十分慚愧地把過程敘述了一遍,惹得沈源一陣大笑,還跟紫籐開起了玩笑:

    “這英國佬,只聽聽你的聲音,就喜歡上了你,若真的跟你見了面,保不住要向你求婚了呢!”

    “什麼呀!”紫籐說,“大法官,會要一個丫頭嗎?”

    “西方人,沒那麼多等級觀念,”沈源一面撥著愛德華的電話,一面告訴她,“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說出了這句話,沈源自己卻覺得心頭一震,似乎內心深處的什麼地方突然豁開了一條縫,有一片耀眼的白光穿透了進來。電話號碼撥錯了,只好再重撥一遍。

    李可心在晚餐桌上知道了法院將作出判決的消息,無動於衷。她只對開庭日期感興趣。

    “這麼說,”她問,“三天之後,這場官司就可以了了?”

    “對。”沈源答,“真艱難哪!拖了一年多且不說,還……”

    那兩把刺刀在面前一晃而過。她看見正端菜上桌的紫籐向他瞥了一眼,忙打住了話頭。何必跟可心說這些呢?他想。

    果然,李可心眼睛看也不看他,問道:

    “你給……張宗元先生,買了去天津的票?”

    “對,上午開庭,晚間的火車。也夠他累的了,這一年裡。”

    “讓田大勤送送他。”可心說,“你送不送?”

    “那當然要送……”

    “你就不必去了。我去送。……這一年也夠你煩神的,你在家休息就可以了。”

    “道理上過不去的吧?張先生他……”

    “行了行了。”可心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有這份謝意,幫人家去覓個好一點的職位不就可以了?”

    “曉明女中有個位置……”

    “還讓他去做討飯佬一樣的窮教書匠呀?”可心兩服從桌面上抬了起來,冷冷的目光對准了他,“你盡心了沒有?”

    沈源不再開口。在租界內謀職難,在文化圈裡找個好位置更難,可心不是不知道。然而還是不要辯解的好。惹惱了她,她會掀了面前這張餐桌的。不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病愈後的可心,脾氣變得極怪,陰沉時可以終目不發一言,激動起來卻暴如烈火。保持沉默是不激化矛盾的最佳途徑。

    一頓飯吃得冷冷清清。只有紫籐為小沈澤鯤喂飯時輕悄悄的哄騙聲:“乖,再吃一口,啊嗚,像大老虎一樣,對,真乖,再吃一口。

    未了,李可心把飯碗一推,立起身來:“到了那天中午,我用車。你快趕回,不要耽誤了。我一個人送。”

    “福特”車駛進花園時,李可心已經站在那紅樓的門斗前,等候著了。

    她精心打扮過。一身銀白色的毛嘩嘰旗袍,披了一塊翠綠色的手工編織大披肩,顯得十分雍容華貴。

    沈源鑽出車門,問:“這就去?車票是半夜裡的,早著呢!”

    李可心並不答言,只讓田大勤和趙媽把大廳裡的幾個大包小包放到車後的行李箱中去。似乎是些點心水果之類,還有幾包大約是衣料。

    “張宗元還在法院呢!”沈源又說。

    李可心還是不搭腔。從中午到晚間的過半天時間怎麼安排,她早已胸有成竹。何須你沈源在旁喀裡略蘇?她厭煩地想。

    “要不要紫籐陪陪你?”沈源搓著手問。

    李可心一步跨進了老“福特”,隨手又嘴地關了車門,算是回答了。

    田大勤跟著進了駕駛室。

    “先去石路。”李可心吩咐道。

    汽車一溜煙駛出了大門。

    趙媽去關大門。臨走時她瞥了一眼沈源,見他呆瞪瞪地不知所措,連忙勸道:

    “少爺別在乎!……她那毛病,到底才好了一年工夫呀!”

    沈源朝這位干了多年的好心的老媽子苦笑笑,還聳了聳肩,轉身走進了紅樓的門斗。

    他很快就又從樓裡踱了出來。

    他在那空蕩蕩的大廳裡呆不住。

    壓在心上一年多的一件大事猛一卸掉,他感到的不是輕松,卻是空虛。

    可心的冷漠使他憋氣。

    剛才在法庭聽讀判詞,眼看那敗訴的兩個抱小野田大腿的家伙一臉喪氣,他心裡漲滿了勝利者的喜悅。這滿激激地填實在心裡的喜悅,回到了自己的家宅卻無人可以傾訴,他感到憋得慌。

    他想找紫籐。

    還能找誰呢?只能找她。只有她,會聽他傾訴,跟他分享喜悅。

    他已經到樓上的臥室和書房裡去找過一遍了。只看見小沈澤鯤很安穩地睡在可心的房裡,一張四周有欄桿的小床上,手裡抓著那搖鼓喀。這孩子很乖,中午總要睡兩三個鍾頭的,看樣子還剛睡下不久。紫籐想必抽這點空暇,回她自己房裡去了。

    紫籐的房間在紅樓西側的偏樓裡。

    偏樓底層是堆雜物的儲藏室。樓上只有一間小房,不過十平方米。

    只記得小時候這沈宅裡頭媽子成群時,上樓去玩過,後來父母警告道,少與下人廝混,慢慢也就不往這裡走了。紫籐進來後,更是沒去過。

    “紫籐!”沈源先是對著窗口喊了一聲。那窗是朝西的,大敞著,迎著西曬的太陽。

    沒人應。

    沈源往大門口張望了一下。大門關著。趙媽想必也是回她自己的臥室去了。趙媽的臥室在紅樓內,底層大廳東側,挨著廚房,但是朝南。父母在世時就優待她。

    沈源舉步上了偏樓。

    門虛掩著。

    沈源很紳士地輕敲了幾下。依然沒人應聲。

    他推開了門。

    他在門口呆住了。

    滿屋的綠葉鮮花。

    撲鼻而來的濃郁香氣。

    沈源的目光往這不過十來平方米的小屋裡粗粗一掃,就明白了:但凡沈家花園裡有什麼,這紫籐的小屋裡幾乎就有什麼!

    若不是一鋪小床隱於屋角,上面還整整齊齊地疊著一領花被一個小花枕頭,若不是床側的小小夜壺箱上擱著一面小圓鏡,一把梳蓖、還有一只竹編針線簍,顯示出了這裡住著一個女孩子,這間房間,哪裡還像臥房,簡直就是一間花木過冬的暖房,或者是專賣各色花木的花店!

    四個牆角、三面牆壁,都讓高達天花板的木制花架占滿了。花架用稻色的油漆漆過,油亮亮紅通通酷似古董店裡的紅木框架。花架內部的摘板安排得極為合理,層層疊疊參差交錯,充分考慮到了對每一個空間的利用。栽了各色花木的瓦盆有大有小,高高低低地坐於那階梯般逐級上升的擱板上,顯得整齊而不單調,錯落有致而不凌亂,而那一株株從盆內裊裊婷婷地伸展出來、垂掛下來、舒展開來的鮮花、綠葉、香草、秀木,則更是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那兒面因年久失修、多年未曾粉刷過、因而斑斑駁駁一副破敝之相的粉牆,就好似在那上面拉起了一幅鮮艷的畫布,豎起了四面華麗的畫屏似地。

    更何況還有那充盈全屬的清香!那種只有在真真實實干干淨淨生氣勃勃不帶矯飾的大自然中、至少應該是在踏踏實實的泥地園林中才能聞得到的花香草香木香,而不是可心屋裡終日彌漫著的那種令人頭昏目眩的印度奇南香,她身上那種因為灑了許多什麼而冒出來的不知名目的怪香!

    沈源在這布滿了花木的小屋裡追巡著。

    有幾盆是茶花。潔白的重瓣的名叫“白雪塔”,艷紅如血的是“赤丹”。居然還有一盆是粉色花瓣帶了黃點的,記得花園裡統共才一株,居然也分枝插活移到這裡來了!沈源低頭細細一看,發現那枝干上竟吊了一塊小小的圓紙牌,捏住了定睛望去,上面有字,明明白白地寫著:“山茶,大紅撒金!”幾個字歪歪扭扭地,“撒”字還寫成了“散”。轉眼再望其他的花木,這才發現,原來,除了幾樣最常見的,如迎春、臘梅、石榴之外,幾乎每個花盆上,都懸了這些小紙牌,而上面,清一色都是這種歪歪扭扭夾了不少錯別字的注釋!

    “哈爪蘭”。沈源從西裝口袋裡拔出鋼筆,把那“哈”字改成“蟹”了。

    “含羞”。“羞”字寫成了“差”。沈源略作塗改。

    這是什麼?竟然畫了一個烏龜!嘎,龜背竹,這“龜”字筆劃實在太多,的確難寫!沈源微微笑著,把鋼筆插回口袋。隨它去吧!

    但是那棵嫩嫩主生地依了一段竹爿攀援而上的小紫籐,卻又把沈源的目光牢牢吸住了。

    那上面掛著的小圓牌上,一筆一畫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寫著“紫籐”兩字。筆劃雖多,一點一畫都不少呢!

    這田大勤!多麼盡心盡力地為紫籐安排了這一切!

    田大勤,田大勤,毫無疑問是田大勤!

    多麼精致的花架,自然是會做木工活的田大勤親手制作的!

    這些瓦盆,本來都是堆在樓下儲蓄室裡的,買來時粗糙不堪,如今卻又光滑又清潔,顯然是用砂皮紙打磨過了。這種活,也只有那粘乎乎極有耐心的田大勤才會去做!

    所有這些調養得鮮活滋潤、修剪得恰到好處的花花草草枝枝葉葉,一望而知是出自於一個老練的經驗豐富的老花匠之手。

    還有這些雖然別字連篇但名目准確的小圓牌!還有這個寫得絕對准確工工整整的“紫籐”!

    沈源心裡突然湧上了一種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感覺。酸酸地、脹脹地、苦苦地、辣辣地,從心頭一直冒到了喉嚨口。

    “他哪裡配得上她呀!”他幾乎要說出口來,“簡直是,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腦子裡剛閃過這句話,他忽又差點笑出了聲來。“管我什麼事?”他想,“一個花匠,一個丫頭,應該說是門當戶對的嘛!只不過……

    他倆的年齡,好像相差得太大了些罷?”。

    年齡?田大勤幾歲了?對了,比自己大兩歲的,都過了三十了。而紫籐呢?十六?十七?木,應該是十八、九歲了。她跟可心過來已快兩年,兩年前她一身紫衣甩著兩根小辮子從“福特”裡跳出來時是十六、七歲,現在當然已是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了。

    沈源眼前閃過紫籐紅通通的容光煥發的圓圓臉,還有那圓圓的肩膀,厚厚的胸脯,以及背過身去後顯得凹是凹、凸是凸,緊繃繃圓鼓鼓的臀部。

    “她長大了呢!”他想著,踱向她的小床,“比田大勤小十多歲……

    也就是說比我小十來歲吧,相差其實並不很多。”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簡陋的,但潔淨而平整的小床上。

    他驚訝地發現,在那小小的花枕頭和方方正正的薄花被之間,竟然露出了一張報紙。

    而且那張報紙,顯然是被剪去了一篇文章,那殘留的紙邊,軟塌塌地掛了下來。

    沈源不勝好奇,伸手抽出那份報,就勢坐到了小床上。

    他一眼就認出,被剪的那張報,是昨日的《文匯報》,那剪去了的文章,正是該報關於“華申”控告贗品“白龍”銷售商的綜述報道。

    那報道,是張宗元托了一位朋友寫的,為的是配合今天上午法院的終審判決。

    沈源怎麼也想不明白,在這沈家花園內,有誰,會這麼關心、這麼密切地注視著這場官司的進程,而且還用這樣方式,剜出了那篇文章。

    文章到哪裡去了?

    沈源的目光,再一次掃視了整個房間。

    滿房的花草,都是田大勤為紫籐精心培育又安置妥帖了的。

    沈源的足跟,在不意中碰到了床下的什麼東西。有紙張的親車聲。

    他彎腰拉出了那捆東西。

    好大一疊報紙。

    抽出幾張來一看,竟也都曾被剪去過。

    在這一年中,沈源時刻關注著報界新聞界對“華申”一案的反響。哪份報紙上有哪篇報道,即便是一條小小的新聞,只要與“華申”有關,他都曾注意到過。而如今,這紫籐床下大捆報紙上留下的空洞,幾乎全是曾為沈源所注意過的大小新聞報道!

    這些新聞報道都到哪裡去了?

    沈源的心,狂跳著。

    他趴在床腳下再往裡看。看見了一個小矮凳,一個腳盆。還有一個痰盂,有蓋的。一雙布鞋,一雙套鞋,干干淨淨地,整齊地排列著。

    他直起腰,注意上了這夜壺箱。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箱面上,有個針線簍,那裡面,除了線頭市頭剪刀之外,還有一瓶漿糊!

    沈源拉開了那箱門。

    有意思,薄薄的一疊衣物之上,平平整整地捆著一本大開面的厚厚報紙簿。

    其實不用打開,沈源也明白了,這是一本專用來收集剪貼有關“華申”一案所有報道文章的資料簿!

    沈源雙手捧了這本報紙簿,跌坐在床上。

    不會是別人,只會是紫籐。

    在這沈家花園內,用這種方法采集自己所關注的文章的,沈源原先只知道一個人,那就是李可心、自己的妻。

    沈源曾在可心發病時,從她的書桌裡,發現過幾本這樣的剪貼簿。分門別類很仔細,按內容歸類。其中有兩本,全是張宗元的文章,積累了好幾年了。李可心好像有這個習慣,或者叫撤好吧!小家碧玉,喜歡鼓搗這種花樣,沈源沒太在意過。

    可眼前這本報紙薄,絕不會是可心的。一年來,她對“華申”一案從來都是不聞不問。

    還能是誰呢?常言道,吃誰家的飯,像誰家的人,這個從小在李家長大緊隨著李可心的小紫籐,便是不學,看看也會把這一套專題剪貼的功夫看會了!

    沈源心裡,湧動著一股從來也沒有過的熱流。

    望著滿屋子的花花草草、田大勤為紫籐精心培育著的花花草草,手中捧著厚厚的一本剪貼簿、紫籐暗中注視著“華申”而日積月累地一張張粘貼而成的剪貼簿,沈源忽然滋生了一種勝利感、一種急迫感、一種其實與他向來很保守的等級意識很不相符的、如同受了多少恩惠而感激萬分的惶恐感。他一陣沖動,將那本報紙簿放回了原處,站起身,張開雙臂,一下子就把花架上的那盆小紫籐抱到了自己的懷裡。他三下兩下拔掉了那塊撐著紫籐的竹爿,又扯下了那枚有田大勤字跡的圓紙片。他抱著那盆剛剛插技栽活了的紫籐,向花園、屬於他的沈家花園,大踏步走去。

    他要把它種到沈家花園的泥地上去。

    “能活嗎?”

    “怎麼不能!”

    “它太小了呀!”

    “這裡的土肥!能養活它。”

    “不會讓太陽曬死嗎?”

    “所以我先讓它躲在玉蘭樹下。等它再長大些,就移開這棵玉蘭樹。”

    “你從哪裡弄來這棵苗的,老爺?”

    “不要這麼叫我。”

    “趙媽還叫你少爺呢!她管澤媽叫小少爺,管你叫大少爺,”紫籐笑了。“好像是哥倆似地。”

    “我小時候,她叫我阿源,”沈源直起腰,用足尖將那株栽下的紫籐旁邊的土踩踏實,然後望定了紫籐紅紅的臉,“你其實也可以這麼叫我。”

    “啊呀,這是不作興的!”

    “不跟你開玩笑——當然,只好背地裡叫,當人面不行。”

    “當人面背地裡都不行。”紫籐說,“老爺,你這苗哪裡來的?”她回頭望了望被沈源摔碎在地的瓦盆。

    沈源裝作沒聽見,拎起一旁的灑水壺,往那株紫籐苗上澆著水。

    他從側樓下來時,望見紫籐正一手泥巴地從花園的北面圍牆處走來。他想起來了,紫籐是去那片空地上拾攝她那些菜秧子去了。紫籐從去年秋天開始,相中了那一片背北朝陽的空地,招招弄弄地專在上面種些青菜蘿卜之類的,到冬天時,飯桌上竟也就常常添了些特別新鮮可口的時令蔬菜,很對李可心的胃口。只是那李可心知道是紫籐親自種植之物後,一面有滋有味地細嚼慢咽悠悠喝湯,一面卻又很鄙薄地說道,總歸是從鄉下領出來的丫頭,脫不了種田人的脾氣!一樣是傭人,那田大勤畢竟在沈家花園呆得久,種的花草也高貴,這個紫籐卻去弄這類雞毛菜菠菜,改不了的本性!

    沈源還沒等她走到面前,就已經把那瓦盆砸碎了,只捧著那株幼苗。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像是做了賊,做了強盜,心裡既有點羞愧,卻也帶著某種快意。

    他喊住紫籐,幾乎是命令,讓她跟自己一起走到花園正中,栽下這株小紫籐。

    這麼一株小苗,本來毋須兩個人種它,沈源卻非要紫籐陪了一起干。

    “沈澤鯤會不會醒了?”

    “不會。我去看過,睡得很熟。”

    “判了?”

    “判了。”

    “沒什麼變化吧?”

    “哪裡會呢!”

    “唉——總算好了!”紫籐長長地吁了口氣,很起勁地挖著土坑。

    若是在以前,沈源未必能這麼深切地體會紫籐這聲幾乎是從足跟升上肺腑、又從肺腑長吁而出的如釋重負的感歎。此刻他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體會到了。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才壓下了從背後一下子把這嬌小但卻結實豐滿的女孩子抱到自己懷裡來的沖動。

    沒到時候。要把她嚇壞的。他想。他畢竟懂女人。紫籐畢竟只是個小姑娘。

    直到澆透了那株小苗周圍的一大塊地皮,沈源才放下水壺,拍拍手中的泥屑,兩眼直視了紫籐那張紅是紅、白是白、在陽光映照下幾乎可以看得見皮膚下細小的血管的年青的臉,告訴她:

    “這株小紫籐,是從你的房間裡拿出來的。”

    不料紫籐卻並不驚訝:“嘎,我猜就是。是大勤去拿的吧?”

    “大勤常去?”

    “是呀,我的房間,都快成了他的苗圃了。”

    望著紫籐坦然的神色,沈源心中一陣輕松。沒有那假想敵!可憐的大勤!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的心思。女人有時候會如同一塊板結的水泥,寸草不長呢!

    “我去過你房間了。”沈源含著笑說,“我自己動手把它搬出來的。”

    “你?’嘴籐的臉這才騰地紅了,“老爺你……”

    “我阿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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