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下) 第二十九章
    沈靜和我皆不願在北蠻久待,待毒性略解,便收拾啟程上路,只是少了哈森,自然還有連帶的信蘭。

    沈靜笑得雲淡風輕,言道:「楚寒與沈靜知心,自該知道本王眼裡從來揉不得一粒沙子。沈靜答允你裴信蘭生死我就斷不會出手,只是他心懷不軌,我卻是容不得他還在你身前左右,雖然說起來——我原該還要感謝他才是。」

    說著眼角不懷好意地在我週身又掃了一圈,柔情春意,我把頭轉過來不去理他,現在這個時候不帶著哈森在側,他真是十足篤定我不會拿他怎麼樣了。

    沈靜卻也是慇勤備至,事事皆不欲讓我動手,偏他是養尊處優慣了,心思那樣靈巧的一個人,這些繁雜小事做起來卻顯得甚是笨拙,那一天我們兩個也並沒有走出多少路來,天剛一黑就紮起帳篷,沈靜很識趣的把行李分成兩邊鋪好,中間隔出來一條過道,看看我又歎了口氣,垂首低眉,表情無辜,倒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樣。

    我只當成全然不見,實在是有的人太會抓住機會,一點點的空隙都留情不得。

    這一夜竟是好眠,無夢到天亮,第二天整個人都恢復過來,沈靜看起來反倒沒有我來得精神了,他穿著—身北蠻普通商人的毛皮衣服,頭上戴著喬裝用的花白假髮,花白短鬚,跟在京城時相比整個人都似瘦了一大圈,臉上很帶出些憔悴,受不得仔細端詳,只是眼睛裡仍流露出柔柔之意,說道:「這回楚寒總該知道我是正人君子了吧?心儀的人就在眼前,卻看得到吃不到,就是柳下惠也不過如是。」

    我被他噁心到,想要說點什麼譏嘲,對上他的目光真切卻又不由自主地把話給嚥了回去,轉身自顧自地出了帳篷,突然之間只覺得滿心紛亂,一會兒暢然一會兒緊切,又夾雜著不知道哪裡來的莫名的怒意,竟是平生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想我跟他相識也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彼此間瞭解卻像是已認識一輩子一樣,多少楚寒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都是在他身上首開先例,可不知為自己造成了多大的災難,邊想邊走,繞了一圈又踱回來,看到他卻是收拾好東西在原地殷殷相待,不自覺露出來的溫柔無防,突覺心頭—熱,一句話險些衝口而出:沈靜沈靜,你既有今日,卻又何必當初?!

    何必——要在地牢之中待我絕決齷齪?

    何必——對劍琴那等逼迫急惶?

    事到如今,即便是我再怎樣,卻又要如何去對那被我視為生平至交的好友解釋交代?!

    諸般心思在心頭一閃而逝,回過神來再細細一想,不由得詫然茫然,整個人竟是怔在當地。

    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又是哪裡來的這些心思?

    難道我,竟是在覺得……委屈?

    ——委屈?

    我……嗎?

    將頭轉開,我不再去看他一眼,淡淡說道:「走吧。」

    人心果然是世上最難猜測的東西,看明白別人不容易,看明白自己更難。我只覺得不自在,幸好行不到中午,就遇到了一群向南遷移的北蠻人,都是貧窮百姓,衣衫破舊,處處補丁,連趕著的牲畜也都顯得無精打采,皮毛澀滯,我和沈靜都認為跟他們走在一起有利於掩飾行藏,當下謊稱是商人,終於和人群走在了一處。

    暗自只放鬆,終於,終於,不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一個年輕牧民不過十幾歲的模樣,眼睛滴溜溜十分靈動,他們一家人離我們近,走了一段路好奇問道:「你們做的什麼買賣,要運到哪裡去?這年頭跑買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沈靜說道:「本是要販點牲口進關,沒想到遇到打仗,路上不太平,這一趟看來是要白跑了。」

    那牧民面露同情之色,說道:「真是可憐,要不是打仗我們也用不著這麼快就挪地方了,聽說咱們大王本來能打勝仗的,都是那些中原人太陰險狡詐,不是明動刀槍的英雄好漢。」

    我和沈靜北蠻話說得都還地道,也做的外族人裝扮,他因此也不避諱,沈靜挑了挑眉毛,問道:「怎麼說?」

    那個年輕牧民憤憤說道:「你想大王是多勇猛的人,大軍都已經打到京城底下了,沒想到被他們又是詐降又是反間,活生生就那麼敗了,幸好抓到那個叫沈靜的主謀,前幾天已經被斬了,我只恨沒親眼看到,要是年紀大點,那時候我也進軍隊了。」

    他說話的聲音大了些,立刻被旁邊的—個裹藍布頭巾的中年婦人給聽到了,喝了聲說道:「阿三,你說什麼呢?阿大阿二進了大王軍隊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是生是死呢,你又來給我添亂!這輩子都老老實實在這裡放羊,當兵那是再也不要想的事兒!」

    阿三撇了撇嘴,說道:「不說就不說,我唱歌還不行嗎?」

    唱的卻是一首極有精神的北蠻小調,北蠻人生來喜愛唱歌跳舞,無論男女像是都有一副好嗓子,歌聲雄渾嘹亮,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遠遠地傳了開去,沈靜聽了一陣子,同我低低感歎,道:「如此子民,我若是拓邑,自然也會想到南侵。」

    遼闊天地,塞外風情,我不由得一笑說道:「被人罵得如此淒慘,難為還會憂國憂民,你怎不說他是瞧上了你的錦繡江山?我看你是巴不得中原百姓能這般替你效命打仗才對。」

    沈靜亦是一笑,道:「若是沒有我的江山,拓邑又要侵到哪裡去?真心跟我作對的人早就死了,我還怕擔個區區罵名不成?」

    卻沒想到走了下到兩天就遇到了一小股北蠻強盜,也是拓邑子民。時局亂成這樣,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趁火打劫的也不在少數,劫住我們的這—群衣甲鮮明,身手伶俐,當數後者,不由得人要奇怪,他們來搶這群窮人,又想搶得些什麼東西,怎樣看來,他們馬鞍子的成色都要比這一邊人穿的衣服好上幾百倍了。

    當先領頭的是一個髯大漢,國字臉型,滿瞼橫肉,目光凶狠,騎在—匹棗紅馬上面,惡狠狠說道:「把值錢的東西全都給我留下來!」

    他言語甫出,我身邊的沈靜似是突然就愣住了一樣,週身都是微微一僵,我不解問道:「怎麼?」

    沈靜的眼光在天邊溜了半圈,順到我的身上,說道:「沒什麼。楚寒覺得我們該怎麼辦?現在是打還是跑?」

    我盤算了一下路程,說道:「這裡離凌關至少還要兩天,不如先看看再說?實在瞞不過去再跟他們動手好了。」

    沈靜點頭,笑道:「楚寒一向最擅長扮裝,這次倒要看你能不能做得像了。只是我近來受傷動不得武,一會兒萬一動起手來,你可不要自己偷跑掉才好。」

    我有些驚訝,側頭看了他一眼,說道:「雖然我從沒覺得你的武功很好,但什麼時候變成了文弱書生,我竟是一點都不知道。」

    沈靜壓低聲音,神神秘秘說道:「在下正是害怕被武功蓋世的神劍門傳人看不起,這才一直隱瞞,沒想到終究還是要被你知道,果然是時運不濟。」

    我未置可否,只想著怎樣把他甩給強盜會做得漂亮一點,這般的油腔滑調,小炒清煮,便是直接下酒做配菜也是足夠了。

    強盜們這時已經衝進隊伍中間,挨個兒的搜查,男女老幼皆不放過,人群頓時亂了起來,哭喊馬嘶的聲音不絕於耳,有幾個不服氣的,竟不是他們三招兩式的對手,被明晃晃的刀光一逼,又安靜下來,只剩下一片低低的哭泣聲,他們身上卻也實在沒有什麼太值錢的東西,免不了被推推搡搡,呼來喝去,稍有反抗的更是拳打腳踢,總算這些人還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那種,沒有傷人性命,阿三的娘不住地在旁邊低聲說著「造孽」之類的話,一邊拉緊阿三的胳膊,不許他亂動亂說話,我跟沈靜算是這裡面最富裕的,更是被好幾個人反覆搜了一遍又一遍,沈靜眼神冷厲,不發一語,我反倒要替這群強盜歎氣,被沈靜記恨真是不下於捅掉大馬蜂窩,不曉得將來會被怎樣報復。

    後來他們看實在沒有多少油水可撈,又把目標轉移到牲畜上面,好些人去拉韁繩,言道要全都搶回去,正好這幾天用來加餐。草原上沒有固定的糧食,全要靠牲畜過活,此言一出,牧民們的臉色頓時全都變了,—個紫黑面龐的牧民突然站了出來,大聲說道:「大王!你們也是草原上的漢子,但凡我們身上有的,不論是金是銀,你們看得上就全都拿去,但是牲口就是大傢伙兒的命,無論如何你們不能把所有的牛馬全部搶走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跪了下去,有他領頭,其他人頓時也跟著全都跪了下去,不住叩頭,滿場人裡除了強盜就只有我和沈靜還是站著,倒也都沒有從權的意思,只聽那個強盜頭子大聲哼了聲,不耐煩說道:「盡說些什麼廢話!不搶東西你們倒是想要我們都去陪你喝西北風麼!」

    那個牧民顫聲說道:「大王,你們家中也有父母子息,現在生活不易,拿你的心比比咱們的心,何妨給我們留條活路?」

    好幾個小強盜聽他這樣說似有所感,面露思鄉之色,頭領大怒,策馬到那個牧民旁邊,舉起兵器惡狠狠說道:「我現在就宰了你,看哪個還要什麼活路!」

    我看他們這樣強橫霸道,早也就有些忍耐不住,看到這裡更是氣忿,扔出一顆小石子打在他的刀上,大刀被彈得脫手,我就勢躍出,喝道:「住手!」

    沈靜在我旁邊只是歎氣,碎碎念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終究還是忍不下來。」

    我懶得理他,只作聽不到,那頭領的注意力這會兒全都被引到我這邊來了,怒不可遏,卻又忌憚我剛剛那一石之力,把刀重又拾起來,皺著眉頭問道:「你是什麼人?是想要強出頭嗎?」

    我臉上也貼著花白鬍子,哼了一哼,索性擺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架式,說道:「你來打劫我們,反怪我要強出頭不成?是你做事太絕,讓人看不過去。你現在老老實實把東西都還給大夥兒,我權當這事沒發生過,不然真把我給惹火了,少不了要讓你們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頭領怒道:「你以為你是什麼人?!竟敢說這種大話,我先殺了你祭旗!」

    說著對著我直衝過來,凶神惡煞一樣,阿三驚呼一聲,道:「小心!」

    我站在原地不動,等他的馬到了身前才猛然錯身讓開,再反身一抓,拉著他的手腕已把他從馬上橫拽了下來,另一隻手取過他的刀,反架在他的脖子上,輕聲問道:「你說你待如何?」

    眨眼之間,形勢已變,只沈靜未動聲色,其他人從牧民到強盜,一個個都像是呆住了一樣,良久牧民們才爆發出一陣歡呼,響徹草原,阿三衝到我跟前,語無倫次地說道:「商人!走了這麼長時間了我竟然不知道你這麼厲害!你是怎麼做到的?教教我好不好?」

    我只是微微一笑,並不說話,若連這等人都制不住,楚寒也不用再在江湖上廝混了,只問那個頭領:「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那人卻也硬氣,性命只在我的指掌之間,卻說道:「你的武功比我要高強百倍,我確實服氣,但你也別想制住我就要脅大家,你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人,我這麼多兄弟沒有—個是綿羊,真要硬拚誰輸誰贏也不一定!」

    我把刀向下壓了壓,冷笑說道:「你要怎樣原本就不干我的事情,今天也只是給你個教訓,讓你知道做人行事不可以過份,我只說最後一次,把東西留下,你帶著你的弟兄走,以後少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下次再讓我撞到,就留下命來吧!」

    鬆手把刀又扔回給他,那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手裡面拿著刀愣愣地站在那裡,沈靜輕皺了下眉,上前一步說道:「等等——」

    我探詢看他一眼,他似有猶豫,重又把腳收了回去,對那個頭領一笑說道:「這位大俠已經答應放你們走了,你還在這裡發什麼愣?你們做過什麼事情早晚都會有報應,想來只不是在今天,以後倒要小心些了。」

    他說的輕柔,我卻聽得出其中的意味,想想他剛才的一連串反應,竟是跟這班強盜不曉得有過什麼樣的過節了,不過沈靜的閒事總是少管為妙,當下隨他去說,那人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接過一個嘍囉遞過來的馬韁繩,一句話不說帶著人逕自走了,很快遠方只剩下一股煙塵,牧民們這時全都圍了過來,塞外最為尚武,七嘴八舌每個人全是讚譽之詞,只差要把我說成神明轉世,天仙下凡,

    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卻是滿臉憂色,道:「英雄,你救了我們,大家都感激你,把你當成太陽,可是你走了之後這些人可能還是會來報復我們,那時候我們就是禿鷹爪下的雞雛,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沈靜一邊收拾我們被弄亂的行李,一邊接過話去,說道:「老人家你不用著急,這兩天我們都會跟你們一起,只怕他們不來,至於過一陣子,我擔保他們也不會有那個命來找你們的麻煩了!」

    我坐在一旁看他收拾,聽他大說狠話,不由得低聲說道:「沈靜,你少害兩個人,積些陰德,又會怎樣?」

    沈靜「咦」了一聲,說道:「難道你不知道我跟他們的仇恨不共戴天嗎?饒了他們我就該死了……雖然寬宏大量也不是壞事……嗯,楚寒能這樣關心我,真讓人高興。」

    「……沈靜,你的臉皮真是越來越厚。」

    對於這種人,我也就只剩下歎氣的份了。

    那一晚這群牧民殺了兩頭最壯的牛來款待我們,以阿三為首,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聚集在周圍,不停嘴地東問西問,很快又被大人們趕開了,草原上的風俗,是越看重誰就越會勸誰的酒,我不敵他們的熱情,勉強喝了三大杯下去,雖然有內力壓著不會喝醉,終究不習慣這酒的味道,找個藉口趕緊溜開了。

    剛在一頂帳篷後面坐了一會兒,沈靜就拎著兩碗奶茶走了過來,很自然地塞了—碗到我手裡,也坐了下來,說道:「大俠客千萬不要醉了,快喝點東西解解酒。」

    「我這個俠客又哪裡比得上他們恨之入骨的七王爺?」

    我順手接過來呷了一門放在一旁的草地上,沈靜卻笑道:「便是要有人怕有人恨才好,不然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正如我不怕你恨我,不怕你不喜歡我,卻很怕你視我為陌路,都是一樣道理。」

    他說得若無其事,我聽得卻又有些不自在起來,酒勁上湧,臉上不由得有些漲得發紅。

    塞外的風光與西陲有些相似,一到晚上都是天做幕地為席,綠草如茵,無雲時滿天星斗燦然,彷彿一伸手就可摘下來似的近,卻是恆久的我行我素,一心一意,絕然不理會人間的喜怒哀樂。

    沈靜的眼睛,卻也像星星一樣。

    不遠處人們仍圍著火堆唱歌跳舞,我突然有了—絲茫然,從來就沒有想過,會和他有過月下對酌的時候啊。

    怎麼會這樣?

    何時竟這樣?!

    我的神思走得太遠,以致於遠遠的忽然傳來一陣陣馬隊急行的噠噠聲,我剛聽的時候竟沒有反應過來,再想想才回過味來,想必是那些強盜找來幫手了。這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正好一起解決了也好,只不知道他們會來得這樣快。

    沈靜趴在地上聽了一會兒,站起來對我說道:「這次來的人不在少數,我怕其中會有拓邑的人,楚寒,我們要不要先避避再說?」

    我愣了一下,問道:「拓邑?為什麼會想到他?」

    沈靜把剩下的奶茶—飲而盡,說道:「那強盜頭領是北蠻軍中的人,他倉促之間就湊了這麼多人,恐伯只能是北蠻的軍隊。」

    我又是一愣,旋即明白過來:「難怪看你像跟他結仇的樣子,你既知道他是北蠻的軍人,早先怎麼不告訴我一聲,我絕不會那樣輕易放他們離開。只是我們現在走,這些牧民可就要遭殃了……沈靜,你有傷在身,不如先去躲躲,我把來人引開再去找你。」

    沈靜一笑,半真半假說道:「我不告訴你自然有我的原因,似我這等睚眥必報的人,難得有人敢來招惹,哪裡能白白就這麼死在你手裡,少不了要留著他的命以後好來拆筋挖骨,不過你既留下來,卻要我走到哪裡去?楚寒莫不是怕本王在這裡會拖累到神劍門大俠施展身手麼?」

    我瞪他一眼,說道:「隨便你好了,只是亂軍之中斷手斷腳,不要說我保護不周。」

    「我若受傷,少不得要賴定楚寒一輩子了。」

    「真會做夢!」

    說話的功夫,馬隊已經越走越近,連那些正在狂歡的人也聽得到了,音樂一下子停了下來,人人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來的卻是一隊身著北蠻正規軍服的鐵騎兵,一個執槍的軍官騎著馬走住前面,問道:「歐立,哪一個是你說的奸細?」

    日間所見的強盜頭領也換上北蠻的軍服,指著我說道:「大人,就是他!」

    「原來我已成了奸細,那麼你有沒有跟你的長官說過你攔路搶劫的所作所為呢?」我向前走了幾步:「我不過自保而已,為什麼要說我是奸細?」

    「我自己犯下的事,我自己會認罪,你一介商人有那麼高強的武功,這事就有蹊蹺!」他滿臉生無歡,死何懼的表情,卻也是個爭意氣的亡命之徒,沈靜這時也走上前,在我旁邊站定,涼涼說道:「哪一個規定行商就不能會武功了?不然多遇到幾個像閣下這樣的人物,豈不是早就沒有命了?」

    歐立有些語塞,執槍的軍官臉沉了下來,說道:「歐立犯了軍法,本官自會處置,兩位在這種時候尚能侃侃而談,讓我沙多好生相敬,綁回營去卻也不冤了,來人,把他們兩個給我抓起來!」

    立刻過來十多個士兵,把我和沈靜團團圍住,沈靜負手向天,對我點了點頭,道:「楚寒,這些人就交給你了,千萬不得大意。」

    高人一等的架式擺得十足,我冷哼了一聲,說道:「你大可放心,少不得要給你留上兩個。」

    一邊奪過第一個士乓手裡面的鋼刀,一招劃過,光弧圓心一個圓圈,齊齊削過每個人的右手腕,直到我收招側步,他們的兵器才掉在地上,彼此相撞,發出清脆的響聲,那一整隊北蠻兵全部看得呆住,沙多的臉色突然一變,失聲說道:「你……我見過你!你是楚無憂!」

    我愣了一下,楚無憂這個名字,卻是我在林中跟拓邑第一次見面時用過的,那時候被他看到易容,又施展過武功,想必沙多就是從武功路數上認出來的,那時候千軍萬馬都沒有怕過,這時候卻也沒有什麼好否認的,我挑了挑眉,說道:「我是楚無憂,那便怎樣?這個人還是我朝的七王爺沈靜呢,你又待如何?」

    沙多的神色卻變得恭敬起來,說道:「楚公子的功夫我見識過,沙多決不敢為難,不過沈靜那廝早就已經被我們大王斬了,想來楚公子還不曾知道。現在中原雖然小勝,但是皇帝亦死,群龍無首,我們大王侍公子的心意從未變過,公子又何必一意孤行,非要跟我們北蠻作對?」

    我跟沈靜對視—眼,不由得一笑,說道:「死也好,活也好,拓邑早晚會知道他做錯過什麼,我是中原人,卻是要回中原去,你今天這是想要攔我麼?」

    沙多聽得皺眉,看了沈靜兩眼,說道:「楚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自然不敢也攔不住公子……只是公子話說得不明不白,這個人卻是不能讓他跟著公子走了。」

    我揚聲長笑,說道:「我便是要帶著他一起走,倒要看你們誰能攔得住我?」

    沙多沉吟了一會兒,突然展顏說道:「公子執意要走那也請便,其實倒是我多心了,那沈靜壞了我北蠻大事,先是被廢了武功,後來又變成營中玩物,歐立便曾是入幕之賓,想來不死亦是廢物,如何能有臉面活得下去?」

    他亦是個厲害人物,稍有疑心沈靜身份,立時就要把話說出來敗壞他的聲譽,那短短兩句話,我卻聽得胸中一緊,只覺得像是晴天憑空響起炸雷一樣,腦中嗡嗡亂響,一時間也覺不出什麼滋味,只把眼睛去看沈靜,極盼他能出言反駁,卻也知道沙多不會無的放矢。

    沈靜的神色卻是如常,淡淡說道:「想不到沙多大人真是清楚。沈靜活不活得下去,是他自己的事情,與大人無關,只我們的去留跟大人有關連,大人卻說留不住楚寒,那我們也只好走了。大人亦不妨告訴拓邑,青山不改,綠水常流,我終有再見到他的那一日。」

    沙多的臉頓時紫漲起來,額頭上青筋暴跳起來,似是想要上前,終是估量不是對手,又有所顧忌,還是把路讓開了,沈靜拉著馬的韁繩,當先走了出去。

    我混混噩噩地緊隨其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沙多的話這時才一點點消化完全,心裡面漸漸酸楚疼痛起來,那樣高高在上的七王爺,連普通人碰他一下都要嫌髒的人物,怎麼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又怎麼可以遇到這樣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楚寒,他本不該被北蠻抓住的。

    如果,不是為了楚寒……

    周圍早已經安靜下來,一點人聲都聽不到,我停下腳步看向沈靜:「沙多說的都是真的。」

    難怪他的武功沒法施展,難怪他看上去總是一副憔悴的樣子!

    「為什麼早些沒有告訴我?」

    你不是喜愛我,想要得到我嗎?這是何等的好機會啊!

    沈靜歎了口氣,直視我的眼睛,說道:「楚寒是在內疚嗎?其實你完全不必這個樣子,一則武功還可以再練,二則我就是練得再好也是打不過你和哈森,又有什麼好可惜的?至於那些齷齪事,我便在意也就只是一時半刻,哪裡便是天塌下來了?要知道我可是沈靜,堂堂中原七王爺,將來注定要君臨天下的人,天底下只有我看不上的,沒有可以打敗我的,豈會被這樣的小事所傷?!」

    「你……」

    我怔怔地看著他,沈靜的表情卻突然一變,痞痞說道:「不過,你要是非要多想那也沒有辦法,沈靜求之不得,今後楚寒就是我的人了,要好好安慰我。」

    「你……真是想得美!」

    我微一愣怔,回過神,終是忍不住要來駁他,剛壓在頭上的沉甸大石卻終於減下了重量,沈靜望定我輕輕喟歎,道:「楚寒是最純淨的人,所以我也只會用最純淨的手段來得到你。我曾經對你不好過,我也曾為你不好過,那就當我們扯平好不好?讓我們重新開始,你要是還覺得不夠,沈靜用一輩子來賠給你。」

    他向我伸出一隻手,目光灼熱溫柔,月夜星光下更顯得丰神如玉,整個人已變成了漩渦,生生可以把人給吸進去一樣。

    一花一世界。

    一樹一菩提。

    心頭驀然柔軟起來,我輕歎口氣,把手微微探出來,立刻就被拉了過去,連帶著整個身體,緊緊地箍在身邊。昔時天神大戰,共工一怒撞毀不周山,天塌地陷,女媧補天,取東海大鱉四肢支地,煉江邊蘆葦得其灰,五彩頑石得以合天攏地,沈靜於我,也就只是那—塊石頭而已,隨四時季變,時陰時晴,春風冬雪,凍曾是他,暖也由他,悄悄地,慢慢地,卻也把日月都支了起來。

    只當為人除去一害罷,卻又如何能輕輕易易就饒了他去?

    楚寒此生此世,原來竟已是注定辜負信蘭。

    楚裕元年,信廣王沈靜即位,世稱成帝。楚裕三年,出兵北蠻,其後四年,平北蠻,定四方,國富民強,我朝由此中興。成帝在位四十七年,未立后妃,無子,年六十八,無疾而終。

    楚寒,晉陽人,生於豐嘉十二年,卒於楚裕四十八年冬,丰神俊秀,時人無出其右者,為成帝建業之肱股之臣……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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