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看出她咬牙的動作,猜出她的心意。
他清楚地判別出自己陷在悲哀之中,而她卻在發愁,他彷彿記得以前有哪位哲人說過:
悲哀和憤怒都是一種脆弱,最易使人受傷,甚且崩潰。
他思忖道:「強者是寧靜的,現在,我必須振作起來。」
這時,他已來不及考慮及這強求的冷靜,是否能算真正的強者?他已經沒有時間慢慢思索,他用近數個月來,聽過大華嚴寺廣智方文指點後修練成的定力,將自己完全置於極端冷靜之下,個人的恩怨,再不讓它挑撥起感情的波動。
他冷冷道:「我不想得到特殊的待遇。」
聲音是那麼地冰冷,似乎是在岩石中迸出來的話語。
她哼一聲,道:「隨便怎樣,你也是同一結局。」
他冷然反潔道:「你呢?你的結局又是怎樣?你可曾想過?」
她道:「你別管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
「我常在懷疑,你的情會不會誤用了?正如你衡量其他的事一般地錯了?」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依我想來,你和大哥既是這麼相愛,那麼你們總應該能夠好好地商量,解決一切難題才是。可是,大哥卻因此出了家。而你呢?為了大哥卻不惜染得血腥滿身,掀起千古所無的軒然大波。這是表示你的情真?抑是表現出你的愚蠢?大哥並不像你的感情那麼熱烈啊!」
「青田你胡說八道,他的情必定和我一般地深刻,而且,我在其他的事情上,有什麼地方錯了?」
青田和尚冷冷道:「先說後一項,你以為憑著一口劍,便可以所盡天下叢林的和尚頭顱麼?你恐怕第一次便殺不了我了。雖然我在一年之前,仍然不懂武功……」
她好像被人捐破什麼弱點般暴怒起來,道:「我太清門的武功,天下最強。不單是罡氣功夫,邁絕古今,便憑後天功夫,也稱霸天下。我早已決定,憑一口劍殺盡天下的光頭和尚,同時以罡氣奇功,毀掉一切叢林寺院。
你只有一年功夫的人,居然敢誇下這種大話,我只須以七招二十一式攔江絕產劍中的正反六招十八式,必足夠將你收拾掉,只有少於此數而不必多過六把十八式……」
青田截住道:「若我屆時無事,你又怎樣!」
她堅執地搖搖頭道:「這個絕不可能。」
青田道:「我卻有這個信心,憑這根竹杖,必可招架你攔江絕產劍的六招十八式。我又再問問你」他將話題移轉,道:「大哥身人佛門,已是定局,可是若果他說:只要你肯放棄成見,並且往他托跡之處尋他,他便回心轉意,蓄髮還俗。我想,你必定肯尋他,是麼?」
她由衷地點點頭,青田冷冷的聲音繼升起來,他道:「如果你們兩人同樣相愛,那麼你要是匿居起來,非要他去尋你,便不肯重履人世,你以為他會不會找你呢?」
她像給他一拳猛擊在心上似地震動一下,隨即將眼光移向門外的天空。她想起了當日彼此相愛要好時,那些天長地久,山盟海音的話來。
往事如煙,都已隨風而逝。可是在她此刻的憶思中,卻仍是那麼真實和生動。
記得有一次在選韻亭中,他們並肩看著流泉飛墜潭中,濺起濛濛水珠,清脆的泉聲,不絕於耳。她忽然感到快樂時光的短促,於是她問他道:「假如我忽然像這些泡沫一樣,轉瞬間人家世上消失了,你怎麼辦呢?」
袁文宗怔一下,然後嚴肅地道:「不論往哪兒去,我總會跟著找尋著你。天上,人間,或者是黃泉之下,我也會去尋你……」
她那時候哭了,是伏在他懷中低低地哭了,一方面是悲哀,一方面也由於快樂。
現在,青田的話勾起了那一幕往事。她分明地聽到袁文宗嚴肅而深情的聲音。一剎那間,她已陷入回憶之中。
青田輕輕歎口氣,這刻他已為了她那種纏綿悵們的眼光而令致給了冰的心潮也漸漸溶解了,感情的波濤,崩雲裂岸地拍擊著。
他明知如今這樁事情能夠依願完成的話,以後漫長的歲月,卻是不容易消受的折磨。
他許我不會痛苦的。」他想:「假如我不是對她生出感情的話!可是事情偏是這麼槽,我好像快要崩潰了。唉,這樣子一個美人兒即使我對她沒有什麼感情,恐怕也不能漠然無動於衷地冷眼看以後的變化啊!」
他真的已臨於崩潰邊緣,心潮洶湧的情濤,快將理智之堤沖毀。
只要他放下紫檀竹杖,將一切利害詳情說出來,並且吐露出心底的愛念。於是,結局便簡單得很,不是脖子上一劍,永遠息止了塵世煩惱,便是雙飛雙宿,比美陸地上的神仙。
這種簡單的結局,對他的確極具誘惑,他的手動一下,那紫檀竹杖步地敲在地上。聲音可把兩個人都驚醒了。
羅淑英道:「他若知道我這樣辦,一定會來找我……」她沒有說出來找她幹什麼,但至少,他會來找她一趟,這是她所深信的。
青田適:「那麼我去告訴大哥……」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冷森森的,地道:「你能分身去麼?」
青田立刻知道她話中之意,心頭登時冷了半截。
他舉一下手中的紫檀竹杖,道:「我招架完你六把十八式攔江絕戶劍後,便報訊與大哥。」
這句話,觸發了羅淑英在武功上爭強好勝之心。
她傲然遭:「我太清門的攔江絕戶到,天下無雙,尤其最後那一招正反合壁,劍出石破天驚,風雲變色。可是,我只使用那正反兩方的六招十八式就夠足了。若果你能夠接住,我便找個人煙絕跡之處,築室而居。直到他回來找,我才踏出屋門。可是,恐怕沒有讓我這樣等待的機會,我倒是願意能夠這樣等待他,否則,他再也不會理我。甚至我或許會誤殺了他……」
青田奮然道:「你會有這好機會的,我不肯讓你誤殺了大哥,然後在他屍首之前,伏劍而死,那樣太恐怖和淒慘了。」
她道:「你對我很好,我不會忘記的。卻只怕你無力阻止這種慘事發生。」
青田和尚登時如在盛夏中沃下冰雪,說不出多麼舒暢。她的前兩句話,一徑在他心中迴響,甚至許多年後,還是清晰可聞。
他道:「我們比鬥,別讓小毛瞧見。」她點頭同意了,當下便命小毛進屋,並且呆在屋子裡,他們則一同騎上馬馳向山邊。
在一個谷中的草場上,他們跳下馬,先趕開兩匹馬,然後,彼此對面站好。她溫柔地道:「請你寬恕我吧!」
青田決然地道:「我死而無憾。」
羅淑英凝瞥他一眼,覺得他神情十分莊嚴,不由輕唱一聲,又道:「你先動手。」
青田和尚暗自運功,真力遍佈全身,攀然應聲好字,竹杖起處,迎頭砸下。
紫檀竹杖上刮起極沉重的風聲以及呼嘯似的尖銳聲音。前者是因為他功力湛深,加以紫檀竹權十分沉重,以致帶起沉勁的風聲。後者便是這沙門至寶紫檀竹揮舞時特有的響聲。不過這種呼嘯似的尖響,非得將內力直貫杖消,才能發出,若到這地步時,其功力已是武林頂尖高手的程度了。
這一式為「西方攫虎」,乃是十八路降龍杖法的一式奇招。
每當那十八路杖法施展完之後,銜接下一趟所施展的杖法時,使的便是這一招「西方攫虎」,講究的是強攻硬打,威勢如雷霆迅擊,以便在敵人緩手招架之時,可以隨己意而施展另外的杖法或者是再使出降龍杖法。
青田第一下施展出這一招,用意甚深,只因他從未見過她的功夫,尤其那七招二十一式攔江絕戶劍,乃是道家中至上劍術。那最後正反合壁的一招三式,更是妙絕人表,直似這趟劃法的名字般驚人。這刻雖然她說過只用前面的正方一共六招十八式,卻也不比等閒。心中知道她隨便使出其中的一招三式,幾乎可以壓倒天下的刻家。是以他一出手,便使出十八路降龍杖法中繼往開來的絕招,這一招雖是雷霆萬鈞,威力莫測。但好處卻在於能夠隨心所欲地收回那震山裂岳的力量。
羅淑英眸子陡亮,嬌聲叫道:「好杖法,看劍!」
說話時,身形全然不動,宛若平日談笑光景,但末後兩字一出口,陡然身形一閃,疾如飄風。那種快法,真是難以形容。剛好從杖風側面攻上,劍光一閃,斜撇出去。看她身形步法,全是攻敵。但劍光卻捨開敵人身邊,向右邊削開。
青田和尚陡然將竹杖收回,橫著一掄,呼嘯之聲與杖風爭響。
當他收杖橫擊的剎那間,羅淑英運劍如電,已削出三刻,一時刻光亂閃,並且嘶嘶之聲,刺耳驚心。
這種尖銳難聽的聲音,正是道家太清派所謂攔江絕戶劍的最神奇之處,便是從封上引發出真磁引力。
不管敵人兵器多麼沉重厲害,也得讓這種古怪的磁力吸向一旁,而且自家一時還不能察覺,僅以為敵人步法身形奇妙而已。
照理青田這一杖,必定向右下方傾斜挖空才對。
可是杖風和嘯聲過處,那羅淑英有如輕絮般隨著杖上風力,飄出四五尺遠。
雖然她隨風飛起,僅是眨眼工夫,但青田已看得清楚,只覺眼前的人,衣換飄舉,容華艷絕,彷彿滴降凡塵的仙子,隨風欲逝光景。不由得凝眸顧盼,竟忘了跟蹤進擊,佔取有利時機。
她道:「咦,不怪你敢誇口,那是什麼杖啊?竟然吸引不動?喂,我還有五招十五式呢!」
青田的嘴唇嗡動一下,他本想說你真像一位天上仙子的讚美話,可是他終於沒說。
她叫道:「青田來呀!」
青田遭:「我且是讓你啊!」猛可擺杖進去,呼嘯聲又從杖上發出。
羅淑英美妙地退開一點兒,恰好讓敵杖從身畔擦過,枝風激盪中,雲鬢斜飛,衣袂飄舉。又是一幅艷極的美人臨風圖。
青田驀地閉上眼睛,揮杖盤打,一徑使出十八路降龍技法。他可真不敢再開眼了,此刻,他的心已怦然跳動,即使有機會,那根杖也不忍招呼向她身上。故此迫得趕快閉住眼睛,來個眼不見為淨。
刺耳錐心的嘶嘶之聲,又從面前響起來。要知這攔江絕戶劍,乃是道家太清派獨步天下的劍法,在羅淑英這位嫡傳弟子手中施展出來,威力驚人之極。一連兩招六式竟然能夠將青田的身軀挪動位置。
青田若非閉上眼睛,必定感覺不到自身已經挪位,幸而是閉了眼睛,-心一意進杖攻敵,卻發覺這奇異的情形。
心中的念頭尚未轉完,羅淑英玉婉一挫,嘶嘶之聲頓挫了一下,立刻又刺耳急響。這刻,她已經是使出反方三式。這攔江絕戶劍妙處便在於此,每逢一轉方向,敵人便會自動湊准部位,用喉嚨去碰那鋒利的創尖,是以定必有死無生。
她這一轉式,芳心之中,信有萬千轆轆,猛可同時升降。
這頃刻不能容發之間,她的心中電抹似地閃過好些念頭。她知道若以自己全身之功力,尤其是已練成了先天真氣的罡氣奇功,那在劍上發出的真磁引力,實非僅習後天內功的高手所能抗衡。縱然此刻對方使的兵器,不屬五金之列,故此不能十分得心應手地制勝。但以她真正的功力,這一下反式劍法全力使用出來,則對方因身軀被吸引挪位,仍是無法躲過這絕戶一刻。
她明知這結果如斯,是以挫腕之際,那顆芳心便給撕裂為數片。她是咬牙一劍削出呢?
抑是留他活命?就在這一項間,她要作下不能反悔的決定。
這眨眼的時間的確太急促了,急促得任何人也不可能作出決定,她以受過高度訓練那種專家股,隨著肉體的反應而壓劍一削。
青田和尚在這間不容髮之間,慕然睜開眼睛,張嘴作獅子一吼。聲震群谷,迴響盤旋相應。
說得遲,那時快,青田一式「羅星撤沙」,那根高及眉際的紫檀竹杖,嚴如龍吟般震嘯不已,已在面前閘住一道杖牆。
這一式乃是十八路降龍杖法救命守式,杖影交織如牆,暗具吸力。當日青田便以這一式,將南陽四鼠尋仇的三鼠,吸住了兩個在枝影中,脫身不得。
可是這刻對方乃是強絕天下的異人,豈能與當日相比?差幸他本身今日的功力,也與昔時判若雲泥,而且這紫檀竹杖,本身具有彈性,以他所練的天竺異功內力,以及佛門正宗護法杖法,又佔許多便宜。
羅淑英這一劍削出,一招三式,在同時施展出來。即是這一劍削出,已經共是三下,是以劍光連綴斜鋪出去,眼見青田身軀一側,堪堪撞入劍網中,卻在千鈞一髮中,竹杖光影如牆湧起,將前面護住。
她餘力未盡,猛然一牽,青田身形打個旋,露出側面空隙。她正待遞劍,慕覺敵杖風聲壓體,似是湛堪上身光景。她乃是一代高手,自然而然地飄然退開,卻看青田兀自舞起杖影千條,護住全身。那杖的路數,何曾能夠打上身來?不覺詫極而噫了一聲。
青田的降龍杖法妙就妙在這裡,杖上的風力往往令人錯覺,以致這位獨步武林,超絕當代的高手,也著了道兒。
她只剩下兩招六式,青田卻已將十八路降龍杖法使完。就在這斷續之間,她嬌叱一聲,身劍劍一,疾衝上去。
劍光強烈,風聲銳銳,劃起一道弧虹,疾奔青田和尚。
那青田和尚朗誦一聲佛號,撣心湛然明淨,一塵不染,聲音之清越,似是表示出他此刻的慧悟。
剛才的一番劇戰,使得他的功力又超邁進一步。他已不必閉著眼睛,便可以盡展全身功力。尤其是情緒寧靜,心湖平滋無波,這境界難以言詮。由靜而生慧,對於這十八路降龍杖法,另有所悟。
羅淑英疾如電光火石般一劍截至,青田呼地一杖砸來,又是當初那一式「西方攫虎」的妙著。
可是以她這種絕頂天聰的一代高手,早已覺出他這一杖,已臻化境。迥非當初那一杖時可比。一似佛去深微,無所不容光景,使她沒個下手處。
她心中陡然掠過一個念頭:「我非使出罡氣,便無法將他收拾……」可是這念頭僅像一些普通的反應般,一閃即過。她自負為天下第一人,焉能自食前言,另使手段暗算青田?劍杖欲觸未觸之際,羅淑英身形驟止,翻腕一削,劍浪陡生,那刺耳錐心的嘶嘶之聲,復又大作。
青田和尚盤杖急舞,身形如盤石屹立,紋風不動。但見那寬大的僧抱,急舉疾飄,隨著羅淑英劍削去路,似欲裂體而飛。
還剩下最後的一招三式,羅淑英玉面變色,想道:「氣死我也……」陡然退開兩步,美眸凝瞪青田,露出無限怒氣。
青田驟然收杖,屹立無語,他情知她忿怒地瞧著他,是以不敢抬眼。
她怒氣地尖聲道:「都是你,你……真想把我活活氣死麼?」
青田和尚的眼光凝注在地上,那兒因朝陽斜照,她的影子恰好在他跟前,他看見她的手動一下,利劍斜舉。
他忽然推想到她最後的一劍使出來而無功之後,便需自我錮禁,這幽囚的歲月,可不知要多久,而且她更會因被迫守諾而受幽囚之辱,是以倍覺難堪。他難道一入空門,便再沒半點人情味,再不能為她打算一下?直至現在,他未曾為她做過一些什麼周!
於是,他負疚地喟然一歎。
他道:「你何必生氣呢?」話聲中,徐徐背轉身軀。
羅淑英秀眉一皺,不明他的用意。只聽青田道:「我對於生死兩字,早已拋諸度外,既然你對於我的死,是這麼重要,那麼,你就動手吧。」
羅淑英暗自一任,料不到他竟有這麼一下做法。
她提劍斜走一步,決然舉創道:「你以為我不敢麼?」
話聲甫歇,揮劍一劃。這時彼此距離尚有五步,可是勁銳的劍風,將青田的僧抱壓得貼體欲裂。
這時她清楚地瞧見他的側臉,那鼻的線條和背影,是屬於那麼深刻在心版上那人一樣,她的劍驟然間乏力地垂下。
青田和尚聽到她歎息之聲,跟著擲劍於地之聲。
這座山谷一向是從無人跡,可是自從如虹的劍光,以及像神龍般矯捷的杜影。曾經以摧山裂岳的勢威,縱橫於谷中之後。不久,這谷中便築起一間石屋,那是間相當精緻的石屋,由一個和尚和一個小伙子一同蓋成。另外,在石屋之後,再蓋了一座木屋。
一應傢俱運到石屋中之後,也不知在什麼時候,那掩窗的棗紅厚幔每逢撩開之時,谷中的樹木飛鳥,都可以瞧見富後凝位著一位秀髮垂肩的美麗女郎。她用那憂愁的眼光,遙望著那蒼茫長空。是這麼深刻憂愁的眼光,以致飛鳥們也不忍在她眼光中掠過。因為飛鳥特別代表無拘的自由。而她呢,卻在一次偶然的相逢中,一位俊美的男人進入了她心中,這樣便把她的自由拋棄了,包括了那動人寶貴而短促青春在內。
這件淒艷的事,從來沒有任何人口中被提起過,彷彿許許多多在國家苦難日子之時,慷慨地付出生命的英雄般,默默地消逝在瞬息萬變的人世上。
她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他會來看我的,他必定會來的。」
到後來,她用指甲在窗後的牆壁上,刻下這麼幾個字:「他終必會來的,除非他……死了!」
這樣,她在憑窗凝望天空之時,可以不時瞧瞧窗邊那幾個字。
時間老人用齊整的步子,一直地向前走,她思念之情,與日俱深,以致那垂肩的長髮,也因這深刻無期的相思而變為灰色,然後是雪一般白。
當她發現了這回事,便用一條絲巾,將頭髮完全裹住。
可是,每當地瞧見小毛日漸佝僂的背影,她那黯淡的心靈,也禁不住會微微震動,從而聯想起青田,再過一會兒便陷沒在當日沈家園中那選韻事上溫馨的日子。
青田和尚足跡踏遍天下,廣積外功,一方面也藉著這善舉而忘掉那山谷中寂寞可憐的人,因為只有他心中知道,袁文宗在她幽錮自己在谷中那時候,已經死了。
青田沒有將袁文家死掉之事,告知方巨,而方巨在他起先解釋佛門弟子應守的戒律與及其含義時,便曾肯定了袁文宗既是托跡佛門,自然不應該再去谷中尋她,是以也沒有追問袁文宗的下落,他雖然渾渾噩噩,不懂得愛情究為何物。可是,他卻能夠感出那位絕世美人的真情,因而十分同情。
青田和尚將以往的事告訴了方巨之後,霎時間如同老了十年,面上皺紋更加深了。
他忽然努力地振奮一下,道:「那天我回寺時,忽然遇見個黃面漢子,拿著那柄寶劍,凶神惡煞地趕路,因為有些人擋住他飛快的坐騎,他揮劍便砍,我當下上前,用西方擔虎之式,打了他一杖,搶過這柄劍,倒不料這劍對那位密宗師兄大有用場,異口你離並我之後,記得勤練杖法,尤其那一招繼往開來的西方握虎之式,乃是重使杖法時最重要的一招,若不認真使得好,可能便在這一招上吃虧。你要好好記住啊,我無法再指點你……」
方巨衝口道:「師父你為什麼這樣說,好像,好像……」
他靄然道:『積慢點兒說,好像什麼啊?」
方巨比手劃腳道:「好像永遠不能再見面似的。」
青田和尚猛然一震,隨即垂下頭顱,緩緩道:「你是無心之言,於老銷卻是先兆,大概老衲塵孽已滿,即將西歸,天竺神杖一脈,便在於你流傳下來了。」
方巨似懂非懂,忽覺悲從衷來,大哭一聲。青田老和尚破顏微笑道:「你揮金璞玉,天真未鑿,故此預感先兆。可是,你正該為老衲歡喜才是。」
方巨道:「師父你要走了,我媽也是這樣走了,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啊?」青田和尚徐徐圍上眼皮,道:「每個人都有他的歸宿,好比遊子遠羈異鄉,各因其遭遇與及故居之珠,而生苦樂之心。們心無愧的,必能轉生淨土,永絕輪迴之苦,巨兒你純孝格無,你母求無所苦,又何須強向來處去處?」
萬里晴空,一片清淨,河谷上隱隱傳來奔泉天籟,清爽悅耳。
青田和尚和方巨一起歸寺,然後悄悄自去,也不知禪跡河往。
秋月禪師攜玄武劍入京,一方面順便告知鍾查關於方巨在西寧古剎之事。可是見不著鍾荃,便將玄武劍放在離京城不遠一座不大著名的寺院,名為善注祥院。主持該院的,乃以戒律苦行見重於佛門的虛本大師。這善住禪院只有十餘僧侶,俱是持戒精嚴的和尚,往往一連數日,不見炊煙。是以不耐清苦的,都不能久安於此。
當時虛本大師本不想將這等凶器存放寺中,後來得知鍾望乃是崑崙白眉和尚以及普荷上人的愛徒,加之秋月禪師的面子又大,只好應允。
秋月排師不能久呆京華,將玄武劍的下落告與鄧小龍之後,便徑回星宿海西寧古剎。
可是早在他到達寺院時,方巨已經離開了西寧古剎。
那是當青田和尚飄然遠走之後的第三天晚上。
方巨練完十八路降龍杖法之後,便往河谷裡洗澡。
直到天色已經黑了許久,他才扛著那根特別粗大的紫檀竹杖,晃呀晃地回寺。
當他一腳跨入山門之時,猛然瞧見大殿側面人影一閃,倏忽隱沒。
他也沒注意,漫步走完山門至大殿之間那片草場的白石路,轉出殿角,忽見後面殿原,又是人影一閃。
他當下欣然微笑,大踏步奔過去。殿項人影聽到步聲,身形一閃即隱。方巨停住腳步,仰頭張望了好一會兒,兀自不見人影,便叫道:「喂,跑到屋頂的小子,快下來……」
他聲如洪鐘,響亮非常,莫說那不遠處的殿頂,便全寺差點兒能夠聽見。
可是那人影隱沒之後,再不出現,方巨硬是瞅住般項,不肯罷休。
原來他早就想學些飛簷走壁的能為。可是本寺的高僧。都深藏不露。而青田和尚則沒有工夫教他。是以當他一見有人在殿頂走動,使十分興奮地叫喚那人下來。
停了一刻,他東張西望地信步找尋,這時心中既有所疑惑,對手段後竹林蕭蕭,瘦影縱橫,也就急疑是那人身影。
當下銀聲覓影,一路追尋,手中的紫檀竹杖卻在竹林中弄出大片響聲,即使他真個跟對人家蹤跡,這會兒子也得將人嚇跑。
在竹林中穿行好久,忽然覺得興致已失,猛可抬頭,只見前面兩立遠黑忽忽堵住去路。
地邁步走近,敢情已是寺院後培。他可未曾來過此地,使沿著牆根前走,只走了三丈多,已穿出竹林地帶。
卻見前面是塊四四方方的石坪,約模是四文見方,坪上的石都是一色細磨白石,反映出光亮,使得周圍的夜色沖淡了許多。
他喜叫一聲,走出五坪,一屁股坐下來,砰地一響,幾乎濺出火花。
他躺下去,把紫檀竹杖擱在一邊,天上群星棋布,有些星光倏明倏暗,宛如在眨眼睛,於是,他也跟著眨起眼睛來。
耳邊聽到一陣幽清的叼聲,靜心聽時,那響聲徐徐地抑揚高下,間中有錚錚之聲,甚是悅耳。
他一面眨眼,一面聽那幽細情靈的樂聲,心中十分舒服。
過了一刻,那樂聲越發清楚,似是越鳴越近光景,到後來,簡直四方八面都響起來,使他有點兒奇怪起來。
他側耳貼在光滑的白石上,果然聽得更清楚,那聲音雖仍是四方人面飛散而來,但其下另有步略之聲,配合起來,更加悅耳。
他摸摸白石,那縫隙之處,十分嚴密,沒有法子可以掀起。不過那略步之聲,仍不是在這塊石板之下,便一直用耳朵貼著石頭,蠕蠕爬動。
他的個子這麼大,在五坪上爬動,甚是滑稽,偶爾膝蓋撞向石上,發出沉重略略之聲。
爬了不遠,已到了近寺牆那頭,猛見前面凹陷,卻是個四方齊整的水窪,這個水連,一頭緊接寺牆,從牆根的一方石頭上,流下一股銀白色的泉水,只有小指那麼粗大,雖在夜色中,依然銀光閃爍。
這股水往下石窪中,發出嗚嗚之聲,但聲音時高時抵,有時會偶然鳴錯一聲,宛如泉中夾有什麼堅硬沉重的東西,碰在水窪的白石上,便發出這聲音。
他不覺怔怔地躺著不動,巨大的頭顱,伸出水窪。但覺寒冽之氣,侵入竅孔,然而那陣幽清的樂聲,更加清楚動聽。
窪底只有那麼薄薄的一層銀白色的泉水,繼續注下的大概因另有通洩的小孔,故此再不漲高。
他雖是個揮人,但此刻也感覺到這股泉水,必定另有來歷。因為一來顏色特異,在這黯黯夜色中,居然會閃出銀光萬點。二來其寒非常,連他這麼一個寒暑不侵的人,也感到寒冷侵體。三來泉聲奇異,完全不像普通泉水般的聲音。他久居邊疆,對於泉聲特別敏感,那是決不會弄錯的。而這股泉水,簡直像仙樂細奏,隨風飄散於雲間。
他癡癡地待了好久,然後伸手去摸摸窪低的泉水。他的手指一探進水中,宛如戳碎了上面那層銀光,登時飛銀洗白,閃爍波動,極是奇觀。
手指上也傳來寒冰的感覺,使他自動地縮回指頭,幾滴銀珠沿指摘下去,立時銀光迸射,銀芒閃爍。並且發出敲金縣玉之聲,清脆非常。
他覺得十分好玩,便再次用指頭蘸起幾點銀色水珠,濺滴下去。於是一而再,再而三,滿窪都是銀光流轉,嗚聲不絕。
那水窪深不過尺半,長闊也在兩尺之間,這時如同盛著滿掛銀麟閃閃的小魚,到處躍跳不止。那種清幽堅脆的聲音,卻無法形容出來。
這麼一來,方巨童心大起,攀然用那蒲扇大的手掌,在窪底亂攪一氣。許多銀色水珠飛濺上窪外的白石上,立刻杏無蹤跡。
他的手指忽然摸到一粒圓珠,卻禁不住如揭螫般縮手不迭。敢情那位圓珠其寒徹骨,直使手指的骨頭也凍得疼痛不堪。
但他立刻不服氣地再伸手去摸,猛可撈在手中。一種無以形容的冰冷,直傳入心中,使禁不住打個寒噤。連忙縮手,那粒珠卻嵌在他指縫中,隨手而起。
波地一聲,滿窪銀光,忽然隱沒,牆根那股銀泉,也立刻消失不見。
但他覺手縫中又凍又痛,顧不得那水窪異狀,連忙揮手一甩。葉地微響一聲,那珠甩在寺牆上,一下子嵌在縫隙,故此沒有掉下。
方巨捧著手呵了老大一會兒,才暖了過來,這一下可把他攪得意亂神迷,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這小股銀泉乃是前文曾經述及的黃河源頭五大靈泉之一,名為萬鈞靈泉,比普通的水,重上千倍有多。當年本寺五大尊者中的立尊者,費盡無窮心力,才將這道靈泉,以左右光月頭陀遺下的寶物鎮水珠,引入寺中,以灌溉那沙門至寶紫檀竹。從而在紫檀竹的節中,儲集水珠,以養活那九天蘭實。
方巨無意之中,將鎮水珠撈了出來,那萬鈞靈泉立刻流化地中。他還不知這一下已將本寺數十年培植成林的紫檀竹的養命之源給毀掉了。
這時,他已忘記那顆珠的下落,只在回味方才凍痛的滋味,與及那一掛銀光閃爍的泉水,忽然消失了的怪異。
他當然想不出個所以然,拾杖起來,打算回去睡覺。可是剛才他來時給竹林區摘得甚為麻煩,便走近寺牆,先將竹杖擱在牆上,然後以雙手扳住牆頭,用力一跳。
一陣大響,他因為雙手用力太大,加上腳下用力一縱,整個身體便從牆頭翻過,摔在那邊牆根之下。
他一骨碌爬了起來,一點兒沒有埋怨這樣子翻過牆頭,並不化算。反而沾沾自喜地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埃,一手拿起紫檀竹杖,便晃呀晃地向山門那邊走。
約摸走了十五六丈,猛可人影一閃,從牆後躍出,身形甚是迅疾。
方巨立記刻起早先所見的人影,學藝之心,油然而起,抖丹田大喝道:「吠,小子別走。」
聲傳教裡,宛如旱地震靂,那人努力急躥,眨眼間已出去十餘丈地,他心中道:「好小子不肯教我麼?這平地上奔跑,我可不怕你哩!」心有所思,嘴唇微動,唸唸有詞地瞪眼睛,驀地拔腿追趕那人影。
到他拔腿之時,人家已跑個沒影。但方巨乃是死心眼兒,朝著剛才那方向一氣追趕,並不會拐彎兒想想,人家會不會往別的方向跑了。
他越迫越有勁,口中唸唸有詞,一味撒腿狂追。
剛才的人影,原來是冀南雙煞的病金剛杜餛。
他當日回頭將插在樹上的高王劍取回,心中狂怒不息,胡亂殺人。不料平空鑽出一個老和尚。手中一枝黃澄澄起滿紫色暈圈的竹枝,只那麼樣當頭一杖,便把他打個四腳朝天,寶劍也被奪去。
病金剛杜錕原本面色甚黃,被那老和尚打跌之時,那老和尚一腳將他踏住,夾手奪去寶劍,他因老和尚腳力極重,四肢癱軟地不能動彈,心中喪氣得連眼睛也閉上了。那老和尚見他這個模樣,便沒有再懲戒他,揚長而去了。
他爬起來,暗中級住那老和尚行跡,其後,趕上惡客人金魁和玉期君李彬時,只見他們也是垂頭喪氣,卻是被薩達寺章端巴喇嘛給打敗了。
他們一聽又是和尚,本勸他別再生事,但病金剛杜錫因為被人家一杖便打翻,輸得太以離奇,有點像被外門功夫所制住的感覺,執意要打聽一下,順便也探探寶劍下落。
他終於探出青田禪師落腳西寧古剎,先參加擒捉蠍娘子徐真真一事,之後,便獨個兒換匹快馬,重到星宿西寧古剎,這一來回耽擱,也就費了許多天工夫。
這西寧古剎臥虎藏龍,高人異土,也不知多少,只沒有露出本來面目而且。
他趁夜模進寺中,猛然一聲叱喝,聲震屋瓦,人耳驚心,敢情是那傻大個兒的聲音。
病金剛杜錕這刻沒有寶刃在手,豈敢拍惹這銅皮鐵骨的大個兒,連忙匿伏起來。
誰料方巨這一叫嚷,把寺中的和尚都驚動了。不過,卻沒有一個出來探著。因為傻大個兒往常也是窮嚷怪叫,這刻雖說內容不同,但難保不是本寺的僧侶偶爾上房,給他瞧見而叫嚷。故此四下仍是一片靜寂。
病金剛杜銀雖是火氣甚大,膽豪心粗之人,但畢竟久涉江湖,知道最令夜行人的戒棋的,便是明明已有響動,但仍沒有一點地反應的情形。譬如夜盜入屋,發出響聲,主人家用力咳嗽,弄出聲響,這位仁兄盡可從容離開,不必害怕主人會有什麼辣著。但換作屋中寂然無聲的,可能那主人已悄悄埋伏,等候駕臨而當頭一棒。
是以病金剛杜錕此時也是暗自嘀咕,測不透寺中高深。
匿伏了許多,乍著膽子,逕向股後各院落中窺探。
可是全寺燈火管黑,除了方才經過的大殿,尚有玻璃打的光亮之外,所有借人居住的院落,都黯淡無光。
他一方面猜疑戒懼,一方面又奇怪那大個兒怎會在此?還有那個喇嘛,能夠空手將玉郎君李彬的寶到搶掉,其厲害也是令人咋舌,光是這兩人,已足以令人驚心,更何況尚有那最厲害的老和尚?人家只須一杖,便將自己打得四腳朝天,他還會忘記老和尚的厲害麼?在黑暗中繞來轉去,終不敢縱下院子,往各房間窺探。
轉到一座院子中,只見一列三間房,當中一間燈光外露。
他暗中一喜,想道:「好歹也見見人面,否則生像來到鬼城……」
同下一用力,飛縱到房後的牆頭上,只見後窗洞開,那房間空空蕩蕩,只有一張禪榻,擺在窗門左邊的牆下。
楊上一個和尚,盤膝端坐。驟眼看起來,生像是尊泥塑的佛像。
他居高臨下,瞧不清楚這和尚的樣子是不是青田,哪敢造次,在牆頭遲疑好久。
遊目四看,那口高王劍並沒有在房中,當下將心一橫,湧身作勢,正待撲下牆頭到窗邊細瞧。
那和尚忽然動一下,朗朗道:「孽障,我滿身殺率,居然敢擅入佛門善地,咄,速去,此處不能容你。」
聲音清朗,高而不亢,猶其那一聲咄字,聲音如利劍刺入耳中,隱隱作痛。心中不由大吃一驚,這正是上乘氣功的表徵,單憑那和尚這一手,他病金剛社很便得甘拜下風了。
當時他如受償服,惶惶然將前縱的勢子,改為核躍,接連疾躥,一會兒工夫,便從橫邊躍出寺外。
冷不防那揮大個地震山撼岳般大叫一聲,本來已經驚煌的病金剛杜餛,更是嚇破了膽,慌不迭急奔疾躥。
他轉個彎,尋到那匹快馬,連忙揚鞭急催,一騎如飛,逕在黑夜中狼狽逃離這星海宿西寧古剎。
方巨奔得高興,直奔到天色黎明,東方的天邊已泛起魚肚白色,他掃目四看,哪有半個人影。
他腳下仍不停,口中唸唸有詞道:「好小子,腳程真快,趕到這兒還未追上,我是追到天邊,也非追到你這小子不可。」
傻勁一發不可收拾,到了早晨卯辰之交時,已不知奔出若干裡地。
腳步漸緩,而且顯出有點兒乏勁,他雖是天生的飛毛腿,但終是缺乏奔馳長途的訓練,是以那口氣有點兒不順,加之肚子餓了,便緩慢下來。
轉出一個山崗,猛然側面蹄聲雷響,狂馳而來,禁不住轉眼一瞥。
只見那邊一望港遠的平野,一騎如飛,正急馳而來。
那馬速度極快,渾身烏黑油亮,只四蹄處一叢白色長毛,宛如四團雪球似的。
眨眼之間,那黑馬已經到了路邊。馬背上一個人伏著,雙手緊扯著馬鬃,兩腿夾著馬腹。
那馬速度雖快,仍未曾放盡腳程,只因並非故蹄而馳,卻是一蹶一躍,似乎想將背上的人甩下。
方巨也不禁喝聲好馬,邁上便攔。
那黑馬神速之極,晃眼撞過來,方巨有如一座小山撞路,張臂硬攔。馬頭鐵臂兩下一觸,方巨也不覺搖晃一下。
黑馬希章孝長嘶一聲,吃方巨硬生生撞回數步,人立打個旋轉。
背上那人冷不防那馬前衝之勢忽煞,忽一聲從馬背拋下來。
方巨撒步一衝,伸手把那人衣服抓住。卻見那黑馬斜躥出去,連忙撒開大步追趕,竟將那人挾在脅下。
兩下風馳電掣般,眨眼便是數十里路,那黑馬神駿無匹,以方巨天生的飛毛腿。這刻又是拚命追逐,卻在十餘里之時,便遠逝無蹤。可是方巨乃是有去無返的傻勁,依然挾住那人疾奔。
那人手腳齊用,將他的身軀接得結實,生恐冷不防墜在地上受傷。
這時馬跡已沓,那人雖不用眼,也能聽到,大聲叫道:「喂,喂,你放下我呀,馬都丟了,還追什麼……」
方巨起初因風聲拂耳,沒有聽見,及至那人連叫數聲之後,這才猛然發覺肋下的人,連忙停步將他放下。
那人站立不穩,蹲向地上,歇了好一刻,才站起來,卻是個瘦瘦高高的漢子。一縣皮製騎上裝束,甚是威風。
方巨四望道:「黑馬呢?給跑不見啦!」
那瘦瘦高高的騎上仰起頭顱,只及方巨脖子那麼高,用藏語道:「喂,你是誰呀?那黑馬丟了便算啦,反正我不能騎它,誰也沒法騎了。」
方巨通了姓名,道:「那黑馬路的太快了,我從來沒有碰過這麼快的腿子,居然比我還快,你叫什麼名字啊?」
鵬土道:俄名叫達裡,是本省第一名騎士,那匹馬本是科科諾爾(即青海)邊的一匹小野馬,給我叔叔捕住,養到如今大了,剛剛給上蹄,知道這匹馬厲害,特意請我先騎,誰知我一上了馬,它便放蹄直奔。我此生第一次騎上這麼快馬,就像是騰雲駕霧似的,一路想法子下馬,都辦不到,幸虧在摔下來時,你將我抓住,你……你的力氣具大,而且腳程也真快,我十分佩服。」
方巨皺眉道:「我沒有氣力啦,肚子餓了,什麼都不行。」
達裡哈哈一笑,情知他是個渾人,便道:「走,這青海地方我熟得很,到處都有相熟朋友。」
方巨見有人肯管吃喝,心滿意足,一徑隨著達裡,走到曲溝地方。再去百里,便是本省首府西寧。
他大大地吃一頓之後,在屋後地上倒頭便睡著了。這些日子來,在西寧古寺中,儘是些清淡齋素,好容易今天吃到一頓肉食,又是任吃不禁,大為暢快,在夢中也露出滿足的微笑。
這地方的人崇尚騎射,是以那達裡極受人尊敬,不論是蒙人藏人或回人,都同樣以招待他為榮。
方巨一覺直睡到翌日清晨,醒來找到達裡,又吃了一頓豐盛的之後,達裡便問他要往什麼地方去。
方巨因寺中吃食清淡,深以為苦,況且青田老和尚也不在寺中,便不想回去。
這刻,他可記起了鍾荃,他雖然僅和鍾荃相處了那麼一下,但他體會得出母親對鍾望那種極端的信賴,因此印象極深。何況當日章瑞巴攜他東行,也是說將他交給鍾整,是以他心中老是懸念著那淳淳樸實的師兄,這時一想到去處,使自然地聯想起師兄來。
不過,鍾荃已入中原,他哪知中土是怎樣的地方,根本他也不思考,便道:「我要往中原去找師兄。」
達裡道:「那很好,我沒有什麼事,不妨帶你到蘭州,然後你自己上路。」
那方巨也不知蘭州距離此多遠,快活地答應了。
當下兩人動身,達裡騎馬,方巨扛著那根粗長的紫檀竹杖,跟著馬塵而走。
經過西寧府,民治,便是蘭州府。
那達裡經常販賣牲口馬匹,故此在這裡熟人不少。
一進了蘭州城,再人便分了手,方巨渾渾飩飩,見那達裡往北走,他便向南。
這裡以漢人為主,不論是商店以至居民衣著,全與邊疆不同。尤其商肆之物,各式各樣,把大個兒看得迷迷糊糊,東張西望。他的身材是這麼巨大,一副不倫不類的樣子,引得途人全都駐足注目。於是人看他,他也看人,好不熱鬧。
他終於轉入一條巷中,喘息地暫時避開人們好奇的眼光。
剛才因新鮮而引起的興奮成了過去,他開始注意起肚子來,他只是想著等會兒肚餓了時應該怎辦,因為達裡已經不在一道了。
他自然沒有任何結論,扛著竹杖從巷口出去,只見那邊有人哈哈大笑之聲。止步一看,原來一個面目老實的人,正愕然望著屋頂。那屋頂上一頂簇新帽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
那人道:「喂,你把我的帽子丟到上面幹嗎?」
旁邊一個人呵呵笑道:「兄弟別急,來,你站在我肩上,爬上屋去抬回便是。」說著話,已蹲將下去。
那老實人果真提腿欲踏,那人道:「使不得,你先脫下靴子。」
他連忙脫下那雙閃閃亮亮的新皮靴,踏上那人肩上,那人站起來,他剛好夠得著上屋去。上了屋後,那人忽然拾起靴子回身就跑。
他在屋頂小心翼翼地去拾帽子,回頭卻見那人拾靴飛跑,急得連聲大喊。下面的人以為他們是相熟開玩笑,都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