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秋,夕陽下。
一輛騾車,懶洋洋地來到了木頭城。
木頭城雖以木頭為名。但這裡並非盛產木材之地。
在木頭城方圓三百里內,除了木頭林之外,到處都是土壤肥沃的田野。
這是魚米之鄉,百姓的生活歷來都過得不算太壞。
木頭城雖然並非大城鎮,但木頭城主卻是一個名震武林的大豪傑。
他號稱「鐵肩」,複姓皇甫,單名一個義字。
皇甫義的肩膀也和平常人一樣,並非堅硬如鐵。
但他何以被譽為「鐵肩」呢?
所謂鐵肩,其實是皇甫府門前兩道石刻大字的其中二字。
這兩道大字是少林寺高僧鐵指大師,用大力金剛指「寫」上去的。
那是十個筆畫蒼勁,令人歎為觀止的字。
那十個字是:
——鐵肩擔道義,武林第一人。
這十個字,鐵指大師是衷心之言。
皇甫義自從三十年前出道於江湖以來,為中原武林主持過不少正義之舉,他為人嫉惡如仇,處事大公無私,這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同時,皇甫義的武功,就算不能稱為天下第一,但能夠與他相提並論的武林高手,恐怕也不會太多了。
所以,這十個字雖然「威風」一些,但從來也沒有人敢說什麼閒言閒語,
木頭城能夠有皇甫義這種大豪傑做城主,百姓自然是擁戴萬分。
即使是官府中人,對皇甫義也是尊敬萬分的。
但近來,皇甫義很少公開露臉。
據說,皇甫城主這幾個月來,吃的飯少了,睡眠的時間卻比以前增加幾乎一倍。
城主好像有點不愉快。
但除了皇甫義之外,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鬱鬱寡歡。
(二)
騾車緩緩駛進木頭城後,天色開始漸漸昏暗。
駕御這一輛騾車的,是個白髮蒼蒼、臉上皺紋既多且深的黃衣老漢。
看他的樣子,無精打采的,似乎帶著病容。
車上載的全是不值錢的干稻草。
這堆干稻草堆放得很高,但卻沒有用繩子縛著。
黃衣老漢把騾車停在一間酒館的門外,拴好騾子,然後就一跛一拐地走進酒館裡。
原來他的左腿不善於行,難怪他手中要拿著一根青竹竿了。
黃衣老漢走到酒館的櫃檯前,問掌櫃先生:「有酒嗎?」
掌櫃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他不但是掌櫃,同時也是這間酒館的老闆。
在木頭城中,他的人緣很差。
他的人緣不佳,主要的原因,是脾氣太暴躁,動不動就罵人。
黃衣老漢第一句話就問掌櫃「有酒嗎?」店小二阿耀聞言,登時眉頭一皺。
這是酒館,門前老大一個牌匾,寫的也是一個斗大的「酒」字,同時酒館中堆滿一壇又一壇各種各類的酒,這黃衣老漢如此一問,豈不是多餘得很。
阿耀在這裡已工作了十年,老闆的脾氣怎樣,他自然是十分清楚的。
他幾乎已可肯定,這個黃衣老漢必然會被臭罵一頓。
但奇怪的事發生了。
酒館的老闆居然沒有發脾氣,反而笑瞇瞇地對黃衣老漢道:「除了毒酒之外,小號可說什麼酒都有存貨。」
黃衣老漢卻歎了口氣。
他重重咳嗽一聲,半晌才道;「老朽想要的,正是毒酒。」
老闆愣了,繼而抱拳笑道:「老丈要買毒酒,未知有何用處?」
黃衣老漢歎息一聲,然後才緩緩道:「老朽老了,早就不願再活在世上?」
老闆彷彿吃了一驚。
黃衣老漢又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江湖大亂,老朽本該責無旁貸,卻偏偏又無能為力,像老朽這種人,活在世上又有何用?」
老闆微笑著,道:「看老丈的樣子,似乎背後有人追殺。」
黃衣老漢道:「不錯!」
老闆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要喝毒酒?乾脆死在追殺者之手,豈不妙哉?」
黃衣老漢道:「別再嚕嚕嗦嗦,你還是把毒酒拿出來罷。」
老闆道:「這裡根本就沒有毒酒。」
黃衣老漢道:「如果沒有毒酒,何以老朽在三里之外便嗅到一股毒味?」
「毒味?」
「不錯,是毒味?」
「毒也有氣味?」
「別的也許沒有,但十三太保絕命露就有一種毒味。」
老闆不再說話了。
他忽然從櫃檯下,捧出了一罈酒。
酒罈上有一張白色紙條,上面寫著兩個字。
這兩個字是:「十三」。
老闆緩緩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把酒罈的大酒塞拔出。
酒香立刻四溢。
黃衣老漢忍不住脫口讚道:「果然好酒?」
老闆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
他冷冷地道:「既然知道這是好酒,何以還不把它喝下?」
黃衣老漢朗聲一笑,大聲道:「喝,老朽當然喝……」
但他喝酒的方法很特別。
他並非用口喝,而是用一隻乾枯的手掌。
只見他雙掌一齊向酒罈推去
「波」的一聲,酒罈碎裂,瓦片四處飛散,酒液如泉水般湧出。
老闆的臉色更深沉,但卻連眼睛都沒有眨動一下。
他只是冷冷地說出了十三個字:
「把這兩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宰掉!」
「宰掉」這兩個字剛出口,酒館門外,酒館廚房之內,分別出現了四個人!
但他們最少有一點是完全相同的。
那是他們的手指,和他們手中的劍。
他們每個人都只有八根手指,左右手的尾指都不再存在。
而他們用的劍,每一把都是三尺三寸長!
劍鋒並不是銀白色,而是紅色。
紅得發亮。
紅得就像是鮮血!
「把這兩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宰掉!」這是老闆的命令。
他的命令一向都很生效。
他的手下從來都不敢違背他的意思。
老闆要宰掉的,不單是黃衣老漢一人,而是總共兩個。
還有另外一個,他是誰呢?他現在又在哪裡?
經過兩天兩夜的路程,鐵鳳師仍然是那麼精神奕奕。
雖然他的臉上帶著風塵之色,但他的眸子仍然和平時般明亮。
當他從稻草堆中冒出頭來的時候,但臉上的神態毫無倦色,而且露出了一個愉快的笑容。
他笑,是因為總算已達到了目的地——木頭城。
他一直都躺在騾車的稻草堆裡,如果他自己不鑽出來,別人是無法知道稻草之中居然會藏著一個人。
但奇怪,那個酒館的老闆好像早就已知道車中還有人。
鐵鳳師的唇上,仍然有一撮小鬍子。
這種小鬍子若長在別人的臉上,可能會變得很難看,但襯托在鐵鳳師輪廓分明的臉上,卻反而變得挺拔秀麗起來。
稻草當然不會太乾淨。
但躺在草堆裡的鐵鳳師,當他從騾車上走下來的時候,並沒有給別人一種骯髒的感覺。
他穿著一襲質料非常名貴,剪裁相當合身的衣服,外面還披上一襲金披風。
當然,鐵鳳師的腰間,還有一把劍。
劍鞘上有八顆比龍眼還大的黑珍珠,那是名震天下的鳳凰神劍。
雖然天色已暗淡下來,但酒館的門外,仍然光線充足。
十六盞製作精巧的宮燈,早就燃照著,掛在酒館的門外。
每個人都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鐵鳳師的臉,和鐵鳳師的劍。
劍雖在鞘中,但一股逼人的劍氣,彷彿已從劍鞘中穿透到每個人的臉上。
在他的身邊四周,站立著四個黑衣大漢。
鐵鳳師對這四個人並不陌生,因為他們跟蹤鐵鳳師已整整兩天。
他們都是江湖中不見經傳的劍客。
還有,在酒館裡圍著黃衣老漢的四個白衣人,他們都屬於同類。
「同類」的意思,就是說他們每個人都只有八根手指。
江湖中人,過的都是刀頭舐血的生活,身經百戰的人比比皆是。
既有戰爭,當然也就有傷亡。
所以,不少的武林中人,即使是武功第一流的高手,他們都難免會有傷殘的時候。
但這八個人卻同時少了雙手的尾指,卻是何故?
難道這是巧合?
不!
這絕對不是巧合,他們雙手的尾指,都是自己用劍砍下來的。
因為那是八指魔教的規矩!
(三)
這八個劍客,都是八指魔教中人。
八指魔教創自三十年前,當年江湖上武功最高的十大高手,其中一人就是八指魔教的教主八指神魔。
八指神魔出道江湖的時候,就只有八根手指。
雖然他的手指少了兩根,但他的奪命二七擊劍法,卻連當年的武當掌教紫冠道人亦甘拜下風。
紫冠道人的劍法早已名動天下,但八指神魔居然比他還勝一籌,這當然是轟動江湖的大事。
一年之後,八指神魔就創立了八指魔教。
八指魔教雖然號稱「魔教」,但八指神魔卻並不是個邪惡之徒。
當年八指魔教不但沒有在江湖上為非作歹,面且,還粉碎了長江南岸十一股流匪。
但八指魔教漸漸備受武林中人所擁護、愛戴。
但八指神魔死後,繼任教主的是—個女人。
能夠繼八指神魔而成為一教之主的女人,當然不是個尋常之輩。
她是八指神魔唯一的女弟子,她叫杜蠻。
八指神魔逝世已十年,但杜蠻現在才三十歲。
她成為八指魔教教主的時候,年紀只有二十歲。
凡是加盟在八指魔教旗下的人,必須親自斬去雙手的尾指。
這是八指神魔訂下的教規。
但杜蠻卻十指完整無恙。
因為她是個女弟子,而女弟子是不必遵守這條教規的。
雖然有人指責八指神魔不公平,但八指神魔毫不理會。
但杜蠻成為了八指魔教教主之後,這一個勢力漸趨龐大的魔教就開始變了。
不是變得更好,而是變得糟透!
昔年長江被剿滅的十一股流匪,忽然又死灰復燃,再度在原來的地方為非作歹,而且手段更凶殘暴戾。
在背後支撐著這十一股流匪的,就是八指魔教!
鳳凰神劍沒有出鞘。
鐵鳳師仍然是神態悠閒地站在那輛騾車旁邊,他忽然輕輕地撫摸著那匹騾子,然後歎口氣緩緩地說道:「別人都說你是匹蠢騾子,但比起真正的蠢騾子,你還是聰明得多了。」
四個黑衣劍手的目色同時一變。
鐵鳳師目光一落,倏地向這四人掃過道:「你們明知不是我的對手,何以還甘心替杜老婆子賣命?」
「杜老婆子」就是鐵鳳師給杜蠻的「尊稱」。
杜教主現在才三十歲,距離「老婆子」這幾個字實在是太遠了。
鐵鳳師說出這些話,當然是大大地不敬。
四個黑衣劍手再也無法忍耐。
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們若還「忍耐」下去,那就是叛教。
就算不是叛教,違背了湯大堂主的命令,也是一條足以死一百次的大罪。
八指魔教設有三魔堂,湯大堂主就是毒魔堂的堂主!
他叫湯慶刀!
他的人像刀,他的命令,卻像一根索子。
一根套住部屬的粗索子。
無論是誰敢違背他的命令,這根索子就會把他的咽喉勒斷。
湯慶刀在八指魔教,雖然只有八年的歷史,但他殺人的紀錄,在人指魔教中是首屈一指的。
他不但殺那些與八指魔教為敵的人,同時,更喜歡把違令的屬下處死。
不是一刀痛痛快快地處死,而是慢條斯理地,逐寸逐寸地把違令者折磨至斷氣為止。
因此,他的手下,誰都不敢違反他的命令。
就算明知是死路一條,他們都只有硬著頭皮衝過去!
四把血紅色的劍,同時出手。
這四把劍當然有毒,那是絕對瞞不過鐵鳳師的眼睛的。
但真正可怕的地方,並不完全在於劍上淬有毒。
劍鋒上的毒縱千百倍,倘若不能擊中敵人,又與一般凡鐵何異?
但這四個黑衣劍士,顯然都是千中選一的一流好手。
他們的手上只是輕輕一抖動,四把劍就像四條毒蛇,般,分從四個不同的方向,罩向鐵鳳師的四大要害。
東方劍手,攻後腦!
南方劍手,刺咽喉!
西方劍手,攔腰一斬!
北方劍手,反手一劍向鐵鳳師的的背心部位狠狠地刺去!
他們用的不單止是劍法,而且還巧妙地安排下一個精絕的陷阱。
無論鐵鳳師向哪一方閃避,其餘三方的劍手立刻就會用飛劍向他招呼。
四人的右手握毒劍,左手也已緊扣著一把短小而鋒利的短劍,隨時隨地都可以向鐵鳳師發出最致命的攻擊。
短劍當然也淬毒,他們四人一出手,就再也沒有把生死放在心上。
世間上能夠使出如此可怕劍法的人並不多。
他們這四劍攻出之後,連湯慶刀都感到滿意了。
因為無論他們這一戰是勝是負,他們已盡了全力。
對於已盡全力的人,又有誰還能對他們加以任何的挑剔?
湯慶刀雖然是個律令森嚴、而且性格殘酷的毒魔堂堂主,但他絕不故意向自己的手下挑剔。
雞蛋裡挑骨頭,永遠都只會令人討厭,湯慶刀還不能算是一個太令人討厭的人物。
殘酷的人未必令人討厭。
這種人只會令人望而生畏,卻不會給人一種婆婆媽媽的感覺。
有不少婦人之仁的人,他們連螞蟻都不肯踩死,但卻可能令人感到相當討厭。
湯慶刀剛剛相反。
他這個人像把刀,只會令人生悸,但絕不婆婆媽媽!
(四)
鐵鳳師當然也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
如果說湯慶刀真的是把刀,那麼鐵鳳師就名副其實的一把劍。
刀劍都是兵器,本無分別。
但鐵鳳師和湯慶刀既有相同之處,也有極大分別的地方。
湯慶刀嗜殺。
對他來說,別人若欠了他的,無論是錢債也好,感情的債也好,仇恨也好,唯一能解決事情的辦法,似乎就只有「流血」這兩個字。
鐵鳳師當然也殺人。
在江湖上,他的外號是辣手。自然令人為之毛骨悚然。
但除了那些作奸犯科的江湖敗類之外,他絕不會對無辜的人痛施辣手。
但湯慶刀卻並不如此。
他殺人的出發點絕不是為了要維護正義。
「正義」這兩個字,對於湯慶刀來說,是可笑的,也是多餘的。
在八年前,他就是給一群正義之士追殺,走投無路。
他沒有想一想這些人為什麼要追殺他,他只是對追殺自己的人,有著無比的仇恨和怨恨。
他苦戰受創,僥倖撿回一條性命,若不是在最危急的關頭,杜蠻出手扶了他一把,湯慶刀早已是個死人。
但他沒有死。
他不但沒有死,而且還成為了八指魔教的毒魔堂主。
值得一提的,就是除了杜教主之外,教中三堂的堂主,他們都沒有斬掉自己的尾指。
這是杜蠻的意思。
她認為自己是一教之主,她有權可以讓自己寵信的人,免去削指後才能入教之苦。
四個黑衣劍手無疑已盡全力,而且他們也著實幹得很精采。
世上能與這四人媲美的劍手並不多,能夠在這四劍之下不敗的人當然也不會太多。
但鐵鳳師卻是其中之一。
他們已有足夠的準備和默契,無論鐵鳳師向哪一方閃避,都絕對逃不過他們的劍網。
但世間上往往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夠用「絕對」這兩個字來加以確定的。
尤其是高手相爭的一剎那間,更無「絕對」二字可言。
有時候以為絕對可操勝券的人,也會不明不白地就吃一場敗仗,而且一敗就不可收拾。
八指魔教的四個劍手以為鐵鳳師絕對無路可逃,那本來是不錯的。
鐵鳳師畢竟只是個人,而不是一隻長著翅膀的飛鳥。
但就算他是一隻飛鳥,想飛出這四個人的劍陣,也絕不容易。
但鐵鳳師沒有逃,也沒有飛。他只是一連串地喝出了四個字。
這四個字的聲音卻同樣大小,也同樣令人感到心悸。
「斬!」
「斬!」
「斬!」
「斬!」
這四個「斬」字相連在一起,出自鐵鳳師的口中,那絕不是用來開玩笑的。
黑衣劍手的劍,看來比鐵鳳師身子移動的速度快得多,但他們所發出的劍,不知如何竟然全部擊了個空。他們的左手的短劍早巳緊扣待發。
但就在這四個「斬」字掠過耳邊之後,他們的短劍忽然就不見了。
不但短劍不見了,連左手都一起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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