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逝如流水。猶記得五年前我初到京城,也不過年方弱冠,一轉眼間重回故地卻已經是物是人非,再也不是昔日的心情了。斜倚在靖安侯府後花園的迴廊之上,我不由得百味雜陳。
逝去的人,過去的事,可會重新回來?答案是絕不可能……
「楚先生,侯爺有請。」
「有什麼事麼?」回過神,看見王府的大丫鬟蓮兒搭著—條小手帕站住旁邊。
「侯爺為少爺找來了幾個先生,還沒有定下來要用哪個,少爺們都說楚先生才學好,侯爺就讓我叫上楚先生也跟著去見識見識。」
「我才疏學淺,哪裡能夠比得過京中才子。」
見識見識?想要讓我出醜才是真的吧。信蘭打的又是什麼主意呢?
「都有什麼人?」
「國子監有名的趙儒才和孟史謙兩位老先生,還有一個是江公子帶來的吳劍琴吳公子,江公子和三王爺,七王爺也過來了。」
「……那就去看看好了。」突然有了興致,這幾個人,都是朝堂上有的人物,見一見,也好。
靖安侯裴幕天坐在當中主位上,身邊是威遠和信蘭兩個人,幾天沒見,他們兩個看上去精神好了許多,配上裴幕天給的金項圈玉鎖鏈,更顯得粉雕玉琢,說不出來的好看。信蘭滿臉天真的孩子氣,對上我的目光時卻轉為冷淡,眼中奚落之意十足,擺明了要看我的笑話。
真是愛記恨的小孩子!我回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江潭和兩個少年公子坐在左側,兩個人都是滿身貴氣,器宇不凡,眉眼間倒有三分相似,年長的那個稍顯得狂狷了些,想必是三王爺沈淵,年少的那個看上去斯文儒雅,眼神卻極為凌利,自然就是七王爺沈靜了。四師兄曾說起過,沈淵算是他看不透的幾個人之一,而沈靜,則是最有可能得到皇位的一個能人。
右側座位上坐了兩個鬚髮皆白的老者和一個唇紅齒白的美貌少年,看到我進來也都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模樣。
只裝做沒看見這些眼中的輕蔑,我恭恭敬敬走到裴幕天近前施禮:「侯爺相請,不知有何吩咐?」
「威遠和信蘭再三誇你才學出眾,今天這幾位都是京中有我的儒生,你就好好的和他們切磋一下吧。」
「是,多謝侯爺提攜。」我轉身又向那幾個名士一揖:「還請諸位手下留情。」
「……」
徹底地被瞧不起,沒有一個人來搭理我。沈靜幽黑的眸子卻突然對著我直直地看過來,壓力十足,我心中微動,衝他諂然—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轉了幾轉,自顧自地輕輕笑了笑,便再也不看我了,皇族中人,心思果然比別的人要多了一點轉折,只一面之緣,我已能肯定四師兄對他的推崇不是沒有道理的。
裴幕天很明白我上不了檯面:「小兒流落民間多年,難以忘舊,教三王爺七王爺見笑了。」
沈靜笑道:「嫂子和兩個侄兒能平安回來就是大幸,有時候有點不同樣的人來看看倒也新鮮,侯爺又何必放在心上。」
一時間諸人大笑。
我靜靜地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如果這樣子被嘲諷就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我並不介意被他們說三道四。裴幕天對我卻是老大的不耐煩:「楚先生,你來的晚,三位先生都已經做完了自己的題目,現在就剩下你一個人了!」
「是什麼題目,侯爺請說。」琴棋書畫,我都算得上略通一二,三年來大漠生活寂寞,唯一能說話的只有信蘭威遠兩個人,跟這些名士以文會友,也是好的。
可借裴幕天出的題目卻是四書五經,我只有看著紙條發愣,真是出醜了。師父的雜學大多傳給了我,但是憑他如何說法,我就是瞧著四書五經這些八股文章不順眼,抵死不學,沒想到今天在這裡卻看重這個,是了,師父當時就說過,若要玩物喪志就多學學琴棋書畫,若要大富大貴則離不開四書五經,這裡自然是大富大貴的頂點。當時我又是怎麼說的?
「虛名於我如浮雲,要他何用?」
幾個師兄倒都還算感興趣,沒有一個不學的……
「對不起,這些東西我都不會。」師父曾教過,為人首重誠實……雖然他自己就做不到。
「……你所說的不會是指什麼?」廳中眾人都是一臉訝異,大概是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不會四書五經的書生,連沈淵沈靜都挑高了眉毛。
「就是沒學過的意思。」
「那你還會些什麼?」裴幕天隱隱有了怒意,大概是覺得這幾年威遠信蘭被我給耽誤了。
「……除了這些之外的……」
兵書國策,填詞對歌,猜謎行令,無論大小,都算是我十分興趣的東西。
趙儒才老先生第一個站了出來,拈著鬍鬚笑道:「楚相公真是好大的口氣,老朽給你出三個對子,只要你能對上了,咱們就算平局如何?」
他話裡倒也沒有太過於尖酸刻薄的地方,但是那種評測的意圖……明顯有點不滿於我說得過於含糊了。
「好!你們儘管對,我來給你們做裁判。」江潭興致勃勃,我笑了一下,並不說話。像他這種人,每天裡愁的只是沒有熱鬧好看,難得來了我這麼個可供耍戲的人,他如何又會沒有興致呢?
趙儒才點頭:「如此就有勞江公子了。楚先生請。我的上聯是『因荷而得藕』。」
「有杏不須梅。」
「山石巖前古木枯,此木為柴?」
「長巾帳內女子好,少女更妙!」
趙儒才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我能答得這麼快,腦袋晃了幾下,才又說道:「竹本無心……遇節豈能空過?」
「雪非有意,他年又是自來。」我笑了起來,「趙老先生承讓承讓。」
他倒不是落井下石的迂腐人,出的幾個對子中並沒有絕對。可是我能一字不差的對上,廳中諸人除了威遠信蘭兩個一時間卻都顯得很意外,江潭湊過來細細的瞅了我好幾眼,眼神詭異,真有點讓人全身發毛。不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
「楚先生博學高才,不知師從何處呀?」
他說歸說,手竟伸了過來要拉我的手,我一向都不喜歡跟外人接觸,忙側身躲開。
沈靜人笑:「阿潭的老毛病又要把了!你就不能克制個幾天,劍琴還在這裡看著呢。」
江潭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才轉向吳劍琴:「劍琴你介意嗎?」
吳劍琴冷笑,更顯得眉清目秀,就像是雪雕的冰美人一樣。
「我當然不會和這等人一般見識。」
眼中的傷痛卻是—閃而過,瞪我的眼神銳利得能把我刺穿,我一副無辜的樣子只好裝作不知道。承受這樣目光的人本該是江潭,但是他擺明了就是視而不見,吳劍琴就算是把我給瞪出個窟窿又能怎樣呢?如果他是江潭的情人,他的傷心就早已是命中注定了。
裴幕天笑瞪了江潭一眼,「好了阿潭,你也夠了!今天可是要為威遠信蘭請西席,不要又來你那套老把戲!」
江潭舉手做投降狀,一拍手,幾個小婢準備好了筆墨紙硯,都放在一張大桌子上。
裴幕天說道:「小兒久居塞外,現在就請幾位以『塞外』為題,在一柱香內各畫一幅畫出來,沒有完成的人就算輸了。」
我旅居塞外多年,要畫這樣的畫,明顯對我極為有利,但是沒有—個人反對,可見無論是裴幕天還是吳劍琴江潭都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楚先生再不快點過去,一會兒香燒完了可就遲了。」
耳邊突然傳來江潭的聲音,竟是離我極近,我忙走上前兩步,避開。
他的調子也沒有什麼不好,只不過聽起來油油滑滑,說不出來的不舒服。他從來都沒有正眼瞧過我,與廳中諸人一樣,是那種視而不見的蔑視,望到他的眼睛深處,果然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不管他有何目的,都是要拿我來尋開心——這等人,我理他作甚!?
江漳倒是被我看呆了一瞬,但是馬上又回過神,衝我一個勁地眨眼微笑,從裡到外開始桃花飄飄,我都要以為自已是倚紅居的頭牌,身上不由自主地冒起了雞皮疙瘩。
一步退到桌子旁——這等變態,還是離遠了點好。
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吳劍琴,趙儒才和孟史謙三個人已經開始作畫,這裡面,卻不會有人比我更加瞭解塞外了。閉上眼睛,眼前一片大漠飛沙,嗓子似乎都還能感受得到那滿是沙塵的空氣,然而就是這片一望無際的荒漠,陪我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三年。
我最喜歡在夜晚出村,來到村中人聽不到的地方,吹起我那根大師兄親手做的笛子,彎月如勾,一片寂靜似乎真的能清除我滿心的傷痕,滿眼的血腥。
在大漠之上,空曠無人之處,似乎……我就可以欺騙自己,一切都當成沒有發生過:神劍門仍在,幾位師兄人人皆活……
原來在我不知不覺間,我早已渡過了我此生最快樂的日子……
手中的畫一揮而就。
小河,彎月,點點沙丘,空中無風,天上無雲,一個書生背對著坐在河邊上,手執一根橫笛,透過畫彷彿能聽得到他絲絲的笛音,笛音清越。
這個廣闊的天地間似乎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原來自己這三年來過的日子是如此的寂寞。
曾幾何時,仗劍天下,快意恩仇的楚寒變成了眼前這個畏首畏尾的楚凡,龜縮於塞外,連名字都不敢再現於人?
可是這本不該是我的錯。
那麼,又是誰的錯呢?除了我之外,神劍門的人早已死得一乾二淨。
所以,不管誰對誰錯,承受錯誤的人也只是我一個人。
我慘然一笑,與畫中人似已彼此應和,天下之大,何處才是我立身之地……我再也不要管這紅塵俗世了。
「畫得很好。」江潭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我旁邊,看著我的畫評頭品足,我回過神來,在他眼裡讀出一抹驚訝。
「多謝誇獎。」
裴幕天,沈淵沈靜幾人顯然都沒想到我能畫出來這種畫,一個個都沒有說話,臉上不掩驚訝之色,沈靜沈淵兩個人更是要把我身上都看出個洞來,我只是站著,倒沒有太大的感覺。以雜學聞名天下的師父到了後來都總是略遜我一籌,何況畫的又是我極熟的大漠?
師父不算什麼曠世奇才,只不過曾是當世第一劍客,武林中第一才子罷了,娶了江湖上一個有名的才女加醜女,兩個人倒也和和美美地過了一輩子,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師娘其實不醜,只不過師父太過俊美了些。要我說倒是難得她不嫌棄師父,而非是師父配不上她。他們過世時我曾經傷心至極,現在想想卻是大為慶幸,畢竟他們都沒有見到神劍門下自相殘殺的一幕。
孟史謙和趙儒才畫的都是大軍廝殺的古戰場,吳劍琴畫的則是月下一人單騎彎弓搭箭,前面一個胡人騎馬遁逃的場景,合的是「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的古詩,畫功深厚,的確不凡,就是還有點放不開的樣子。
觀其畫而知其人,他必然還有很深的心結。
觀其畫而知其人,如果是三年前,我的畫也絕不會這麼寂寞……
裴幕天咳嗽—聲,說得有點言不由衷:「楚先生的畫意境深遠,也算不錯,但是看這三位的作品廣博高深,顯是氣度甚大,這一次就算平局。」
事關威遠和信蘭兩人學業,他當然不願意要我這個他瞧不上的人勝出。我並不分辯,只說:「能和三位並列,楚凡榮幸之至。」
吳剝琴卻突然制止住裴幕天:「等一等!」他的眼睛緊盯住我:「你可敢與我再比一次?」
我微微一愣:「為什麼?」這樣的結果也沒有什麼不好,何必這麼計較?
「你這幅畫意境高雅,我不如你。但你本來就是大漠中人,畫起來自然是得心應於,佔了便宜,所以我要跟你重新比過。」
「……好。不知道吳公子想要比什麼呢?」
沒想到吳劍琴傲歸傲,倒是個涇渭分明的人,而對這種人,我一向是尊敬的。
「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從古到今,善畫美人者無數,我就與你比畫美人圖。」
我點頭同意,兩個人就又走回到桌旁,—人一邊開始作畫,廳中諸人瞧得有趣,也沒有阻擋的,沈靜笑道:「我看劍琴你畫你自己就好了,天下美人雖多,比你美的可沒有幾個。」
江潭佯怒小聲說道:「這本是該我說的話,你可不要跑來跟我搶人。」
沈靜的聲音也低了下來:「你那些個心思,我還會不加道?劍琴跟你就快半年了,只怕你早就想要換人——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一下?」
「哦——你看上他了!」江潭恍然大悟,「你要就送你好了。」
「你明知道他對你死心塌地,你要是不開口,我哪裡搶得了人?」沈靜似笑非笑。
江潭啐了一口:「你看中的也不過就是他這點,他要是對你干依白順,只怕你倒是要覺得沒意思了……要還是不要,一句話吧。」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兩個人一齊大笑起來,吳劍琴本來正在專心做畫,聽到江潭的笑聲,卻不由自主地扭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添了—抹紅暈。
他聽不到沈靜江潭在說什麼,我聽得可是一清二楚,心中不禁微微一動,為吳劍琴感到極為不值,那樣一個冰清玉潔的人,碰到江潭真可謂是明珠投暗了。跟那些王公貴族又有什麼情義好講的呢?情之一字,真是害人不淺。
我只顧著想吳劍琴的事,一轉眼間半柱香卻快要燒完了,吳劍琴畫好擱筆,突然對我說道:「你還不快畫,是想要認輸麼?」
我失笑,自己還真是多管閒事,他與江潭兩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又哪裡有我這個旁人不平的份兒?
細看他所畫之人,輕輕裊裊,眼中帶霧含愁,一瞬間竟讓我想到梅花,清雅高貴,不落俗品,與他這個人倒是不謀而合,他畫的,竟真的是他自己,天下間的美人我見的不少,但是真能像他這樣氣質神韻皆佳的倒也真的不多。
不想輸給他,就只好挑個順眼的來畫了。
我手起筆落,沒有半點猶豫,畫中人的每一個線條我都是極熟的,儘管這世上真正看過他的人並沒有幾個。
吳劍琴看著我一點點的畫了出來,整個人漸漸地愣住了。江潭看他有異,也走過來看我到底畫出了些什麼,一瞧之下,人卻也不由得癡了。
我畫的,卻是一個男人。
畫中人骨架頎長,一副懶散的表情,雙目靈動有神,嘴角微翹,似喜非喜,似嗔非嗔,星目瑤鼻,初看時已經是眉目如畫,再細看時更是風情萬種,或許世上有人能比我所畫之人長得更美,但是躍然紙上,像這樣一舉—動,一顰一笑都盡顯風流,畢竟還是少數,與之相比,吳劍琴所畫的就似一個木頭人兒了。
美人圖美,勝於神韻,更何況我所畫之人,長相本又略勝他幾分。
身是紅顏,不為禍水,於願已足。
沈靜沈淵等幾個人也好奇走過來看,一時間也都一個個呆立當場,半晌沈淵才說:「這等美人,不論男女,也只能是畫中才有,這世上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在,只怕就要天下大亂。」
沈靜一雙眼睛卻盯住我不放:「這一顰一笑,無不是巧奪天下之作,楚先生又是怎麼想出來的?莫不是……當真見過這樣的一個人?」
我答得誠懇:「不瞞王爺,在下只不過是有一陣子癡迷美人圖,日思夜想,就想出了這麼個美人出來,以楚凡其人,比這再醜幾倍我都見不到,又何況是這樣的—個美人呢?」
沈靜眼珠轉了轉,看著我沒有說話,江潭手腳倒快,順手就想把畫捲起來:「既然幾位不分高下,這副畫留著也是留著,小弟就不客氣了。」
沈靜伸手握住了畫軸的另一端,瞇著眼笑道:「你要美人圖,劍琴多少都畫給你了,所以這畫該歸我才是。」
江潭握住不放手,也笑了:「七王爺此言差矣,這畫也該楚先生說了算才對。」
他眼睛一個勁地瞧我,顯然對剛才向我大放送的桃花很有信心。
可惜楚寒天生最是不解風情。
畫中之人不過是我一時好勝帶出來爭強的,又如何能讓外人得到?倒不如毀了乾淨、從他們手中輕輕取過畫展開,我淡淡一笑說道:「兩位能喜歡,楚某已是不勝榮幸。只不過畫只有一幅,楚凡卻不好偏頗哪一個。」微一使勁,畫已經是一分為二,再分為四,「沒有了畫,七王爺和江公子也就不會再有任何爭執了。」
廳中諸人頓時都愣住了,沈靜的眼中殺意一閃而逝,整個大廳一片寂靜,氣氛緊張,吳劍琴看我的眼光更像是在說:這人瘋了!
我只是靜默不語,畫是我的,我要如何又與你們何關?
沈靜定定地瞅我半天,忽然說:「你再畫一幅出來,我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
我搖了搖頭,半點都沒有害怕的樣子:「沒有了楚凡,就永遠都沒人再能畫得出來了……其實王爺本不應該拘泥於此,這人再美,也不過是個畫中人罷了,哪裡比得過活生生的美人?這種畫看久了,只怕要入了魔道。」
沈靜不語,過了—會兒臉色才和緩下來,傾身在我耳邊小聲說道:「楚凡,天下間敢得罪我的人不多,終有一天,你會為你今日的所做所為而後悔莫及!」
俊臉上的平和跟語氣中的陰狠殊不相稱,沈靜竟是這麼深沉的一個人物,原來我還是小看他了。
好半晌,沈淵才爆出一陣大笑打破了滿屋子的尷尬:「楚先生真是爽快,失敬失敬,小王倒沒想到楚先生會是這麼一個妙人!」
「王爺謬讚了。」我之如何,與誰都無關。
江潭這時也才回過神來,往前湊了湊,只笑得我頭皮發麻,說道:「放心,我不著急,反正你總有—天會賠給我。」
「……」我確信自己非常討厭他,開始設想身為江丞相獨子,他的墓誌銘上究竟該刻什麼字才好看。吳劍琴對我的敵意卻減輕了不少,表現得甚為惺惺相惜:「楚先生畫中主人顯然甚通音律,不如就為我們吹奏一曲如何?」
「我畫的是別人,自己可不會。」我連忙搖頭拒絕。懂你者稱為知音,眼前並沒有我知音的人在,我也不想吹給任何人聽。
信蘭卻笑著攔住我的話頭,顯得天真極了:「楚先生又在騙人。我和威遠有一次明明就聽過楚先生吹笛子,好聽得緊呢。是不是,威遠?」
威遠連連點頭,我只有苦笑,這兩個小鬼!真不知道是哪一個在騙人了。我吹笛子的時候都是在夜深人靜的荒郊野外,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他們兩個又怎麼會知道呢?
「在下是真的不會吹,兩位小侯爺想來是聽錯了。」
「楚先生笛子都帶著呢,還說不會?」
「這是故人所贈之物,楚凡帶在身邊也只是個紀念罷了,倒讓小侯爺誤會了……吳兄高材,還是由吳兄來吧?」
我嘴裡說著吳劍琴,卻微笑地看著信蘭,被我轉移話題,信蘭朝我皺皺鼻子,做了個鬼臉。
「我彈的琴大家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哪裡還有人願意聽呢。」
吳劍琴看了一眼江潭,淡淡地說道,眼裡面滿是幽怨。江潭笑著過來哄他,油腔滑調幾句簡簡單單的話,吳劍琴的臉上就綻出了笑容,吩咐小童取琴,坐下來按角指商,—首曲子被他彈得纏綿悱側,入木三分,只是被從頭到尾都深蘊著的一股憂傷壞了一點情調。顯然琴主人雖說已經是年少成名,但是心中著實有難解之事。
我喃喃自語:「自古憂能傷人,閣下這也太過了。」心裡面突然對江漳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憤怒,有這樣一個人癡心對你,就算是不喜歡卻招惹了,說明白也就是了,為什麼又要棄如敝屣呢?
「楚先生是說吳公子彈得不好麼?」
「……」我側了側身子,原來現在京中流行在別人耳朵邊說話。「吳公子曲風高雅,格調不俗,怎麼會不好?三王爺說笑了。」
「哦?本王真是不明白,吳公子既然彈得那麼好,楚先生為何又要搖頭歎氣呢?」
「那是因為吳公子彈得實在是太好了,在下聽音自慚,自覺沒有此等水準,因此自愧不如才搖頭歎氣……倒是教三王爺誤會了。」
沈淵眼睛在我身上掃了—圈,如同盯住青蛙的蛇一樣,我不聲不響隨他去看,已經打好了主意。我不是官場中人,不應懼他;我不慕榮華富貴,也不用求他;大不了到時候一走了之,誰又能夠攔得住我呢?
江潭給我的感覺只是討厭,沈靜卻已足夠讓人心生警惕,最起碼以後要離他遠一點兒了。
這時那兩個老儒生也都秀出了自己的拿手本事,聽起來卻遠不如吳劍琴彈得靈秀,我微笑,這次信蘭的師父自然非吳劍琴莫屬,這個人雖然驕傲,但卻不是什麼卑鄙小人,自然能把威遠信蘭教得好好的,而我待上一段時間,也該走了。
果然最後裴幕天聘了吳劍琴來教導威遠和信蘭。江潭卻又湊了過來:「楚先生在這裡沒有什麼事情了,不如就到我的府第小住幾天吧?我領楚先生到處走走,一定讓你不虛此行如何?」
「……多謝江公子好意,我還是待在這裡就好。」跟他住在一起我—定會討厭到生病。信蘭走過來攪住我的胳膊,看著江潭認真的說道:「江叔叔可不能跟咱們搶人,楚先生就算當不上咱們的先生,原來可也說好了要跟著咱們的,江叔叔要是找人陪,我讓吳先生多回去陪陪你也就是了。」
「是啊,是啊,我本來就是來陪威遠和信蘭的,怎能跟你遊玩,忘了正事。」
我大是感動,到底是自己曾經用心對待過的好徒兒,有外人的時候還是幫我,沒有把我送到可惡的人手裡。
信蘭卻高興得拍起手了,「楚先生答應了!我本來還在想,這麼千里迢迢把你從塞外請到京城,楚先生會不願意,現在看起來原來不是這麼回事嘛……那麼就請楚先生多住個三年五年再走吧。」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一不小心竟連我也落到了信蘭的套子裡了。
江潭大笑:「小鬼頭,真有你的,不如我們來比比看,最後誰能得手好不好?」
「本來就是我的,我又何必來跟你比?」信蘭緊緊握著我的手,—種想要撞牆的感覺,真不知道何時曾給他這種錯覺。
一時間我沉默不語,江潭大笑無言,沈靜陰森森地看著我,沈淵的目光中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我轉頭一望,吳劍琴呆呆的看著江潭,滿臉的悲傷失意。
愛上了江潭這樣的人,情傷已是注定,以他這麼一個高傲的人,又哪裡會受得了愛人這樣的對待?如同他的琴音一樣,長此下去,他的命相不會太長。
我微微歎了口氣,悠哉悠戰的日子一下子離我遠去了,眼前的這幾個人原本和我都沒有任何交集,卻一下子都聚在了一起,我已經可以預見到將來會如何頭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