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鴉聲報屋角,慕田風波惡。
雌雄不同巢,骨內不同醵。
少者向南飛,老者住北落。
忽然變羽毛,相顧猶驚錯。
川流朋盡期,慘淚終不涸。
萬古別離情,茶苦飲百藥。
卻說楚卿回至寓所,暗想消息。只在這個時辰,等了一會,心燥起來,竟如小兒思乳,老狐聽冰,風吹草動,都認是衙裡人來。不多時,只見方才監場的管家,手執紅帖,笑嘻嘻進來道:「相公高中了!」楚卿聽得「高中」兩字,把一天愁撇下。那管家上前叩頭,楚卿挽起。管家道:「家老爺說相公詩才第一,今日就要請進,恐非特誠,明日是月忌,請後日相會。已差人到趙州,請俞爺來奉陪。」楚卿問:「哪個俞爺?」管家道:「就是遂平知縣,升在這裡做同知。夫人說前日曾與相公說親,故此特去請他來為媒。」楚卿大喜,就問:「你姓什麼?」管家道:「小的喚做鄭忠。」楚卿叫蔡德折飯金五錢賞鄭忠。鄭忠謝去。楚卿看帖,是二十四日,-聆大教。
挨過二十三,二十四早,忽見鄭忠慌張走來道:「相公,俺家老爺禍事到了。昨日五鼓報到,說沙河廣昌長垣三處,被流賊打破失守,犯官拿解,說家老爺擁兵不救,致失軍機。下午又有報,說聖上已著錦衣衛來扭解了。老爺急了,恐家小不便,昨夜打發夫人小姐出城,暫避晉州聽候消息。今早封門待罪,差小的報知相公,說事體重大,相見不便,親事作準,相公不須別聘,俟進京辨白後,馳名到歸德定局。如今拜上相公暫回省下,勉力南場,不必在此。」說罷跑去。楚卿大驚失色,答應不出。轉是蔡德趕上,附耳道:「要問夫人小姐著落。」鄭忠亦低語道:「如今我與你是一家人,說也無妨,大約候老爺進京信息,即要回鄉,料理銀子,走京使用。」拱手去了。
蔡德回來說知,楚卿道:「一天好事,又成畫餅。你今可到衙門前打聽。」蔡德去了。到了上午,楚卿坐臥不安,亦到行前,撞見蔡德走來道:「錦衣衛進衙門,讀過詔書,將沈老爺就鎖了。」楚卿計無所出。少頃,各屬官員,都到裡邊問候。不多時,又見喝道聲來,望見一官,正是俞彥伯。楚卿門在半邊,令蔡德至面前稟著,自己回寓。未及片刻,蔡德進來道:「俞老爺問候過沈老爺,來拜相公,已到門前。」楚卿接入,先稱賀過,復細述前事。彥伯道:「事已至此且請兄到弟任所,打聽消息,再作商議。」楚卿道:「弟匆匆而來,歸心如箭,斷不能-拜了。」彥伯道:「兄急欲回府,不知有何事?」楚卿這將吳子剛相約同居事說著。彥伯道:「此人原是漢子。兄既要回,且請放心,小弟打聽沈年伯的信,著人達兄罷了。」說畢回去。
到了次日,楚卿聞沈長卿出城去了,只得自回鹿邑。
且說長卿同錦衣衛官進京,聖上發三法司勘問。三個守官俱說流寇來時,調兵上城嚴守,已經八晝夜,沈鎮撫救兵不至,內外無援,以致被他攻破,非干年職失守之罪。沈長卿道:「彼時被圍,非止一處,犯官發一支兵守樂平、忻州,一支保靈壽、新樂,自統一支巡易州、高陽。及報馬到時,急撤兵回,又恐本處失守,只得虛張旗幟,留兵一半,仰副將嚴備,自統精兵二千,連夜到沙河時,賊已退去。再到開州,已是兩日半,忽報長垣、廣昌已經打破了。犯官遠不濟近,分身不得,望大人詳察。」廣昌守官道:「靈壽、樂平有救兵所以守得;廣昌不救所以失了。」長卿道:「賊寇出沒不常,廣昌路遠調兵不及。」法司道:「廣昌路遠,以致攻破,這也罷了。沙河、長垣路近,為何不救?我曉得是受賄則救,無賄就不救了。不用刑怎肯招?」遂叫夾起。長卿喊屈連天,夾得個發昏。法司道:「你不招麼?」長卿道:「易州圍十四日而不破;垣曲深源翼城比廣昌更遠,救兵亦未到,那地方官效力,俱不破。今長垣、沙河、廣昌,乃守官貪生畏死,不肯血戰,致有此失,豈關犯官怠惰之故?」法司道:「一概發刑部審,俟太原關防文書到日再審。」
遲延數日,夫人將銀子央人到各衙門打聽關節。法司申奏,中間替他下一句;土賊到處竊發,救應不迭,實非誤國。旨意下來,三處守官削職,沈大典賠償三縣錢糧一萬七千三百餘兩,家產籍沒,妻孥入官。又虧狀元張以誠一本,說防禦疏虞,止於材短,非畏敵失機、擁兵不救一例,聖恩尚宜矜赦。旨下:籍沒概免,錢糧不赦,俟償清釋放。
長卿在獄見事頗定奪,雖無罪名,這項銀子,卻是難事。即差管家李茂、陸慶到晉州,一邊送小姐回家,變賣產業;一邊送夫人進京,到連襟朱祭酒家商議。
時五月初五日,夫人得了此信,對若素道:「雖有生路,你父是個清官,哪裡有許多銀子?家中產業,雖值幾千,也緩不濟急,哪裡一時得盡變賣?」又低低對若素道:「只有一種銀子,你父對我說是祖公遣下的三千兩,藏在房裡左邊第二柱下埋著;又我房裡樓梯邊,夾牆板內,有扁厘一隻,赤金三百兩,明珠五顆,小鎖鎖著,要妥當人,同陸慶送上來。只是你終身未了,兄弟又小,後來怎麼過得日子?況你父在獄,未知何日出來,弄得人離家破,好不庸殺也!」母子兩個大哭。李茂道:「哭也無益,如今就有銀子,也不好一時就完。奶奶到京,且把現在的銀完了些。朱祭酒是大富,難道奶奶去借不得幾千?老爺的同年故舊門生也不少,那時不借得三千五千。倘有人見老爺受此無辜,再上一本辨白,或者聖上赦免些,亦不可知。何必這般悲淚!」夫人道:「話雖近理,只是天氣漸熱,公子小,自然隨我入京,小姐怎樣獨叫他回去,況十六七年未離娘畔,今日一旦南北分路,長途辛苦,教我如何割捨?」小姐哭道:「父親事大,孩兒事小,母親只分咐孩兒回去怎樣就是。」夫人道:「如今水路回去,是犯官家小,也沒有阻止,但女子家不便,不若妝做公子,衾兒、采綠,一概男妝,只陸慶妻子,與宋阿你,老婦人不妨。你回去,把租稅與管家算明,先計較二千上來,其餘田產,得價就賣。京中要錢,我著李茂來取。」陸慶便去叫舡。初六日,夫人往北,若素往南,大家說聲保重,灑淚而別。
若素同一干婦女上了舡,夜住曉行,一路回來,及到河下,日已平西。若素等仍改女妝上岸,來到門首,寂無人影,進了牆門,見第二重門上,兩條犯封封皮,十字封著。陸慶急尋賈門公及兩邊從屋住的家人婦女都來,便道:「小姐且在我們家裡坐,外邊人得知不便。」若素聽了,即跟李茂妻子家裡來。眾人道:「自三月二十四日,老爺拿問,我們聞得,日夜傍徨,後縣官來說京師有服,說老爺坐贓銀一萬七千三百兩,傢俬籍沒,恐有疏失,欽差到來,地方官不便,遂打入裡邊,只除臥房不曾進去,其餘俱寫上簿,將門重重封鎖,還著總甲同我們巡更守護。個個嚇壞,家裡人已逃去六七房,止有我們幾個,有丈夫兒子在京沒處去。後來聞得聖上准一本,免了籍沒,方才不要總甲並我們守護。縣官又來分咐道,雖不籍沒,尚有贓銀,倘家眷回來,必要申明上司,方許入去。如今小姐什麼主意?」若素道:「我家賠償銀兩,又不是貪官,怎說是贓銀?」陸慶道:「小姐今日到此,隨處可以棲身,傢俬什物料無人敢來擅取,但要銀子進京,陸慶卻不曉得,要小姐主意。」若素沉吟半晌,想房中那銀子數目多,一時難取,夾牆裡匣子,是易取的,趁今日無人知覺且取出來再處,因叫陸慶:「你且收拾行李,吃些夜飯再議。」到了黃昏,對陸慶道:「老爺無積蓄,止有祖造遺子三百兩。你取長梯來,叫李茂兒子拿了燈,扒進去,我把鑰匙與你,開到夫人房裡,樓梯邊夾牆板內,有個匾匣,你取來。」兩人去了,一更將盡,果然取來。若素取匙開看,匣裡另一個錦囊內有個晶瓶,知是明珠,不取出來。對陸慶道:「如今我住在哪裡好?」陸應道:「此處公人頗多,未免覺察生疑。舅爺住在西門外十二里,鄉村僻靜,可以隱藏;二來我家租稅俱在碧山莊,管家黃正,賣田糶米,交割又便。明晚喚一隻小舡,趕出水關,住在那裡去。」若素道:「這也有理。」是夜宿李茂家。明日晚上,陸慶引小姐等出城,往舅家去了。
再說楚卿冀州回來,管家周仁接問一番,又說:「相公去後,就報了科舉,為今正宜用功,爭得舉人,婚姻更容易了。」楚卿依言,日夜勤讀。到了仲秋,遂往開封府應試。與蔡德道:「吳相公是臨生,必來應舉,你可往貢院門首,帖著我的寓處,以便相會。」蔡德領命去了。
考過三場,甚是德意;到十六晚,忽聽得外邊有人問道:「店主人,你這裡有個鹿邑胡相公麼?」楚卿認得是子剛聲音,急走出來,相見大喜,迎入裡邊。子剛道:「本期二月到府,不期房業頗多,變易甚難,直至七月終乃得妥。見試期近,因與家母商議,俟場完,順便尋賢弟一晤。至九月移居,適於貢院前見尊示,所以跟問到此。」楚卿道:「今場事畢,弟正欲到貴宅,一者迎候伯母,二者訪問沈氏消息,竟與兄同行何如?」子剛大喜道:「若得賢弟到捨,便是大幸了。」當夜二人抵足,談出場中文字,明日遂同往汝寧。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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