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抱靴飛奔,轉眼已跑過街,衝入巷中。眼前一黑,風聲壓面。剛剛駭然一驚,胸前一緊,已被人交購揪起,雙腳離地。
這個捉人的正是方巨,他可不管什麼玩笑,只知道這人特別人的靴子拿了便跑,正好衝進巷來,便兜胸揪住。他的力氣何等厲害,這時生像手上拿著個會動的稻草人般,毫不費力。
那人看清眼前竟是個極巨大的人,將自己抓住半空,嚇得下面都濕了。
他大踏步走出巷口,屋頂那人正在情急大叫,這會兒子下面觀看熱鬧的人便有點兒明白了。
有人問道:「喂,老鄉,你不認得那拾靴的人麼廣屋頂的人叫道:『哦怎認得他,那是個騙子哪,現在我怎樣下來呢?」
「瞧啊!」有人大叫一聲,指著街道那邊。那兒大個兒正提著那騙靴的人,大踏步走過來。
奇事層出,使那些看熱鬧的人,一時都呆了。要知邊地民風強悍而淳樸,極少有詭騙之事發生。這會兒子已算開了眼界,猛可又殺出一個巨大無比的人,把那騙子抓回。於是都哄然叫好。一方面是為了方巨身材特出,含有驚詫之意。一方面是因那騙子被捕,不覺大快人心。
方巨一邊走到屋邊,他身長一丈有餘,這時放下紫檀竹枝,一伸臂伸過了屋簷。
屋頂那人嘴巴還在嚷嚷道:「謝謝你啊,大個兒,可是我怎樣下……」
那個去字尚未說出來,方巨蒲拿一擺,便將他整個兒拿下地來。
一些好心的人,早跑去替他拾回掉落了新靴。當下那人穿上了,戟指道:「喝,你這廝好詭滑,可把我騙慘了。」
大個兒將那人放在地上,那人雙腳一軟,蹲在地上。旁邊有人呵呵大笑道:「這廝下面都濕了。」
那被騙的人聽見,似乎消了口氣,便不再言語,向大個兒行了禮,道:「咱們可要交個好朋友,你貴姓啊!」
方巨說出姓名,那人道:「小弟張萬,走,小弟請您喝一杯去。」
當下兩人折轉身,張萬帶他到一家酒館。這時天色正午,正是午歡時候。方巨眉飛色舞,暫時又可不愁了。
他一踏入酒館,那門太以矮了一點兒,吃飽一頭撞著,砰地大響一聲,屋瓦塵沙,飯籟飛灑。立刻把館子裡的客人都嚇得一陣大亂,生恐這房子揚下。
那方巨模也不摸頭顱,趕快鑽進去。他這麼洶湧的聲勢館子裡自然而然便讓開一張桌子給他們。
一些和張萬認識的,大聲招呼,並問道:「老張,這位朋友長得好雄壯呀,是誰呀?」
張萬道:「是剛剛認識的好朋友,幫了小弟一個忙……」他隨即將方纔那回事說出來,於是眾人都有了下酒的資料,津津有味地討論著。
張萬回眼一瞥,問道:「方兄弟,你為什麼不坐著?」
原來方巨雖是坐著的架式,可是屁股並沒有挨著凳子。就像練武時那坐馬的架式。他因為自己體重,而且動作粗魯,平常的凳子,都是一股屁便坐塌I。故此闡常不敢坐凳子,以免人家尋他母親理論,早已養成習慣。這刻聽張萬叫他坐下也不會考慮自己之不坐,為的是什麼緣故,點頭應好,便坐下去。喀漠和砰膨兩聲相繼過處,方巨已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坐在地上。
店伙一看這傢伙不得了,簡直想把這館子給毀掉,連忙招呼兩個人,去擔門外一塊石頭來給他坐。這樁事才算解決了。
過了∼刻,一壺酒和四式小菜端上來,方巨眨眨眼睛,問道:「小張,你管不管我抱?」
張萬通:「當然暫,方兄弟你儘管吃。」
那方巨謹守母訓,清酒不肯沾唇,這都因他天賦特別,若喝醉了酒時,發起酒病,誰能把他管束得住。這時淨是招呼送饅頭來,不管桌子上有什麼菜餚,張購便吞。轉眼間,獨自一個人吃了整籠的饅頭。
論中眾人都在看他表演,也忘了自己動筷,張萬卻趕著算錢,也忙得沒工夫吃了。
這一場表演,許久之後還在蘭州府中傳說。張萬和方巨走出館子時,張萬道:「好兄弟,你可把我回西安的盤纏吃掉三分之一了。」
方巨舒服地摸摸肚皮,道:劉。張你往哪兒去?我要往中原找師兄哩!」
張萬和他邊走邊說:「你師兄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
方巨流利地道:「我師兄姓鍾名荃,他在中原哩。」
張萬摸摸頭皮,道:「鍾荃……鍾荃,這名字怪熟的啊,他是你什麼行業的師兄?」
方巨反問道:一什麼是行業的師兄?」
張萬搔援頭皮,道:「你不懂麼?什麼行業即是……哪是做什麼行業。」這句話說了等於不說,他自個兒也笑起來,連忙補充道:「即是……比方做買賣,也分個藥材、牲口、雜貨等種類,你這位師兄是什麼師兄?」
方巨道:「我不知道啊!」
「那麼你怎會認識他和叫他做師兄的?」
方巨欣然適:「這個我記得,那是和尚師兄教我這樣叫的,那天我在扔石頭,師兄就來了,我媽也沒說不對。」
張萬本身是個老實人,誰想能力毫不高明,豈能瞭解他這番沒頭沒尾的話。即使換個聰明人,怕也無法瞭解。
他只好放棄這話題。另外問道:「那麼,你師兄如今在什麼地方,總知道吧?中原這麼大,究竟是哪一州哪一府?」
方巨道:「我不知道,和尚師兄說:師兄在中原。我便一徑來尋他……」
「那可不行啊。」張萬跌足嗟歎道:「你不知道地方,中原這麼大,到什麼地方去。你還是趕緊回去你母親處……」
方巨任一下。他並非為了不知鍾荃下落而驚呆,卻是觸念起思母之情,他喃喃道:「我媽,她已經死了,啊,她已經死了。」
兩滴拇指般大的眼淚掉將下來,卻把旁邊的張萬嚇傻了。
他道:「好兄弟,你聽我說,我這就帶你到西安府去,然後再設法找你師兄,這樣可好麼?」
方巨悲思了好一會兒,終於恢復了平靜,然後,又變得全無憂慮的樣子,輕鬆地跟張萬走。
張萬原本是常常來往這蘭州、西安小生意人,今天正好要回西安府去,便慨然帶方巨同行,然而,他心中實在甚為憂慮,因為那方巨食量驚人,甚易將他做生意的老本吃光。
可是在方巨方面而言,卻真個是福大命大,一如薩迪寺密宗長老智軍大師所言,在青海地方,則有達裡招呼,一到了蘭州,又遇著心地善良的張萬。
他可不管吃時花銀子,老是放量盡情吃個痛快。
那張萬為人老實,說過的話,不會反悔,因此雖在心中暗自著急,口中卻沒半句閒言闡語。
這天,他們來到秦州。
兩人站在渭水旁邊,望著東去的江水,張萬長歎一聲,道:「這兒離西安府尚有三天路程,可是我已囊空如洗,咱們怎生到得西安府?」
方巨道:「你歎什麼氣啊,腿子長在我們身上,多加點勁兒不就到了。你應該找匹馬騎,因為你走得太慢了。」
張萬擺擺手道:「一路上你老是咕啥我走得太慢。你知道我的腿子可不像你那麼長啊,這會兒子已把我趕得腳上疼痛,你心裡還不痛快哩。」
方巨道:「我背你走好麼?保管比馬還要快。」
張萬搖頭兼擺手,拒絕道:「說說來說去還是這個主意,咳,咱們怎生到得西安府呢?」
方巨仍然莫名其妙,張萬忍不住說破了真相,道:「咱們的腿子雖然還在,可是沒得吃時,怎能跑路?你要知道,咱們要拿銀子才換得食物充腹,可是現在沒了銀子……」
方巨驚呼一聲,渭河水也給震得的波紋四散。他道:「那麼你不能管我吃了,是麼?」
張萬苦笑一聲,迢:「我自己也沒得吃,又有什麼法子。」
方巨立時愁眉苦臉,一屁股坐在岸邊,震得塵土飛揚。幾絲垂柳隨風飄擺,拂在他的臉上,他也不去理會。
張萬陪他坐下,道:「現在是午牌時候,今早我的銀子已經光了,這時候料你肚子餓得很,不能再繼續瞞你,不過,我心裡也為此難受得很,好兄弟你別怪我……」
方巨似是聽到,又似沒聽到,自個兒呆呆望著江水。
張萬以為他發了脾氣,回心一想,雖說自己已曾盡力,甚至連那麼一點兒小本錢也用光了,但眼看這揮人完全倚賴自己,如今卻是這個結局,可以說是自己人謀不藏。因此,不覺得長嗟短歎起來。
江邊垂柳飄飄,江水滔滔東流,『天氣晴朗和暖,周圍的一切,雖然寂靜,卻蘊藏勃勃生氣,風物佳甚。可是這兩個人坐在江邊,竟不能對眼前景物,投以欣賞的一瞥。
那邊十餘文外,一個長著三縷長鬚的老人家,緩緩策杖沿江而行。一種閒情逸致,和這裡的兩人正是強烈的對比。
那位老人家逐漸走近,他後面尚有兩個家人裝束的陪著。
方巨忽然歡然一叫,跳將起身,把那老人家和兩個家人,嚇得退開老遠。
他歡然叫道:「小張,我有辦法。」
張萬一骨碌爬起來,連聲詢問道:一你有什麼辦法啊?」
方巨神秘地招招手,一徑向上面走去,張萬連忙緊緊跟隨。
大個兒東張西望,撒腿又走,約模走了兩丈許,便停下腳步。
張萬趕上來,大惑不解地瞧著他,方巨指指地面道:「你看這是什麼?」
張萬道:「這是條污水溝呀!」
他得意地道:「對了,這是條水溝,我的辦法在這裡。」
「你的辦法?這可是道髒水溝啊?」
方巨滿有信心地喀嘴一笑,倏然閉住雙目,一腳邁下那條溝去。
他的腳能有多長,一腳踏空,立刻變作倒栽蔥,頭下腳上地撞下溝去。
臭氣忽流衝入鼻中,使得方巨禁不住頭水相接那一剎間,修地急伸雙臂去支撐,那樣子便十足變成插水的姿勢了。
撲通大響連聲,他已整個兒摔在溝中,差幸他先用手去支撐,溝底的淤泥也不過是尺把深,是以他的頭只略略沾染一些污水,沒有插進泥中。
黑色污泥,四方八面飛濺起來,霎時臭氣沖天。上面的張萬嚇了一大跳,大叫道:「好兄弟,你犯不著這樣子尋死啊……」
身後傳來笑聲,他也沒有回頭去瞧,揮手頓足地大叫道:「好兄弟,快上來,快上來,我再想想辦法……」
方巨從溝底爬起來,只見他除了頭臉水淋淋之外,全身都是墨黑,塗滿了污泥,形狀又恐怖又可笑。
張萬連連向他招手,方巨大概是吃過苦頭,不敢張口,復又蹲身下去,雙手在溝底亂摸一氣。
那老者和兩個家人,已來到溝邊,卻是站在上風位置,那神情追著這幕奇絕人間的怪劇。
方巨摸了許久,修然站起來,用力一甩頭,臉上的水都濺飛開,這地大喊一聲,道:
「老和尚把我哄慘啦……」
張萬掩耳不迭,因為他的聲音太響了。方巨一跨腿,便爬出水溝,身上臭氣,隨風四溢,連站在上風的老者也連忙掩住鼻子。
張萬忍不住大聲問道:「方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方巨理直氣壯地道:「那老和尚說我福大命大,和尚師兄說,我掉下溝去,也會撿到寶貝,可是這溝裡除了具泥,什麼都沒有,你看那老和尚可恨張萬是個老實人,還未聽懂。那邊的老者聽得分明,禁不住矜持地微笑一下,大聲道:
「壯士,你先去洗淨身上污穢,再回來說話。」
方巨轉眼一瞥,點頭道:「小子你的主意真好,我這就去洗身。」
後面的家人叱了一聲,那老者卻擺擺手,禁止他再說話。
方巨邁開大步,衝向江邊,撲通一聲,跳下江去。
那老者過來,跟張萬說話。張萬見這位老者精神星針,氣派甚大,莊嚴中又有慈祥之色。不敢怠慢,連忙將此行始末,告知那老位老者。末後,還知道這位老者,乃是本府首富張貽叔老員外,家世顯赫,現在有好些子侄在京中做官,是以本府之人,都尊稱他做張老員外。
他這裡將遇到方巨的始末說完,那方巨也在渭河中洗淨上來,渾身濕淋淋的,便跑到他們這邊來。
張員外向他拱手為禮,道:「壯士不必為了裹腹之事優心,老夫有緣碰上兩位,一切包在老夫身上。」
方巨咧嘴笑道:「你管麼?」眼見老員外點頭,跟著便歡然道:「哈,老和尚的話不錯,巨兒總是不會給俄著。」
兩名家人中,一個飛跑而去,這裡幾個人緩步而行。走出不遠,一項軟轎如飛而來。張老員外告個罪,便自己登轎了。
不久回到張府,方巨瞧著屋子直樂,張萬問他有什麼值得這麼高興,他答道:「這些房子都夠高大,容納得我住,所以打心裡頭高興出來。」
張萬沒再言語,銀著備受豐盛的款待。原來那老員外如今仍是豪氣不減當年。他並沒有對方巨、張萬兩人有什麼要求,只是出於一時好奇,伸手相助而已。
臨了上路,還贈了不少銀子,足夠兩人到西安府的路費以及張萬小買賣的本錢。張萬要拜謝告辭,卻見老員外不著。
有錢在身,便沒有麻煩,兩人興興頭頭,一徑到了西安府。
那張萬是光棍一條,以叔父之家為家,他的叔父乃是在城東大街開一間鐵鋪,盡日辛勞,僅堪養家餬口。張萬惟恐房子給方巨撞毀,事實上也不能招待方巨。
於是兩人便在進城時分手,方巨心中毫無怯棋,因為他已經深信智軍大師對他所說的話,決不會錯。
兩入分手之後,方巨茫茫順腳而走。他那麼大的個子,身上穿得襤褸,又扛著一根粗大的竹棍,使得途人都驚詫矚目。
他逛蕩了許久,已走到城北,忽然覺得有點兒不舒服。一個思想浮起來,使他深深困擾。原來這刻他腦筋一動,忽地想起關於尋找師兄之事,他怎樣能夠找著師兄呢?
他信步奔著,不覺出了府城,糊里糊塗又折轉方向。
遙目縱覽,但見終南山遠屏天際,山腳下干林漠漠,曉煙濛濛。
秋風吹掠起他的衣襟,也吹起路上的黃塵。
他一徑走著,不過這時心中又沒有了困擾,因為他不習慣被思想苦惱,很快便將那難題拋諸腦後。
忽然遠處一座寺院,莊嚴矗立,他放開腳步,走近寺去。山門上刻著興教寺三個字,他並不認得,逕自闖入寺內。
一進了寺,立刻訝然顧視,只見那大雄寶殿之外,集著許多和尚。全都神色惶然,嚴如有大難臨頭。
他一徑走過去,有些和尚驟然瞧見他,嚇得東市西奔,霎時走得只剩一個老和尚。
他茫然問道:「那些小子們幹什麼呀?他們不知道我跟和尚是朋友麼?」他口中的和尚,指的自然是章瑞巴喇嘛。
那老和尚卻會錯意思,眉頭一舒,道:「那好極了,殿裡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要殺和尚呢……」
方巨大叫一聲,宛如晴天響個霹靂,扯開嗓子叫道:一誰敢殺和尚……」
那殿門已掩閉著,他不管有沒有閂住,修地衝過去,和身一撞。
大震一聲,殿瓦也籟籟灑下許多灰塵。那兩扇厚厚的木門,吃他以萬斤神力,一下子給撞倒。
余響未歇,他已衝入殿去,抖嗓子又喊道:「誰敢殺和尚……」
風聲颯然,眼前一花,一個人站在他眼前,卻只齊他胸腹那麼高。
方巨定睛看時,原來是個美貌婦人,頭上紮住一條絲巾,將頭髮都包裹住。
她身軀雖然遠比方巨為小,但她似乎一點不懼這個巨人。方巨在眼前一花之時,連忙煞住腳步,眼光一瞥,正好和那美婦的眼光相融,但覺得她眸子中如蘊萬載寒水,兩道眼光,像冰般冷,像劍般利,使他不由得打個寒噤,一時不能做聲。
她哼了一聲,用那兩道冰冷銳利的眼光仔細打量他。
方巨囁嚅道:「是你麼?不是你要殺和尚吧?」
她的嘴動一下,還未曾回答。殿內卻傳來一聲呼喚,有人叫道:「方巨不得無禮多言……」聲音堅朗,顯然是個內家高手說話。
方巨陡地大喊一聲,道:「師兄你也來了?巨兒找你來啦!」
那位美婦人冷冷道:「原來你們是師兄弟……」聲音不高,卻極為清晰地迴盪在殿中。
殿內人影一閃,一個人飛將出來,落在兩人旁邊。
方巨眼光一閃,喊了一聲,快活地張開雙臂。那根紫檀竹杖,眼嘟掉在地上,把殿中的地磚都給砸碎了許多塊。
他連忙彎腰去抬竹杖,那個後來出現的人正是鍾荃。他的眉頭皺在一起,竟沒有說話。
方巨括技起身,雖然是個大渾人,但並非全無感覺,這時,忽然覺得師兄的神情有異。
完全不像他記憶中那種熱誠和靄的樣子,不禁也怔住了。
鍾荃沒有問他怎會來到此地,也沒有問他關於章端巴的行蹤。
美婦人回眸一瞥,冷然道:「老和尚不會逃跑吧?」
鍾荃點點頭,道:「他不會跑逃的。大小姐,我這個師弟方巨可不是成心衝著你來的。」
她美眸一閃,道:「我想也不是,喂,方巨,你這根竹杖打哪兒來的?」
鍾荃詫然一瞥,他剛才聽到聲音以及從那砸碎方磚的重量看來,還以為這根杖是鐵的,卻不料她會說是竹權。
方巨不大高興地道:「是和尚給我的。」他的確對這位冷冰冰的美婦人不大高興。尤其是她對鍾荃的態度。
她面色一變,道:「是什麼和尚?」
方巨想了好一會兒,還未曾想出來。旁邊的鍾荃忽見她秀眉微聳,似乎是發怒的樣子,不由得擔心地問道:「你在哪兒得到的,決說出來。」
方巨道:「是在青海的什麼寺呀……」
鍾荃立刻遭:「是西寧古剎的秋月大師麼?」
他立時喜現顏色,點頭不迭道:「對了,就是那和尚……」
她的臉色登時又平復,冷冷一瞥鍾荃道:「我本不會毀諾出屋,可是,你把我迫出來。
現在,又知道他當年是在此地落髮,後又被人殺死,怪不得他不來找我……」說到這裡,忽然頓了一下,美麗清澈的眸子中射出使人毛骨依然的奇異光芒。她再繼續說下去,卻是用極嚴厲寒冷的聲調。
「我早該出來,像我那位師兄般橫行震驚天下,然後,隨便什麼結果也不再計及。可是我那四十載青春歲月,卻像活死人般虛度過,這禍首,哼……都是這萬惡的佛門。還有什麼說的。」
鍾荃那張樸實臉龐上,沒有起什麼變化,這些話似乎不能使他震驚。但他卻顯出茫然迷惑的樣子。
他同情地道:「大小姐作的話都對,雖然我仍不太瞭解,但你是對的,請你原諒我不能助你下手……」
羅淑英怔一下,道:「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鍾荃還未有任何表示,她已縱聲一笑,繼續道:「我問得豈不愚蠢,這些日子來,早已知道你是個誠實不欺的君子,說的話焉能會假……唉!」
她輕輕歎息一聲,霎時收致了那過度的激動,舉止嫻雅地將頭上包紮著的絲巾解下來,於是,一幕可異的景象呈現出來。在嬌艷如花的紅顏之上,一頭雪也似的白髮,柔軟地向肩後被垂,頭髮仍是那麼豐盛,然而,那種雪白的顏色,卻令人生出不協調的刺眼之感。
「唉,這些日子來,你始終不肯相信我的話,對我這件事,更是不置一詞,可是,你越堅持,我也愈執拗,非要你親自耳聽目儒,衷心地說我是對不可。啊,此刻你既然信了,我應該高興才對,可是,為什麼我更覺得悲哀呢?為什麼比以往悠長苦待的時光中更為悲哀呢!」
鍾荃默默垂下頭,他是連一聲歎息也不敢發出,生恐使她更為激動。
他知道她為什麼會更悲哀的原故,他本想大聲叫喊:「那是因為你如今也證實了這件事千真萬確的原故啊!」
不論是痛苦或幸福,當它來臨之時,若是關係太重大的,都會令人有不真確之感。或者是說,令人不肯輕易置信。
當幸福淬然來到,通常都會審慎地先將自己置身事外地觀察一下,待得完全沒有疑問之後,這才驚喜地去堅信是真確的事。對於痛苦,自然更加不肯相信。
羅淑英正是這樣,自從鍾荃離開迷魂谷的石室之後。過了許多天,小毛沒有出現過一次,她尋常已能辟榖許多天,但水則總得要喝。因此,她十分奇怪小毛的失職。起初她是滿懷不高興,後來忽然想起小毛已是六十多歲的人,身體又不大好,極可能是病倒了,於是,她立刻焦惶不安起來。
當她叫了許多退而結果死了這條心時,她本身的煩惱便洶湧侵襲上心靈。
她為了小毛之故,本應立刻出屋去看看他,可是,這一出屋,無異於自毀諾言。尤其是她出屋之時,剛好袁文家也尋來了,那時,她四十年的苦心,豈不毀於一旦。
也許這想法有點兒迂腐,可是在她心中,卻是最重要的一樁事。她的一生中,唯一便只有袁文宗是她所關心的。這長久的歲月,令她益發將這種情緒尖銳化和深刻化。其中,也包含有一點點兒自虐的味道。
但當她想起小毛這四十年小心照顧,毫無怨言。他的犧牲不可謂不大,最少,他的青春也是陪葬在這迷魂谷口。雖然,小毛的青春不比她的價值更大。然而,青春有一個特點,便是每個人不論尊卑貴踐,都只有一次青春,並且是一去水不復回。有了這種特點,任何人的青春都具有其價值,不能拿來比較高下。
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問題,然而現在卻記起來了。
他雖然是袁家僕人,但他並沒有義務要這樣同時葬送了一生啊。他大可在谷外成家立業,只須每天來看看她便行了,然而他沒有,老是陪伴她在這空山寂谷中。雖然有兩個人,卻終年不聞人語。這滋味可是容易受得的麼?在她而言,當然沒有什麼,但在小毛,情形便大大不同了。
她只須稍為回想一下,便記得小毛老是用那種熱誠甚至崇拜的眼光瞧她的。
以往那麼久的時間,他從未曾提起過袁文宗或青田。在她卻極願他以此為話題,然後可以接嘴聊聊,可是他沒有,半個字也不提。
最近,他的身體衰弱的很,那佝樓的背影,往往使她忽然記起韻光已逝去多年,與自己同輩的已垂垂老矣,長一輩的,更加不必說了,因此,她想起外面的世界,便覺得心寒且灰。
直到鍾荃忽然闖入谷中,小毛忽然說過,她記得很清楚,因為一方面是他第一次說起,第二方面,是他語音中有點兒抱怨的味道,言外之意,甚且有點兒即使他來時,也等不及的暗示。
當時她叱止住他的話,可是,在她心中,卻沒有一絲真個責備之意。
「難道他真個等不及了麼?」悄悄地想,一面在屋中不徐不疾地踏著圈子。
「他的確太苦了,我是無論如何,也應出去瞧瞧他才對。我不會那麼狠的心腸吧?連他也不瞧瞧。」
在她思想中極力刪去垂死榻上的字眼,可是在她下意識中,這景象卻是最困擾她的。
她咬咬牙,倏然在心中決定道:「我得出去瞧瞧他……」
於是,她走到窗前,撩起窗帷,瞧一眼那寂靜的山谷。
她的眼光收回來,習慣地又在窗後那一行小字上,「他終必會來的,除非他……死了!」她猛可震動一下。剛才的決心又消散了。她所等待的人.對她是這樣地重要,其餘的一切,她都可以拋棄不管。即使是有這麼重大的理由而離開此屋片刻,她也不願意這樣做。
此情固然真到極點,卻也自私到極點。不過在她而言,的確不能再顧及其他了。
輕微的語聲,忽然打斷了她焦惶的思潮,她收心攝神地側耳細聽,語聲的來路,正在她石屋側面,那是在小毛居住的木屋以至於石屋中間。那些語聲越來越近。
「老邵,你果真已聽清楚那老頭的說話麼?」
「誰還騙你來著?這老頭我跟他熱得很,不過,他可不認識我,你知道,谷主的命令是不准咱們全谷的人,到這裡山谷來。即使我每隔十天送一次東西來,也不准跟他朝相。只准悄悄放在木屋門外,我只知這老頭服侍一位姑娘,住在那所石屋中,為的是什麼緣故。我可不知道。至於那位姑娘,也未曾見過。她終日深垂著棗紅色的厚帷,誰也見不著她,咳,那老頭竟然死了,往日他癡坐喃喃自語的話,便是他早先臨終時的那句話,我怎會聽不清楚……」
語聲已移到屋前,羅淑英面色蒼白,動也不動,窗帷悄悄滑下來,又把那一絲兒縫隙掩住。
先前那人說:「這兒我真不想來,誰教谷主被那廝打死?咳,谷主英雄一世,料不到卻死在那貌不驚人的少年手上。資少谷主想發奮報仇,怕也不是易事。人家崑崙派可不怕少林寺……」
「你別說了,咱們谷主待下不薄,誰不為他之死而痛心。我若……」下面的話,羅淑英都沒有聽進耳中,她此刻已知道敢情自己禁煙在谷中,仍有別的一個人經常加以援手,怪不得小毛一點兒也不報告關於田地之事,風雨之災,對他似是全非影響。而那位所謂賀谷主,卻是被崑崙派年輕人殺死,那人不正是鍾荃麼?「這假仁假義的畜牲。」她想起了草場上的小動物,不覺暗中罵了一句:「人家數十年來如一日,還不求我知道,比起他買幾隻小東西,換走了我攔江絕戶劍法又如何?」
紅窗鐵框上發出敲剝之聲,一個人輕輕道:「裡面的姑娘可在麼,小的陳元乃是隔鄰斷魂谷資少各主派遣送糧食來的下人。姑娘,姑娘……」
她沒有做聲,心中空洞洞的,也不知自家在想什麼。
另外那叫做老耶的聲音道:「老陳,也許她不在室中……」
陳元又喚聲姑娘,可是始終沒有深手去揭那棗紅帷幕,足見當日賀谷主命令之嚴厲。
她忽然用尖銳的聲音問道:『他瀕死時說些什麼話啊?」
陳元應聲道:「啊,姑娘在麼?姑娘說的是誰?哎,對了,是那位老人家麼?他說……」
「他說什麼?快講……」她立刻急迫地追問一句。
哪位老人家說……這句話是他經常也念叨的。他說:只要在他死時,能夠得到姑娘到他床前,憐問一句,便是再做一輩子牛馬,也甘心情願羅淑英在黝暗的石屋中,彷彿被幾句話所驚愕住,她當然能夠體味出言中之意,而且,她更感到人性中之偉大、高貴。
她動也不動,任由兩道熱淚,從面頰上流滴下。
這種犧牲自我的高資情緒,誰也會因之而感動。她開始感覺到這數十年來,若是沒有小毛周到的照顧,那將是多麼不便的事,甚至,縱然她武功蓋世,可以數十日不食,可是能繼續支持多久?那是終必會成為餓淨的,假如沒有小毛的話。
她曾做下不可挽救的犧牲,是以她更能感到在這過程之中,每一分一秒的煎熬,乃是多麼地空虛、寂寞和難受。於是,她知道了為什麼小毛這麼容易衰老贏弱,雖然在這幽靜的環境,仍然極快枯萎。
她舉袖輕輕拭去淚痕,想道:「我心底的重擔,致令我即使具有道家無上的罡氣功夫,仍然白了頭髮,小毛心田的枯萎,更容易使他的肉身凋謝,那麼,我是害了他麼?」
但她隨即又想起小毛是因為沒有糧食,以致餓死。至於絕糧之故,因崑崙派的鍾荃,將鄰谷谷主立行孫資固殺死。這樣,追原禍始,鍾荃便是大大的罪人了。
屋外人聲已沓,她徐徐走近窗邊,習慣地撩但外望,卻見屋前擺著好些東西,大概是些日用食品。
她一科手讓棗紅色的厚帷垂下,將一絲光亮掩沒。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迴旋撕扯:「我要不要去看他的屍體呢?」
「難道我真個這麼殘忍麼?連那最後的一眼,也不肯為他而投瞥麼?只怕他雖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安息……」
「但我已經在這裡囚禁了四十年之久,怎能再出屋去呢?或者他忽然來了,豈不是前功盡棄?」
「我不能這麼無情,應該立刻出去,瞧瞧他的屍體,為他營葬之後,再找那傢伙報仇,追回到法。」
心中雖是決定了,腳下卻紋絲不動。到底四十年悠長的歲月,使地形成了很深蒂固的不出屋門的觀念。她有時甚至會自己默想,假使袁文宗驀然而來到,她也許不肯出屋,就繼續折磨自己一生,以令那薄情的人也為之痛苦不安。
她想道:「小毛死了,以後誰來取待我?莫非便這樣困居屋中,等待餓薄的命運?不,我還要替他報仇呢,焉能任得那假老實的小富牲逍遙世上戶回頭一瞥,這屋中的一切,對她是這麼熟悉。尤其是那奇異的四堵壁,竟沒有一扇門戶。
她解下頭巾,雪白的頭髮垂技下雙肩。她抬手輕輕撫弄頭髮,心中說不出是股什麼滋味。
終於她決然地按目窗外,喃喃道:「屋子啊,是你親睹我的頭髮,一根根由黑轉灰,由灰轉為雪白。我將留下你,以紀念近去的青春歲月……」
雪白的頭髮,忽地斜斜豎起,她舉拿一書,尖銳地暴響一聲,那間隔住外面世界的窗戶鐵枝,遠遠飛出去,留下個齊齊整整的四方洞。
人影一閃,羅淑英已經站在屋外,她禁不住回頭一瞥,長長歎一口氣。這一口氣,一似惋惜她經過這模漠的韶光之後,仍然沒有結果地出了石屋。卻又似慶幸已獲得了自由,心中甚是輕鬆的模樣。
眨眼之間,她的身形如一縷輕煙,飛進了山腳後面的木屋中。
一股潮霉的氣味,使她驟然止步。
屋中窗戶緊閉,只有門是打開著,大概是剛才那兩人所打開的。
床上直挺挺地躺著小毛,他那佝樓的身軀,如今卻筆直地躺在床板上。地上橫擱著那根枴杖,一切都像老早這樣地靜止不動,包括那床上的屍身。
她走近那床前,慢慢地伸出五手,將他的眼皮輕輕按下。
「體安靜地長眠吧,小毛。在我有生之日,將會永遠記住你對我的好處。而且,在一些不如意的日子裡,我更會想念起你,我是多麼願意能在你吐出最後一口氣之前,在你的床前,和你訣別。可是,逝去的永不能挽回,我何曾不是這樣?我會親手替你安葬勞墓,你可感到高興麼?」
她縮回那隻手,剛好一顆淚珠,滴在上面。
「我為你而哭泣了,我真該痛哭一番,不管是為了你抑是為了我自己在淚光模糊中,她瞧見小毛的眼睛,果真閉上了。於是,她安心地轉身出屋。
尖銳而暴烈的響聲,衝破了山谷的寂靜,轉眼間,木屋前多了個深坑,那是她以罡氣功夫,舉手之間所擊成。
她將整木床搬出來,上面安穩地躺著小毛,放在坑中之後,再轉身去拆那木屋。
長長的木板,一塊塊將小毛蓋好之後,她退開一步,眼眶裡淚光閃閃,卻勉強浮出一個微笑。
她退:「永別了,小毛,你安靜地躺在這地下,我可要遠走天崖,你不必害怕,因為你已在這裡度過數十年光陰,而且,我會再來看看你的。」
雪白的長髮飄飄,尖銳的暴響又衝破山谷的岑寂。堆在坑邊的泥土堆,轉瞬間便將那坑填平,而且,還在上面拱成一個饅頭般的小丘。
她重複去搬了塊巨大的方石,放在墓前。那方巨石,怕沒有四五百斤之重,可是她捧著走過的松泥土面,連步履印跡也沒有。
這山谷從此沒有了人跡,回復四十年的寂靜。可是那座石屋和山腳後的破木屋,卻留下人海微波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