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威遠和信蘭正式拜吳劍琴為師,沈靜三天兩頭也跑來糾纏他,玉器名畫,珍珠古玩,像是不要錢—樣源源不斷送進府來。
吳劍琴對沈靜諸般舉動不置可否,東西卻是一樣沒收,人一天瘦過一天——自他到靖安侯府,江潭一次都沒有來看過他,唯一來看裴幕天那次,還是眼巴巴的黏在我身邊,半是調戲半是纏磨,指望著我能把畫裡的美人再送他一份。
我告訴他,作畫就如寫詩,靈感一過就什麼都沒有了,我當時是被吳公子的畫吸引才靈機一動畫出了那麼個美人,你要是想要,不如多去找找吳公子,說不準什麼時候我就又有靈感了,江潭卻是就此不提這事兒了——負心如他,真是巴不得藉著沈靜這個機會甩掉吳劍琴,又哪裡還敢再去招惹他?
可惜七王爺陰寒入骨,比江潭還要糟糕,吳劍琴離他也是越遠越好,這個卻不是我能力所及了,人家萍水相逢,我也不願意管太多的閒事。
書房是沈靜和吳劍琴出沒的地方,我自然離得遠遠的,信蘭威遠很有意思,竟也沒有叫我過去,只是不讓我走,於是我很自然的就成了全府上下最清閒的人,裴府佔地不小,楓林魚池,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我每天裡釣魚觀鳥,宮花品茗,日子過得倒也逍遙,與塞外苦寒之時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難怪有那麼多的人都要有錢有勢……
花園東南角有一大片湘妃竹林,一到夜晚竹影斑斑,風聲颯颯,看上去陰森可怖,敢過去的沒有幾個,是全府上下最清靜的地方,也是我每晚必去的之處,時間一長就又傳出了竹林鬧鬼的謠言,我自然更加樂得清靜,就此霸佔了這塊地方,作威作福。
這天都快三更了,我正一個人攜了壺酒,窩在竹林中數星星看月亮,忽然一個人影遠遠的翻牆而入,身形極快,輕功不弱,竟是正向竹林來的。
這個時候怎麼還會有人到這裡來?我往竹林深處躲了一躲,看他到底要幹什麼。
覺得來人的身形體態有點眼熟,京中我認識的人不少,但都是三年前的人了,我心裡好奇:他會是誰?
那個人到了我適才休息的地方就不再走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面貌一覽無遺,整張臉顯得斯文俊朗,眼睛卻是霸氣十足,我不由得又是一驚:難怪我看著眼熟,這不是七王爺沈靜又是哪個!?
這麼晚了,他到這裡來幹什麼?
不一會兒,小路上又傳來了細碎的走路聲,一個白衣人走了過來,身材苗條,面目姣好,卻帶著一臉的愁容,竟是吳劍琴。
難道吳劍琴終於看開了,已經跟沈靜走在一起,今天是要在這裡幽會?
沈靜走出來迎上前去,「劍琴你來的好慢,我還以為你會不來了呢。」
吳劍琴大驚失色:「七王爺!?怎麼是你?阿潭呢?」
「劍琴這話說得好笑,怎麼會不是本王?」
藉著說話的功大,他已經把吳劍琴困在了一角。
「可是……明明是阿潭寫信約我來的……」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因為那封信就是我寫的。」
「……七王爺你、你這是何意?」
吳劍琴不住後退,臉上驚疑不定。
「劍琴,我以為我這幾天的所做所為早已說得清清楚楚,你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麼?」
「我……」
「只要你給我一個機會,你就會發現天下有情人不只江潭一個。」沈靜表情誠懇,言辭懇切,吳劍琴臉上卻是一點猶豫都沒有。
「……對不起,承蒙七王爺錯愛,劍琴感澈不盡,只是劍琴早已心有所屬,請七王爺不要見怪。」
「我當真就比不上阿潭?」
「請七王爺見諒。」
「唉,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麼?」
「……對不起,七王爺……」
吳劍琴像是不知道該對這樣裝模作樣的沈靜怎麼辦了,期期艾艾地想要解釋,沈靜卻突然一笑打斷了他:「劍琴,你的確是個癡情種,不過就是要這樣才好玩。阿潭早就不要你了,你到了現在難道還不明白麼?」
他本來文質彬彬,這一笑卻顯山一股說不出的邪魅來。吳劍琴被他突然的轉變弄得一愣,也很快就反應過來,凜然說道:「七王爺,就算如此,這也是我和阿潭兩個人之間的事,還輪不到旁人置喙。」
「劍琴說笑了,本王哪裡算得上旁人?」
沈靜的身子一點點向吳劍琴靠了過去,越逼越近,吳劍琴已經被逼到了一塊假山石旁,背靠大石,再無退路。
「七王爺請自重!」
「劍琴,你是明白的,他要是還要你,這一陣子為什麼都不來看你?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何時?」
「……他說過喜歡我,就是他真的不要我了,我也要他自已來說……七王爺,請你讓開,我要回去了。」吳劍琴的牙深深的陷入嘴唇中,—張臉全無血色。
沈靜卻仍是步步緊逼:「劍琴,你跟了本王,隨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得到……而且你不是胸懷大志嗎?只要你跟了我,你的那些個才能也都可以施展出來,到時候有我給你做主,誰還敢再看不起你呢?」
「……」吳劍琴低頭不語。
我恍然大悟,難怪沈靜對吳劍琴這麼誓在必得,原來不只是長相,也是看上了他的才學,皇室中人難免會有帝位之爭,七王爺沈靜,自然不會是個甘於寂寞的人。
可是看吳劍琴現在這樣,自然也是願意的了。權力這種東兩,真的就有如此好法?為什麼每個人都想要它?為什麼就沒有人能夠看得破?人若一死,又能帶得走什麼,值得這麼委屈自己嗎?
「劍琴……你知道嗎?你真的好美,我想你想得心都醉了……」
沈靜的頭已然慢慢低下,月光之下,滿臉邪魅,嘲諷之色更濃。
我悄悄回身想走——我固然不是什麼君子,但是也還沒有偷窺這種嗜好。
對於沈靜和吳劍琴兩個,我現在哪一個也不喜歡!
出乎意料的是吳劍琴突然—把推開了沈靜,沈靜一時沒有防備,竟被他推開了兩步,臉上不掩詫異:「劍琴,你幹什麼!?」眼中怒氣一閃而過。
「七王爺,承你厚愛,劍琴受寵若驚,但是劍琴早已心有所屬,就是他不再喜歡我,那也是我和阿潭之間的事情,不勞七王爺操心。你說的那些個高官厚祿,劍琴苦讀十年為的自然也就是這些東西了,但是我卻絕不願意是在這種情況下得到,王爺美意,在下只能心領。」
吳劍琴的眼睛閃閃發亮,一時間竟然是燦若星辰,天上的星月與此時的他比起來只怕也要黯然失色了,銀白的月華灑到他身上,更顯得他丰神俊秀,器宇不凡,我在竹林中看了,也不由得心中一歎,沒想到他竟是個這樣的人物,竟有著這樣的心思!他原本長得就美,但是美則美矣,卻顯得稍嫌呆滯,沒有靈氣,現在看上去卻是眼波靈動,宛如神仙中人,
沈靜的表情也變了。
他原來只是要拿吳劍琴來消遺,這一瞬間顯然卻已是心為之動,似他這等人,自然沒有什麼天長地久,只是這一瞬間的真心,於他己然算是十分難得了。
吳劍琴轉身想走,沈靜一把扯住他的手,又把他給拽了回來,牢牢地抵在大石之上,眼中閃著嗜血的光芒:「劍琴,看來你還真是不瞭解我,你這麼一說,本王可是更想要你了!」
「……你放開我!」
吳劍琴怔了一怔,像是才明白自己的處境,開始掙扎,只是他一介文弱書生,又如何能敵得過身懷武功的沈靜?沈靜把他的雙手用一隻手握住高舉,抵在大石之上,那塊假山石只有半人的高度,吳劍琴被迫身子後彎,整個人都貼在石頭上,再也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沈靜的臉一寸寸的俯低,手上開始不規不矩,他卻是絲毫沒有反抗之力,只能側過臉來,滿臉的屈辱和不甘,眼中霧氣儼然。
我愣愣的看著,僵在原地,心裡告訴自己,跟吳劍琴非親非故,這也都是是他們自己的恩恩怨怨,犯不著來這趟渾水,要走的腳已經提起來卻是再也邁不出一步了,明知道,要是管了這個閒事只怕就此就和沈靜結下不可解的梁子,只怕再難脫身,還是慢慢地又走了回來。
吳劍琴固然是所遇非人,但是以他的為人卻不應該受到這樣的侮辱。沈靜就是權勢通天,可也不應該這樣把人的尊嚴如此踐踏,貴族是人,平民也是人,沒有人有權毀了別人的一生。
而且別人怕他沈靜權高勢大,我又怕他什麼?如果他真要報復,就全衝著我一個人來好了,別說是抓不住我,就是真的能把我怎樣,楚寒一人活在世上,無牽無掛無所求,他又能奈我何!?
我不再掩飾身形,步出竹林,輕聲笑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兩位還真有興致,這麼晚了不去休息,反而跑到這裡來裝神弄鬼。」
沈靜吳劍琴沒有料到這個時候這裡還有別人,都是—驚,吳劍琴看到是我,更是面紅耳赤,羞憤欲絕。
沈靜冷冷瞪我一眼:「滾!」
「七王爺真是糊塗了,這裡是靖安侯府,並不是七王爺府上,七王爺在這裡趕裴侯爺的客人,好像有點不太好吧?」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你是什麼樣的客人,你自己心裡面也有數!」
沈靜陰森森的望著我,臉上煞氣更甚,我擺了擺手:「要我走可以,只是我要吳公子和我一起走,不知道七王爺肯不肯放人?」
吳劍琴吃驚地望著我,害我差點以為自己長出了三頭六臂。
「你憑什麼來跟我談條件?」沈靜瞇起了眼睛。
「王爺只要能放過沈公子,在下半年之後就送給王爺一幅與那天一模一樣的美人圖,王爺以為如何?」
半年時間足夠我了結此間之事,換個身份,天下間誰又誰能找得到我?有些信用,我從來都是不講的,我也從來不忌諱承認自己是個小人,而且真小人總比偽君子要好太多。
「你要的條件未免太高了,圖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況……我現在要你的圖,你難道就真敢不畫嗎!?」
「……」真是沈靜看人低了!我微笑搖頭,「小人不敢。」
「那就快滾!」
依言後退,離他三四步遠,他再也碰不到我的地方,我放聲大喊起來:「快來人呀——有賊人進府了——」
寂靜的夜空中,突來的叫喊格外讓人心驚,遠處馬上傳來一陣嘈雜,無論沈靜對今夜還有什麼安排,到了這個時候也都只能泡湯了。
沈靜擋我不及,惡狠狠的瞪著我,像是要把我撕成碎片一樣:「好!你很好!你真的很好!看來你真的是怕我記不住你!」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明顯是氣極了。這恐怕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敢視他為無物。
我再退一步,「王爺可要小心,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殺人可是要償命的。」
「……」
「……王爺不要生氣,在下必不食言,美人圖半年之後定會給你,這於王爺也並沒有什麼損失啊。」有這個協議在,想來這期間他並不會動我。
「……好!半年之後我等你的畫!沒有畫的話,你就等著拿命來吧!」
沈靜盯我半晌,突然間一身怒氣瞬間消散,不怒反笑,雲淡風輕竟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回身沒入林中,不一會兒已是人影不見。
我怵然而驚:這個人,竟是如此的可怕!
他的怒火我並不害怕,但是他這麼快就控制住自己,即使在我這個小人物面前也沒有卸下面具,心機之深沉,可見一斑……如果可能,我是真的不想得罪他。
望著他遠去的方向,我沒來由的打了個寒顫。
遠處已經有巡邏的下人跑過來的聲音,吳劍琴衣衫不整,怔怔地沒有反應,我無法可想,只得拉起他的手從另一條道上跑回我的屋子。
這—夜,裴府忙得個人仰馬翻,到了天亮自然仍是連賊人的影子都沒有見到,第二天才想起來興師問罪:到底是誰如此大膽,謊報軍情?
當然也不會有人承認。
其間也有幾次下人來敲我的門要來搜查,看見吳劍琴在我屋裡什麼也沒說就都退出去了——吳公子的地位比我高上百倍,堂堂靖安侯府的下人,沒有人沒學過看人下菜碟的本事。
吳劍琴在我屋裡呆呆坐了半夜,老實說,他這麼—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叫人看了真有點沮喪,我可不想費勁得罪沈靜救下來的人就這麼得了失心瘋,那豈不是枉費我難得一見的好心?
好在天快亮的時候他終於開口說話了:「你為什麼要救我?」
「……」這個該怎麼回答?
「你知道嗎?你搶走了阿潭,這幾天我如何能夠不恨你……可是為什麼你要來救我?還得罪了七王爺……」
「你明知道我沒有搶走你的阿潭。」
「如果不是你,那麼他為什麼不來找我?他來裴府,為什麼看的是你?」
「……我承認,他現在確實對我有點興趣,但是你有沒有看過他看我的眼神,他也只不過是把我當成一個玩物罷了,我又怎麼會搶得走他?」
吳劍琴怔然:「那……那他還是喜歡……我……了?」
我大歎,感情之事真的傷人如此之深?
「他不喜歡我,可是他也不喜歡你,他看我的表情像是在看玩物,可是他看你的樣子又好到哪裡去了?你難道就真的感覺不出來麼?」
「……」吳劍琴低下頭來。
「你真的以為沒有江潭的默許,今天沈靜會來找你嗎?你的魅力有大到他不惜為你和江潭反目的地步?把你送給沈靜的人,只會是江潭!」
眼前的人如玉一般,似乎一碰就碎,但是我並不想給他喘息的時間,救人救到底,左右他今天已是受傷,就不如把什麼都說開了,結痂的傷口如果不處理乾淨,那麼其下仍會有膿。不論傷了多少,傷在哪裡,只有挑開傷口,把一切不該有的都清理乾淨,才可能有痊癒的一天。
「……求求你不要再說了……」
「吳劍琴,你一表人材,胸懷錦繡,將來自然會有珍惜你的人在,又何必為了這樣一個人就此葬送一生呢?」
「我……」吳劍琴眼中已然滴下淚來。
我歇了一口氣:「從來說『捨得,捨得』,這世上之事,什麼都是有捨才有得,你如果今日放棄了他,固然是一時心痛,但是只有這樣,像那破繭之蝶,將來才有可能一飛沖天。」
「……可是,我,我不甘心……為什麼?為什麼我什麼都給了他了,到頭來卻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憑什麼如此傷我?!」
「他憑的只是你愛他,在感情裡面,愛的最多的人注定要傷得最多,你不愛任何人,自然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傷你。」
「……不愛任何人?」
「不錯。」
「也不再愛……他?」
「當然,他又有什麼好了?你知道七王爺為什麼非你不可?他要什麼樣的人沒有,為什麼會單單打你的主意?」
「……我不知道。」
「只因為他看出來你愛江漳極深,他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有挑戰性的你。可是以你的人品,如果誰都不愛的話,那麼所有的人都會覺得你天下無雙,那時候小小一個江潭又算得了什麼?!」
「你如果自己都不珍惜自己,那麼還有誰還會來珍惜你呢?!」
吳劍琴抬頭望我,久久未動,他的眼睛卻慢慢地,慢慢地亮了起來……真是孺子可教,也不枉我費這—番心思了。
「天亮了,你該回去了。」
吳劍琴突然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楚凡,多謝你。」
我反倒有點不好意思,忙笑笑的掩飾:「先不忙著謝我,你要是有空,還是仔細想想該怎麼應付七王爺吧。」
吳劍琴笑了,—時間竟炫麗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我不怕,總會有辦法的對不對?我連阿潭都能夠放棄了,那還有什麼是不能做得到的?倒是你,才要真的小心點,七王爺做事人所難測,他不會放過你的。」
我愣愣的望著他的笑,這個人,總是能給我驚奇,伸出手去,我也反握住了他的手,吳劍琴笑得柔和。
「楚凡,很抱歉給你帶來麻煩,但是……我可以把你當成朋友嗎?」
朋友?我從來都不相信那些,我也從來都沒有朋友,可是看著吳劍琴臉上的微笑,我不由自主地說道:「當然,而且我們會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