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薔雙手環胸,不友善地瞪著嚴灝。
與他這麼面對面,殷薔終於體認到他有多麼高大。
她一百六十二公分,而他起碼高出她二十幾公分,寬闊的肩,結實偉岸的體格,筆直而修長的雙腿,他還有著一張融合了東西方優點,剛毅而稜角分明的臉龐,尤其他那雙不笑時顯得肅殺深沉的雙眼,使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大都會裡的文明人,反而像個海盜,或是什麼殺手之類的,別有種危險的魅力。
但她可不怕他。
「好了,我不管你有什麼目的,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不開口則已,一開口便直截了當得近乎魯莽,但是卻坦率得可愛。
殷薔穿著一襲淺駝色羊毛連身裙,一頭烏黑的長髮柔順地從背後直洩腰際,看似溫馴甜美,但腳上那一雙處處磨損的帥氣棕橘色中統靴,卻洩露了她率直、不拘小節的真性情。
她的樣貌變了,當然仍是美麗的。不過,她的性子還是那麼得理不饒人,一如千年前的她。
沒有變呵!她還是他的她。
即便是歷經千百年,那飄泊在無數軀殼裡的靈魂,依然是他心坎上永恆的惦記。
回憶使他出神了,殷薔等得有些不耐煩。
「喂,你說話呀!」她不客氣地催促。
斂了斂心神,他淡然反問:「說什麼?」
殷薔擦腰,不悅地道:「當然是回答我,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啊!」
「這個問題這麼困擾你嗎?」他逕自在鋪有繡墊的梨花木椅上坐下,燃起一根煙,噴了一口氤氳,笑望著她。
「我是你父親的學生,學生到老師家拜訪是人之常情;殷奶奶留我用餐,我也不便推辭,就這麼待下來了,所以才遇見了你。不過,我倒是沒料到殷奶奶和老師竟聯手想撮合我們。」
聽起來合情合理,反觀自己卻像個神經質的女人般反應過度。
不過,這一切都要怪這個男人!
他就是莫名其妙的讓她覺得危險。
「真的?只是這樣?」殷薔還是有些半信半疑。「不是預謀,完全是巧合?」
「當然,不然你認為我有什麼企圖?」嚴灝一語帶過,以笑容掩飾了他「真正」的意圖。
「我以為你是來尋仇的。」她坦白地說。
她記得很清楚——下午她把筆記本砸在他的臉上,他氣得臉色鐵青。
「啊,」他恍然大悟,「謝謝你提醒我。」
殷薔發現自己做了蠢事,立刻發急了。
「喂喂,話先說在前頭,我可沒打算跟你一起練書法。」
他挑眉,「你的意思是,除了練字以外,不論做什麼你都願意?」
「我……我哪有這麼說?」殷薔漲紅了一張俏生生的小臉,覺得故意曲解她語意的嚴灝真是可惡,「嚴灝,你真是一隻壞心眼的狼,一肚子壞水!」
他正經八百地反駁,「你錯了!我的肚子裡裝的可是墨水,我都是蘸這裡的墨水來練書法的。」
殷薔被他逗笑了。
「胡說八道!吹牛不打草稿!」
嚴灝回敬:「俗話說,一笑遮三丑,我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
她抓到他的小辮子,立刻得意洋洋地糾正:「哈!牛皮吹破了吧!虧你還自稱一肚子墨水咧!是一白遮三丑,不是一笑遮三丑。還有,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拐著彎罵我。」
他輕鬆反擊:「你剛剛不是說我是壞心眼的狼嗎?狼又怎麼會有牛皮呢?」
殷薔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天哪!口舌之爭又被他佔了上風。
「哦,嚴灝,我發誓你上輩子一定是靠著要嘴皮吃飯的。」她笑得肚子疼。
他的目光一閃,躲進了濛濛煙霧中。
他沉吟,「別說上輩子,這輩子也是。」
「真的?」她好奇地追問:「莫非你是Sales?」
「差不多。」他遞給她一張名片,「多多指教。」
看見他的名片,她的下巴掉了下來。
名片上印著——普林斯敦大學中國通史系教授嚴灝。
「你……你是中國通史系教授::」果真人不可貌相啊!
「實在是太意外了!可是,你剛剛為什麼說你跟一個Sales差不多?」
他微笑,「你不認為嗎?只不過差別在於一個推銷商品,一個推銷知識,嚴格說起來的確是差不多。」
同樣任職於普林斯敦的殷薔,在學校裡見多了言談間充滿優越意識的教授,嚴灝的平易近人使她對他完全改觀。
唔……其實,他也並不怎麼討人厭嘛!
「我開始欣賞你了,嚴灝。」
「對我另眼相看了?」
殷薔笑著點頭,「的確如此。」
嚴灝建議,「從現在開始,我們談和了,重新交朋友怎樣?」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
她在他身邊坐下,朝他伸出友誼之手——這次,她是真心誠意的。
「再自我介紹一次,我是殷薔,幸會。」
「彼此彼此。」
他欲伸手與她相握,她卻反射般地猛然縮回。
嚴灝揚眉,「你後悔了?」
「才不是!」她尷尬地笑,「是你的手……」
「我的手?」他不解。
「因為……你的手帶靜電嘛!剛剛我被電到了,我可不想再來一次。」她狐疑地瞅著他,「嚴灝,難道你剛剛都沒有感覺嗎?」
面對她的問題,嚴灝沒有回答,一笑置之。
他怎麼可能沒有感覺?
這樣的悸動,他已等待了千年。
「這樣吧,我送你一本書,當作是我們談和的禮物。」
「書?」愛書成癡的殷薔眼睛立刻發亮,「什麼書?」
他把書遞給她。
殷薔發出一聲歡呼:「葛羅斯-凡諾!噢,我真不敢相信,是葛羅斯-凡諾的絕版書!」她讚歎著,幾近膜拜地輕撫著精裝書皮,「嚴灝,謝謝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得到這本書。」
「我當然知道。」他笑,「今天上午我捐書時,你那恨不得抱著它奪門而出的樣子,實在太明顯了。」
「你注意到了呀?」她嫣然一笑,「你怎麼會有這麼多葛羅斯-凡諾的絕版書?別告訴我,你還兼職開出版社。」
嚴灝笑著否認,「不,當然不是,因為我和我父母親各自收藏了一套,一年前,他們相繼過世了,我決定將其他兩套捐給圖書館,」
「嗅,我很抱歉聽見這個惡耗。」她關切地問:「重點是,其他的書你還沒捐出去吧?」
「還沒有,不過……」他看著她那「垂涎欲滴」的表情,很識時務地道:「我一定會留一套……完整的一套給你。」
「嚴灝,你真是個好人,最好最好的人!」
他自我解嘲:「從狼變成人,我真是進步神速。好了,時候不早了,我還得趕回去準備明天的課程。」
「噢,那就不耽誤你了。」殷薔立刻很友善的幫他開門。「歡迎你有空常來坐坐,尤其是你帶書來的時候。」
短短兩小時間,嚴灝嘗到了從拒絕往來戶,變成最惠國待遇的滋味。
「我會謹記在心。」
殷薔將他的大衣遞給他時,腦中靈光一閃,脫口就問:「真奇怪,既然你不是刻意來訪,你身上怎麼會帶著葛羅斯-凡諾的書呢?」
嚴灝笑了出來,「糟!露出馬腳了。」
「哼!果然你早就知道我是殷翼的女兒了,還想騙我。」殷薔朝他扮了個鬼臉,「不過,看在你送我書的份上,我就大人不計小人過了。」
「真是謝謝你了。」他啼笑皆非。
「別客氣。」她非常大方的原諒了他。
嚴灝穿上大衣,又轉過身來語帶玄機地說:「如果你今晚有空,抽點時間翻一翻這本書,你將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奇。」
「我相信。」她隨口應道。
「替我向你的家人致意,再見。」
「知道了,拜。」
送走嚴灝之後,她迫不及待的窩到房間裡閱讀那本書。
沒想到,那本書真的帶給她意想不到的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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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凝視著銅鏡中的女子,手執牙梳為她理雲鬢。
女子眼波一轉,笑了,那模樣,有著說不出的精靈淘氣。
「女孩兒家,父母怎麼會取名字呢?嫁給姓吳的,便叫吳氏;嫁給姓劉的,便叫劉氏。這些都還算幸運,我們這種賣藝的伶妓,沒人疼、沒人愛,不配有名字,只好叫作無名氏了。」
他扳過她清艷的小臉,劍眉微蹙。
「誰說你沒人疼、沒人愛?難道我不是嗎?」
她伸出纖指,在他英挺剛毅的臉上輕刮,「口說無憑,商人的嘴巴最不牢靠,光會要嘴皮子!」
「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他低聲罵道,大手往她的纖腰采去,癢得她又叫又笑。
「噢,別……快住手……要是給人看見了,多難為情?」
他可沒被她誑過。
「這個廂房隱密得很,誰敢這麼不識相的闖進來?」
她又笑又躲,最後只好討饒,「饒命吧,公子……饒了我吧!求你。」
他輕捏她的俏鼻,問:「還敢說自己沒人疼、沒人愛了嗎?」
她連忙舉手發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這才乖。」他吻了下她的唇後,將她抱到自己的腿上,開始凝神為他心愛的女人想名字。
「公子,你怎麼啦?」她奇怪地望著他沉思的側臉,「怎麼突然不說話了呢?」
他道:「我在替你想名字。給你一個名字,你就不是無名氏了。」
女子心中一暖,感動的淚水差點奪眶而出。但她為了掩飾心中的悸動,嬌倔地抿了抿唇,口是心非地道:「我不要名字。」
男人訝異地問:「為什麼?」
「聽說,女人一旦被父親以外的男人取名,就像被烙了印似的,一輩子再也抹不去,注定成為他的人,那樣多不划算呀!」
男人開懷暢笑,「那我更要給你取名了。這樣,你一輩子都是我的人。」
「才不要呢!」她還在嘴硬。
「不要也不行,我已經想到了-」他的眼眸晶亮晶亮的,像夜裡的寒星。「你長袖善舞,曼妙的舞姿迷惑了我的眼睛,所以,就喚你『舞姬』吧!」
舞姬,舞姬……
這就是她的名字嗎?
她的眼眶泛起了淚霧,感動得無法成言。
一見她落淚,男人頓時慌了手腳。
「哭什麼?你不喜歡我給你取的名字嗎?」
她垂淚不語,他更是沒了主意,只好像對待孩子一樣,塞了個禮物給她。
「別哭、別哭,來,這白玉簪送你。等我一會兒,我立刻重新想過——」
話未說完,她撲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抱著他的頸項,任眼淚浸濕他的前襟,啜泣道:「從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還給我取名字……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聞言,他鬆了一口氣,愛憐地摟緊了她。
「傻瓜,有什麼好謝的?這只是個開始呢!我還要告訴嬤嬤,我要為你贖身,把你給娶回家做我的妻子。」
舞姬愣住了。
「公子,你……你要娶我?」
「當然。」他半開完笑地道:「喏,訂情之物你都拿在手裡了,說不要也來不及了。」
舞姬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夠一次擁抱這麼多、這麼多的幸福。
「你……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只不過是一個舞伶……」
他以拇指托起她梨花帶淚的容顏,溫柔地凝睇著她。
「為什麼?難道還有別的原因嗎?」他輕輕地拭去她的淚痕,低語:「因為……我愛你啊!」
她驀地發出一聲低喊,仰起臉蛋獻上自己最初的吻。
衣衫在纏綿之中褪盡。
窗外,月華如練;屋內,一室旖旎。
他在她的耳畔一次又一次地低喚她的名字:「舞姬,舞姬,你是我一個人的舞姬。」
她含著淚,羞怯地承受了他所有的愛。
是夢嗎?
如果這是一場夢,但願它永遠永遠不要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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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薔從夢中驚醒。
臊紅的臉蛋,對夢中的景象記憶猶新。
老天!她竟然作了春夢?!
而且,還是昨晚夢境的「原班人馬」所主演。更誇張的是——在夢中,她覺得自己彷彿就是那名舞姬。
她搗著臉,發出一聲哀號。
怎麼辦?她要不是走火入魔,就是被舞姬附身了。
殷薔掀被下床,從抽屜裡拿出一方珠寶盒,裡面放的正是奶奶送她的白玉簪。
她小心翼翼地將簪子拿起來,就著窗外迤邐而入的冬陽,細細地審視著。
殷薔看了又看,最後得到一個結論——不管怎麼看,這只髮簪都和夢中舞姬所有的那只一模一樣。
「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嗎?」她自言自語地說。
一個星期前,奶奶送給她這只白玉簪,接著連續五天夢見舞姬,然後前晚夢見舞姬被殺,昨晚夢見舞姬與殺她的那名男人私訂終身……奇怪,這個夢怎麼愈來愈像連續劇了?
「舞姬,你該不會……真的附身在這只簪子上吧?」
才說完,殷薔心裡就覺得毛毛的,連忙把簪子放回珠寶盒,收進抽屜中,還煞有其事的上了鎖,好像她這麼做,就可以阻止什麼一般。
把抽屜鎖上,心裡也踏實些了,殷薔轉身疊起床上的羽毛被,不意有件東西競滾了下來。
是嚴灝送她的那本書,「戰國導論」的燙金英文字閃閃發亮。
「哦噢!」她忙拾起書來,想將書籤夾回昨晚睡前所看的那一頁,卻發現怎麼也記不起來昨晚睡前自己究竟看到哪裡。
她飛快地翻著書頁,驀地,一張色彩鮮明的圖片映入了眼簾。那一頁刊載了許多戰國時代各國出土文物的圖片,其中一張圖片正是那只白玉簪。
「哦……天哪!」殷薔猛地倒抽一口氣。
她清楚地看見圖片下方的註解——
秦出土,后妃御用白玉凌霄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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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灝,書交到她手裡了吧?」
年輕男子舒適地陷在真皮沙發裡,手上端著一杯嚴府管家懷特太太剛剛送上來的蓮花茶盞,裡頭是冒著熱氣的西湖龍井。
他的五官十分俊朗,過長的黑髮在頸後紮成一束馬尾,中國式的立領對襟長袍襯得他的身形格外碩長。
「給了。」嚴灝瞧也不瞧他一眼,逕自在書房中踱步,看起來有些煩躁。
「很好。」
他讚許的一笑,揭開瓷杯蓋,輕啜了一口芬芳馥郁的龍井茶後,微蹙了下劍眉,若無其事的把茶盞往身旁的矮几上一擱,對懷特太太客氣地說道:「撤掉,重泡。」
「夠了吧?已經換了七杯茶了,你還要浪費我多少茶葉才甘心?」他幾乎想對他咆哮。
可憐的懷特太太年近六旬,還要被他如此刁難,這讓嚴灝簡直看不下去。
「原諒我無法屈就如此難喝的龍井茶,」他邊說邊作了個手勢,示意懷特太太再接再厲。
懷特太太看見男子的手勢,猶如鬥敗的母雞般垮著臉走進廚房。
嚴灝冷冷地道:「看在老天的份上,拜託你別把我好不容易聘來的管家給嚇跑了!」
「要做,就得做到滿分,這是我的處事原則。達不到我的標準就得一再重來,直到我滿意了為止。你與我不同,我可沒你這種寬容的好心腸。」他帶著笑容,眼睛眨也不眨地說出極度刻薄的言詞。
嚴灝完全不買帳,冷著臉道:「要講原則回你的地盤去講,少在我這裡撒野!」
他沒有被嚴灝的怒氣嚇倒,反而針對他的痛處狠狠地一腳踏上去。
「你今天火氣很大啊!是因為你等的人還沒來嗎?」他露出與他的惡行全然相反的天使笑容。
「沒有人要你多嘴!」
聽見嚴灝的爆吼,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別急,她會來的,只是時間早晚而已。那本書是開啟她記憶的一塊拼圖,只要她看了那本書,被塵封的回憶就會像連鎖反應一般,一個接著一個浮現,她終會記起當時的一切。」
他輕鬆地交疊起雙腿,續道:「不過,話說回來,這麼長時間你都等了,又何必在乎這一時半刻?」
「像你這種沒感情的人,我不奢望你會懂得我的感受。」
「隨便你說。」他不在乎。
此時,懷特太太戰戰兢兢地端著茶走進客廳,當年輕男子第八度從懷特太太手中接過瓷杯時,已經對龍井茶失去了胃口,他隨意的擺到一旁,對別人千辛萬苦泡好的茶置之不理。
不過,嚴灝相信懷特太太比他更樂見此情形。
天可憐見!她是真的不會泡茶,更別提是中國茶。嚴灝只怕在她泡出一杯讓人滿意的茶之前,就力竭人亡了。
嚴灝朝懷特太太揮了揮手,要她回房休息。
懷特太太自然毫不猶豫的從命了。
不一會兒,門鈴響起。
「嚴灝,你等的人來了。」他從沙發上站起,伸了伸懶腰,「現在還不是我與她打照面的時候,我先走一步。」
「快走,不送。」
無視於嚴灝的不悅,男子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化成輕煙一陣,轉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現在,嚴灝根本無心理會他那詭笑究竟有什麼含義,他所有的心神都被大門外的小女人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