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來到城中,因為時間尚早,閒雲客客徐逸樵提議先去喝杯茶,歇一歇腳,隨便聊聊,令狐平自然不表反對。
就在三人轉過身子,待向一座茶樓走去之際,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得得蹄聲,接著自東城方面馳來五匹快騎!
徐、方兩人看清為首的那名漢子,臉色全為之微微一變!
原來刻下出現的這五騎不是別人,正是惡名昭彰,黑白兩道人見人怕的「洞庭五煞」:
「陰陽劍」寇魯、「閃電刀」辛疾V「迷魂手」花子年、「金剛指」嚴三友、「金戟溫侯」
呂公望!
令狐平過去雖然沒有見過這五人,但一見五人之裝束和兵刃,便已知道五人是誰。
他見了徐、方兩人看到五煞之後的神情,不禁暗暗詫異。
因為洞庭五煞儘管飛揚跋扈,膽大妄為,但尚不至於敢跟望重一時的風雲劍公開為敵,他兩人如今乃風雲劍門下清客,對這五名煞星,又何懼之有?
五匹快騎,眨眼來至近前。
跑在最前面的一騎,馬上坐的,正是五煞中的那位金戟溫侯呂公望!
這時,馬上的金戟溫侯呂公望,顯然也已看到了讓在街旁的閒雲客和浮萍生兩人。」。
只見他輕輕一咦,一面收韁,一面向身後四騎打出一個手勢,口中高呼道:「徐兄和方兄……」
令狐平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時的閒雲客和浮萍生兩人,顯然恨透了金戟溫侯呂公望的不識趣,聽得這聲招呼,雙雙寒起面孔,『扭頭望去一邊,不加理睬。
金戟溫侯呂公望眼珠轉了轉,忽然看到了兩人身旁的令狐平,這才領會到兩人冷淡他的原因。
總算他還有一點機智,當下也故意沉下面孔,嘿了一聲道:「不識抬舉的東西。」
馬韁一抖,催騎而去?
令狐平轉過臉去問道:「這五人是誰?」。
徐、方兩人均甚意外道:「什麼?公子連這五個傢伙也不認識?」
令狐平搖搖頭道:「沒有見過。」。
閒雲客徐逸樵道:「那麼公子有沒有聽人提過洞庭五煞一名號?」
令狐平故意怔了一下道:「洞庭五煞?」」
浮萍生方志硯道:「是的,剛才發出招呼的一個,就是五煞中的老么:金戟溫侯呂公望。後面四個,依次是老四金剛指嚴三友,老三迷魂手花子年,老二閃電刀辛疾和老大陰陽劍寇魯!」
令狐平道:「這五位煞星,據說難惹得很,剛才他跟你們二位打招呼,你們二位幹嘛連理都不理?」
閒雲客徐逸樵打鼻管中哼了一聲道:「像這種人嘿,嘿!」
浮萍生方志硯像解釋似的接著道:「事情是這樣的:去年這五個傢伙有事去關外,於路過時,到府中投帖求見我們老主人,意思當然是想借點盤纏,這情形要換了別人,隨便打發一下,也就算了。可是我們那位老主人,卻說什麼他已封劍多年,為了這一帶的安寧起見,總以謹慎一點為宜。結果,不但送了五人一筆厚禮,還著實招待了三番,五個傢伙受寵若驚之餘,以後不論在哪裡,凡是見到我們府中人,便稱兄道弟的。親熱得不得了。」
說至此處,深深歎了口氣道:「我們一直在擔心,這種事一旦要給傳揚出去,真不知道別人會有什麼想法。」
令狐平搖搖頭道:「這個方兄就錯了!」
浮萍生微愕道:「怎麼呢?」
令狐平正容接著道:「小弟的看法,與二位恰恰相反。在小弟看來,賢主人此舉,可謂得當之至;更可以說,從這些小地方,正足以顯示出他老人家不計毀譽,處處以蒼生為重,為常人所難企及的慈們襟懷!」
徐、方兩人聽了這番話,全為之大感意外。
兩人似乎說什麼也沒有想到這位浪蕩公子,非但不以他們老主人與五煞交往為恥,居然還會由衷發出這樣一篇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兩人意外之餘,無不暗自慶幸;同時覺得這位令狐大公子,顯然並不如想像中的難以應付!
三人一路談說著,不知不覺已經來到茶樓面前。
茶樓似是剛剛開門不久,樓下爐火尚未升旺,一名夥計正打著呵欠,在畫符般的掃著地。
三人上得樓來,滿以為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不意抬頭之下,已有三名茶客,先期在座。
坐在東北角落上的、是個衣著破舊的老者。
正在那裡歪揚著一顆大腦袋,在耳邊輕搖著一隻酒葫蘆,兩道八字眉,皺得緊緊的,像是葫蘆中的酒,業已所剩無幾,想喝又有點捨不得,這樣聽聽響聲,也能過癮似的。
在另一個角落上,坐的則是兩名鏢師模樣的中年勁裝漢子。
那兩名鏢師模樣的中年漢子,面對面佔著一副座頭,彷彿正在爭論什麼,這時只見其中一名漢子,一邊搖手,一邊嚷道:「不對,不對!」
對面那名漢子道:「怎麼不對?」
先前那名漢子道:「我敢跟你張兄打個賭,這次發生在藍田的這件血案,要不是那位浪蕩公子的傑作,我蕭某人願從潼關東門爬到西門!」
徐、方兩人當場一呆,臉也全變了顏色。
令狐平微微搖頭,示意兩人不用出聲,然後若無其事地領著兩人,走向憑窗臨街的一副座頭。
由於三人全是一身儒服,似乎並未引起那兩名中年漢子的注意。
當下但聽那名張姓漢子接著道:「蕭兄如此判斷,可有什麼根據?」
蕭姓漢子道:「當然有根據!」
張姓漢子道:「什麼根據?」
蕭姓漢子道:「第一,這種事只有這位浪蕩公子才做得出來。過去的『憐香秀士」、『塞北人猿』以及『關家兄弟』和『武當八子』等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張姓漢子點點頭,沒有開口。
蕭姓漢子接下去道:「第二,『藍田七義』之武功,較之太原關家兄弟,有過之無不及,除了這位浪蕩公子,放眼當今武林,可說誰也無法於一夜之間,能將這樣七名高手,殺得一個不留!」
張姓漢子忽然問道:「那麼蕭兄以為,這位浪蕩公子,他幹嘛要下這種絕情?」
蕭姓漢子哈哈大笑道:「這一問,問得真妙!」
張姓漢子惑然道:「蕭兄何事發笑?」
蕭姓漢子又打了個哈哈道:「笑什麼?笑你張兄居然會問起浪蕩公子殺人的理由!浪蕩公子殺人,如果也要有理由,豈非天下奇聞?哈哈哈哈!」
令狐平聽得不住點頭,似乎非常欣賞蕭姓漢子的這種鐵口直斷。
閒雲客和浮萍生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只是苦笑。兩人差不多全在屏息等待著一幕不難預見的景象。在一陣駭呼慘叫聲中,兩條活生生的漢子,一下子變成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東北角落上的那名破衣老者,大概因為抵不住酒香的誘惑,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將葫蘆中余酒喝盡,這時正在桌面上,排陣似的數著十來枚銅錢。
只見他將那十來枚銅錢,分成無數小疊,搬過來又搬過去,一面唸經般地喃喃道:「這是早上的茶錢,這是中午的面錢,無論如何省不得,底下,慢一點,還剩下……一二三……
五六……八九……還剩下十一個錢。」
他對這一筆結餘,似乎顯得相當滿意,直起腰來,抹抹鬍子,又進屋角狠狠吐了一口痰,方才抬起未完成的分配工作:「茶不能當飯吃。這是一定不移之理……所以……咳咳……兩個燒餅,一包花生,一也少不了……又去了四個錢……再數數看:一二……四五……還剩七個錢,不錯,不錯,只要將就一點,明天一天,夠打發了。」
就在這時候,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又上來三名茶客。
走在最前面的,是個紅唇齒白,眉目清秀,年約十六七歲,顧盼之間,英氣勃勃,背後斜背著一個青布包裹的藍衣少年。
藍衣少年身後,是兩名身穿大棉袍,商賈模樣的中年人。
藍衣少年彷彿尚是第一次來到這座茶樓,滿樓掃了一限。朝破衣老者那邊一副座頭走去。
那兩名中年人,顯屬此地之常客,很隨便的便在靠樓梯口附近,找了一副座頭坐下來。
接著,夥計上來沖茶,他先走到那名破衣老者面前,哈腰請安,放下茶碗,非常熟練地在茶碗中沖滿滾水。
然後,又是一哈腰,提著水壺,轉身準備走向那兩名勁裝漢子。
破衣老者突然手一招道:「慢走!」
那夥計連忙回過身去道:「是的,老人家可還有什麼吩咐?」
破衣老者指著桌面道:「這是茶錢。你先拿去,另外去替老漢買兩個燒餅。」
「是的,兩個燒餅。」
「再買一包炒花生。」
「還有,別忙。讓老漢想想。對了,這裡七個錢,去替老漢打半斤酒!」
「行,半斤酒,小的沖完茶馬上去!」
閒雲客和浮萍生兩人聽了)不期然互相對視,分別發出一個會心的微笑。
只是,兩人臉上的笑容,有如曇花一現,剛剛浮起,迅即逝去;因為另一角落上的那兩名中年漢子,仍在那裡津津有味地談論著,所謂藍田血案。
這時的令狐平,探頭窗外,望著街頭,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像是在為下面大街上的往來的行人計數。
徐、方兩人,暗暗納罕,他們不明白這位浪蕩公子為什麼今天會有這種好耐性,到此刻還不動手?
那夥計為所有的客人沖完茶,匆匆下樓而去。
這邊樓上,在那夥計離去後、忽然接著展開了一個出乎意外的突兀場面。
那名破衣老者,忽然輕咳著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走到那兩名勁裝漢子面前,拉開一張舊竹椅,從容落坐。
兩名勁裝漢子,交談頓告中止。
不過,兩人顯然並未將這麼一個糟老頭兒放在眼裡,當下由那名姓蕭的漢子抬頭問道:
「這位老丈……」
破衣老者手一擺,攔著道:「不必套交情了,一句話說完,咱們以前誰也不認識誰,今天彼此都是初次見面。」
張姓漢子怔了怔道:「那麼……」
破衣老者又是一擺手道:「不用急,慢慢來。問題不大,不瞞兩位說,老漢身上,現在是一文不名,最後的七個錢,剛剛買了酒;還有兩個錢,那是留著吃麵的。這樣一說,兩位明白了沒有?」
兩個漢子面面相覷,幾乎全在懷疑是不是他們的耳朵出了毛病?
打秋風。借盤纏,本來並不算什麼新鮮事兒,新鮮的是:這種事實在不應該發生在這種地方
要發生,也不該發生在他們兩人身上
不是嗎,窗口坐的是一位大少爺,兩名衣著光鮮的文士;另一邊則是一名貴公子,兩位大腹闊商;說什麼也不該找上他們兩個。
還有便是這個老傢伙的態度,一個窮途潦倒,伸手求幫的人,憑什麼這般神氣活現。
兩人思忖著,不由得警惕之心暗生:沒有錯,這老傢伙准找碴兒來的!
破衣老者在兩人臉上溜了一眼,搖搖頭道:「你們全弄錯了!」
蕭姓漢子戒備地眨著眼皮道:「老丈有何指教,可否明白見示?」
破衣老者頭一點道:「好!」
接著正容說道:「你們二位,僅請放心,老漢窮雖然窮,骨頭確硬得很,一生之中,一不敲竹槓,二不打秋風,永遠都是公公正正地談生意!」
破衣老者點頭道:「對了!談生意。老漢現在要跟兩位進行的這筆生意,可大可小,先請問一聲:兩位身上,今天共帶了多少銀子?」
蕭姓漢子向張姓漢子道:「張兄身上……」
張姓漢子將身上的銀子拿出來點了一下,答道:「大約十一二兩左右。」
蕭姓漢子也將身上的銀袋拿出來掂了掂,說道:「小弟差不多也是這個數兒。」
然後轉向破衣老者道:「在下兄弟身上,合起來約莫還有二十來兩,老人家的生意,既然可大可小,就拿這個數兒談談怎麼樣?」
破衣老者手一伸道:「通統拿過來!」
蕭姓漢子毫不遲疑地將兩隻銀袋遞了過去。
破衣老者收下兩隻銀袋,好整以暇伸出一根髒指頭,在兩人面前的茶碗中蘸了蘸,然後在桌面上寫下兩個大字:快走!
寫完了,輕輕一咳,起身拱手而去。
蕭姓漢子正待發作,忽被張姓漢子在桌底下輕輕扯了一把;蕭姓漢子回過頭去,看到張姓漢子那張臉色,不禁當場微微一呆!
張姓漢子朝窗口那邊眼色一使,蕭姓漢子看了一下臉色跟著大變。
接著,就像兩隻從牆角溜過去的老鼠一般,兩人悄悄離開座位,一聲不響地下樓而去。
當這兩名漢子向樓梯口走去時,閒雲客和浮萍生兩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兩人的兩顆心,狂跳如雷,心情緊張得有如兩把拉足了的弓。
可是,說也奇怪,伏在窗口的令狐平,卻好像毫無所覺,仍將一隻眼光,專注在下面街心上。
下面街心上,是些什麼稀奇景物,吸引了這位浪蕩公子呢?
兩人伸長脖子,從窗口以眼角偷偷下望,結果發覺下面大街上,除了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根本什麼也沒有!
兩個漢子離去不久,那夥計回來了、
那夥計一眼看出樓上少了兩個客人,當下三步並作兩步,跑去兩人桌前一看,桌上並未留下茶資。
正想破口大罵時,那邊破衣老者忽然招著手道:「他們兩個的茶錢,老漢這裡算!」
那夥計臉上,登時浮起一片可圈可點的笑容,連跑帶棄地趕過去哈腰道:「是的,是的,這是您老的酒、花生、燒餅!」
破衣老者抓起葫蘆,旋開塞子,湊上鼻尖,聞了一下,皺眉說道:「這種酒怎麼喝得?」
跟著,將葫蘆往桌上一放,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大刺刺地往桌上一拍,揮揮手大聲說道:「通通撤下去,另外沽上三斤白干,來一隻燒雞,乾絲燙蒜,鹽水花生,冷切羊腿,麻澆鳳肝,湊四個碟子,再來一道清蒸魚!」
那夥計像聽神話似的翻著眼皮,但是,萬般有假,銀子是真,又不由得他不信;只得重新拿起酒葫蘆,諾諾連聲而去!
那夥計再次走開後,閒雲客和浮萍生兩人不禁對那破衣老者注意起來。
兩人都看到,剛才那兩個勁裝漢子之所以突然匆匆離去,便是因為這老傢伙收了對方兩袋銀子,而在桌面上不知道寫下兩個什麼字。
不管那是什麼字,它們代表一種警告,蓋屬不問可知。
這老傢伙既能對別人下警告,他本身自然不會不認識誰是浪蕩公子。
同時,不難想像得到的是:這老傢伙非但認識誰是浪蕩公子,而且很明顯的未將他們身邊這位浪蕩公子當做一回事!
所以,兩人最後判斷定令狐平此刻這種反常神態,如說是為了迴避樓上某一個人,怕給對方認出廬山真面目。這個人很可能就是這名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
當今武林中,能使浪蕩公子有所顧忌的人物,應該不會太多,這糟老頭子是誰呢?
破衣老者似乎也已發覺有人正在注意他。
這時有意無意地轉過臉來,一衝著兩人頭一點,同時露出一對大黃板牙,朝兩人微微一笑。
閒雲客徐逸樵心頭微微一動。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誰?葫蘆叟樂九公!
不會錯的了,八字眉,黃板牙,邊幅不修,嗜酒如命,尤其是適才那副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更是只此一家,別無分鋪的標記;在這個老酒鬼來說,他這種像是牙疼的笑容,較之他那只須臾不離的葫蘆,無疑更為一般江湖人物所熟知。
有這老酒鬼在場,自是無法再按預定計劃行事。
於是,他一面在桌底下輕輕踢了浮萍生一腳,一面緩緩移身湊去窗口,向令狐平說道:
「公子,咱們也另外找個地方,去喝上一杯如何?」
令狐平點點頭,傳音回答道:「是的,屋角那個老傢伙的確叫人看了討厭,咱們不妨分兩批走,在前面轉彎角取齊,然後再決定要去的地方。」
徐、方二人不期然互望了一眼,一他們的猜測,果然沒有錯!
於是,由浮萍生方志硯在桌上輕輕放下三杯茶的茶錢,先跟閒雲客徐逸樵悄悄走下樓梯。
可是,好事多磨。
就在令狐平緩步走至樓梯口,準備不聲不響跟著離去之際,忽然從樓梯下又上來一名茶客!
上來的這名茶客,是個滿臉病容的中年儒士。
因為樓梯太窄,無法容納兩個人同時上下,令狐平只好耐著性子,向後退出一步,打算讓那人上來之後再下去。
沒有想到那人上來之後,眼光一掃,竟將樓梯口核身攔住,失聲一咦道:「公子也在這裡?」
坐在屋角一副座頭上的那名藍衣少年,自從夥計為他沖了。茶,就一直坐在那裡,望著茶碗,呆呆出神,面前那一碗茶,始終沒有喝一口。
這時他聽到中年儒士的一聲驚呼,就像嚇了一跳似的,忙從座位上轉過身來。
等他看清樓梯口站著兩個人,才知道對方招呼的是別人,這一聲公子,並不是喊他。
不過,令狐平的背影,在這一剎那間,卻似乎對這名藍衣少年產生了莫大的吸引力。
只見他一隻眼睛愈瞪愈大,終於身不由己地離開座位,向樓梯口這邊一步一步走過來。
這邊,令狐平在那名中年儒士身上迅速打量了一眼,搖頭低低說了一句:「閣下認錯人了!」
伸手一撥,便想將那人推開,從對方身邊走下樓去。
不意那人反手一網,竟將他一條手腕,靈巧地一把抄住,顯得甚是激動地道:「公子,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孫仲和!」
令狐平聽了,不由得當場一愣!什麼?金鏢儒俠孫仲和?金鏢儒俠孫仲和會是這副樣子?
金鏢儒俠鬆開手,低下頭去,歎了口氣道:「孫某人如今已不啻再世的人,自然難怪公子無法辨認。」
令狐平怔了怔說道:「孫兄難道……」
金鏢儒俠又歎了口氣,道:「說來一言難盡,假使公子別無他事在身,裡面坐下來,喝一杯茶,慢慢談吧!」
已經來到令狐平身後多時的那名藍衣少年,這時搶出一步擋住兩人去路,向令狐平畢恭畢敬地施一札道:「阿義幾乎未能認出二哥,二哥好!」
徐、方二人適才之猜測,可說只猜中了一半。
不錯,令狐平前此將臉孔伸出窗外,的確是為了不願讓樓上某一個人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只是,那個人並不是什麼葫蘆叟樂九公,而正是目下這名藍衣少年令狐義!
令狐平自被金鏢儒俠孫仲和在樓梯口攔了下來,便知道兩兄弟今天業已無法避不見面,當下只得暗歎一聲罷了,緩緩抬起頭來,寒著面孔問道:「出來多久了?」
令狐義垂手答道:「上個月底。」
令狐平冷冷接著道:「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了」
令狐義低下頭去道:「不到哪裡去,阿義這次出來,就是為了找二哥,前幾天聽到傳言,說是二哥最近……可能要來……潼關舒府……」
令狐平臉孔一沉道:「找我有什麼事?」
令狐義從身邊取出一封書函道:「這是武當三老派人送去堡中的,請二哥過目。」
令狐義接過信去,草草看了一遍,不禁打鼻管哼了一聲道:「真替他們這些以名門正派自詡的人物感到羞恥,自己門派中出了敗類,完全不知道自我反省,居然有臉去向別人的師長討公道。嘿嘿,公道,就沒有問問他們那些寶貝弟子,當初是幾個殺一個!」
令狐義低聲不安地道:「這封信爹還沒有看到,是丁卯奇士要阿義出來,想先問問二哥當時的經過情形,以便決定如何回復。」
令狐平眼光微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注目問道:「你這次出來,甲子奇上知道不知道?」
令狐義搖頭道:「不知道,他老人家因事外出,迄今尚未返堡。」
令狐平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停了一下,毅然揮手道:「你回去可叫丁卯奇士他們這樣答覆該派:本堡已無令狐平這樣一個人,有什麼事直接去找本主兒可也!」
令狐平懇求似的道:「二哥」
令狐平冷冷截著道:「不必多說了,我這裡還有一個朋友要陪,你要走現在可以走了!」
說著,將那封由武當三老具名的書畫,往身旁一副座頭信手一擱,然後轉向金鏢儒俠孫仲和道:「我們過去那邊坐!」
令狐義愣在那裡,半晌未能說出一句話;木頭人似的,呆了好一會,方才低下頭去,撿起那封書函,忍著一泡熱淚,走下樓梯。
破衣老者搖頭喃喃道:「又得代付一杯茶錢,來得容易去得快,這年頭要想袋裡剩幾個,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這邊兩人來到裡角坐定後,令狐平抬頭問道:「看孫兄氣色不佳,是否最近遇上什麼不如意的事?」
金鏢儒俠頭一搖,歎道:「孫某人這次慘了!」
令狐平不覺一怔道:「孫兄意思,可是說令師叔上交給你的那一批黃金出了意外?」
金鏢儒俠點點頭,又歎了一口氣道:「孫某人自愧無能,幾次都想但求一死,以謝晉南千萬災民,只是這一口惡氣,實在嚥不下去……」
令狐平忙問道:「這是多久的事?」
金鏢儒俠道:「十多天前。」
令狐平又問道:「在什麼地方?」
金鏢儒俠道:「伊川。」
令狐平注目接著道:「對方是哪一路的人物,有沒有看清楚?」
金鏢儒俠搖頭道:「沒有,那天夜裡,月色太暗,加上眾寡懸殊,孫某人交手不久,便受了重傷,多虧棧中人多,適時引起騷動,孫某人才算撿回一條老命。」
令狐平道:「對方無人中鏢?」
金鏢儒俠道:「有兩三個雖遭孫某人飛鏢打倒,但在撤退時,均被伙黨搭救走了。」
令狐平道:「來的這批傢伙,使用什麼兵刃?」
金鏢儒俠道:「單刀。」
令狐平道:「刀法高明不高明?」
金鏢儒俠道:「這一點正是使孫某人感到迷惑的地方,那些傢伙,看來身手全都不弱,但是刀法卻甚生疏,就像初學乍練一般……」
令狐平點點道:「這是意料中事。」
金鏢儒俠微愕道:「意料中事?」
令狐平嘿了一聲道:「本來不是使刀的料子,一旦使起刀來,看上去自然生疏得要像初學乍練一般!」
金鏢儒俠目光一直道:「公子難道已猜出這批傢伙的來路不成?」
令狐平又嘿了一聲,沒有開口,最後抬頭正容說道:「關於這批傢伙的來路,孫快最好先別追問。如果不是小弟過慮,孫俠眼下也許便有生命之憂;所以小弟願意奉勸孫俠,趁面目未為人識破之前,可先去到這兒的丐幫分舵,暫且隱居一段時期,等養好身體再說!」
金鏢儒俠道:「公子能否……」
令狐平搖搖頭道:「目前知道得太清楚,對你孫俠並無益處。俗語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那批黃金既已失去,就不必老是放在心上。請記取身體第一,保住一身武功,才有撈本的機會!」
金鏢儒俠輕輕歎了口氣道:「孫某人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只是每一念及這批黃金的用途,便止不住心痛如絞,只想一死,以求解脫。這批黃金能不能追得回來,今後就全仗公子了!」
令狐平滿樓掃了一眼,只低聲說道:「這些不妨留到以後再談,小弟另外尚有一點事,不便久陪。這裡有一封信,孫俠等下過去時,請交給該幫一位歐陽長老,上面只有幾句話,他看了自然明白。小弟要先走一步了!」
在走向城中那座有名的第一酒樓時,浮萍生方志硯含笑問道:「是不是被那老酒鬼纏住了?」
令狐平沒有答腔,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說道:「對不起得很,這一頓酒小弟不想喝了,小弟打算馬上跑一趟藍田,兩位剛才都已親耳聽到,這事一定得弄個明白。我令狐平最忍受不了的,便是別人任性胡為,最後卻由我來背黑鍋!」
閒雲客徐逸樵微微一呆道:「公子……」
令狐平擺手攔著道:「兩位只須回去府中交代一聲就是了。此去藍田,不過一二天的路程,不管能否查出眉目,七天之內,小弟一定回來!」
語畢,抱拳一拱,轉身大踏步而去。
浮萍生方志硯低聲道:「這下怎辦?」
閒雲客徐逸樵冷笑道:「有什麼不好辦的?換換人手而已。難道還愁他小子飛上天去不成?」
浮萍生方志硯忙說道:「小弟不是指這個。」
閒雲客徐逸樵微怔進:「那麼……」
浮萍生方志視前後望了一眼,悄聲接道:「小弟是說,這小子精靈無比。這次藍田的案子,會不會被這小子看出什麼破綻來……」
閒雲客徐逸樵哂然道:「七兄弟分成了十四塊,全成了刀下之鬼,還有什麼破綻?」
浮萍生方志視點頭道:「那就快回去報個情吧!」
閒雲客徐逸樵搖頭道:「不,你先回去,我還得去看住那個老酒鬼』;這老酒鬼忽然在潼關出現,不能不防著一點。」
這時,在西城門外,離城門不遠的城腳下,一名經骨嶙峋的爛腿叫化,正在那裡懶洋洋的曬太陽。
正當此君微合眼皮,一面剝著爛腿上的瘡疤,一面細聲細氣哼著小調,悠然忘我之際,耳邊忽然有人笑著道:「悠哉,游哉,雖南面王不易也!」
那叫化愕然睜開眼皮,將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跳起身來,納頭便拜道:「懶蟲王九,叩見公子,並謝公子授藝大德!」
令狐平聞言一愣道:「誰授藝與你了?」
那叫花又磕了一個頭道:「公子傳授小虎子的那套神奇步法,小虎子回來已經教給小人,小人正苦無處去找公子……」
令狐平噢了一聲笑道:「你說的可是昨天破廟中那個渾小子?」
懶蟲王九道:「是的,他正是小人的第三個徒弟。」
令狐平又是一愣,跟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懶蟲王九道:「小人沒有見過多大世面,假如說錯了話,還請公子原諒。」
令狐平笑著道:「好了,你起來,我有話問你。」
懶蟲王九站起身來,垂手說道:「公子有事只管吩咐。」
令狐平指著大路問道:「剛才你有沒有看到洞庭五煞,騎著五匹快馬從這裡走過去?」
懶蟲王九點頭道:「是的,過去沒有多久,起先好像要去舒府,最後大概被擋了駕,所以進去不上一會,很快地又從原路退了回來。」
令狐平道:「之後便向華陰方向去了?」
懶蟲王九道:「不,五人掉過頭來,又進了城。」
令狐平道:「什麼?你說五個傢伙又進了城去?」
懶蟲王九道:「是的。」
令狐平道:「那麼,五個傢伙回頭時,你看他們臉色,是不是一個個都很難看?」
懶蟲王九道:「這個要說嗎!是可以這樣說。不過,要認真說起來,似乎也不盡然。」
令狐平道:「這話怎講?」
懶蟲王九道:「因為五人之中,臉色不怎麼好看的,只有兩個:一個是『陰陽劍』寇魯,一個是『金戟溫侯』呂公望。『迷魂手』花子年和『金剛指』嚴三友,跟去時一樣,都是一派無所謂的樣子。而那位『閃電刀』辛疾,則好像此行有收穫似的,滿臉洋洋喜氣,竟較去時更見興頭。小人也弄不清,這五個傢伙,為什麼會人人表情不同!」
令狐平點點頭道:「學問就在五人不同的表情,難為你觀察得如此清楚。」
懶蟲王九道:「小人只要坐著不動,精神好得很!」
令狐平笑道:「那我今天總算找對了人。現在,我還想問你一件事:這五個傢伙,最近是不是常在這一帶出現?」
懶蟲王九想了想,答道:「是的,最近這幾個月以來,好像經常看到,不過並沒有在附近這一帶惹是生非。大家都說這五個傢伙,是礙舒大俠的情面,才沒有任性胡來,要不然決不會這樣守本分,連白喝白嫖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樁。潼關出了一位舒大俠,真是我們潼關人的福氣!」
令狐平微微一笑,又問道:「舒府中人,王兄是不是認識?」
懶蟲王九道:「不認識的很少,差不多都見過。」
令狐平道:「府中有兩名清客,一個叫閒雲客徐逸樵,一個叫浮萍生方志硯,這兩人王兄見過沒有?」
懶蟲王九道:「見過幾次。」
令狐平道:「交情如何?」
懶蟲王九道:「談不上交情,不過彼此之間處得還算客氣。」
令狐平道:「等下這兩人要是過來向你打聽令狐平的行蹤去向,你王兄準備如何回答他們?」
懶蟲王九愣了愣道:「這個……」
令狐平注目接著道:「這個怎樣?你三兄準備如何回答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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