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道:「貧僧已跳出是非之圈,從來處來,往去處去,施主何必多問。」
那人大聲喝道:「胡說,把帽子脫下。」
青田征一下,道:「施主何故動氣,貧僧實在不解。」
那人似乎覺得自己太過火了。恢復平靜的聲音道:「我便是上官民,武林的朋友送我一個外號稱為乾坤手,和尚你或許有個耳聞?」
青田和尚單掌合十道:「貧僧孤陋寡聞,極少注意世事。不過以上官施主的氣派看來,必定是極負盛名的人物。」
乾坤手上富民目射奇光,道:「好,好,你脫下帽子,讓我瞧瞧是不是青田和尚。」
青田這一下可墜五里霧中,想道;「我頭上連頭髮也沒有,他怎能認出我是不是青田和尚?」
乾坤手上官民微觀怒色,催促道:「快點兒,別耽誤我的時間。」
青田和尚不知不覺地舉手脫下僧帽,但隨即醒覺地戴回,道:「上官施主可滿意了吧?」此刻他心中,正為了自己何以不知不覺地將僧帽除下而羞愧。因為這樣簡直是自己受到對方威嚴的聲容所攝,顯出太無定力。
乾坤手上官民微曬道:「我怎能瞧得清楚,再脫下來。」話聲如嘲還想,表情冰冷。
青田和尚抗聲道:「上官施主你迫人太甚了,幸虧貧僧乃是出家人……」「住嘴。」乾坤手上官民叱了一聲道:「你既未曾聽聞過我上官某人的名字,哪有我這一號人物在眼中,可是……」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和平一點,繼續道:「可是我倒真個沒曾聽聞江湖上有你這麼一號人物,咱們可得交個朋友。」
青田和尚這時才知道對方乃因自己不認識他的大名,當下歉然道:「貧僧的確是規矩的出家人,不理紅塵世事,上官施主莫怪。」
可是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負有特別任務,親自出馬到這大華嚴寺來,有所行動,這刻心中越發疑惑,只因他是有身份名望的人物,不肯輕舉妄動,賄人口實。是以這時心中雖仍有所惑,依然沒有說出難聽的話。
他道:「和尚你是佛門弟子,不必多嘔閒氣,何妨脫帽讓我瞧瞧。」
青田和尚見他不像方纔那般咄咄迫人,二次舉手,欲脫僧帽。
「罷了,我給他瞧瞧又何妨?」青田想道:「反正他已好言相求,而且,我也想知道究黨我和尚的禿頭上有什麼秘密。」
他徐徐將帽脫掉,微微俯首,讓對方觀看。
乾坤手上官民冷冷道:『你可是剛剛受戒?」
青田和尚恍然想道:「原來他從我頭上的成疤,看我受戒時候多久。」目中答道:「正是。」
乾坤手上富民道:「你本來叫什麼名字?」
青田和尚反問道:「上官施主既已看過,那麼貧僧可是青田?」
乾坤手上官民冷笑一聲,忽然側身一掌拍出。掌風呼地一響,極是強勁。
青田和尚因所站位置,乃在大殿內,那乾坤手上官民卻在門口與他之間。是以目光給擋住,但從靈敏的聽覺中,也發覺上官民這一掌,乃是將一件體積細小而勁疾的暗器打飛。
那暗器啪地打在殿牆上,這時青田和尚可瞧見了,敢情僅是塊拇指大的幹上。
乾坤手上官民降一聲,並沒有立刻縱出門外,反而橫睨青田一眼,那眼光森冷之極。
青田和尚念聲佛號,將眼光垂向地上。
乾坤手上富民道:「這是哪一位朋友?想將我引開,好放你走麼?」
青田和尚道:「貧僧沒有朋友,更不是施主所說之意,貧僧若要走時,也不怕施主攔阻。」
他說話時沒有一絲火氣,這是因為他認為事實如此,便照樣說出。若他知道對面這個相貌威嚴的中年人,便是名聞天下的一等人物乾坤手上官民時,便不會這等從容了。
上官民反怒為笑,呵呵數聲,然後道;「你試試看。」
青田和尚道:「貧僧犯不看得罪主啊,況且外面還有別的人,施主你不出去瞧瞧去?」
上富民不覺狐疑地閃動一下眼光,顯然他被青田和尚的態度所惑。他方才以為青田是故意激怒他。然而,此刻卻覺得青田並非假裝。
但他只稍歇了一下,便道:「不勞和尚掛念,外面的入,自有他的遭遇。」
青田哪知他話中之意,不啻暗示外面另有能手,足以截擊那發暗器的入,仍然糟糟然道:「那個人有什麼遭遇啊!」
乾坤手上官民把不定他是否裝佯,沉聲道:模扯別的,你說隨便出去,倒是試試看行不行?」
青田和尚遲疑一下,道:『貧僧不想多生事故。」
「廢話,快試試看。」聲音變得嚴厲得多。
青田忖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憑什麼非攔住我不可,想來你不過比南陽四鼠高明些,我可不怕你……」
他這種想法,完全是不懂江湖過節的普通人的想法。要知江湖上最講憲的是面子,剛才青田的話,可使乾坤手上官民沒法下台,除非他賠罪求饒;那也還要瞧著辦哩。
青田和尚忖想一下。決然拽杖而行。
他邁開大步,直走向殿門,乾坤手上官民反而給他嚇一跳,身形微閃,又退了三步之遠。
青田直走而前,連跨三步,乾坤手上官民生平以一對鐵拳以及腰間圍著的一柄緬刀;馳名武林垂三十年之久。所使的乾坤十三式,無論是掌或刀,從未走過下風。尤其那柄緬刀,乃是緬甸寶物,刀身扁狹,可軟可硬,平時圍在腰間,有如常人所用的腰帶,科直時鋒快無匹,尋常兵對遇上,必受損缺。
這時上官民可不能再客氣,舉手虛虛推出一掌,風聲呼地一響,勁襲青田。
青田突然止步,道:「施主真要動手麼?」
這一問無異是最後警告,乾坤手上官民蘊怒於心,修然真力貫注掌上,本是虛虛推出之掌,這時再擊前數寸,掌風已大不相同,重壓如山。青田禁不住揮臂一格,內家真力自然外溢,硬擋了這一下,這電光石火般一觸之下,青田不覺面目失色。敢情已覺出敵人掌力奇重,迥非南陽四鼠可比擬。
這時他左手回緣擊出。掌風又比上一掌強勁,而且有點兒堅硬的感覺。青田吃了一驚心中電急忖道:「這人怎的這麼厲害,光是第二掌,威力巨大不相同。這是特別的劈空掌力啊,是越打越厲害的一種,我且運足真力,應付他一會兒。」
力隨心生,霎時渾身都佈滿了真力,他的內功,乃是天竺秘傳,別具另一種威力,左掌同時使出降龍十八杖的變式,猛可迎擊。
那乾坤手上官民乃是大內領袖人物,所發出的掌力,豈比等閒。雖非劈空傷敵,但在兩尺之內,吃他掌風掃著,也會有皮裂骨折之厄。
故此青田和尚必須嚴密地拆招解式,一來要抵擋住敵人掌風,二來不能露出空隙,予敵可乘之機。
兩人掌力一觸,青田和尚微微路前半步,那乾坤手上官民腳下沒有移動分毫。
那位名震天下的乾坤手上官民,饒他半生戎馬,屢經戰陣,這刻也沉不住氣,微噴一聲。敢請他這第二掌推出,已用了全身八成功力,可是猛覺那和尚舉掌抵擋時,那內家真力之強勁不但是生平僅見的高手,而且甚是特別,反應之力極強,大有自己的力量超用得重,則反震之力越強之勢。是以當掌力排山倒海船去之時,陡然懸崖勒馬,硬生生將力量撤回來,眼見敵人進了半步。
其實在方才彼此真力一觸之下。青田立刻感到自己的內力,與敵相比,實是相形見細。
這番他還是生平第一次和這麼強的高手較量內力,是以他本身的功力,不免因完全沒有經驗閱歷而打個折扣。幸而他所練的天竺異功,反震之力極強,把個領袖大內的魔頭也給瞞住,陡地收回力量。致令他煞不住腳步,隨之踏前了半步。
他的掌法簡直沒有認真鍛煉過,這時心中一驚,不覺使出十八路降龍杖法,呼一聲半截掉杖疾砸而出。
杖風沉重如山,威勢驚人,乾坤手上官民這刻已認定這和尚,乃是喬裝故意攔阻自己的敵人。可真不敢大意,以免半世英名,折損在這大華嚴寺中。當下腳下微動,又退開三步。
青田和尚禪杖打出,腳下如影隨形,行雲流水般挪前兩步,呼地又是一杖斜戀過去。
墓地眼前白光一閃,跟著金刃臂風之聲,疾捲進來,敢情那乾坤手上官民已掣下腰間緬刀,抖得筆直,從杖風疾捲進來。他的面色寒如冰,兩道烏黑濃眉上,儘是煞氣。
青田和尚嘿然一喝,收杖封架,杖尾迎擊敵刃,枝頭卻從下暗襲。
乾坤手上官民猛可發覺敵人這一招雖是神奇嚴密,但內力似乎嫌弱了一點兒。大叱一聲,旋風般連環送去。
鑽然一響,刀杖相觸,那支鑌鐵打成的梯杖,竟然給削斷寸許長的杖尾。
青田和尚簡直無暇去瞧那掉落地的鐵塊,連連奮力招架。
霎時間白氣瀰漫,黑龍亂舞,這座寬大的殿堂中,竟被刀光杖影所佔據住。
青田和尚這時忽又閉目,盡量施展出十八路降龍杖法。但見杖影繞身飛舞,嚴密神妙,兼而有之,他的閉上眼睛,並非故意如此,乃因當日左右月陀囑咐過他,說他本練成佛家大金剛心法,不能對敵無所畏怯,豈非影響到杖法和功力。因此,遇在上強敵之時,可以先閉住眼,將杖法盡量施展出來,等到局勢稍定再作打算。
不過,若是他老閉著眼睛,那也不成。因為若是這樣,便絕對無法作逃走的打算。
這天竺秘傳的十八路降龍杖法,的是佛門奇技。四五個照面過處,杖風山響,竟是嚴密異常。方纔已落下風的敗象,已經完全挽回。
乾坤手上官民這時已使出武林稱絕的乾坤十三式,那柄利可削鐵的緬刀,光芒如雪,儘是縱橫揮霍,不停進擊。
可是他立刻被敵人杖上所帶出的風聲和力量所迷惑,以他們這種高手軟技,差不多全是從敵人兵刃上的風聲來決定自己的動靜進退,可是目下這個和尚,枝法神妙,這時不但削他的排杖不到,反而那禪杖是重兵器,必需找尋機會削,不敢硬砍,而且那招數之神妙,似乎還在自己的乾坤十三式之上。更有甚者,敵人杖上的風聲和內家真力,極是古怪,分明察覺出敵杖已經砸上身來,連忙閃時,卻發現敵杖實在未曾夠得上部位。
這一來可把他弄糊塗了。於是在十五招之後,他更改變了打法,專一遊身疾走,向隙進擊。
他的身形如此迅疾,使人驟眼瞧去,嚴似穿花蝴蝶,繞飛花叢之中。
枝風刀影,此起彼落,漸漸將戰圈擴大,甚且在那些碩大無朋的銅像間出沒。
大約一頓飯工夫,青田和尚但覺自己十八路降龍杖法,益發使得應手得心,便放膽張開眼睛。
他這時的情形,大可比方作一塊無價的寶石,愈磨愈見光彩。
乾坤手上官民是何許人也,這時已約略估出敵人杖法神異之處,攀然大喝連聲,揮刀進擊。喝聲堅宏響亮,殿中回音激盪,更添聲勢。
青田和尚立刻又得將杖圈收窄,卻因應變略慢,常然一聲,又給敵人別斷兩寸許杖尾。
他心中一陣諫然,卻連轉念頭的工夫也沒有,全神凝注在十八路降龍杖法之上。
看看又戰了許久,殿門外人影屢現。
乾坤手上官民久經大敵。耳聽四面,目觀八方,早知那是自己的人。
他這番不意遇著這位平生強敵,鏖戰許久,仍未分出高下。雖說曾經兩度削斷敵人兵器,到底沒有將這不見經傳的和尚收拾下,終是盛名之累,因此完全將殿外之事略下不管,全力窺伺這和尚的破綻。
青田和尚總覺得敵人內力之強,使自己常有首尾難顧之弊,幸虧杖法神妙無比,戰了這麼久,還沒有現出破綻。
又是個把時辰過去,青田和尚已被敵人刀光四下裹住,漸有相形見納之勢。
猛聽殿外有人叱道:「老和尚你找死麼?快回後邊去。」
一個蒼老聲音念佛號道:「殿裡是誰在弄刀動棒啊?這是佛門清淨地「住嘴,老爺不念你年老糊塗,可不跟你這麼客氣,現在快給我老爺滾回後面。」
那蒼老的聲道:「老衲是這裡的住持啊,你們……哎,好,好,老衲這就走……」
殿中的兩人,正在捨死忘生地苦鬥。青田一點兒沒聽見外面的對答。但人家全聽在耳中。
乾坤手上官民呵呵大笑道:「你的朋友早就遠走高飛,那老和尚不是你的同黨吧?」言中大有譏嘲的意味。青田和尚只聽到他後面的話,勉強隨口應付道:「什麼和尚、同黨?」
乾坤手上官民笑容未放,故意將刀法鬆弛一下,再說了一遍。
青田和尚趁機又擴大杖圈,一面搖頭道:「我連主持是哪位大師也不曉得呢!」
上官民道聲好,忽又增加壓力,兩人齊齊移動數步,正好在兩座銅像之間。
乾坤手上官民募然飛縱而起,劃起一溜刀光,急射而至。青田和尚一跨步,揮杖欲擊時,卻因這一枝擊出,必中銅像,忙不迭移形換位。杖法一懈,上官民已乘隙而進,刀光如雪,直捲進來。
青田和尚明知身後便是那寶貴的銅像,若一閃開,敵人之刀斬金削鐵,必將銅像毀掉。
然而他又不能不閃,因為他雖然可以橫杖招架,但從方才杖尾被削的經驗,這一招架,整根撣杖可就得分作兩截,而且自身也甚危險。
高手決鬥,講究的是分秒時間,也得爭取。這時刀風銳利急勁,已疾襲而至。
青田和尚大喝一聲,驀地一式「銀流沙焦」,仗影橫封,全身內家真力完全由杖上溢出,宛如怒濤澎湃激盪。
乾坤手上富民刀光連閃,在這一觸即及之際,已連變了三招。
他的確不愧是領袖大內群雄的人物,緬刀如電,姚開放人以杖影和真力所布成的鐵壁,只尋到那麼一絲地空隙,刀尖已疾深而進。
常地一響,刀杖相砟。青田和尚已存著禪枝被削斷之心,這時毫不猶疑,全力一壓。
這次他既不存苟避之心,力量便給用出二十成足。乾坤手上官民緬刀一削,竟不曾將敵人禪杖完全削斷,僅僅刀口深嵌在杖身之上。
青田和尚雙手持杖全力一壓,跟著撒杖抽拿,猛擊而出。
乾坤手上官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兵刃撒手,只好左拿一翻,硬迎上來。啪地三掌相交,一個是有意,一個是勉強招架。是以立分強弱。
人影乍分,青田和尚宛如一縷輕煙,向殿門外飛縱而出。那乾坤手上官民卻連退三步,等到穩住身形,敵人的按鐵禪杖餘勢勁急,不得不擰身跨步。那鐵樣杖重逾五十斤,掉在殿中方磚之上,發出極響亮的聲音。
青田和尚一個起落,已搶出殿門。只見兩條人影,各向一方追撲而去。眼光一掃,地上有兩三粒鐵菩提和三粒鐵蓮子,兀自流轉未息。料得那兩條人影,定是被那鐵菩提和鐵蓮子的兩人引開。心中電光大石般掠過一個念頭。
「怪不得那廝不肯放過我和尚,敢情這裡面有佛門中人。」
心雖在想,腳下可下停留,疾向殿後飛躍,穿過一座佛堂,轉出一道廊,再經過一個院落,陡見前面花木扶疏,曲徑通幽,卻是一座院落。
他惟恐讓那魔頭從空中飛縱時瞧見,不敢停留在院中,一徑衝入堂中。只見堂後一道門口,連忙走進去,卻是個小彈院。
廊上一個老和尚,憑欄站著,一徑凝視著他。
青田和尚合十道:「老禪杖請恕擅闖之罪……」
老和尚轉身臨房,一面道:「請進來吧!」
他疾如飄風地閃入禪房中,只見這禪房甚是雅潔,自有一種莊嚴清靜的情調。
他立刻便推想到這是本寺方文排房。
那老和尚攝衣坐在禪榻上,一面擺手請他在一張椅上坐下,然後徐徐道:「師兄絕藝驚人,老銷方纔已略窺一斑,不勝仰佩。」
青田不知所措,囁嚅一下。
老和尚又道:『老衲廣智,乃是本寺方丈,敢問師兄法號?」
青田連忙說了。
老和尚道:「適才和青田兄交手的人,乃是方今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如今供職大內,與南疆血掌尤鋒並為領袖,天下之八,聞名色變。師兄居然能夠與他以兵刃相見,爭持兩個時辰有多。這件事著傳出江湖,必定震動江湖無疑。」
青田和尚呀地一聲,道:「弟子實不知該人來歷,是以冒失挺鬥,若知底細,恐怕會曳杖而走。」
廣智老和尚道:「老衲早年也曾研練武功,然而總不成材。晚近二十年靜中有悟,然而筋骨已衰,已無寸進。不過以老衲愚見,師兄杖法絕倫,只惜方寸中雜念未祛,不時動心轉意,影響功力。而且那上官民的緬刀,乃是希世之寶,師兄禪杖被削,更加影響鬥志。目後尚須從持心定慧方面加點兒苦功,再與上官民相逢時,定能一挫凶焰。」
青田和尚心中如有所悟,不禁著意尋思,歇了好一會兒,才連忙向廣智和尚道謝。
老和尚道:「那上官民率同兩名大內好手,來本寺搜尋敵人,其中一位正是佛門弟子,啊,師兄果真不管世事,那麼老油也不須多言。不過有一點要奉告的,便是他們欲搜捕之人,果然匿伏本寺,幸虧那魔頭被師兄牽制住,否則後果如何,便難說了。」
青田道:「老樣師切勿誤會,弟子雖是出家為增,但仍然記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話。而且,弟子之看破紅塵,與山河淪落於外人之手,亦有關係。不過,此刻弟子身有重任牽涉到佛門大劫,是以日夕惕惕,不能自安耳廣智和尚誦一聲佛號,道:「師兄有此緣法,可喜可賀。然而佛門劫運,繫於天心,師兄雖然必須謹慎從事,但也不可太於執著,反墜龐道。啊,老袖饒舌了,請師兄海涵……」
青田連聲不敢,猛然又如有所悟。
老和尚道:「那魔頭收拾不下敵人,定然無顏留在此地,況且另兩人已現身逃走。他奉了密旨,必定不敢先私仇而後公事。那屋角一根竹枝,權當排杖,師兄可持去,力挽狂瀾。
我佛無所不在,必定庇佑師兄。」
青田轉眼一看,只見屋角靠住一根長逾眉際的竹杖。大約是久無人理,是以有點兒黯淡。
他走過去,伸手拿處,但覺竹杖重量還在自己那根掉杖之上,不禁詫異細瞧,只見那杖僅僅粗及兒臂,色澤金黃中,隱隱幻出一圈圈的紫景,極是悅目。
老和尚道:「這是沙門至寶南海紫檀竹,堅逾鋼鐵,可也甚重。以師兄之功力,再不怕人家的寶刃了。師兄既棄以往的按鐵禪枝,今日之事,便傳為另一人所為。如此一則師兄來日走動時,不致多生麻煩。二則有這麼一個高手,便可為我方益增聲勢。」
青田無道謝過贈杖之德,然後道:「弟子此時無暇及此,一切便請老禪師裁決。」他再坐下傾談,便將此行內容說出來。
廣智老和尚原來也會見過左右光月頭陀,當了便約定代為留意,兩個月後再來此一晤,以便得知確實消息。
青田和尚用過齋膳之後,才又從容上道,先到雲崗堡瞻仰石窟佛像勝跡,然後一路北上訪尋。
不過他這一路上都不像以前那麼急切,他深深體味到廣智老尚話中微旨,從而了悟出許多道理。於是,他變得沉默深思,路上所見的一切,部另有一種意義,那是恆久的內在的意義。他似乎探索到宇宙的真相,他得悉生命中更多的限制,不論人類智慧如何發展,但仍然有許多限制,是超乎於智慧之上,為智慧和人力所無法逾越的。他從北方折回大名府,逼著了小毛。
兩人都無所獲,青田算算日期,便攜同小毛回到大同的大華嚴守謁見廣智老和尚,探聽一下消息。
十天之後,他們已到了大華嚴寺。
遠遠已望見寺門,小毛已買了一匹馬,這時揚鞭追上青田,呼叨道:「三相公,前面可是大華嚴寺?」
青田點點頭,小毛又問道:『哪位老和尚是約定這個時候麼?」
他又點點頭,凝目瞧著遠處的寺門。
小毛已抱怨地道:「三相公啊,自從在大名府再見到你,但覺你已變I一個人,老是不做聲,盡在思索些什麼,三相公休老是想些什麼啊?」
青田道:「你喜歡我說些什麼呢?」
小毛道:「什麼都行啊,只要別那樣子不做聲,可要憋死小的了。說些老和尚的事,或者是大小姐……什麼都可以。」
青田微唱一聲,道:「你怎會明白我的思想。」
小毛道:『』這就快到大華嚴守了,若果仍然沒有大相公的消息,可把大小姐等慘啦,對了,三相公啊,那天你不是對大小姐說你愛她麼!那時小的心裡很氣憤,那是為大相公氣憤,故此當你閣小的慢走,你和大小姐先趕去西安時,小的還以為你有什麼不妥的念頭,現在小的才知道自己該死,三相公你……」
青田截斷他的話頭,道:一這些事不消再提,你瞧我已經是個和尚,那就太夠了。」
小毛囁嚅一下,道:「小的知道三相公不會怪責,三相公你果真愛大小姐麼?」
青田沉思片刻,緩緩道:「那是以往的事情,我如今已不是昔日的青田,哪還有什麼愛不愛的。」
小毛征一下,大聲抗議道:「你三相公的話太絕了。你能夠削髮出家,也可以蓄髮入世啊,大小姐她呢?她怎樣說?」
青田嗯了一聲,側顧小毛道:「你今天這麼多話,奇怪?」
「小的在想,大小姐怪可憐的,又是那麼一個美人,唉,大相公也大忍心了,然而作,也一樣地忍心。」
青田心波蕩漾,遐想欲飛,連忙誦聲佛號,自個地念道:「有喜無情成解脫,欲追前事已溟蒙……」
小毛道:「三相公,等會兒若果然不知大相公下落,你就蓄髮還俗吧,小的知道唯有三相公你能夠使大小姐拋開愁思……」
青田猛吃一驚,再看他一眼,只見他面上神情甚是思摯,彷彿這個要求,乃是對他本身十分重要。這要求生像已非羅淑英之事,而僅是小毛生命中最要緊之事。
「他……他想什麼啊!」青田吃驚地思忖:「他為什麼這般替她著急。」羅淑英情影已經多日沒有侵擾他的心靈,但這刻卻清楚地浮現心頭,他悲哀地歎息一聲,想道:「我焉能代替她心中的影子,若是能夠的話,我……」下面的他不再想下去,這刻他已生出犯罪的感覺。
他大聲道:「小毛以後不得再胡說了,你可知自己說些什麼話。」
小毛勇敢地點頭道:「小的知道自己說什麼,小的但求能使大小姐快樂,心中便覺得舒服。三相公作應該蓄髮還俗的啊。」
青田和尚央一下馬腹,衝在前面,一面驚詫地想道:「真料不到,小毛對她也生出這麼強烈的感情,雖然因為各方面都太過懸殊,故此不像尋常的愛情形式表現出來,但他的確是對她有了莫大的感情,她……」
蹄聲得得,已走近大華嚴寺,只見寺門石階上,一個和尚站在那兒。
那和尚正是大華嚴寺的老方丈廣智者和尚。
青田滾鞍下馬,上前行利,廣智老和尚也還了一禮。
他道:「老納已探出圓通師兄的行蹤,他乃是往南海朝拜,大概此去時間很久。」
小毛可不知圓通即是袁文宗。青田道:「多煩老禪師指點,既是如此,弟子便歸西安。」
廣智老和尚微微點頭道:「如今寺中尚有惡客留駐,彼以老銷不知耳。師兄禪光沖和,遇異昔日,大是可賀。」
青田和尚向寺門投一瞥道:「既是如此,弟子先告辭了。」
當下彼此行禮告辭。
小毛跟著青田遠了,才問道:「剛才三相公和那老和尚寥寥數語,便立刻離開,已經知道有什麼消息麼?」
青田沉重地點點頭。他這一回到西安府,找著了羅淑英,便立刻得將底蘊揭穿,那時候,後果如何,正未可預卜。縱然他如今已深悟世相,不再執著。然而,到底關係甚大,不由得他不耿耿於心。況且他極不願令羅淑英傷心,然而當他說出真相之時,她焉能不芳心盡碎?他們終於回到西安府,那羅淑英在城郊外租賃了一間孤零零獨立野外的房子,每日除了到處溜溜,希望碰到袁文宗之外,便是等候青田歸來。
如今已是秋深時分,田野間一切都枯黃了。縱目遙覽,難得見到代表生命的綠葉,只有山谷間楓樹千重,染得遍谷紅成一片。可是這種顏色,終不似鮮花之紅,使人無端生出衰颯之感。
她的屋子孤零零地獨立在田野中,在清冷的秋風中,倍覺孤單蕭索。
可是她的心境比之這座屋子更加淒涼,在這幾個月的等候中,她覺得像是已過了千年。
日子是這麼地難以排遣。而相思之情,則日益深刻。好多次她站在門前,眺望西沉的太陽,餘暉殘彩,映得遍地像抹上繽紛油彩,尤其是那長滿楓樹的山谷,更加美麗醉人。
可是只在眨眼工夫,這一切一切美麗的景象,都隨著暮色降臨而消失。她深深覺得悲哀,這不僅是像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悲哀。而是痛惜青春的惆悵。那原本是生命中最燦爛美好的日子,卻是輕忽地讓它逝去。
她的青春,正如那黃昏夕陽美景般令人愛戀和美麗,然而一會兒便失落了。
尤其是袁文宗的遠走出家,那是不可填補的損失,永遠再也不能填補。
是以她變得沉默、衰頹。生像青春已從她身上消逝了,再沒有那種活力。
她忽然發覺頭上出現了一銀白髮,這是一個極惡劣的凶兆。
以她那種道家罡氣的造詣,本可以轉白為黑,返老還童,可是她居然有了白髮,這是多不可思議的現象啊!
如今她深深體會到憂愁滋味,並且無能擺脫相思的樊籠羈絆,這情枷恨領真個把她折磨得比普通的女人還在弱,她經常靜靜地哭泣,卻說不出是什麼緣故。
這天,她清晨便起來了,曉色迷離,曙光黯暗,她盥洗罷之後,走回房間,四下一瞥,但見紅窗寂寂,一個茶杯孤單地擺桌上,床上多枕末整,卻是凌亂得那麼單調,她歎口氣,輕輕誦道:「紅窗小泣低聲怨,永夕春寒斗帳空,中酒落花飛累亂,曉等啼破夢匆匆。」聲音淒清,玉容慘淡,跟著又將這首詩倒轉來念道:「匆匆夢破啼鶯曉,亂絮飛花落灑中,空帳斗寒春夕永,怨聲低泣小窗紅!」
她念的那首詩,乃是宋代眉山蘇東坡的迴文詩。詩中之意,除了節候不對之外,其他的全都極貼切她這種孤單零丁的心境。而且,她實在也曾紅窗小泣,曉鶯破夢。
她獨自坐了不知多久,猛然外面的馬蹄聲,使她墓然驚覺。
那蹄聲毫不遲疑,直向她屋子疾馳而來,她心中猛然震動,霍地站起來。可是她沒有立刻奔出房去,因為她甚至在夢中也驚怕的,便是兩騎並馳而來,卻沒有他在其中。而來人更帶著惡訊。
她在房中團團走動,始終不敢出去。
蹄聲在屋前嘎然而止,接著木門有敲叩之聲。
她屏息靜氣,不敢做聲。
叩敲之聲又響,並且有人叫道:「大小姐可在屋裡,大小姐……」
卻是小毛的聲音。她忽然流下兩點淚來。她記得當日青田曾說著小毛回袁家鎮等候。也許袁文宗會回到故家,那樣小毛便可帶領他來西安。
她也從蹄聲中得知來的若是兩騎,那麼另一騎不是他還有誰?清淚悄悄從臉上跳下衣襟,她感激上蒼地用雙手抱住心房,長長歎口氣,於是,徐徐走出房去。
叩門聲仍然繼續著,她一下子便來到門邊,伸手輕輕卸下門檢,然後吸一口氣,猛然拉開木門。
小毛站在門口當中,把她的眼光遮擋住,只約略瞧見他身後露出灰色的僧抱。
她的心突地一跳,想道:「難道他真出家了?那麼他還來此幹嗎?」
小毛歡喜地道:「啊,大小姐你起來啦,這一陣子可好?」
她的臉色沉寒如冰,只點點頭。
小毛隨即挪開身軀,於是,她清楚地瞧見那和尚,卻是青田和尚。
她的心立刻向深淵沉沒,彷彿無休止地向下沉。
這世界已經離她遠去,一切事物,不論是美好的或醜惡的,都與她無關。
眼中的青田,與他頗為相像,可是究竟是相像而已,絕對不能是他。正如佛家一個譬喻,一隻金鑄的獅子,再另鑄一隻金獅,雖然和先前那只一模一樣,終究已非那隻金獅,即使溶了重鑄,到底已非本來的金獅。
她麻木似地靠向門邊,這動作顯得這麼荏弱的和乏力。以致青田和尚微微一驚,急步上前,伸手去扶,一面道:「咱們進去說話,你沒事吧?」
他的心也是難過得很,一方面為了她這可憐的遭遇,一方面為了自己,因為她終究是全心全意向著袁文宗,對於他的出現,甚至於不屑一顧。
小毛也搶上來,伸手相扶。
羅淑英忽然將玉臂一振,青田和尚如受一堵銅牆鐵壁,硬碰過來,不由得連退四五步,卻沒有受傷。
小毛扶著她,走進房內,他有點兒兒結巴地道:「大小姐你沒事吧二』羅淑英抬眼向著屋頂,卻沒有發現小毛那種焦慮的神情,那是焦慮關心得有點兒過份的神情。
她在房外的廳子(勉強稱為廳子,其實比她的房間還要小些)坐下。
青田和尚走進來,臉色有點發青,而且還帶出激動的樣子。
他沒有坐下,一徑站在羅淑英之前。
她垂下眼光,道:「你有話說麼?」聲音已經平靜下來,不過卻顯得極其淡漠,使人生出反常之感。
青田和尚瞧瞧她身側著的小毛,眼珠一轉,道:「小毛出去把馬繫好!」小毛無可奈何地去了。
他才繼續遭:「我已得知大哥行蹤,故此立刻來告訴你。」
她霍地站起來,卻緊閉著嘴唇,等候他繼續往下說。
「可是有一點要先告訴你的,便是大哥已經……」
她忽然用手勢阻止他說下去,她急急地道:「既然知道他的消息,那等一會兒再說。我有一個問題,幾個月來,經我反覆思量,但至今仍不得要領。我想請你幫助找尋答案……」
「答案?我?」青田和尚受寵若驚地隨口反問:「你且說出來,看是什麼問題?」
「我反覆地想著,我本是十分驕傲的人,是麼?」
青田和尚點點頭。
她又道:「可是你也見到的,我為他棄家出走,風塵跋涉地找尋他,可是,若果換了是他,他可肯為我這樣?又這等做法,是否太過愚蠢而令他看輕?」
青田和尚怔一下,半晌沒有說話,最後,他心中想道:「我別要節外生枝,這些問題,老天爺也弄不清楚……」
他斷然遭:「我先告訴你一件事,便是大哥已經做了和尚。」
她的臉色白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原狀,只是眉毛和眸子中,流露出一種煞氣。
她冷冷道:「我想他定是如此。」
青田倒是沒有話好說了。她徐徐走過去,剩下青田獨個兒呆在外面。
片刻地再走出來,玉手中捧著一口劍,她說:「我早已買了這口劍,便是為了這個消息而用。」
青田凝視她一眼。這一眼可算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她。他幾乎可以數出她那雙澄澈如秋水的眼睛上,那兩道細長的眉毛有多少根。然後,下面是個挺直鼻子,再下面是纖巧而豐潤的嘴唇。
他一點兒也找不出她有什麼邪惡的表徵。反而在操心底同情和寬恕她,人往往要做許多不願做的事情啊。
他真想告訴她說,他原諒她決定的做法,而且要將那根紫檀竹杖扔掉,讓她能痛快地一劍收拾掉自己。這樣,彼此都可以免掉以後漫長歲月的折磨。
他幾乎真的把竹杖摔下,可是小毛的聲音把他驚醒。
小毛道:「大小姐你拿劍幹什麼?」
羅淑英嬌軀猛震一下,搖頭道:「沒有什麼,你出去吧。」
小毛不大情願地慢慢退出屋門外。
青田低聲道:「那麼你要從我殺起了?這是你說的,是麼?」
淑英道:「對,就打你開始。」聲音十分堅決,顯出絕無轉回餘地。
青田道:「那麼你何須用劍,只須你一舉手,我便變成苗粉。」
羅淑英道:「你圖個省事麼?那也可以破例為你這樣做。」
她咬一下牙齒,這一下動作,顯示出她的內心並不似聲音那麼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