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心裡難過。打了對折,還是沒人來買……今天去了越成衣鋪,竟然大剎我的價,要我讓利三折,簡直是要我白送呢!」
「膽晴,還是為了這幾段料子呀!」李太太笑了,表情開朗得像三伏天裡的太陽,「不要放在心上,小意思,小意思!」
「口氣真大!」李步正哭笑不得地,「你以為我們是開著永安公司先施公司呀?一爿小小綢布店,虧得起嗎?」。
「我早就說過你了,你這個人呀,一輩子不會有大出息,一輩子只可以當個小老闆…」
「嘿嘿,」李步正苦笑著,「你說也沒用。你也只好一輩子當個小老闆娘了。再想重新嫁,嫁個大老闆,也來不及了。」
「我來不及,我女兒來得及!」李太太一點也不動氣,依然興高采烈地,「我女兒不像我,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對自己突然冒出這麼一句雅致萬分的戲文裡的台詞非常得意,噗地一下大笑起來。李步正也忍俊不住了。你還千古恨哪?他想。你照照鏡子去,一張大臉像鋼精鍋蓋似地,扁得只有鼻子如同鍋提子稍稍突出一點點!幸而可心像爹,不像娘!要不然,那大表姐,阿源的母親,還會肯要可心做沈家兒媳婦嗎?
紫籐端了飯榮進屋來。
李太太並不避諱她。這丫頭已經調教得夠貼心、夠圓熟的了,雖然不姓李,倒也差不多是自己家的一份子了。李太太當了那紫籐的面,敘述了自己一個下午陪著沈太太閒聊終於摸到沈家家底的過程。
「你說得不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說,「幾代經商,加上你大表姐姐家是過去的官宦人家,了不得的積蓄呢!金銀首飾,一把把的!」
「就說那座沈家花園,也值得幾十萬!」李步正說,
「房產而且看漲。」
「這都是露在面上的。其實還遠不止!今天我見到了阿源他爸的遺囑了。」
「是嗎?都寫了些什麼?」
「這……我看不大懂。不過附了一張家產清單,除了房子和工廠之外,美國和香港銀行裡都有存款……我也不好意思讓大表姐抄一份給我呀!」
「表姐怎麼想起來把這個給你看了?」
「嘿,還不是讓我心甘情願地早早把可心送過去?顯顯富唄!」
「我表姐可不是個喜歡顯富的人。她是把我們當成自己家人了……她聰明著呢,知道她自己……知道可心快接她班了……」李步正突然感到鼻子有點發酸,聲音也梗塞了起來,連忙低頭吃飯喝場。那場似乎一下子變成了。
李太太這回例並沒像以往那麼敏感。她沉浸在興奮和自豪之中,賽似在股票投機中發了一筆意外之財。「所以我讓你想開些,」她說,「何必為那幾段發霉的布料愁眉苦臉,弄得一天到晚垂頭喪氣像是遭了搶一樣呢?比起我們可心馬上就要到手的家當來,幾段布還不是九牛一毛…不過可惜了那水泥廠,讓東洋人搶去了!」
「不是搶去,是軍管。」李步正嚼著飯說。
「一樣的。你表姐說了,所有的賺頭統統不歸他們沈家了。」
「也不盡然……」李步正想解釋,但覺得解釋起來太複雜,也便閉了口。
「不過,日本人難道還會總這麼佔下去?不會的,早點晚點,日本人總要滾出去,華申廠還是沈家的!」
李太太對抗戰必勝的信心令李步正吃了一驚:「我大表姐這麼跟你說?」
「哪裡呀!你那位表姐哪裡懂什麼國家大事!她只會咳嗽,只會哭,只會一心一意地想著快點討我們家可心過去。這話是張先生說的。他今天來過了,看見可心不舒服,沒上課,就只是閒坐了一會。他說,北邊的抗日軍隊,不知道是八路還是九路,還有南邊的,好像是四路軍,打過好幾仗了,日本人吃了大虧了……」
「行了行了,」李步正不快地說,「這張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太喜歡談政治!你教你的書便是了,要談政治,就回你的報館去談「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李太太一本正經地說。
莊嚴的口號出自李太太之四,連收拾了碗筷正走出門去的紫籐也感到汗毛凜凜地。
紫籐跨進後廂房,見李可心已經側臥在床上了,臉衝著牆。
她放輕了腳步走過去,拉過一條毛巾毯,想為她蓋上。
不料可心卻猛地翻過身,支起半個身子,帶了哭音喊:「收拾房間!快給我收拾掉!我不要看!……」
她的臉又黃又白像一塊龍頭細布,臉頰兩邊卻可怕地鼓了起來,整張面孔像腫了一樣。她的一雙平常日子裡恬靜鎮定的眼睛如著了火般,充滿了血絲,可怕地瞪著。她的幾乎沒一點血色的嘴唇簌簌地發著抖,好似北風裡的樹葉子。紫籐從來沒見到過她的這種樣子,嚇壞了。
「可心姐,你躺好,躺好!」她扶住可心,抓過枕頭為她墊好背,「我馬上就收拾,只要一會兒工夫,馬上就好的!」
「統統拿開!拿開!」可心咬著牙說,「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我知道,我知道。」紫籐嘴裡應著,手裡不停地忙著。
房裡的確顯得比較凌亂。三個雇來為可心裁製嫁衣的紅幫裁縫剛走。李步正相信人們對裁縫剜扣布料的說法:「裁縫不利布,裁縫老婆光屁股」,堅持讓裁縫到家裡來開工。已經好幾天了,裁縫們都是在前廂房裡幹活的,但今天下午要量體裁市,就在後廂房裡折騰了半天多。平時收拾得井然有序的房間,弄得一片狼藉。
她將桌上幾段布料壘在一起,像平時幫了可心整理書籍一樣,一段一段地整理齊,順手又把幾塊已經裁成衣片的搭在椅背上的料子扯下來,三下兩下疊折好,也歸為一堆。然後她開了五斗櫥門,將這一大抱花花綠綠的東西放進去。之後,她抓起掃帚,把地上的布角頭掃到門邊,用簸箕撮走。做完這一切,她轉動著她那小小巧巧的身子,一手抓一手抱地將房間裡的東一件西一件攤著的好幾件衣服——都是用來做裁剪時的樣子的——統統擁在自己的胸前。她抱了這麼一大堆幾乎要淹沒了她整個人的外套呀旗袍呀大衣呀長裙呀什麼的,移步到安了一扇大玻璃穿衣鏡的紅木雙門大櫥前,伸出一個指頭勾開了櫥門,然後將它們一古腦兒地先推了過去。騰出了身子,她再從櫥內上方安著的橫檔上取下一隻隻竹木衣架,將衣服一件一件地掛上去。
她聽見那邊紅木床上安靜了下來。
她手上不停卻轉過了頭去瞥了一眼,看見可心又倒過身去把臉衝著牆壁了。
十六歲的紫籐像六十歲的老太婆一樣地,輕輕歎了口長長的氣。
這麼長長地歎氣,在她還是平生第一遭。
李可心剛才那麼失控地大發作,在紫籐的記憶中,也是第一次。
李可心反常的樣子,令紫籐想起了後弄堂裡的一個神經病。也是女的,本來也是很漂亮報體面的,一個煙紙店小老闆的女兒。聽說是正巧在去年打仗時回川沙的外婆家去,被打進村子來的日本兵了。後來就發了神經病。臉也是一片青黃,終日裡腫鼓鼓地。眼睛裡也湖滿了血絲,整天瞪得大大地。大發作的時候,也是嘶啞了嗓子吼,咬牙切齒的。
紫籐真為她的可心姐擔心。
紫籐已經明白李可心的處境了。
儘管她早已知道可心姐跟教英文的張先生很要好,要好得不像是學生和先生了,但她畢竟不太懂、也不太敢、所以也不去往那個地方猜。可是今天,她終於明白,他們倆,還真的像戲文裡唱的、書裡寫的那樣,走到那個進退維谷、左右兩難的境地去了。
一大早,李步正胡亂喝下一碗粥,只咬了半截油條,就匆匆出了門,自然還是撲向沙市口的倉庫去了。
三個裁縫到。李太太讓他們在前廂房開工,自己寸步不離。她倒未見得在乎那布料。她是怕裁縫做得不地道:針腳不密啦、鎖邊太窄啦、袖口不用倒扣外啦,等等。李太太特別講究衣服的做工,絲毫不肯馬虎的。這段時間裡,她賽似日本紗廠的拿摩溫,比那三個捏針走線的人還專注辛苦。
紫籐為可心下了一碗自己擦皮自己包餡的小餛飩,端進後廂房。
可心以往吃得清淡,而且喜歡甜食,近期卻愛吃肉,愛吃鹹的。紫籐發現了這個變化,就總是順著她的心意變花樣。忙是忙了些,但見那可心吃得有滋有味,即使偶爾打打乾嘔,也不再如前次去沈家花園那麼吐了,紫籐倒也樂意。
可心埋頭吞下了幾個小餛飩,進食的速度就慢了下來。
「不好吃嗎,可心姐?」紫籐問,「要不要撒點胡椒粉?」
「不用。」可心回答,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紫籐不再多嘴,轉身整理書桌上的筆墨紙硯。她看見了一封封了口的信,信封上只有「張宗元先生親啟」幾個字。
「張先生或許還沒回上海呢!」紫籐說。
可心讓她去報館找過幾次,還撥過電話,報館裡的人說,張宗元去滬寧線一帶採訪,調查年前戰事中中國實業界的損失去了,十天半月回不來。
可心沉默著,顧自吸著領,面無表情。
「不過,」紫籐又說,「我再去看看,或許正好昨天回來了呢!」
可心從碗上抬起眼睛來,目光正好與紫籐相遇。她的蒼白的臉莫名地浮上了一層淺淺的紅暈。紫籐的善解人意,既合她心意,也讓她很不舒服。她不喜歡這供她使喚的小丫頭如此敏銳地一語中的道出了她的心願。她默了默神,開口道:「許多天沒來上課了,英文豈不要荒疏了?……」
話一出口,她就好不懊惱。紫籐是什麼東西?還須向她作解釋嗎?
「去走一趟。」她用冷冰冰的命令口氣說,「送這封信。要是人不在,信帶回來。」
「好的。」紫籐應著,「我洗了碗馬上就去。要是張先生在,我還可以馬上拉了他來。」
李可心一肢無可無不可的樣子,管自用手絹抹嘴,不搭一句腔。
熟知她脾氣的紫籐明白,這是默許。
紫籐真把張宗元給叫來了。
也是巧,她剛到報館門口,就見張宗元扶了個鼓鼓囊囊的大公文包,從裡面走了出來。
她兜頭攔住了他,把信遞上去。
張宗元拆讀了信,眉頭皺了起來。
「你可心姐不舒服?」他問紫籐。紫籐比他矮許多,頭頂只及他肩膀,他不得不微微彎下腰來。「去看過醫生沒有?」
「沒。她怎麼也不肯去。張先生你能不能馬上去一次?可心姐說……
「說什麼?」
「她快把你教的英文忘光了。」
張宗元笑了起來。「我下午一定去,」他說,「這會兒不行,我必須把這批稿子送到印刷廠去。」
紫籐雖然失望,但也並不再堅持了。她明白張先生是報館裡的人,端了報館的飯碗,就得服報館的管。她傍著張宗元走了一段路。那印刷廠在山東路上,離石路口不太遠的。
「怎麼不去醫院呢?」張宗無疑惑地問,「她是仁濟醫院的常客了……」
「病倒病得不重。」紫籐解釋道,「就是總打噁心,乾嘔,不愛吃飯的了……」
張宗元突然停了腳步,好像突然之間撞到了一堵牆上一樣。紫籐詫異地抬頭望他,只見他的兩頓,竟然也汪起了兩片跟可心一樣的紅潮。
「你是說……」張宗元的舌頭有點發僵,俯身看了看紫籐,又很快地閃開了目光,「她……她胃不好?腸胃不舒服?」
「是的。不過不厲害,只是早上剛起床時有一點。她說沒關係的,還不讓我告訴姨父姨媽,免得他們擔心了……」
「走!」張宗元拍拍紫籐肩膀,「去你家。」
紫籐一路小跑,才趕上那位兩腿修長、邁一步幾乎頂上紫籐兩步的英文先生。臨到山東路口了,紫籐說,你不是要到印刷廠去嗎?是木是就送這包東西?我去跑一趟行嗎?張宗元說那太好了,你代勞罷,大東書局對面的正明印刷廠,找一個姓王的,讓他簽個收條。不會出差錯的,紫籐說,放心好了,張先生,快去吧,我們可心姐盼著呢!
紫籐若是愚鈍些,就不會在接了張宗元的文稿奔向印刷廠時,突然腦際如同劃過一道閃電似地,如同響了第一聲春雷似地,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可心的「病」,顯然是跟張宗元是有關係的。可心那麼急不可耐、如坐針氈似地找張宗元,決不是她所說的英文要忘光了,而張宗元在剎那間的窘迫和焦慮,並由此而分秒必爭地撲向石路口「大樣」樓上,自然更不是要去為他的學生施教輔導!紫籐一旦意識到了這一些,聰靈的腦袋裡便問過了一組畫面:很小的時候,爸爸還沒去當兵一走不返時,媽媽也有過跟可心差不多的病症,吐呀吐呀的,還讓她去摘那酸得連她也不敢咬下去的青杏子來,吃得有滋有味。母親那有滋有味的神態,眼可心今晨吞下餛飩時,又有什麼兩樣?而母親後來是生下了弟弟了!難道可心,這沒出閣的、馬上要做沈家大少爺的新娘的可心姐,竟出了這樣的事了?而與此有關的,除了張宗元,還能有誰?
紫籐想著這一些,直覺得魂飛魄散。她把文稿交給了正明印刷廠的姓王的,沒要收條就往回走。走了沒多遠,那剛剛停了個把鐘頭的黃梅雨卻又密密麻麻地下起來了,涼颼颼的雨隨著從外灘刮過來的風澆到她面頰上,她才醒過神來,想起張先生交的差使沒妥善完成,急忙又跑回印刷廠去討收條,讓那姓王的老頭子好一頓嘲笑。
紫籐若是再機靈一些,或者說是成熟一些,她也就不會在明明意識到了這一些之後,還傻乎乎地急著往回趕,而且還莽莽撞撞地直衝二樓後廂房了。她一門心思地只想把手中那份討回來的收條交還給張宗元,然後就像往常一樣,讓張先生與可心姐安靜地處於室內,自己則在客室間和廚房間裡忙著,除非可心叫喚,絕不擅自入內。可心愛靜、怕煩,並且說一不二。她為紫籐定下了許多規矩,紫籐向來是很遵守的。
紫籐手裡握著印刷廠的收條,一把就推開了後廂房虛掩著的門。門內的景象讓她發了呆。發了呆的她並不懂得應該盡快退出去,把門帶上,然後再像一條忠實的把門狗一般,只在門口轉,不往門裡去,堵住生人,等候召喚。她竟然愣在那被她懂開的門的正中,注視著房內緊緊抱住而且口對口牢牢吻住的那一對,甚至還聽見了可心從被堵住了的口中所發出的嗚咽聲。等到她如夢初醒般拔腿而逃時,房內的張宗元和可心,也都看見了她了。
沈源和田大勤一起,將大廳裡那幾箱裝了玻璃吊燈的箱子打了開來。
還算幸運。只有兩塊菱形的紅玻璃碎裂了,別的都完好。
沈源拎起電話話筒,撥了那家定制廠經理室的號碼。經理是他中學時代一個同學的爸,他管他叫「伯父」的。他想請他的廠再補做兩塊。
電話那頭傳來陌生的聲音。
「本廠,軍管的了。」僵硬而做作的漢語,一聽就是日本人,「什麼的事,說的可以。」
「我……請問,原廠主還在廠裡嗎?」沈源不覺用了「原廠主」這個稱呼。自從「華申」被軍管後,人們就用這個稱呼他,而小野田,就像話筒那邊的那個日本人一樣,稱「華申」為「本廠句
「統統的去了香港!你的,什麼人?」
沈源像燙了手般撂下電話,好似話筒裡會伸出刺刀或探出一頂鋼盔來似地。
他默了一回神,思索著同學全家棄廠遷港的原因和意義。玻璃器皿廠屬於輕工業廠,居然也被軍管了,看來是屬於新近擴大軍管範圍的第三批中。一旦被軍管,立即就出走,這是新近上海工商實業界刮起的一股風。能做到這一點的,大多是廠家不大、資金有限,而且早在第一、第二批軍管名單宣佈之後,就已採取了緊急措施:或變賣了廠內部分甚至大部分設施,或轉移了資金,有的甚至都已將滬上的房產傢俱統統抵押給了別人。上海的老闆自有上海老闆的精明乖巧;上海淪陷了,香港沒淪陷,這裡的廠主做不成了,為什麼不換塊地盤去重新發展?除了這個原因之外,當然還有政治原因:廠被軍管了,廠裡的一應事務全由日本軍管理員說了算,工廠實際上成了日本侵略軍的後方產業了。前方在打仗,後方在生產,這被軍管了的廠家事實上是在為支持戰場上的日軍作戰而生產。身為「原廠主」,讓日本人搶了奪了還只能算小事,若還要出謀劃策組織產銷擴大生產,那就是為虎作倀吃裡扒外甘為賣國賊失去民族大節了!稍有點良心的中國人自然於心不甘。非但於心不甘,於情不順,於理不正,而且只要稍有點審時度勢之頭腦的,也決不肯擔上漢奸的臭名,做個個目的秦檜,等著日後風水轉朝代變算總帳時,被人鑄成了鐵人跪在岳飛廟前遭千人罵萬人唾。更何況,從年初開始,國民政府的軍統組織就在上海活躍起來,誰要是公開與日本人合作,骨頭輕兮兮地竟然想出出風頭參與政事,那麼,軍統的包了一枚手榴彈的警告信就從郵局寄到了家宅來,有的則會好好走在街頭,一粒子彈不知從哪裡飛來,就射中了腦袋。那個原南市水電公司的經理陸伯鴻,還有一個是上海灘上赫赫有名的米業大亨顧馨一,不都是這麼個下場?
玻璃器皿廠的老闆,走得真是聰明!沈源這麼想著,產生了一種身處暗道之中卻忽然瞥見一道邊門的感覺。
李可心決定隨張宗元出走。
連著幾天,張宗元都到李家來。理由很充足自然:前一階段脫的課多了,如今補上。心明如鏡的只有紫籐。心理壓力最大的也就是這十六歲的紫籐了。她撞見了廂房裡那一幕,倒像她自己做錯了事闖了禍。後來那張宗元從房裡走出來時大大方方向她討印刷廠的收條,她卻是一臉尷尬,手腳發僵,眼睛都不敢朝他正視。好在他們倆似乎都沒把她當回事。或者說他們倆都信得過她。也可以說他們倆誤以為紫籐並非第一次意識到他們之間的隱私關係——他們的相愛,畢竟不是一天兩天了,每次相會,不都是這小丫頭把的門嗎?所以,儘管他們明明白白地見到紫籐撞開門時的驚恐發窘,他們卻誰也不主動向紫籐作什麼解釋,或者說是作什麼請求,或者說是作什麼威脅,他們倆一如既往地一個擺主子架子,一個作教師嚴肅狀,任憑這可憐的初識人事的小丫頭紫籐一片好心地為他們擔驚受怕。連著幾天,張宗元都要來這二樓後廂房。他一進屋,紫籐就像渾身上足了發條,糊上了柏油膏,緊張得不得了,死死地守在門口,時刻準備著抵禦外來的入侵之敵——如突然從店裡返回家裡的李步正或是突然想起要進女兒房門的李太太。萬一抵擋不住,至少可以給裡面報報警罷!
張宗元曾提議打胎。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不該說出口來。男女間若是闖出了這等禍事,身為男的即使起了那念頭,也不能率先發難。一發難就更成了罪人了。果不其然,李可心馬上摀住臉泣不成聲了。
「你好狠心!」她便使咽咽地說。
也不用再多說一個字,張宗元就懂了指責他「狠心」的全部內涵了。打胎也實在是難。服中藥?都是虎狼藥,可心這個體質,豈能受得了?找西醫?花大筆錢去保密去堵人家嘴巴是夠艱難的了,而且也危險。張宗元身在報界,不知聽到過多少則有關富戶小姐未婚先孕暗中打胎命歸黃泉的秘聞,哪裡有這個膽量讓單瘦如紙的李可心也去作附上之肉?更何況,若真的下決心去冒險,那麼又以什麼理由去醫院住上三天五天?對李家兩個正一心為女兒辦婚事的老人,又該作如何解釋?
還有那婚事,那沈李兩家多少年前就已議定、多少年來總在籌備著的婚事,好似一直懸在這一對戀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如今又迫不及待地要砍下來了!
除了出走,似乎沒有第二條路。
田大勤像變戲法似地,遞上兩塊菱形的紅玻璃。
沈源吃了一驚。透明的紅玻璃無論色澤還是大小尺寸,都與碎裂了的那兩塊一模一樣。他仔細一摸,才發現了異樣:原來只是兩塊透明玻璃,上面粘上一層紅玻璃紙。
「高高地掛起來,」田大勤說,「誰能看得見?」
沈源不禁笑了:「你倒還很會弄虛作假的!」
「沒辦法呀,假的總比破的好吧?」田大勤說。他曾找了個補碗匠,用銅釘將那碎裂了的玻璃箍起來,結果那兩塊菱形玻璃組裝進富麗堂皇的大吊燈,就造成了龍袍袖口打補釘的滑稽效果。不用沈源開口,他就忙著又拆了下來。
「哪裡弄來的?」沈源摸著假的紅玻璃問。
「去年打仗,震壞了許多窗戶。」田大勤答,「大一點的玻璃片,我都收在儲藏室裡。按尺寸劃一劃,就可以了。玻璃紙,向斜對面的糖果廠裡討來的,他們有的是。」
「行了,今晚就把它吊上去?」沈源說,「給幫工們付雙倍加班費。」
「是。」田大勤轉身剛想走開,忽又回頭,「少爺,那個,那個…〞
他突然有點吶吶,沈源不禁詫異了。
「什麼那個?不都差不多了嗎?只剩吊燈一件事了!」
「我說,偏樓儲藏室樓上的那間朝西房,原來是阿娟和阿蘋住的,去年她倆走後,一直空關著……」
「對,你不是把它當暖房了嗎?」
「天暖了,花盆早都搬了出來了。我是說,是不是也收拾收拾?」
「幹什麼?又沒用。」
「我是說,李家小姐嫁了過來,會不會把紫籐也帶了過來呢?」
「紫籐?紫籐是……」沈源腦子裡先是閃過一片紫花,悠悠地垂著花纓的那種籐本花木。但又很快地想起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活潑潑的,不禁笑了,「你是說那個小丫頭吧?一天到晚笑嘻嘻的?」
「對對,就是她!」田大勤舌頭靈活了起來,「很能幹的一個小姑娘呢,李家小姐一天也少不了她的,或許會跟了過來的……」
「沒聽太太說起過嘛!」
「少爺,其實,你倒可以跟太太說說,一起討過來算了,李小姐將來可以有個幫手……」
「我記得他們李家只有這一個小丫頭,是不是?」
「是呀,裡裡外外都支使她一個人!幸好她又聰明又勤快。」
「那麼,李家肯放了她嗎?那兩個老的。」
「只要李小姐開口,她的爹娘還會有二話?」田大勤說。「李小姐這個人……說一不二的。」
沈源忽然有點醒悟,似笑非笑的探究地盯住了田大勤的闊臉:「怎麼回事大勤?你好像特別喜歡這老頭……紫籐,是不是?」
田大勤滿臉通紅,連忙退走:「少爺可別跟我開這個玩笑,她多大,我多大?她小時候還叫過我爺叔呢!」
「當然要把她一起帶走。」李可心說。
張宗元有點猶豫:「你再想想仔細,多個人,畢竟麻煩。」
「少了她才麻煩呢!你知道我的,什麼都不會幹。這一路上,千里迢迢辦……」李可心又紅了眼圈。
張宗元把她攬到懷裡,用手指指去她眼角的淚珠:「上了船,就萬事大吉了。滬寧線已經開通了,六個多鐘頭就到了南京,你別擔心。這段路我又很熟悉。沒有紫籐,我一樣侍候你。」
李可心把臉埋在他的胸膛裡:「我不要你侍候。她一個人足可以侍候我們兩個人呢!……」
「你想過沒有,可心……紫籐她,願意不願意跟了我們去?」
可心抬起頭,嘴角一抿:「還管得著她願意不願意嗎?她能不聽我嗎?」
「你父母,也少不了她……」
「顧不了那麼多。」可心直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頭髮,「他們可以另外再找一個嘛!上海地方,找個娘姨還不容易?」
張宗元默了默神,又說:「你還是應該限紫籐交個底……萬一她不肯一起走呢?」
「能由她?」可心皺起了眉頭,「元,你倒想想看,能把她留在這裡嗎?她要是等我們一定,就把什麼都說了出去呢?寧可帶了她到武漢,再給她找個人家嫁了出去,也不能把她留在這上海——我們並不是一去不復返了,早點晚點總還要回上海來的,怎麼能把名聲敗在一個丫頭身上呢!」
張宗元在不知不覺中鬆開了緊緊圍住了李可心的臂膀。他突然感到倚在自己懷中的這個柔弱姣好的女子,冒出一股他以前與她相親相愛時從未體驗到過的寒氣。他克制不住地顫驚了一下,連忙站起身來。
「你這就去買票?」李可心仰著頭,問。
「我……你說呢?」
「再過兩三天吧,我還要好好收拾一下,帶足路上用的。」
「盡量簡單些。你可別以為真的是去遊山玩水呵,我的大小姐!」
「我明白。」可心又使嚥了,「這一路的苦頭,夠我吃的了…」
張宗元心裡湧上一陣內疚,情不自禁地又坐下,把她擁到了懷裡。
沈家派了田大勤和趙媽兩個,一個開了沈家自備的「福特」車,一個押了一輛「華申」用來運貨的敞篷小卡,到李家來接嫁妝。
老「福特」被田大勤精心打扮過了。每塊車窗玻璃上都貼了大紅雙喜。駕駛室前的玻璃上左右交叉繫上了兩道打了蝴蝶結的白綢帶,使老「福特」頓時顯得洋氣起來。最妙的是,這田大勤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把許許多多難以計數的五彩玻璃紙屑,粘到了烏黑擔亮的車身上,令人一望就會聯想起新娘黑髮上被賓客撒上的「幸福彩紙」,平添了許多喜慶氣氛。所以那車一停到石路轉彎角口,就吸引住了不少過往行人。而「大樣」綢布店隔壁正是一條弄堂,弄堂裡的婆婆媽媽小孩們更是興高采烈地湧了出來,把個老「福特」團團圍住了。
「誰家辦喜事?」
「『大樣』李家唄!獨養女兒出嫁了,你看這排場!」
「排場大?那也並不是因為這裡的李家,而是因為那邊的婆家!聽說是個大老闆,在西頭法租界裡有好大一片花園呢!洋房整整一幢!」
那議論聲清清楚楚地傳上了二樓。天熱,窗戶都打開著,鬧哄哄的人聲車聲夾雜著消息靈通的左鄰右舍們的喊喊喳喳,灌滿了李可心的耳朵。她躺在床上,捂著耳朵也沒用。
「紫籐!」李可心喊,「關窗!」
「哎!』嘴籐急忙拉上窗門,順手還放下了竹編窗簾。
樓梯口傳來一陣踢踢蹌跳的腳步聲。隨了那卡車而來的趙媽,指揮著幾個幫工,正把李家置辦好了的嫁妝一件件往樓下搬,裝到車上去。
「紫籐!」李太太在喊,「你死哪裡去了?」
「哎,來了!」紫籐急忙應著,走出時把那門輕輕關上了。
李太太沖紫籐發了火:「又不是你出嫁,用得著你也躲在那閨房裡嗎?快點拎紅漆馬桶!」
「還要馬桶?」紫籐詫異地,「沈家花園不是有抽水馬桶的嗎?」
李太太把不住笑起來:「你個傻丫頭!揭開蓋頭看一看,你就明白了!」
紫籐猶豫著。
「咦,」李太太說,「家裡的馬桶向來是你倒的,怎麼今天突然嬌滴滴地金貴起來了?揭呀!」
趙媽在一分笑著,還伸手摸摸紫籐的臉蛋;「這個丫頭,真有趣!平時看看夠能幹的,其實例還不太懂人事呢!」
紫籐屏了一口氣,揭了桶蓋。
「呀,」她說,「怎麼把花生和紅棗放裡面了?」
李太太和趙媽都大笑。
趙媽說:「好口彩!紅棗紅棗,早生貴子;花生花生,夾著花樣生,子女齊全!」
李太太對紫籐說:「這下子明白了嗎?這叫號孫桶,出嫁女兒,都要由娘暗送一個的!以後你出嫁,我也陪送你一個!」
紫籐聽著,臉上雖也賠笑,心裡卻沉甸甸地,好似這偌大的圓鼓鼓的子孫桶塞進了她的胸口似地。她下意識地瞥了後廂房一眼。
後廂房的門關得緊緊的。
裡面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李可心已經明確告訴紫籐,後天下午,也就是沈家打算辦婚事娶進可心的那一天,她李可心將隨張宗元出走,先去南京,再赴武漢。紫籐必須同走。
而此刻,沈家卻還派了車來接嫁妝!
一臉喜氣洋洋的李太太,還為她女兒準備了裝了紅棗和花生的子孫桶!
紫籐想哭。
哪能哭啊!她拎了那子孫桶急忙衝下樓去。
那兩噸載重量的卡車,都快裝滿了。
兩對大號樟木箱,嶄新,箱角箱鎖箱攀箱釘,金光閃閃的。裡面裝的都是李可心的嫁衣。還有十幾件不能折疊的大衣被風長裙,用衣架撐好了,掛在一雙紅木雕花龍鳳配對衣架上,與其說是衣服,還不如說是用以炫耀的彩旗,好似李步正「大樣」綢布店用來招待顧客的布幌子似的。好幾個識貨的娘兒們在品評著。
「看這件,好像是黃狼皮的!」
「不錯,而且是裘皮,看那層茸,多厚!沒千把元下不來呢!」
「旗袍樣子真好!聽說請的是正宗紅幫裁縫呢!」
「衣樣子好,也要人樣子好才配得上呢,那位李家小姐,我怎麼看也是一副薄命根……只有骨頭沒有肉的。」
「我看你呀,是眼紅人家有這麼多嫁妝呢!千金小姐要這麼多肉乾什麼?像你,老酒瓷似的!」
佔了卡車大部分空間的是床上用品。十六條被子,全是真絲軟緞被面,翻打好了的,厚厚一疊,五光十色,高高地壘著。緊挨了被子的是褥子:清一色雪白上好的白棉胎。棉胎上整整齊齊堆著床單,足有二、三十條。然後是枕頭,蓬蓬鬆鬆的,顯然內芯不是豆殼等糠,而是那種外國進口的木棉,很貴的,「大樣」裡面也有賣的。也是十六隻,搖搖欲墜地堆著,枕套的色彩一樣是艷麗無比。最引人注目的高高一堆羊毛毯。五顏六色不說,每條都用全透明的玻璃紙包裝好了,用鮮紅的緞帶交叉繫著,壘在一起,顯得格外高雅富麗。有幾個圍觀者還注意到了一組紅漆腳盆。因為是依了大小套疊在一起的,佔地不多,但若細細一數,從最大的一個浴盆——足可坐下兩個人——到最小的那個——只可放下一雙手,大大小小共計也是十六個!
「全套定做的!派頭真大!」
「知道嗎,那邊的人家是開大廠的,祖孫幾代都出洋留過學,檔次比這裡高得多了。所以這裡拼了老命也要做得像樣點。要不然,將來豈不落下話柄了?」
待紫籐拎出了那「子孫桶」,一個「大祥」店裡的小夥計就點燃了一桂三百響的鞭炮了。鞭炮聲中,平素與紫籐相熟的幾個婆娘對紫籐開起了玩笑:
「怎麼是你拎子孫桶?你又不是新郎的丈母娘!」
「紫籐你也上車去,也算一份嫁妝!」
卡車載了嫁妝,「福特」則載了李太太,李可心,還有紫籐,向沈家花園駛去。
沈太太和沈源囑趙媽帶口信,務請李太太母女倆,隨車到沈宅一次,有要事相商。
「後天就辦喜事了,怎麼今天還有『要事相商』?」李太太對這突如其來的邀請有點詫異。
「我不知道。」趙媽說,沈家的下人很懂規矩,不該多嘴的事即便知道了也不會說,「太太和少爺在家裡專候,午飯也準備好了。」
「午飯?你在這裡,誰燒?」
「最近雇了一個廚師,還有兩個娘姨,都是為辦喜事作準備的。」
「好!好!」李太太說,「不過,我們家可心……後天就要過門了,今天竟隨了嫁妝過去,不太合適吧?」
「源少爺說了,都是受過教育的年青人,不計較那麼多陳規陋習。他是要限可心小姐商量日後的安排,很要緊的。」
李太太進了前廂房,把這些話轉告可心。
「搞什麼名堂,」李可心厭煩地說,「我為什麼要隨叫隨到?不去!」
「人家在等著呢!」李太太為難地,「田大勤的車,也在弄堂口候著。
「你一個人去不就可以了?反正什麼事都由你說了算的。」
「人家說得清清楚楚的:阿源的娘找我有事,阿源專找你。」
「我不高興。」
「哎,我的大小姐,後天你就是人家的人了,不要把架子招得太足好不好?人家阿源也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呀!」
李太太發了急而冒出來的這句話,有點打動了李可心。想著自己後天晚上就要悄然出走,這位沈家少爺將要白辛苦的準備白歡喜一場,李可心的心裡油然升起一股歉疚。娘的話沒錯,那沈源雖然在國外荒唐過,但自從去年回國之後,一門心思辦廠,一門心思要她,的確沒什麼地方對不起人過。上次去沈家花園,雖然與他交談不多,雖然他那樣子不討人喜歡,但他很專注很謙虛地傾聽她的每一句話,在傾聽時流露出來的對她的敬重和信任,畢竟是很滿足了她的虛榮心。與張宗元在一起,多的是她對他的依賴,與沈源相對,卻會陡然而起一種可以駕馭他的優越感,也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呢!
李可心的沉默,被李太太認定是一種許可了。她一把推開窗戶,探出身子往樓下喊:
「紫籐,還不快上來!」
「讓她幫你打扮打扮,」她又回頭對女兒說,「我也去換一件出客衣服。」
沈源在大廳門口迎候李家母女。
忙了個把月,他按自己的心思裝扮好了沈家花園。重點工程是大廳和臥房。就像李家送嫁妝時,把幾件最昂貴最精緻的衣服抖出來,掛上紅木龍鳳衣架,以求炫耀滿足虛榮一樣,他也很想把自己辛苦操作的成果展示展示。他對自己能否得到可心認同和讚許總是信心不足。從小時候起,他就沒在這個長自己兩歲的漂亮表姐那裡佔過上風。出國後與瑪麗的那件事,使他對她更是心懷愧疚。潛意識裡他明白可心總不太喜歡他。要娶她為妻了,他強烈地希望能得到她的歡心。在正式結婚前兩天,讓她來看一看,不啻是一種準備、一種預習,或者也可說是一次最後拍板的洽談。若是可心還有什麼地方不滿意了,他相信,憑他的能力,憑田大勤這一得力幫手加上幾個已駕輕就熟用慣了的小工,一定可以在一、兩天內再把這沈家家宅修改得至善至美!
打扮得如同一隻被人叫做「花大姐」的甲殼蟲一般的老「福特」,平穩地駛了過來。
沈源笑嘻嘻地迎上去。
車剛停穩,後車門就開了,蹦出一個小巧玲瓏的身子。
一身紫衣,兩根粗粗短短的辮子。沈源眼前閃過那種色彩和香味都極淡雅幽靜的紫花。這就是紫籐了吧?他想。
他衝她笑笑,又往前走了幾步。
令他不解的是,這紫籐,這小丫頭,竟然像怕冷似地瑟縮了一下。以前幾次見到她,總見到一臉單純明朗的笑容,顯得傻乎乎的。而此刻,那小小圓圓的臉,竟佈滿了一種哭不出笑不出的尷尬相,甚至還有著一點——沈源雖然感覺得到,但絕對理解不了——與她的身份完全不符的、好像看見了一個可憐的乞丐、或者見到了一條垂危的狗似的同情和哀憐的表情!
沈源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
紫籐也馬上轉回了身去,攙扶了李可心鑽出車來。
太漂亮了,這古典美女式的可心!一個月不見,她竟然顯得豐滿了起來:一件淡湖綠色的短袖旗袍,外面罩了一件縷空的勾針線背心,使她整個人都透發出一種雅致清麗的氣質。夏天的她,比冬日裡春日裡的她更迷人呢!
田大勤從另一邊車門連拖帶拉地扶出了日見其胖的李太太。
沈源急忙跨步迎上去。
李可心沒料到,這整修一新的小阿源,原來還不算太醜。
大概是因為在那明媚的初夏陽光的照射下吧,他那修剪得乾乾淨淨的方瞼盤,顯得紅彤彤、油亮亮的,容光煥發。與一個月前剛從被軍管的廠裡返回家宅時的那個喪魄落魄、精神萎靡的阿源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他的一雙眼睛不大,但很黑,也很亮,目光灼灼地望著人,一副很專注的樣子,讓人不得不閃開自己的目光。他的一身白色的西裝很合身,頸上的黑紅相間的小方格領帶也很相配,這就使他那不高的又過於粗胖的身材顯得精幹簡灑了不少。他身上,畢竟還是有富家子弟的氣派的!
李可心更沒料到的是,沈源在籌備這眼看要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婚事時,竟這麼盡心盡力,慷慨大度,而且又細微周到。
跨入大廳的一剎那間,李可心竟感到了一陣暈眩。儘管是室內,亮度卻超過了白日當空的室外。四壁清一色的乳白,白得耀眼。護牆板是雕花的,圖案全仗鑲嵌在四周的壁燈以光線襯托出凹和凸,而壁燈燈罩又是清一色的乳白磨砂玻璃,顯得特別高雅。大廳正中的樓梯兩側,原先光溜溜的兩根大圓柱,也不知用什麼方法,敷上了浮雕式的塗料,使那兩根房往看上去如皇宮門前的華表般莊嚴典雅。地上鋪的是嶄新的鮮紅的地毯,連著那樓梯上的蜿蜒而上的一長條,又平添了一種熱烈的暖色調。
自然是為了追求色調上的和諧,大廳四個轉角所放著的沙發,全部罩上了嶄新的同樣是鮮紅色調的絲絨套。沙發前的長條茶几和沙發旁的高架花幾,則全是白色大理石的。紅白相映,氣派不凡,艷而不俗。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盞大吊燈。李家的後廂房也有吊燈,蓮花形的。但若是與這盞相比,那簡直就好比賣餛飩攤上的電石燈,夠窮酸的了。全大廳裡比白晝還亮的光,全是從這盞燈上灑下來的。說不清楚它是一種什麼圖案,什麼式樣。唯一的感覺是富麗堂皇。沒料到不過是紅、綠、黃三種色彩的菱形的玻璃片,竟就組成了這樣五彩繽紛的水晶世界!
「這是維多利亞式的!」沈源解釋道。他當然沒進一步說明,那個奪走了馮麗的英高貴族子弟,就擁有這麼一種格調的一幢別墅。
纏綿於病榻的沈太太,硬撐起身子傳坐在床上,等候著李太太和可心。一見了她們倆,照例是先哭一場,說是自己沒多少日子了等等。李太太於此情此景中倒也忘卻了那功利主義,免不了也陪著掉了眼淚。李可心低著頭坐在一邊,望著病人一雙瘦如枯柴的手,怎麼也不敢抬起眼睛正視她,也不敢應答一句話。而失後,她想,當她知道了她的「兒媳」已經逃上了滬寧線上的火車,她這口氣,還能嚥得下去,吐得出來嗎?
侍立在旁邊的沈源候著兩位老太太涕淚將止,開了口:
「我想請可心去看看臥房,行嗎?」
沈太太點了點頭,李太太趕緊說:「去吧去吧,紫籐也去!」
「紫籐留下,」沈太太卻說,「我有話要問她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那李可心和紫籐兩個心裡有鬼,一下子全都變了臉色。兩個人都知道《西廂記漢「拷紅」一節,攀然間都膽戰心驚地以為沈家聽到了什麼風聲了。她們哪裡知道沈太太留下紫籐,只是要開口向李太太討紫籐,讓她出讓這個小丫頭,同時為表示尊重起見,也頗帶著問一問這小丫頭的意見而已!
李可心站起身時腿有點發抖。她斜眼看了看紫籐,卻見紫籐竟向她脈牙一笑,還開口說:「可心姐你先去!我一會兒也要來看新房!」
李可心笑笑,隨沈源而走了。這丫頭的話顯然是讓她放另一個心:說什麼也不會洩了那秘密的!
趙媽給開了門,然後就退走了。
李可心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臥室竟佈置得跟自己在石路口的後廂房完全一模一樣!紅木雕花大床、雙門大櫥、大圓鏡梳妝台,還有一張大書桌。屋角一對安有玻璃櫥門的大書架。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僅只是房間大了點,光線暗了點,還有,掛的不是蓮花吊燈,而是一組也是由紅、黃、綠三色組成的「維多利亞式」吊燈,比那大廳裡的小了許多而已。
「可以嗎?」沈源在她的身旁輕聲問,「等到你的那一對龍風衣架搬了進來,就跟你原來的家沒什麼兩樣了!」
李可心禁不住眼睛發了熱。她難以開口。開了口說不定會淌下眼淚來。沈源是怎麼做成了這麼一個怪招的,她覺得難以想像。沈源顯然是摸透了她的脾性的了。她不是一個喜歡新花樣、喜歡翻花頭、喜歡追求時髦的女子。她從小就依戀舊物,畏懼陌生,自己用慣了的東西總不肯丟,不肯換,倒不是小氣,而是生性保守。知道她這個脾性的人不多,連張宗元也未必太清楚啊!
她軟軟地跌坐到門旁的一張沙發椅上。
沈源卻又興致勃勃地走向一堵空著的牆。
「我的臥室就在隔壁,」他說著,向那牆一推,開了,原來是一扇暗門,「你不過去看看?」
李可心免不了又是一驚。他的臥室?這麼說,一人一間臥室?儘管臉上馬上發了紅,她還是隨由思維的疾走往下想了下去:只有在書上讀到過,對了,無聲電影裡也看到過,外國夫妻是一人一間臥室的,這沈源,吃了四、五年洋飯,竟也鬧出了這種花樣!當然暉,還不是仗著沈家花園裡房子多,以前一、二十個丫頭老媽子門房花匠也都住了下來呢……
「去看看吧!」沈源走過來,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要不然,以後若是你想到我房間來,都不知道該怎麼開門呢!」.可心掙了一下,想把自己的手從他的把握中抽出來。可是難。這隻手闊大、粗糙、而且有力。一個萬萬不該在這個時候冒出來的念頭卻閃過了李可心的腦際:她想起了張宗元的手。細長、綿軟、溫和。她不能習慣眼前這個男人的。她又掙了一下。沈源感覺到了,很快鬆開了她。
他站在李可心的面前,望著她埋下的頭顱,已經漲得通紅的細細的脖頸,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可心可心,」他說,「我總摸不透你的心呢!」
「拷紅」一場,自然並未出演。沈太太直截了當地向李太太提出,讓紫籐一起過來。考慮到李家也需要幫手,沈太太薦一個新近在沈宅幫傭的娘姨,叫阿晶的,到李家去幹活。這阿晶,要說起來也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原先在無錫有不少地,後來敗落了,嫁的男人是個小學裡的老師。去年閩北打仗,她男人被日本人扔的炸彈炸死了,她過於悲痛,肚裡的孩子也流了產。無以為生,只好來幫傭。燒得一手好萊,而且很會做針線活。平日廢話也不多,很討人喜歡的。至於阿晶每個月的工錢,由阿源負責支付,讓她自己來拿也可以,讓田大勤送去也可以的。
沈太太氣喘吁吁、斷斷續續、時而還夾雜了一陣陣咳嗽吐痰地講完了這一些,李太太心裡已經來來回回三下五除二地撥了好幾遍小九九了。雖然有點出乎意料,一開始時很有點肉痛——這丫頭從八歲進人李家門,養了足足八年,便是塊石頭也括得熱了熟了,就這麼送出去,真的有點捨不得——但是,為女兒可心著想,倒是早就應該想到這一著的。女兒離了紫籐,舉手投足都不方便,應該讓她帶上這麼個早已使喚熟了的幫手,此其一。女兒嫁人沈家,若沒個貼心人,萬一下人不聽話,上輩難侍候,老公不體貼,豈不明擺著要被人欺侮嗎?該肉痛一個紫籐呢,還是該肉痛女兒?明擺著的答案嘛!此其二。阿晶?估計不會像紫籐般順心順手,但既然這大表姐說得這麼好,也不會蹩腳到哪裡去。大表姐雖然上氣不接下氣,但她治家的精明利害卻是在親親眷眷中都有名的,輕易地她不肯說下人好話的。再說工資又由他們沈家支付,白用一個姐姨,有什麼不好?此其三。三遍算盤打下來,李太太馬上就作決定了。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作了決定馬上就說出了口:
「大表姐你何必客氣呢?」她還要假客氣一下,「你看中了紫籐,我們高興也來不及呢!何須要什麼阿晶來換呢!阿晶還是留在這裡,我另外去雇一個就是了!」
沈太太病快快的臉上作了個笑容:「你肯了就好!阿晶的事,就依我的意思辦。紫籐,你都聽見了?你願意嗎?」
紫籐能不聽見?她的心裡,早已泛起了從未有過的甜酸苦辣雜燴湯了!她算是真正品嚐到了裡外不是人的滋味了!她算是完完全全徹頭徹尾地成了個說假話幹壞事吹牛皮又瞞又騙忘恩負義損人利己的大壞蛋了!她現在無論身在何處何時,都心懷鬼胎;無論面對何人何事,都滿心慚愧,她算是陷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泥淖陰溝裡拔不出腿來了。她都不敢再看那位骨瘦如柴氣息奄奄的沈太太一眼。沈太太一開口說是要她紫籐也過來,紫籐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下子慘了,叛離了沈家的就不光是李可心一人,乾脆還搭上了我紫籐了!紫籐就不再是為了侍候可心姐而不得不隨了走,而是限可心一樣,也成了沈家門裡的一個逃犯!她只覺得自己的眼淚在一陣一陣地湧上來,又不敢哭,只好一口一口地往喉嚨裡咽。待到沈太太轉過了眼珠望定了她又客客氣氣和藹慈祥地詢問她意見時,她哪能開得了口啊!
李太太瞅瞅紫籐漲紅了的臉和淚汪汪的眼睛,噗地笑了:「紫籐不捨得我呢!是不是?別在這裡發嗲了,其實心裡早就願意了,對不對?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嘛,到這裡來住花園洋房還不比我們那邊的石路四強得多!你這丫頭可是老鼠跌進米缸裡了!」
一席話聽得病榻上的沈太太直皺眉頭。幸好那可心不像她媽.她想,無論外貌還是脾性都更像表弟李步正。要不然,便是再倒份我一個沈家花園做陪嫁,也不能娶這樣的人進門來
她忍不住又是一陣哈咳。
半是架不住沈源的邀請,半是因為趙媽指揮著幾個幫工,在把十六床被子十六床墊子十六隻枕頭之類的往臥房裡搬,李可心隨了沈源,從那扇關上了是牆打開了是門的通道,進到隔壁的另一個臥室去了。
跨過那道門坎後,李可心才發覺,兩間臥房之間,其實還隔著一個很大的衛生間。衛生間顯然也整修過了。雪白的瓷磚,貼滿了四堵牆壁,一直貼到天花板邊緣。天花板上安了十幾個小小的圓珠形的燈,是嵌進了頂板之內的,亮亮的卻又並不刺眼。一個雪白的腰形大浴缸,寬寬的邊沿都用白瓷磚敷貼過,所有的水龍頭都鎮過克羅鎳,掙亮。一個抽水馬桶、一個大理石鋪面的小櫥,還有一個掛在壁上的盥洗箱,該有的設施,應該說是全配齊了。
「真是個會享福的人!」李可心暗暗想著,不由得回憶起張宗元在天培舞台後的那間亭子間來,心裡一陣發痛發悶。
穿過這間衛生間,就進入了沈源所說的「我的臥室」。一派歐美風格。與為可心安排的那一間完全不同。面積似乎小了些。很矮的一張大床,在房間正中,上面是一領厚厚的如沙發墊似的席夢思。三面牆壁都做了護牆權,凹凸形的圖案,凹下的地方漆成深褐色,凸出的則是淡淡的奶油黃,配色十分和諧。有幾幅油畫掛著,可心掃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幾乎都是裸女,站著坐著躺著一絲不掛,還笑盈盈地盯著人瞧。許多燈,壁燈吊燈檯燈落地床頭燈。燈座五花八門,但大多是很帶藝術意味的大理石雕塑品。還有許多盆花木,靠門的兩盆有一人多高,闊大的樹葉似蒲扇一般。屋角則掛下許多技吊蘭來,一簇一簇的,修剪得整整齊齊。幾乎沒有傢俱,除了那床和靠近衛生間那扇門邊上的一對沙發之外。
「坐!」沈源說,「我給你斟點飲料。要果汁還是香按?」
李可心輕輕應了聲「我不渴」,坐到了沙發上,憑著坐下後的感覺,她知道這對沙發是以真皮作面料的,而且似乎還是昂貴的羊皮。
沈源一邊說著「來點果汁吧,山植,怎麼樣?」一邊伸手按了一塊護牆板的一小點凸面。啪地一下,彈簧門開了,露出一排五顏六色的酒瓶來。李可心明白了,護牆板的後面,是組裝的櫥,或可作酒櫃,或可作衣櫥,足以把室內一切礙眼的生活用品都儲藏進去,而保留住室內的雅致的藝術格調!
默默地接過沈源遞上的盛滿了鮮紅果汁的高腳酒杯,李可心雖然木動聲色,卻不能不感慨地想:這個沈源,的確是塊開廠辦實業的料呢,怨不得他的父親沈淵,看準了他是沈氏家業的接班人,臨終最後一句話,就是要他回來重開「華申」!
為出走而準備的一應行李,都藏在紫籐的小房間裡。
紫籐的小房間是從客堂間裡隔出來的。李家的客堂間面積很大,夾在朝西一頭面向四馬路的前廂房和朝北一頭面向石路的後廂房的中間。只是沒有窗,終日裡必須開燈。本來倒是有一扇朝東的小窗的,後來從客堂間裡隔出了一間做廚房,那窗劃歸給廚房間了。廚房旁邊是馬桶間。馬桶間旁邊是給紫籐的小房間。小房間緊挨著可心的後廂房。無論誰,要想進入後廂房,就必得經過紫籐住的小房間,那小房間好似為後廂房擔任警戒的門衛門。
當然也是沒有富的。除了開燈,唯一的自然光源來自後廂房的門敞開時,從裡面活出的一片目光。享受自然光的時候不多,因為可心最討厭門戶大開,任誰進出都必須隨手關門的。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沒人進紫籐的小房間。統共只有五、六個平方米,除了一張床、一隻小櫥子、櫥上一面小圓鏡,一把梳頭的常州木南,櫥內幾件替換衣褲,還有什麼呢?什麼也沒在,無非就是有紫籐這個人。要找她這個人還不容易?所有間隔房間的材料都是三夾板,離開五丈遠叫一聲也聽得見的。「紫籐——」「哎,來了!」小丫頭馬上會應聲而出,往傳來呼喚的方向噎噎噎跑去,誰還願意去造訪那烏洞洞的小房間?
紫籐手腳快。只用一個晚上的時間,而且是在李步正和李太太吃了夜宵安安心心就寢之後才開始動的手,就把所有的行李都整理好,分成一個可以背的、兩個可以提的包袱,到走的時候,紫籐一個人就可以背了拎了走了。李可心只需管好她手中一個小提包便可,那裡面是她的全部私房——金銀首飾和一些現鈔,還有一套從法國進口的化妝用品。
三個包袱,還有那只內容昂貴的小提包,統統隱蔽在紫籐的小床下,一隻大大的白木桐油腳盆裡面。腳盆是紫籐洗澡用的,畢竟還沒到三伏天,用不著天天沐浴,平時一直就塞在床底下。
「能行嗎?就這麼放著……」李可心開天闢地第一遭走進紫籐的小房間。昏黃的燈光映著光溜溜的四面板壁,使她產生了一種被關進一隻大櫥、一隻箱子,或者說是一隻棺材的感覺。
「行!從來沒人進來的!」紫籐滿懷信心。
李可心倚在門框上,不再開口,看著紫籐輕手輕腳卻又利利索索地藏匿著這些東西,心裡不由得起了一陣感慨:人跟人真是不一樣,為這次出走,自己幾乎天天都日不思食,夜不能寐,思前想後,首鼠兩端,而這個紫籐,只不過經了剛才幾句話的點撥,就毫不猶豫、忠心不貳地動起手來,一副義無反顧理所當然的樣子!能說她老練穩健臨變不驚就像那張宗元嗎?當然不能。小丫頭到底還只有十六歲,腦子比較簡單,想不了這麼多罷!
剛才那場攤底牌的談話的確是夠簡單的。
還是常規:九點鐘了,紫籐端了鋼精鍋去買夜宵。她剛要走,可心喊住了她。她拎了空鋼精鍋進後廂房。可心說,去「稻香村」,買點鴨腦肝來。紫籐問,幾包?可心沉吟了一下。紫籐說,兩包,夠嗎?可心卻說,稱兩斤來吧。紫籐張大了嘴巴。「稻香村」的鴨腦肝每一包才二兩多點,兩斤?三十來包呢!稻香村又不遠,走過去兩三條馬路就到的,隨吃隨買,何須要買這麼多,好像為荒年儲糧似的。這些話當然沒說出口,一閃就從腦際閃過去了。可心的脾氣,紫籐知道。她說要兩斤,總有兩斤的道理。她願說,自會說;她不願說,連間也沒必要問,她會嫌煩的。紫籐轉身剛想出門,可心卻又叫住她。拿著錢,她說,在我梳妝台一邊的小抽斗裡。紫籐說,大姨媽已經給我錢了,夠的。叫你拿你就拿!可心聲音裡有了不耐煩,兩斤鴨膿肝,不要算到家裡的帳上去。嗅,紫籐應了一聲。拉開梳妝台一側的小抽斗,取了一張鈔票就走了。
談話尚未正式開始,紫籐在跑往天贈舞台對面的「稻香村」去以及挾了一大包鴨腦肝去買點心的一路上,就已經想過很多很多了。自從撞見廂房裡張李兩位擁成一團那場景之後,紫籐的心眼不是多了一個,而是多了十個、一百個!一個人從借懂狀態覺醒過來,往往只要聽見一聲響雷、跨過一道門坎、打開一個電門。紫籐一旦覺醒,對過去許多事都有了理解,對現在的許多事很快就能領悟,對將來有可能發生的事也開始學會了估測。買這麼多鴨腦肝,而且不許入家裡的帳,很顯然,這位大小姐將要做出一個重大的瞞爹瞞娘的決策了1她與張宗元的事可以在爹娘眼皮底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她還會不再想出謀劃出別的什麼來嗎?
要發生什麼事呢?紫籐一時裡還想不大出來。好在待她先把鴨輔肝送進後廂房,再把點心端到前廂房後,李可心馬上就開始了一場開城市公的談話。
「紫籐!」
「哎,來了!」乒乒乓乓一陣響,是在把涮淨了的確匙收進碗櫥。
在圍裙上擦著濕淋淋的手,紫籐進了後廂房。
「拖把椅子,坐在我床邊來。」
「哎。」
「坐下呀!」
「哎。」
「跟你,…商量一件要緊事。」
「可心姐,什麼事你就吩咐吧。」
「我問你,我對你……還可以嗎?」
「可心姐,你……你怎麼啦?」
李可心說話時,目光始終茫然望著前方,聲音又是幽幽的,令紫籐生了害怕。
「問你呢,我一向對你怎麼樣?」
「對我好。」紫籐說,「真的對我好。後弄堂的明妹,昨天死了……
她生了病,煙紙店老闆娘不給她看病,後來就發了絞腸粉,醫院裡叫做盲腸炎的,活活痛死了。」
李可心知道那個明妹,跟紫籐差不多年紀的小丫頭,在煙紙店裡也呆了許多年了。
「可心姐從來不打我,」紫籐說,「明殊身上總有烏青塊,是他們家少爺和小姐持的……可心姐還教我識了字……」
李可心笑了笑:「我有時候也發脾氣。」
「可心姐又不是只對我一個人發脾氣。」紫籐說,「我幹事幹得不稱心嘛!」
李可心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了。這個話題的答案是現成的。李家待紫籐本來就不薄,一家三口除了李太太嘴巴碎些嗓門大些,沒有一個人會動手打人的。有煙紙店那一家作對比,紫籐應該明白她是投股投到一家好主子了。李可心默了默神,馬上單刀直入言明了本次談話的用意:
「我跟張先生的事,你是知道的。」
「我;我……」紫籐猝不及防,結巴了。李可心臉不紅,她倒紅了臉。說自己知道?天燒得,知道了才幾天?說是不知道?明擺著是裝傻、撒謊。可是用得著你個紫籐知道嗎?直言自己知道了大小姐的這等秘密,大小姐受得了嗎?紫籐真為難呀!
「我打算跟張先生走了,三兩天之後。」可心依然不看人,目光好似穿過了那羅紋紗帳,不知在凝視著何方。
「走?這……走哪裡去呀,可心姐……」
「先到南京,再往武漢,然後去四川,在重慶安家。」
「可心姐……張先生他,他家裡……」
「我知道,他有家小。他會辦離婚的。」
「那麼,那麼……沈家……」
李可心皺起了眉頭。你管得太多了!她差點想衝出口來。但她不能不嚥下這句話。她與紫籐談話的主旨,不是討論跟誰結婚的問題,而是要讓她心甘情願地跟隨了他們倆走。她不得不極不情願地放下架子,真的好像一個姐姐對妹妹傾吐心事般,轉過眼睛,望定了紫籐,說:
「我不喜歡沈源,你應該看得出來的……」
紫籐連忙點頭,雖然心裡多少有點為那沈家少爺叫屈。
「我跟張先生,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你也明白……」
紫籐又忙點頭。到什麼地步呢?李可心沒明說,但紫籐知道到了哪一步了。她的眼前,閃過了可心聞到奇南香就作嘔,吞起肉湯團來一口一個的樣子。
「我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可心的眼睛紅了起來。
紫籐連忙遞過手絹,慌不迭地表了態:「是的是的,可心姐你別難過。張先生很好的人呢,多有學問,人又和氣呢!。……」
李可心長歎了一口氣:「人是好,就是窮了些……」
「沒關係的,可心姐,只要有本事,遲早總會發達的……他們沈家……」紫籐剎住了。這時候怎麼還能提沈家。她本來是想說,沈家三代以前不也很窮很窮嗎?他們祖上,是靠挑著擔子販鹽為生的,還不如張先生這個讀書人呢!
李可心沒在意這半句話,她沉浸在自哀自憐中了。一想起幾天後的顛沛流離,遠離上海之後的艱難時日,她就不寒而慄。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淚,哭泣著悲歎著:「我以後的日子,有得苦了……不說別的,這一路上……還有日本人,誰知道能不能活著走到四川去呢
「張先生挺能幹的!他走南闖北多少次呢!」
「拖了個我,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可心姐,那麼我……」紫籐突然冒出了個念頭,但又不敢說。她張口結舌了。
李可心卻立即意會到了她想說的話。這實在是始料未及的。儘管紫籐想說的話正是她今晚的預定結果,但原先是打算由她以主人的身份命令的口氣不容置疑地吩咐了出來的,此刻倒反而成了紫籐挺身而出仗義而為之的行動。李可心的心頭湧上了一陣失了身份的不快。她強打起精神,倒也很快止住了眼淚,馬上就化被動為主動了:
「紫籐,你隨我一起走。」她說,「盡快收拾一下行李,準備動身。」
「好的好的。」紫籐連連點頭,而且馬上就站起身來,「我去看看姨媽他們睡了沒有……」她突然又剎住腳步,回過頭來,一臉哭笑不得的尷尬表情:「他們倆怎麼辦?」
「誰,什麼怎麼辦?」
「姨父姨媽……」
李可心看都不看她一眼,揮了揮手:「快回來,幫我收拾!我哪顧得了這麼多!」
張宗元買好了三張從上海開往南京的快車票,匆匆趕回《文匯報》社。還有許多手頭的事,需要了結。辭呈也還沒有遞上。儘管已經到了這一步,他還是遲遲不交辭呈,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道理。多少年後他回憶起這一兩天裡的經歷,總會油然升起一種感慨:相信預兆,相信所謂「第六感覺」,相信在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它左右著每個人的命運,安排好了每個人的每一步棋路,任誰也是逃脫不了的。
他一跨進鬧哄哄的辦公室,就聽見有人衝他喊:「回來了回來了,張兄,有人找!」
他一眼就看見了自己辦公桌邊有個人坐著,黑乎乎胖墩墩如一段樹樁。是田大勤,沈家花園裡的花匠兼司機,他認得的。
張宗元一驚。儘管他與李可心的事與這位田大勤差著很大很大一截呢,但見了這沈家門裡的人,他還是有一種莫名的畏懼和羞愧,好像也偷了他什麼似的。他實在設想不出他為什麼要這麼專候著他,而且聽同事這大呼小叫,看樣子已經等了許久了。
田大勤畢恭畢敬地站起來,雙手遞上一份大紅請帖。
燙金的大紅雙喜字,赫然在目。
沈源
親請張宗元先生光臨
李可心
「婚宴設在杏花樓。」田大勤見張宗元如入了定般呆看著這幾個字,忙作解釋,「寫在背面,請帖背面。」
張宗元機械地翻過請帖,又看見了兩行小字:
婚宴地點:杏花樓二樓龍鳳廳。
時間: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六日下午六時整。
宴後恭請赴沈家花園參加舞會。
張宗元腦子裡閃出剛才塞到西裝夾裡口袋內的三張車票,那上面的日期是六日上午六時整。從上午六時到下午六時,整整十二個小時。如果南京的朋友買船票順利,那麼,在這預定的結婚典禮之時,他和可心,就應該已經在下午開出的船上,即將抵達安慶了!
「張先生,」田大勤說,「我們沈老闆要討個回話……」
「什麼?」
「報館裡若是沒有急事要事,沈老闆希望張先生一定要光臨。」
「這……」
桌旁那位大呼小叫的同事笑嘻嘻地湊了趣:「有什麼急事要事,沒的;真要有,我頂啦;李小姐是張先生的部深先生是一定會去的!」
「張先生,」田大勤鞠了躬,「那我走了!」
「大勤,」張宗元連忙說,「我……」
他一時裡編不出充足的推辭的理由,窘急之中竟說道:「我……
我沒準備好賀儀……屆時再奉上……」
田大勤笑了:「沈老闆和李小姐謝張先生也來不及呢!是沈老闆專門吩咐我送這份請帖來的,別的來賓,都從郵局寄去!」
「畸,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嘛!」同事又搭了腔,「張先生面子大呀!」
以籌備婚事為借口,沈源已足足半個月沒到「華申」水泥廠去了。
按日軍關於「軍管理」的規定,被軍管的企業雖然一應大權均收歸於「軍管代表」,但原企業主、技術人員以及工人,均不得擅自離崗,否則便以抗軍管治罪。規定管規定,不願為日本人效務的還是以種種借口逃離了軍管企業。當然,那也要有相當的經濟實力或者謀職能力作基礎。若是辭了這裡的工作便以此失了養家餬口的飯碗,再謀出路又難,那麼,小民百姓要下這個決心,就頗費一番躊躇了。所以,如沈源這樣的大老闆,家底厚,一個「準備婚事」的借口便一定了事了,而一大批中低級職員技術人員特別是出苦力的工人,還是不得不在駐廠憲兵的刺刀下,按部就班低後顧眼地討生活。廠裡的生產機器,也就照舊運轉著,財富源源地滾入了日本人的腰包。
人雖不去,心卻用在廠裡。沈源一面指攝那沈家花園,組裝吊燈設計臥房佈置整修花木,一面則密切注視著「華申」的各種情況。他的廠裡有許多心腹。有的是沈淵在世時就屬於貼心的老班子裡的,有的在近半年的重建「華申」中成了患難與共的朋友,他們為養家活口不得不還在廠裡接受「軍管」,但時不時地會來報告點消息。沈源半個月裡,真是閉門園中坐,卻知全廠事。可是臨到舉行婚禮的前一天,一個消息傳來,他怎麼也坐不住了。
消息倒不是從廠裡來的,而是從水泥市場的一位朋友那裡得來的,朋友告訴他,最近幾天,市場上出現了大批量的麻袋裝「白龍」牌水泥,數量之大,令人吃驚。朋友們道,「華申」不是被軍管了嗎?軍管之後的企業,是不能沿用原來的商標的,會不會是你廠裡的那個日本人小野田,明白「白龍」牌的市場信譽,把「華申」軍管後在他主持管理之下所生產的水泥,統統標上了「白龍」商標,拋入了市場?
那還用問嗎?這可惡的小野田!為了漁利,連做生意人最起碼的商業臉皮都不要了!沈源根本就用不著查核,就明白小野田是動用了包裝車間內庫存的數千隻已印好了商標的麻袋,輕鬆得都用不著仿造,就把裝了由他管理生產出來的水泥——天知道是什麼質量——拋售了出去!要知道,從今年年初「華申」開工之後,所有的產品只有桶裝和紙袋裝兩種,沈家開業的「華申」,今年未曾出品過一袋麻袋裝「白龍」!
顧不上第二天就要做新郎官,也顧不上母親沈太太因為興奮於將做婆母而又嗆了血,正在靜脈注射止血劑,沈源讓田大勤開了「福特」,直奔「華申」。
進大門時,他竟然還要下車,讓兩名日本兵用刺刀挑開了汽車坐墊,裝腔作勢地「檢查檢查」。他明白這其實是為了剎他這個廠主的威風,讓他加強此廠已不屬於他姓沈的這一觀念。他又不能不忍氣吞聲。那刺刀閃閃發亮,刀尖一碰坐墊,墊子上就留下了一個窟窿!
他讓田大勤把車徑直開往包裝車間。
在包裝車間門口他遇到了小野田。
小野田看來也是個不安於坐辦公室的實幹家。他只穿了一件襯衣,下面一條軍褲,渾身都沾了水泥灰土,很操勞的樣子。老遠見到老「福特」駛來,他就背了兩隻手站在包裝車間的門口了,等著沈源從車門裡鑽出來。
「你好!」他以很流利的、略帶東北口音的漢語說,「我想,你是為麻袋裝的白龍牌水泥而來的吧?」
「張兄,電話!」
「噢,就來!」
張宗元在「辭呈」上寫下日期,然後將這張紙翻過來往桌上一合,走向門邊去接電話。
「張先生,我是沈源。」
「啊……你好1」
「請帖收到了是吧?請一定光臨。」
「呵……是的……」
「我希望張先生早一點到杏花樓,早個刻把鍾、二十分鐘就可以。有件事,想跟張先生談談。」
「這……什麼事,現在能說嗎?」
「可以先簡略些說說,是關於商務訴訟方面的。華申廠的『白龍』商標,被人侵犯了。侵犯的是日本軍方。我想向租界工部局提交申請,要求干涉。或者通過租界法院。想向你請教,討論一下可行性以及具體程序。」
張宗元實在是哭笑不得。他昨天中午剛去過石路「大樣」二樓後廂房,將兩張車票交給了可心,並且議定分頭各自去車站,對號入座後在車上會面。而「辭呈」亦剛剛簽好名,寫明了日期。沈源所敘之事,若在平時,若不在這不尷不尬的關係之中,找他張宗元還真是找對了。張宗元學過兩年法律,雖中途輟學,但有基本常識,完全可以為沈源出出主意。滬上法界人員裡,他也有幾個朋友。更何況憑著職業敏感,他還馬上可以預測到,這場官司未必會輸——上海畢竟戰事已畢,日方為了穩住陣腳,推行所謂「大東工並榮同」計劃,正在大唱「親善」高調,「華申」的「軍管代表」卻公然這麼做,估計與日方高層決策者的近期既定方針是不完全符合的。既然未必會輸,挺身而出的人就未必會少,因此只要活動活動,努力一下,這贏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張宗元這麼想著,推算著,黨就在電話裡哼哼哈哈地應允了下來:明天下午五點半,在杏花樓的底樓倒廳雅座,先會個面,具體的訴訟事務,屆時再議。
沈源顯然是長長地吁了一D氣。話筒裡傳來了他很帶感情的致謝詞:「張先生,這就拜託了!我接手華申不久,什麼都是生手,在商界根底也不深。真正可以信託的朋友,也就是你張先生一個吧!患難之交,沈源不會忘記的!明天恭候你了1」
明天?張宗元放下電話,僵立在門口了。
莫名地起了一陣風。窗前的幾張報紙和文稿紙被吹到了地上,擁翻飛飛地捲向門邊。張宗元對桌的同事追著抬著。有一頁信箋飛到了張宗元腳邊。出於一種條件反射罷,張宗元一腳將它踩住了。
兩個字跳入眼簾:「辭呈」。
他趕緊彎腰將它抓起來。
半個髒兮兮的鞋印。
他將它團成了一團,塞進褲袋。
「不交也罷。」他想,「走了之後再說……明天?早上六時開車…下午五時半再議…下午六時婚宴……天哪!」
他覺得自己的頭快漲裂了。
並沒有到達利颱風的季節。可是那風卻平地而起,嗚嗚地響,而且緊跟著就嘩嘩地下起了傾盆大雨。雨水真的像從天上倒下來似的。才下午四、五點鐘,天就黑沉沉的了,於是一道道閃電就顯得更白更亮,賽似一把把利劍在發著狠勁,要把那塊黑不溜秋的天幕劃破劃碎了才罷休。遠方的滾雷一個接著一個,幾乎就沒有停息,而隔不了幾分鐘,頭頂上就會炸起一個霹靂來,就像在劈開屋頂似的。有地方起火了,救火車呼嘯而過。這麼大的雨之下還起火,無疑是某處讓雷電擊中了。
李可心瑟縮著坐在客堂間的一張籐椅上。她不願坐在有窗戶的任何一間房裡。她從小就怕雷、怕閃電。先是伯雷,因為向來說是雷婆婆用鏡子照住人,然後雷公公就用鋁子打死人的。大起來就怕閃電了,因為讀書後方知道擊死人的是閃電,雷聲只是後到的聲波而已。傳說和科學,從兩個方面嚇唬她,她一遇雷電就怕得要命。她而且總認為無論是雷是電,都是從窗戶裡進來的,所以從第一道閃第一聲雷起,她就直奔沒有一扇窗戶的客堂間。客堂間的唯一出口是樓梯,雷公雷婆自然不會從弄堂裡上樓來。
紫籐在忙著關窗關門,還要用臉盆腳盆之類的接住一個個漏雨的地方。從去年開始,這幢房子的屋頂出了毛病了。小雨無所謂,大雨一下,天花板就滲水。特別是後廂房和客堂間裡,水珠像人的淚珠似的,一滴滴大大地聚起來,滴下來,不用臉盆接住,自然就會從地板上再滲到樓下的「大祥」綢市店裡去,那結果,就嚴重了。
李步正在店裡。李太太吃過午飯就去燙頭髮了。明天嫁女,丈母娘也要打扮打扮。燙個頭起碼三個鐘頭。即使燙好了,也讓這場大雨阻在外面了。這麼大的雨,一把傘豈能抵擋,而新燙的頭,又豈能挨澆?她非得等雨下得小一點才能回得家來。
腳盆不夠用,紫籐把自己小屋裡用來藏匿出走行李的大浴盆也拿出來了。
一看見這只白木桐油大盆,李可心忘了對雷公雷婆的害怕,開了口了:「東西呢?」
紫籐說:「統統在我床上,用被子蓋住了。」
可心說:「那怎麼行!」
紫籐笑笑,扭頭安慰道:「馬上天黑了,更不會有人進去了。就一個晚上,沒事!」
可心不再吭聲。是的,只剩一個晚上了,她想著,思緒重又回復到了這兩天裡夜以繼日地行進著的那條老路上。
她在這綿綿不斷、茫茫難見盡頭的路上,走得好累、好辛苦!
她面前伸出兩條叉道,叉道的前方各自展示出生動的圖景。那圖景;隨著六月六日「上午六時」和「下午六時」的日漸推近,已經愈來愈清晰明朗了。
她看見了那張車票。火車票。滾滾的車輪。六月六日上午六時整。紫籐攙扶著她。一大群難民,個個蓬頭垢面。她和紫籐摻雜其間。紫籐突然不見了。她依偎著張宗元。沉悶的憋氣的未等船艙,塞滿了骯髒的下等人、鄉下人。她和張宗元摻雜其間。雨、電、雷、還有狂風。張宗元緊緊摟住她,她把自己的整個身子整個臉都躲到他的懷裡胸膛裡。幾個頭戴鋼盔的日本人,背了刺刀,走過來了。子彈亂飛,擊中了張宗元。不,倒下去的是自己。自己是躺在一個茅草屋裡。破敝的泥草蓋就的茅草屋。她成了個農婦,就像當年紫籐的娘剛從鄉下上來時的那番模樣。不會的,不會是農婦,而是傭婦,就像沈家花園的趙媽一樣,胸前總繫著一條彩格圍裙。一個亭子間,漏水。她用臉盆腳盆尿盆接著。尿布晾在哪裡?孩子的尿布。一個骨瘦如柴的嬰兒,張開了飢餓的大嘴。讓紫籐餵奶!紫籐!紫籐不肯來,她睜大了眼說,可心姐,你都突成這個樣了?沒關係的,她笑著安慰道:張先生人好,學問好,人又和氣,窮一點是沒關係的,他們沈家,不也是從窮到富的嗎?……
一聲霹靂,在頭頂上炸響了。李可心茫然四顧,不驚不怕,只是詫異自己怎麼還在這二層樓的問得死人的黑馬島的客堂間裡。是的,還在這裡。剛才的一切依然只是一場夢想,並未兌現,要讓它兌現嗎?季可心問著自己。
她的面前又閃現出了另一番圖景。大紅雙喜字的請帖。翻過來看看背面。開了門了,多麼氣派的一個大廳!兩根大圓柱,撐起了一益紅、綠、費三色玻璃鑲拼的大吊燈。紫籐!過來扶我上樓去!沈源走了過來,一身雪白的西裝。走開!不要碰我!這裡是我的紅木床、紅木茶几、紅木農架、衣架上是黃狼皮大衣,還有一件真絲睡衣。點心端了上來,滿滿一碗鴨腕肝!一輛轎車開來,田大勤送上了一束玫瑰花。何須要玫瑰?紫籐,你上樹去,把滿樹的玉蘭,都給我摘下來,撒到我的床上去!去!撒上房頂。我的床在房頂上,我從那頂上往下看,整個花園都是我的!上來,宗元,從樓下上來,我是這裡的主人!不用擔心,紫籐在給我們把著門呢,大門口,還有帶了大鐵環的大鐵門!是的,也是六月六日,下午六時整……
「雨停了!」紫籐在歡呼。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李可心茫然地望著面前這嬌小靈活的身影,不明白雨停不停與誰有什麼關係。她只覺得身不在此處,身只在那條前方分叉的三岔路口。
她覺得足下的這條路好像一柄會無限延長的閃閃發亮的銀叉,那叉開的兩頭在可望而不可及的終極,而自己則等等獨行於長長的柄上。
只要她還猶豫,只要她還是下不了最終走上兩條叉路上的哪一條的決心,只要她望定了左邊一條卻又眷戀著右邊的一條,或是雖然選擇了右邊的一條卻又悔不該放棄了左邊的一條,她所苦苦掙扎其上的那條長柄,就會永無止境地延伸、延伸!
她覺得心力交瘁。她覺得太多的圖像充盈在自己的頭腦裡,她實在容納不下它們了。她很不能讓自己整個地炸裂開來,把一切都驅趕出去,只留下一個空空的自己。
惟有這樣,她才會感到輕鬆些。
狂風暴雨刮盡洗淨了天上地下的所有的污垢.一輪滿月高高地掛著,黑玻璃似的天上綴滿了白生生的星。紫籐醒來時,正聽見前廂房裡的自鳴鐘破了四下。四下之後萬籟俱寂,連平時隔幾層板壁都能聽見的李步正的鼾聲,今日裡竟然也紋絲全無。太早,四馬路上連馬桶車的聲響也沒有,更無別的嘈雜聲。夜上海嘛,凌晨三、四點鐘,是一天裡最安靜的時光了。
紫籐躡手躡腳地起了床,穿戴梳理完畢,把三個大包袱一個小提包統統持到客堂間裡。她屏息靜聽了一會,發現後廂房裡一點動靜也沒有,猜想李可心還沒醒來,便猶豫著要不要馬上去喊她。時間倒是還早。從這裡走到北火車站,不過半個來鐘頭吧,高六點鐘開車還有一個多小時呢!可心這兩天裡寢食不安、目光走神,臉面憔悴得怕人,還是再讓她睡一會的好。這麼想著,紫籐重又返回自己的房間,坐到自己的床沿上,呆呆地想起心事來。
儘管可心已經寫好了給她父母的留條,說歎了出走的原因,而且答應一旦安頓下來馬上與父母建立聯繫,但紫籐還是可以想像得出,這封擱在後廂房梳妝台上的信,一到早上被兩個老的發現之後,將會引起怎樣的震動和混亂。
這震動和混亂,帶給李家的傷害,畢竟不會太大。可是對沈家,對沈家那位等著結婚的大少爺呢?
一想到此,紫籐的心裡竟升起一陣深深的內疚,好像自己幹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一種深深的憐憫從心中湧起,好像自己也曾在無意中傷害了他似的。
紫籐眼前閃現出了沈源的方盤大勝。忘了是多少年前了,沈太太還沒有病入膏肓,常帶了十幾歲的沈源到李家來玩。他並沒有注意小紫籐,小紫籐卻記得他。他很拘謹,見了李可心只敢用眼角瞄,從不敢正面對視。一個有錢的大少爺,還這麼規矩老實,與四馬路上的阿飛小開們完全兩樣,給紫籐留下的印象真是太好了。
曾經聽說過,他在外國找了個黃毛澤人,還住到一起去了,李太太罵罵咧咧地說他連自己的祖宗八代都忘了。可是紫籐總有點不太相信。這樣一個老老實實的中學生,能幹出這種事來?真要有,也肯定是上當受騙,遇上外國狐狸精了。
後來他回來了。後來在沈家花園見到他了。他完全成了個真正的大人。他從廠裡回來時雖然一頭一臉的灰土,但步履穩健,目光鎮定,說話簡明扼要不緊不慢,對李家的人不卑不亢,見了李可心時眼睛再也不躲閃了。這樣成熟的人,這樣一個能幹的人——聽說他幾個月就重建了廠,看他那沈家花園整修得多好!——為什麼可心姐就是看不上他呢?
紫籐想到這裡,禁不住歎了口氣。「這才叫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呢!」她想著,又免不了反過來為李可心開脫了:「張先生也的確是個好人。知書達理文質彬彬且不說,對我是最和氣不過的了。要說起來,可心姐跟他倒也是真的非常股配,長短胖瘦都相稱,坐在一起談起來也是非常投機的。只可惜了家裡有原配了。說是說可以離婚,可是一離婚,那個原配不也是夠可憐的了嗎?還有那個小孩,更可憐。不過也實在是沒辦法了,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不然,可心姐怎麼辦?總不見得懷了個孩子嫁到沈家門裡去……」
紫籐這麼胡思亂想,悲天憫人地為別人打算了一大通,後廂房始終沒動靜,而前廂房裡的自鳴鐘「噹!」地響起來了。「喲,四點半了!」紫籐驚跳起來,「還要幫可心姐梳洗一下呢!」
她像一隻貓一樣輕手輕腳進了後廂房。
她沒料到,一盞壁燈幽幽地亮著,紅木大床上的李可心,穿著衣服倚在床上,大大
地睜著兩眼,根本就沒睡著。
她更沒料到,她剛走到床邊,李可心就清清楚楚地開了口:「我不走了。你去車站通知他一聲。我嫁到沈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