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十九俠 正文 第二十二回 憂危難 千里走蠻荒 撒凶頑 三峽擒巨寇
    且說巫峽沿岸除有的地方略有一點船夫子的纖路外,大半俱是陡壁絕-,危崖峭阪。

    那極險的去處,便是猿猱也難飛渡。二人因自己沿途耽延,舟行下水相隔已遠;適才惡道踏波,其行甚疾,必有變故。明知這一帶山徑崎嶇危峻,但是志在救人除害,刻不容緩,仗著一身內外功夫均臻絕頂,便不管三七二十一,逕往下流頭追去。走約有數十里遠近,行至一處,上面是絕壁參天;無可攀附;三面是江流百丈,灘聲如雷,眩目驚心。

    僅半中腰上有一條極窄的天生石塊,形如棧道,纖曲盤空,只起頭埂路尚寬。呂偉因是生路,又在夜間,恐行至半途石埂中斷,折回頭來反倒費事;不如攀崖直上,繞道山頂而行,比較穩妥。張鴻性急,說:「看前面石埂甚寬,定是舟人纖路,何必捨近求遠?

    況且月色極佳,正照其上,即使萬一中斷,再行攀蘿捫葛而上,也不妨事。萬一真個失足,彼此俱都精通水性,難道還怕失事不成?」呂偉也是一心求速,便依了他。誰想前行不過半里之遙,剛轉過一處山角,那石埂便窄了起來。漸漸擦壁貼崖,人不能並肩而行。所幸那條石埂繞著峽壁,上下盤旋,還未中斷。呂偉怪張鴻說:「這麼提氣貼壁走路,多麼費勁。上面又陡又突,揚頭仰望,看不到頂,無法攀援。萬一前途路斷,縱不致折回原起腳處,也須退回老遠,才可攀上崖頂。欲速反緩,有多冤枉?」

    說著說著,張鴻在前,猛覺腳底一軟,知道有異,欲待後退,呂偉緊隨身後,勢必雙雙一同撞落江中。急中生智,也顧不得細看腳下是什麼東西,兩腿一拳,往前直縱出去,落在石埂之上,腳踏實地。同時呂偉也覺腳底踏在軟處,並非石埂,見張鴻忽然縱起,便跟著縱了過來。二人手挽著手,低頭一看,經行之處石埂中斷了五六尺,月光底下只見灰濛濛的一段東西,嵌在石埂中間,與埂相平,恰好不大不小,接住兩頭。細一看,頗似一大麻布口袋,包著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手腳俱被麻布包住,看不出真形來。

    張鴻估量這等荒崖斷徑,定是山魈木客之類的怪物。也沒和呂偉商量,忙取一枝鏢,從呂偉肩後,照準那怪物身上打去。鏢才出手,還未打到,便聽哈哈一笑,那怪物急住江中墜落下去。緊跟著從斷石埂中間衝出一個怪物,碧目閃光,闊口噴血,似蟒非蟒,粗約水桶,長只四五尺,只有前足,身子齊腰中斷,並無尾巴。那鏢正中在怪物前額,好似通未覺察。一聲兒啼般的怪叫,也往江中墜去。不一會,便見下面江濤飛湧,壁立數十丈,聲如雷轟,喧嗚不已。又聽猿聲四起,與之應和。

    二人抬頭一看,兩岸崖上,也不知哪裡來的成千累萬的猿猴。有的縱躍崖嶺,歡呼跳蹦,有的攀蘿鉤石,朝著江中長嘯,作出奮身欲跳之勢,意似與江中怪物助威一般。

    暗忖:「巫峽啼猿甚多,這一路上不見一隻,這時怎的這般多法?」再看江心,先落下去的怪物已看不見。驚濤駭浪中,只見半段黑東西張著血盆大口,伸出兩隻鳥爪般的前足,不時隱現。二人先當是二怪相爭,這絕壁洪流,存身之處絕險,如果兩敗俱傷還好,要是一勝一敗,勝者縱了上來,怎生應付?便是這麼多猿猴,也惹它不得。二人俱都不敢逗留,略看了看,正要乘它們斗勢方酣之際,沿埂走去。見江波漸平,雖仍洶湧,已不似初見時那般猛惡,飛濤中隱隱似有一道白光掣動。二人也不去管它,加緊腳步,不時回頭,以防不虞。

    剛走出去半里之遙,二人忽聽兩岸萬猿齊聲歡嗚。江心波濤高出處,一道長虹般的白光飛湧水面。一個矮老頭,一手提著水淋淋的麻袋,一手夾著後落下去的怪物,一出水便往對崖頂上飛去。這時寒光朗朗,照得他鬚眉畢現。那裡忽又現出一個中等身材的紅臉道人,迎了上去,說了聲:「多謝師兄,將它交與我吧。」聲如洪鐘,響應山峽。

    兩岸猿猴下拜歡嘯中,道人早從矮叟手裡接過怪物,兩道長虹經天,一閃即逝。二人闖蕩江湖已有半生,從未見過這般奇景。身在隔岸,無法飛渡,仙人咫尺,無緣一面,好生可惜不置。怪物就擒,仙蹤已沓,兩岸猿群也已分散,二人便往下流頭趕去。見前路漸寬,不時發現朽索斷埂,這條石埂果是當年天然纖路。想因年久崩削,越來越窄,又出了怪物,漸漸便荒廢了。

    二人走不多遠,忽見下流頭有幾隻大小船隻,船頭俱有多人,篙撐櫓搖,奮力逆流沖波而上。浪猛流急,看出甚艱,互相交頭接耳,手忙腳亂。船艙中客人更不時探首艙外,詢問催促,狀甚惶速。川峽中水勢猛激,險灘到處都是,上下行舟,大半都是早行夜宿,似這樣黑夜行舟,極為少見。看船人來路,條條俱是正經商船,猜知下流頭必出了事故。二人正想高聲詢問,忽又有一隻輕載的船撐來,近前一看,正是自己所雇的那只木船,二人便喚停船。偏生那一段水勢太急,船夫略一緩手,便被浪打下去老遠,無法拋纖。張鴻喝問:「叫你們順流而行,為何往回路走?」船夫子聞言,不敢高聲答話,只把手連擺。呂偉見那船直往後退,船夫子個個累得氣喘汗流,知道這般喝問,必定不敢回答,便從岸上往水邊縱去。一落地,便喊船上人將纖繩放了過來。船夫子不知二人姓名來歷,說水力太大,兩個人絕拉不住纖,還在遲疑不肯。惱得張鴻性起,兩足一點勁,平空橫飛十數丈,直往船頭上縱去。落地捧起那一大圈重逾百斤的纖,喊聲:「大哥接住。」便似長虹一般,往岸上拋來,呂偉接住,兩手交替著一收,那船沖波橫渡,驚濤怒卷,船側的浪都激起丈許高下。幸是川江船夫舵把得好,沒有翻沉。等船攏岸,船上人已嚇得目瞪口呆,向二人跪下,直喊菩薩。

    呂偉問船人,何故半夜回舟,不在下流停靠。船老大道:「下流頭出了截江大盜了。

    二位尊客沒見那些船都連夜往前趕麼?」張鴻問:「大盜今在何處?可是一個穿紅八卦衣的道人?」船老大驚道:「正是那紅衣賊道。近半年來,原本川江生意清淡,行旅甚少。自從前月出了那個賊,他能踏住木板,飛渡長江,晃眼工夫就是幾十里水路。也不帶夥伴,就憑著他一個人,在這川峽江中上下流截殺行舟過客。無論是哪路的船遇上他,便算晦氣。但只一樣。每次打搶,搶一不搶二。他必先在下流頭船多的地方,擇肥去瘦挑上一隻。那般只要被他挑中,就沒有活路。有時候借附載為名,有時是在山崖上趕,直等船行到了上流灘多浪急之處,才行下手。船上人如容他附載,雖然被他搶去財物,還不致傷害人命;如若看出他不是好貨,不允附載,下手時定殺個雞犬不留。風聲傳播,漸漸知道的人多了。那看出他行徑的客人,有的仗春帶有保鏢能手,和他動武,自然死得更快;有的膽小,一見不對,自然回船頭想逃,任你船行多遠,決逃不脫;如以為往下游好逃得快,更是錯了主意。近日川江中船夫子差不多都知道他的脾氣,又知他腳踏木板,並非什麼法術,只能往下流走,不能沖波上行,所以遇見他時,便和客人說明,自認晦氣,裝作不知道。等他要來附載,便恭恭敬敬請上船去,好好款待。雖說不能免禍,他也有個面子,看你款待得好,有時竟只取一半,人卻不殺。這樣過了十來天,有一次不知怎的,竟劫了兩隻船,這一來,船夫子益發害怕。因為顧著衣食,恐斷了生計,不到事急臨頭,誰肯向客人說起?只得大家商量好,除了那被惡道相中的船,照例不敢離開,得裝作沒事人一般,迎合他的意思,任憑處置,以求一命外,別的船隻他沒打記號,便連夜往上流開行,須過了前面燕兒灘,方算是出險。

    「今日傍晚黃昏時,我們不敢在他時常出現的羊角壩停靠,特意把船停在柿子堆。

    一共是三隻白木船,五隻紅船。大家原都是同行熟人,正在飯後談閒天,說起近來峽中船不好走,大半都是回家的空載,沒有生意。不想他忽然走來,挨船細看了看。想是看出沒有帶得銀子多的,不曾看中了意。眼看他要回身走去,偏巧下流頭來了一隻官船,也不曉是哪裡上任的知府。那船夫子又是漢陽幫中新出道的毛頭,不知道厲害,他上船附載,不但不允,反轟他下來。待不一會,便見船頭上有粉漏子印的七個骷髏,那就是他打的記號。我們知那船今晚不走,惡道定是就地下手。因那年輕船夫不懂事,自己闖了禍,還見人就打招呼,說長問短,我們怕淌他的渾水,大犯不上,假說乘風還趕一站上水,都開了上來。所說都是實情,二位尊客不信,等船開到前面,一問便知。」

    呂偉道:「哪個不信?你與我仍將船往下流頭柿子堆開去,如在那官船出事以前趕到,加你五兩銀子。」船夫了遲疑道:「二位客人想和那惡道打麼?聽他們說,有本領的人也不是沒和他交過手,因他不但武藝高強,一口寶劍使出來,週身都是電光圍繞,更發得好幾樣厲害暗器,凡想除他的,從無一人活著回去。哪個不想銀子?我們先時見了他不開船,裝作不知。二位尊客走了,我們偷偷報了信,只要不被他看出,勝敗或者與我們不相干,這去而復轉,就不惹他,也明明是瞧他不起,肯放過麼?其實出了事,我們推說是路遇客人強逼著連夜開來的,還可以脫身。二位尊客如若打他不過,卻是苦啦。」

    張鴻聞言,兩道劍眉一豎,正要發話,呂偉知道船夫膽小,明說不行,忙用眼色止住張鴻。喝道:「他是我們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此去尋他相會,誰和他打?」船上人因為適才說了幾聲惡道,聞言想起二人獨挽逆舟,飛越江面的本領,怎會不信?不由嚇得屁滾尿流,慌不迭地諾諾連聲,一面開船順流趕路,更番來賠小心。說家中俱有妻兒老小,適才無知發昏,說錯了活,務請不要見怪。見了那位道爺,千萬不要提起,多多美言兩句才好。二人只管分說,決不見怪,船夫仍是不放心,只管不時進艙絮聒。惱得張鴻興起,喝道:「對你說是不會,偏來咕嚕。再麻煩時,我便不饒你。」船夫才行嚇退。

    因二人催快,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船行下流急浪之中,真個似箭脫弦,疾如奔馬。

    只見兩旁危崖樹石飛也似順船旁倒退下去,迎著半江明月,習習清風,煞是爽快。

    張鴻道:「人怕凶,鬼怕惡,真是不差。以前我見川江船夫勒索舟客,好些惡習,還打過不平,不想出了一個毛賊,就這麼害怕,真也可憐。」

    呂偉道:「他們整年在驚濤駭浪之中,拿性命勞力換飯吃,遇見險灘,一個晦氣,身家全喪,怎不想多賺客人幾個?如今又是世亂官貪,年景不好,正不知怎樣過日子呢。

    你只見他們畏盜如虎,倒底他明知有盜,還敢載客往來,不過多加小心罷了。還沒見他們遇見貪官時,畏官吏更有甚於畏盜呢。惡道所劫官船,不知是好是壞,我們到了那裡,不可莽撞。那官如是個貪的,索性讓惡道殺了他,再殺惡道,以便一舉而除雙害。不除了惡道,不過多每隔三五日喪些人命財物,有時還可傷財不傷人,受害者還較少;如是救了一個貪官污吏,走一縣,害一縣,留著個不操戈矛而操印筆的親民大盜,那才是貽禍無窮呢。」張鴻點頭稱善。二人又商好下手時步驟。

    下水行舟,不消個把時辰,已達柿子灘。還未靠岸,船夫便來報信,說官船還在,船頭上七個骷髏粉印也未塗去,道爺已走。看神氣,船中的人尚未覺察,道爺少時必來。

    問將船停靠在哪裡。這時已是半夜,呂偉命將船靠上游一箭之地的一個山窟窿裡,滅了燈光,少時若有響動,不可出聲張望,天明必有好處。船夫子留神二人話語神氣,不似和惡道是舊交,不禁心裡又打起鼓來。不敢再間,只得各人聽天由命,如言辦理。

    呂偉囑咐已畢,便同張鴻不等那船停好,便雙雙飛身一縱,到了岸上。細看了看岸上,只幾戶賣酒食的人家,業已熄燈關門,靜悄悄地不聞聲息。惡道也不如何往。再看官船頭上,躺著幾個船夫。船艙內燈光猶明,側耳聽去,似有咿唔之聲。二人施展飛行絕技,如鳥飛墜,縱落船上。二人就舷板縫中往裡一看,靠窗一張條桌旁坐著一個丰神挺秀的青年,不過三十左右年紀,秉燭觀書,正在吟詠。那邊設著一具茶鐺,茗盤精緻。

    鐺旁一個垂髻童子,手裡也拿著一本書,已是沉沉睡去。細看那少年,眉目清俊,神采秀逸,並不帶一毫好邪之容,衣飾也樸實無華,不像是個壞人,只是文房用具。茶鐺茗碗卻甚是精美,頗有富貴人家氣派。呂偉暗忖:「這人相貌不惡,如此年少,千里為官,卻也不易。一旦死在惡道手中,豈不冤枉?」剛剛有些憐惜,猛一眼看到船榻旁高腳木架上,堆著十幾個上等木箱,外籠布套,看去甚是沉重,分明內中裝著金銀珍寶貴重的物品,落在久走江湖人的眼裡,立時便可看出。再加箱外俱貼有湖北武昌府的封條。」

    艙外官燈又有新任雲南昆明府字樣,料是由湖北武昌交卸下來,轉任雲南昆明。箱中之物定是從任上搜刮來的民脂民膏,無怪惡道將他看中,不肯放過。

    呂偉正在尋思,忽覺張鴻扯了自己一把,便一同飛回岸上。張鴻道:「這明明是個貪官污吏,管他閒賬則甚?樂得假手惡道殺了他,我們再來計較。」呂偉道:「這官所帶行李箱筐大多,雖然可疑,看他舉止端詳,眉宇英朗,不似惡人。我們還是摸清了底為是,不要誤殺好人。」張鴻道:「大哥的心大慈了。你想天底下有從家裡帶著二十幾箱金銀財寶出來做官的麼?」呂偉道:「箱子固然沉重,萬一我們看走了眼呢?反正時已深夜,他這船也沒法開走,我想趁惡道未來以前,進艙去盤問他一回如何?」張鴻道:

    「天已不早,該是惡道來的時候了。這等貪官污吏,見我們忽然進去,必要做張做致,拿出他那官派來,叫人難受。雖說他死在眼前,誰耐煩去看他的鬼臉子?」呂偉因張鴻執意不肯,只率罷休。二人便向船旁高崖尋了一個可以避眼的所在坐好,靜等惡道回來發動。

    等了個把時辰,眼看參橫月落,官船上燈火早熄,仍不見惡道回轉。正猜惡道許是先打下記號,明日開船以後,再跟往上流頭下手。忽聽身旁土坡後面虎吼也似有人大喝道:「左近人們,各自挺你們的屍,不許亂動。你老子七首真人毛霸來啦。」人隨聲到,早從土坡上縱落一條黑影。二人定睛一看,正是晚來川江中踏波而行的那個惡道。一落地,朝著大船略一端詳,便拔出寶劍,往船上縱去。真是輕如落葉,連一點聲息全無。

    惡道並不進艙,朝著船頭上睡著的僕人、船夫,一腳一個全踢醒,可憐那些人睡得正香,哪知就裡。內中有一個原是官船中聘的鏢師,被惡道一腳踢傷,疼醒過來。看見一人手持明晃晃的寶劍,認得是黃昏來求附載的道人,知道來意不善。剛喊得一聲:「有賊!」

    要站起來抵敵,被惡道反手一掌,逕直打落江中,逐波而去。

    呂偉見毛霸傷人,對張鴻道:「官縱是個貪官,這一船二十多口,就沒一個好人?」

    一句話把張鴻打動,二人便縱下崖來。船頭上人見素稱本領高強的鏢師還未與人交手,只一照面,便被人打入水中,餘人哪裡還敢抵抗,各自負痛跪在船頭,紛紛哀求饒命。

    這時中船後艙中還有數人,俱都驚醒。因為船停離岸不遠,有兩個剛從船窗爬出,連滾帶跌逃向岸上。被惡道看見,一聲斷喝,縱向岸上,一把抓住後頸皮,似拎小雞子一般,往船上擲去。然後大喝道:「你們哪個敢動,休想活命!快將狗官連那小鬼崽子捉來,所有箱筐行囊一一搬出,待你老子自己搜檢。」說時指定四名船夫連喝:「快去,惹得老子生氣,雞犬不留!」那四名船夫一進艙,首先將那少年官用索綁了出來,毛霸戟指喝罵道:「你這狗官,你老子日裡看見你兒子生得有點鬼聰明,好心想收他做個徒弟,留你們一船人的活命,上船搭載,你們一個個俱都瞎了他娘的眼。現在且不殺你,等將你貪囊取出,查間明是怎樣來路,照你害人的罪孽,一樁樁教你好受。」那少年官已嚇得渾身抖顫,只見嘴皮亂動,像是求告,又像分辯,只是聲音甚低,聽他不出。毛霸也不去睬他,逕坐在船頭定錨樁上,看船夫們搬取箱筐。一會,二三十口又大又沉的箱筐俱已搬出。

    呂、張二人一見這等情形,早住了步。暗忖:「這惡道行劫頗有條理,倒不像隨便冤枉殺人的神氣。既未再下手妄殺,樂得看明再說。」便躲在離船不遠的一株大樹下面,看他如何做作。只見箱筐搬完以後,毛霸喝問:「狗官之子為何不捉出來?」那四名船夫戰戰兢兢地答道:「我們到處都已搜遍,不見小少爺蹤影,想是適才害怕,投水死了。」那少年官聞言,痛哭起來。毛霸也暴怒道:「你這狗貪官,也不該有這等兒子,死了也好,免得你老子親自動手。哭啥子,還不將鑰匙獻出來麼?」那少年官帶哭答道:

    「這裡頭並無甚金銀珠寶,全是我祖父遺留下並不值錢的東西。你不信,只管打開來看。

    那鑰匙藏在鄭鏢師身上,已被你打下江中去了。」船上人也異口同聲說是實情。毛霸怒喝道:「你說的話老子也信,等我看明瞭,再來慢慢宰你。難道你老子沒有鑰匙,就打不開,還會看走了眼?」說罷,照準一隻大箱的鎖皮上就是一劍,立時連銅削去一片。

    伸手扳起箱蓋一抖,嘩啦啦散了一船。低頭一看,大大小小,粗粗細細,俱是些硯台與石塊、小刀之類。毛霸接著又連打開了幾隻,箱箱如此。毛霸怒喝道:「你們這些酸人,都有痺好。莫非你刮來的地皮,都換了這些廢物了麼?」少年官哭訴道:「哪裡是搜刮百姓的錢買的、這都是我家祖傳三輩人都喜刻硯,越積越多。我更愛它如命,嫌家中無人料理,走到哪裡,帶到哪裡。除第七口木箱中略有幾塊家藏端溪古硯略微值錢外,別的拿在市上,每塊俱值不了一二錢銀子。」言還未了,毛霸獰笑一聲道:「老子問你別的箱子是不是盡這些殘磚亂石,哪個管你這些閒賬?你簡直把老子哄苦了,我殺了你這狗官再說。」

    毛霸開箱之時,呂偉一眼看見船篷上伏著一個小孩,正是適才艙中茶檔旁隱幾而臥的童子。手裡像拿著東西,伏身往下偷看。剛訝這孩子真個膽大,見毛霸越說越有氣,舉劍朝那少年官要砍。張、呂二人已看出少年官不是貪官一流,見惡道傷人,喊聲:

    「不好!」正待赴救,那小孩突然在篷上一聲不響,左右手連連發出兩件暗器,對準毛霸面門打去。毛霸劍還未下,忽覺冷風劈面,料是有人暗算,忙將頭一低,第二件暗器又到。毛霸事出意料之外,小孩又早料到他要往下低頭,第二下又來得低些,想躲已經無及,只見眼前黑影一晃,正打在毛霸額當中肉包之上,若稍下一點,必將雙目打瞎無疑。那暗器滾落船板之上,卻是兩塊三角石頭。毛霸不由怒發如雷,口中大罵:「何方小輩,敢傷你老子?」隨罵,正要往篷上縱去,張、呂二人已雙雙飛到,各舉兵刃便砍。

    毛霸也久經大敵,先時受傷,不過一時疏忽大甚。一見兩條人影飛到,懸空舉劍一轉,便是一團劍花,恰巧將二人兵刃格住。只聽噹啷金鐵交鳴之聲,三人各就手中兵刃一格之勢,縱落地面,動起手來。

    雙方通名之後,張鴻喝道:「無知毛賊,這裡太窄,敢隨我往岸上交手麼?」毛霸正因船上逼窄,不好施展暗器,喊一聲:「好!」一個解數,拔地十餘丈,往岸上縱去。

    身子還未落地,早將暗器取出。料定敵人必要跟蹤追來,腳才著地,一回頭,乘著敵人身子懸空,不易躲閃,將手一揚,便是五隻連珠飛鏢似流星趕月,一個緊似一個,朝張、呂二人打來。張、呂二人已是成名多年的大俠,見毛霸縱得甚遠,疑他要使暗器,身雖跟蹤縱起,暗中早有了防備。呂偉當先,他那九十三手達摩劍,原經過異人傳授,變化無窮。見毛霸一回首,便有幾點塞星連珠飛到,喊聲:「來得好!」懸空一橫手中寶劍,往前一削,劍鋒正對鏢尖,錚的一聲劍嗚之音,恰好藉著來勢,將那頭鏢劈為兩半。頭鏢甫破,接二連三的飛鏢又到。後面張鴻連手都未動,便被呂偉不慌不忙,緊接著幾個勾、挑、劈、削,錚錚錚幾聲響過,都墜落地上。快落地時,相隔毛霸約有丈許遠近,正值毛霸未一鏢打到。呂偉喝道:「毛霸留神,看我回敬。」說時遲,那時快,早把劍一偏,劍背朝外,對準鏢尖,用力往外一碰。那鏢倒退回去,直朝毛霸胸前打到。毛霸剛用劍撥過,張鴻已將連珠袖箭取出,喝道:「無知毛霸,沒有你的廢鐵,也招不出我的真金。躲得過,算你本領。」說罷,揚手一按弩簧,那十二枝袖箭,便分上中下三路連珠發出。張鴻當年外號活李廣神箭手,他這弩箭,俱有極巧妙的章法。無論敵人往哪邊躲,早已算就,由你身法多麼敏捷,善於接讓,也休想逃得過去。毛霸也是內行,一見箭來的異樣,情知不妙,如果胡亂閃避,稍一疏忽,定必打中要害。豁出糟卻珍貴道袍,連忙用劍護住頭臉,一用氣功,週身除了眉目眼口和那七個額前的肉包外,俱都堅如鐵石,箭打上去,只能透袍,不能穿皮傷肉。張,呂二人見箭發出去,除上路的被毛霸用劍擋開,餘者枝枝打中,知道他用了氣功,再發無用。正待停手上前,忽聽毛霸喝道:「兩個老賊,在稱四川雙俠,卻憑四手來敵雙拳麼?」二人哪知毛霸是想勻出手來暗使邪術。張鴻剛喊了聲:「大哥!」意欲上前獨戰,呂偉已看見妖道不是易與,張鴻本領究不如自己,惟恐萬一失敗,傷了他一世英名,忙喝:「老弟且慢上前,你的手辣,我要生擒他問話呢。」說罷,不俟毛霸還言,縱上前去,當胸一劍刺到。毛霸見那劍寒光耀眼,知是一件寶物,不比弩箭可以硬抗,忙一閃避開,一擺手中劍,架住說道:

    「老子和你交手,你那同黨可不要鬼頭鬼腦,暗箭傷人。」呂偉怒道:「無恥毛賊,未曾動手,自己先放暗器,反道別人暗算。此賊既然嚇破了膽,張賢弟可去船上,將少年官兒的綁解開,安置他們,不要害怕,待我生擒此賊。」說罷,雙方各將手中劍一舉,又動起手來。

    呂偉暗中留神一看,毛霸的劍法竟是武當派內家傳授。呂偉當初原也是武當門下,再加先聽船夫說,毛霸劫殺行旅也還分人,並未犯有淫過,不由動了惺惺相借之心。這一念仁慈不要緊,竟給日後惹下殺身之禍。這且不言。

    二人動手,約有數十個回合。彼時毛霸初拜妖人為師,剛學會了一點粗淺法術,用起來頗費些事,不能隨手施展。加上他為人好勝,雖用話激開張鴻,以便少去一個敵人,容易乘隙下手,可是不到有了敗勢,仍不肯使將出來。毛霸先見呂偉劍法雖然精奇,自己還可應付,打個平手。鬥到後來,呂偉那口劍竟是出神入化,一劍緊似一劍,只見寒光閃閃,上下翻飛,漸漸只有招架之功,不禁心寒膽怯起來。暗忖:「這廝真個不負他多年盛名,再打下去,定然凶多吉少。自從前師死去,隱跡苦煉多年,如今剛剛出道,準備孤身一人橫行東西水旱兩路,創立一些名頭威望,要敗在這老匹夫手內,日後何顏立足?」想到這裡,連忙改招換式,轉攻為守,一面謹慎防衛,一面暗中行使妖法。

    呂偉見他忽然轉攻為守,並不知他另有詭計,還在暗笑,以為毛霸無非是又想抽空施放暗器。藉著一個閒招,把自己拿手暗器月牙刀也取在手中。然後喝道:「毛霸,你打不過時,急速跪下伏輸,還可饒你不死;要是在我面前賣弄,簡直是自找晦氣。」言未了,毛霸已發出一道灰濛濛的光華,帶起一股子黃煙,朝呂偉當頭飛來。呂偉何等眼疾手快,見毛霸忽然縱出老遠,將手一揚,只當是件暗器。心想:「今番且給你嘗點厲害。」當下便將三把月牙飛刀分中左右也發出去。那飛刀由呂偉費了無窮匠心打造,形如月牙,裡外開鋒,上有三個鎖口,三把刀算做一套。發起來,中左右三把,連珠斜列同進,名為三環套月。在敵人發暗器時發出,更有妙用,無論你是飛弩鏢箭,只要與月牙上的鎖口一碰,便被鎖住,真個巧妙非常。呂偉三刀剛剛出手,一眼瞥見對面飛來的是一道灰光黃煙,知道不是邪法,便是散佈毒煙的暗器。暗道一聲:「不好!」正要往後縱開,那當中的一把月牙刀原是對準敵人暗器來路而發,恰好迎個正著,一碰便斷成兩截。光外黃煙反倒爆散開來,如飛射到。呂偉眼看危機頃刻,猛覺眼前一亮,一道銀光自天直下,看去甚是眼熟。圍著那道灰光一繞,黃煙散處,銀光捲起灰光,逕往斜刺裡高處飛去。側眼一看,高崖上站著一個人,正是川峽中所見道者,一晃便不知去向。

    再看毛霸,業已倒在地上,正待爬起欲逃。呂偉連忙一個箭步,縱上前去,飛起一腿,先踢落他手中寶劍,點了穴道。解下帶子捆起一看,才知毛霸雙臂俱受刀傷。暗忖:

    「自己月牙刀雖准,毛霸也非等閒之輩,怎會兩刀俱中得這般巧法?」心中很是奇怪。

    情知異人不肯相見,助了一臂之力,便自飛走。遂提了毛霸,逕上舟去。

    這時那少年官兒已被張鴻解了綁索,手攜著那個發石頭打毛霸的小孩,同了船中諸人,正在船頭等候。一見呂偉擒寇回來,便都轉憂為喜,紛紛上前下拜,叩謝救命之恩。

    呂偉見張鴻不在,船夫說是上岸解手,猜他定已發現異人,前去追趕。呂偉和那少年官一談,才知他姓陳名敬,還是同鄉,本為四川巴縣世族。新由漢陽知府卸任,轉任雲南。

    小孩是他兒子,名叫陳正。父祖三輩俱精篆刻,收藏奇石古硯甚多。又喜收買書籍,愛之如命,行必隨身。此次打算繞道回家,接了妻女,同去赴任。不想因這二十多箱硯石書籍,幾乎斷送一船性命。久走江湖的人一看人家行囊,便知有無黃白之物。惟獨箱中藏有石硯,卻分不甚清。在旱路上走,如是高眼,由馬蹄輪腳上帶起來的塵土,仔細分辨,還可略微看得出來。偏偏是個船行,世上有幾個帶著一船硯石走的?休說新出道不久的毛霸,連呂偉、張鴻那等多年慣走江湖的大俠,俱都猜是金銀貴物。陳敬又是個轉任的知府,彼時正當亂世,有吏皆酷,無官不貪,落在盜賊的眼中,哪裡還肯放過。

    呂偉見陳敬言談氣度溫文爾雅,雖然茗碗精良,文具精美,有些士習,可是那些箱篋行囊,因張鴻說先時自己也錯看了人,都經他命人打開,與張鴻過目,三年知府所剩俸銀,不過五六百兩。船中僅有一名鏢師和三四個家丁,餘者都是些窮官親和船夫子們。

    略一觀察,便知是個清廉之官。那陳正年才十二三歲,不特相貌清俊,二目有光,不類常童,最難得是那般膽大心細,沉著勇敢,不由越看越愛。差一點就被張鴻疾惡之心太甚所誤,害了他父子,想起前情,好生慚愧。

    呂偉回望毛霸,綁在一旁一言不發,一雙怪眼紅得都要泛出火來。呂偉頗惜他那一身本領,再加劍法學自武當,和自己多少必有點淵源,念頭一轉,便起了釋放之心。喝問道:「你這廝一身本領,甘為賊盜,豈不可惜?我見你是條漢於,如能改行歸善不再劫殺行旅,我便放你如何?」毛霸聞言,低了頭只不作聲。陳正在一旁答話道:「恩公,這強盜萬放他不得。適才恩公和我們說話,他咬牙切齒,把恩公恨透了,放了他,不怕報仇麼?」毛霸大喝道:「如不為你,老子還不會跌這一觔斗呢。姓呂的,這小畜生有些鬼聰明,話說得是,你放了我,雖不會再在川江中打劫,做沒臉的事,讓江湖上人笑話,可是今日吃了你的大虧,也決不甘休,早晚終須尋你算賬。省得到時你又賣口,說我忘恩負義,還是殺了我的了當。」

    呂偉聞言,喊得一聲:「好!」蹌的一聲,拔出寶劍,朝著毛霸頭上便砍。毛霸自知難活,剛把雙目一閉等死,忽聽呂偉哈哈大笑道:「我縱橫天下三十餘年,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也不知會過多少,十有八九是敗在我手內,從來不曾怕過有人報復。你既說出這樣的話,足見你還有這膽量,我倒是非放你不可了。但只一節,陳朋友是個清官,你已目睹。今日之事,只算你眼力太差,時運不濟,該當好人有救,須怨不得他父子。你如真是個英雄,只管去尋名師,練了藝業,前來尋我報仇。如等我走後,再偷偷去尋人家的晦氣,那便下作了。」

    毛霸一則看出呂偉心性,二則認錯走去,面子難堪。拼著冒險,特他說出那一番活去激呂偉。先見呂偉真個拔劍來砍,好生後悔,知再求饒,已是無及,索性強硬到底,一聲未出。萬不料呂偉竟為他所動,暗自心喜,沒有倒了架子,哪敢再生別的枝節。忙大聲答道:「呂朋友,你放心,冤有頭,債有主。陳官兒父子文弱無能,我也不再去尋他。便是你今日放了我去,總算你手下留情,他年相遇,我一樣也有補報你的去處。」

    說時,呂偉早解了他的綁索,把穴道拍活。答道:「盛情心領,但願你有志竟成。如覺本領勝得過我時,入川打聽我的行蹤,敢說無人不知,我在哪裡,自有人領你前去相會。

    否則便在雲貴甫疆山中寄跡,只管前去尋我就是。你身上還有兩處刀傷,我身旁帶有好的金創藥,一發做個整人情,送你一包,你自己醫治去吧。」說罷,取出一小紙包藥粉,遞與毛霸。

    毛霸適才性命呼吸,也忘了兩臂刀傷疼痕。被這兩句話一提醒,才覺出兩臂有些麻木,微一抬手,疼痛非凡。低頭左右一看,兩臂雖然未斷,業已切肉見骨,滿身血污淋漓。兩條袖子已斷,僅剩一些殘布余縷掛住。心想:「自己一身內功,刀槍不入,他這暗器怎這厲害?」暗中把牙一咬,也不作客套,伸手接過藥包。正待往岸上縱去,倏地一條黑影躥上船來,落地一看,正是張鴻。見面一橫手中劍,照準毛霸便砍。毛霸此時兩臂和廢了差不多,手中又無兵刃,怎敢迎敵。剛將身一躲,呂偉已將張鴻一把拉住道:

    「由他去吧,我已放了他了。」張鴻因呂偉話已說出,不便反悔,只得恨恨他說得道:

    「我遲來一步,大大地便宜了你這瞎了眼的狗賊!」說時,毛霸早雙足一縱,到了岸上。

    回向張鴻道:「姓張的,休要狐假虎威,他年相見,也是短不了你。」說罷,拾起地上寶劍,如飛而去。

    張鴻悄聲埋怨呂偉道:「大哥真是糊塗,大惡就擒,為何又縱虎歸山?我二人這多年來極少遇見敵手,適才你同他打,論真實本領,還不易勝他,何況又會妖法,如非異人暗中相助,恐還要吃他小虧呢。」呂偉忙間他下船去可是追那異人。

    張鴻道:「誰說不是?你和毛賊才打二十多個回合,我便見他二人站在崖上。我彼時見毛賊只守不攻,只當他是想班門弄斧放暗器呢。知你足可應付,並沒在意。一心還想用甚法兒,去與那異人相見。誰知毛賤已將迷魂化血刀放出。這東西我曾見人用過,甚是厲害。休說被它砍上,難以活命;便聞見那股子毒煙,也是昏迷不醒。正在著急無法解救,你那三環套月也將發出來。我明見毛賊左邊一刀業已避開,那廝內功必好,正拿右臂去擋右邊的一把,矮的一位異人忽說一聲:『刀歪了,也砍不進去,我幫他一手。』那兩把刀忽然自己往正中一擠,正砍在毛賊雙臂之上,倒於就地。同時那位穿道裝的手一揚,便飛起一道銀光,將毛賊的飛刀裹走。那崖和你們交手處斜對著,我看得甚是清楚。我知你必勝無疑,又見那異人神氣像要走去,顧不得招呼你,假說解手,縱上岸,悄悄繞向崖後,想冷不防跟上去見面。矮的一位已在崖下相等,見我一去,撒腿飛跑。我不該以為上面還有一位穿道裝的,他二人是一路,在川峽中誅怪時已然見過,只要見著一位,那位也好見了。身剛往上一起,不料這位更不客氣,便是一道光華升空,晃眼不見蹤跡。再看矮的一位,仍在前面行走,連忙拔步就追,當時錯過,哪裡還追趕得上?可是相隔又並不甚遠,害我追出二十多里地,好容易看他伏在前面山石上用手亂畫。等追近前,忽然沒了影子,那石上卻給我二人留著這一紙條。」

    呂偉接過一看,一張白紙上,也不知用什麼顏料,寫著幾行紫色的狂草。二人雖通文墨,卻不甚深,只認出張、呂等七八個字。斷章取義,猜是為己而書,不能成文。只得請過陳敬一看,才認出是「有緣者呂,無緣者張。靈娃歸來,莽蒼之陽。冤孽循環,虎嘯熊岡。勿昧本來,吾道鴻昌」八句。下面寫「書寄靈娃」,款落「矮師」二字。猜詳了一會,呂偉猛想起愛女名叫靈姑,又有「有緣者呂」字樣。聞得雲南有一莽蒼山,洪莽未辟,方圓數千里。自己已久有卜居南疆之念,莫非女兒異日還有一種仙緣不成?

    想到這裡,心中便打了一番主意,暫時也沒和張鴻說。

    放了毛霸,天已將明,呂偉原想同了張鴻回轉自己船上,略微歇息,進點飲食,便即開船,往下游頭駛去。陳敬因感二人救命之恩,又萬分佩服二人的俠義,死求活求,再三要在前途擇一村鎮,留住盤桓些日。張鴻也說:「毛霸那麼凶橫狠毒,心術不正,保不定前途又來加害。」力主護送一程。陳正更是跪地苦求,不應不起。呂偉一則難卻陳氏父子盛情;二則又愛陳正小小年紀,天資穎異,聽陳敬說他自幼愛武,想借船中數日勾留之便,給他一番造就。便笑對張鴻道:「那毛霸雖然兇惡,決不至如此下流,作那沒廉恥的事。如真前途加害,除非我二人永遠不離陳兄父子,才得保住;否則即使我們護送到了任上,只一離開,仍是無用。此層盡可無慮。既承陳兄不棄,我等出川本為閒遊,原無甚事,哪裡不可勾留。依我之見,也無須在前途覓地停船,官船仍走他的,命我們的船隨在後面,送陳兄一程,藉以盤桓些日,省得誤了任期。」張鴻自無話說。

    陳敬父子連忙謝了。

    當下吩咐好了兩船的船夫子。陳敬早命下人端整好了酒飯,入艙飲用。一面是襟度開朗,儒雅謙和;一面是豪情勝概,俠氣干雲;彼此越談越投機。陳敬問起二人出川原由,便說:「川中當道是年誼世交,盡可斡旋,使所犯案情平息。二位恩公既喜山水,雲南雖然是個瘴雨蠻煙之域,聞說山川靈秀,巖谷幽奇:更有八百里滇池之勝,何不同往一遊呢?」呂偉知陳敬清廉,川中當道大半貪頑,雖有世誼,恐仍非錢不行。自己行賄,既非所願,如累陳敬,更為可恥。便以婉言再三謝絕,說:「此行尚有多年!日友,打算乘便往晤。出川只恐誤牽戚友,否則官府爪牙雖利,並無如己者。倦游歸來,定往雲南相訪。此時實無須托人向官府關說。陳兄如為請托,反有不便。」陳敬知他耿介,不喜干托,只得作罷。

    陳敬又說道:「小兒好武,苦無名師。二位恩公武藝如此高強,可否收在門下,傳授一二?」呂偉笑道:「令郎不但聰明過人,而且至性天生,膽大心細。論起資質,足稱上駟,怎有不願收他為徒之理?惜只惜行旅匆匆,聚無多日,僅能傳授一些入門的粗淺功夫而已。」陳正早有此心,不等呂偉把話說完,便口稱「恩師」,跪在地上叩頭不止。呂偉連忙含笑扶起。陳正又向張鴻跪倒,拜了師叔。陳敬也分別向二人行禮稱謝。

    因大家一夜未眠,上流灘水多急,船人也須安歇些時,才好著力搶灘,席散之後,各自睡了一會。已牌時分,才行起身,船已開行些時。陳敬嫌適才席間匆匆拜師,不甚恭敬,要在晚間另備一席,點上香燭,重行拜師之禮。呂、張二人攔阻不住,只得由他。

    二人便在官船住下,盤桓了三四天。便中傳授陳正武藝,互相披肝見膽,快敘平生,不覺交情逐漸深厚。休說陳氏父子依依惜別,二人也不捨就走。行到第七天上,眼看快到重慶,陳敬重申前請,又請結為異姓兄弟。呂偉慨然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前面沿途俱為大府州縣,往來人多,有我二人同船,於你官聲大是有礙,彼此無益有損。

    你我客途訂交,一見如故,雖只數日之聚,情同骨肉,道義與患難結合,原不必拘此行跡。明早便要分別,重逢還得些日月。既然賢弟執意一拜,愚兄等從命就是。」陳敬大喜。當下三人便點起香燭,結拜了盟兄弟。

    第二日早起,呂、張二人堅辭要走,說是趁船未靠岸,船人共過生死,不怕洩露,正好分手;以免到了前途靠岸之所,驚動官府耳目。陳敬再三挽留,還想多聚半日,晚問再行分別。呂、張二人已走向船頭,各道一聲:「珍重!」腳點處凌空七八丈,從驚濤駭浪之上躍向原船。陳敬見二人朝官船略一拱手,張鴻便走向舵後,相助船夫子將舵一扳。恰巧上流一個浪頭打向左舷,船便橫了過去,頭尾易位。呂偉隨在舵艄出現,船上的篷跟著扯了個滿,船行下流,又是順風,疾如奔馬,眨眼工夫,那船越來越小,僅剩一點帆影出沒遙波,幾個起落便即消逝。父子二人想起前情,宛如夢境一般。呆立出神了好一會,才行回艙,催促船夫子趕路上任不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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