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呂、張二人乘船到了漢陽,上岸會了兩個朋友,便往各地閒遊。名山勝水,到處勾留,高人異士逐地結納,不覺過了年餘。這日行至湖廣地面,聞聽人言,川中當道已然易人,流寇漸有西侵之勢。想起家中婦孺,連夜趕回原籍時,一路上見流寇土賊勢如蜂起。呂偉料出大勢已去,川中不久必遭大劫。再看中原大地,民亂日甚,大亂在即,便是天人也無法遏止。身不在位,故鄉仇家又多,除了離川往雲貴一帶暫避凶焰,更無良策。張鴻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子,年已十三,一招便來。商妥立即約地相會,分手自去。
呂偉抵家一看,病妻業已奄奄一息,正在垂危,待沒兩日,逕自身死。只剩愛女靈姑依依膝下,悲泣不止。呂偉自不免痛哭一場。剛剛殮埋好了,準備上路,忽見張鴻同子張遠急匆匆跑來,說各地烽煙四起,驛路已斷,縱有本領,不畏賊侵,帶著賢侄女在賊盜叢中行走,終是有些不便。陳賢弟現在任上,聞得那裡倒頗安靜。自己因算他尚未起程,特地抄路迎來商量,捨了原約官路,抄川滇山徑野道同行。雖然食糧用具要多帶些,但較少操點心,路程還要近些。呂偉點頭稱善。張鴻見靈姑穿著重孝,含淚上前拜見,問起原由,自不免走至靈前哭奠一番
呂偉因有許多戚友都須顧到,不忍獨顧自己父女避禍,已然分別通知。村人都是安土不願搬遷,禍不到面前,大半不動。內中只有一家姓玉名守常的,知道呂偉見識高遠,慮患知危;加以人口和呂家一樣不多,除本人外,只有一妻一子,而且都會一點武功,同去並不累贅。原與呂偉約定,回家安置好了田園產業,收拾行李,張鴻到了第二日,准來結伴同行。呂偉便留張鴻住下。
第二天黃昏時分,王守常果然帶了妻子前來赴約。因聽風聲越緊,呂、張二人的行李早就收拾好的了,大家一見面,只待了大半晚,次日天還未亮,便即起程。呂偉素常謹慎,作事嚴密,故鄉戚友雖曾一一苦口相勸,並未說出自己行期。眾人因大幫的流寇相離本縣還有一兩千里路途,官府已曾派兵堵載,以為動身決沒這般快,所以都未來送別。呂偉的產業,在回家的前幾天,推說近年在外虧空甚多,又要備辦妻子身後,早用廉價換了金銀現錢。一行之中,凡是婦孺都騎著一匹上好的川馬,兼帶隨身行囊。呂、張、王三人暫時步行。共是三家七口四匹馬,靜悄悄的,依仗著人熟和素日名望,叫開城門,抄著山徑野路,繞穿山人居住的區域,往雲南進發。
人強馬健,沿途雖不斷遇見一些剪徑占山的毛賊草寇和那豹虎之類的猛獸,可是有一個王守常便能發付,哪放在雙俠的心上,俱是一見即便敗逃消滅,無甚可記。又是四五月天氣,南方天暖,隨地可以露宿,除食糧較多而外,行李甚少。雙俠均通山情土語,無論山人上著,只要不遇見那專嗜殘食生人不可理喻的野人,要費手相敵外,餘者均可和他以物易物,投宿借食,親如家人。雖在荒山深谷之中穿行,並無甚阻攔艱險之處。
因為常有一些奇景可看,反倒不忍邃去。各人俱會武藝,不時大家追飛逐走,就地支石為灶,折枝為飲,燒鹿烤兔,聚飲快談。轉覺野趣盎然,比從驛路行走舒服爽暢得多。
老少七人,個個興高采烈,頓忘亂離顛沛之想。
似這樣留連光景,一路無話,行了月餘,方出川境。遙望前路,已人萬山之中。呂偉道:「這些日我們所行之路雖是荒山野徑,一半還能見著人煙,所遇山人也以上著居多,就有幾處土人,性子也還不甚曠野,如能懂得他們的語言習忌,均可過去。前面不遠,過了南山塘,便是由永寧去木子關、玉龍山的路。這一帶雖是往太黎去的捷徑,可是沿途俱是高山峻嶺,亂峰雜沓,往往數百里不見人跡。有人的地方,都是土人的巢穴。
這類土人,天生蠻野凶悍,專以嗜殺生人為樂。個個身輕足健,縱躍如飛,所用箭矛均經極毒之藥喂制。不過他們多半愚蠢,能勝不能敗,敗了拚命逃竄,各不相顧。雖然厲害,憑我七人的本領,力智兼施,尚可應付。但是山中毒氣惡瘴、猛獸蛇蟒到處都是,真個險惡非常。」
「我還是在十年前,相助一個姓崔的朋友,由永川保著一趟十萬銀子的鏢,順金沙江水路到太黎去。快到牛眼沖,接到他伙友的密報,說大黎惡霸屠伯剛與那客人有仇,聽說鏢來,與一姓鄭的土豪勾結好了滇南大盜戴中行,在洪門渡埋伏下數百名水寇,內中有不少能手,準備劫鏢殺人。一則他們有官府暗中助紂為虐;二則那客人共是五隻大船,除銀子外,還有一家妻兒老小二三十口,保鏢的只我們兩個能手,餘者都是鏢夥計,無甚本領。好漢打不過人多,恐到時人貨不能兼顧。又加那客人再三苦心,不願與賊對拼,他雖是商人,上輩原是太黎世家望族,只要到了家,仇人便沒奈他何。我當時想了個主意,半夜將船停在離洪門渡百十里外一個不該停船的鎮上,連夜出重資,雇了車轎,將人貨起岸,由我單人帶了四個鏢行伙許,冒著險,繞道抄出太子關,經由玉龍山到鶴慶,才轉入驛路,到得大黎。那崔鏢頭坐著空船前進。戴中行為人頗光棍,也素來打劫不吃回頭貨,一見便看出虛實,知道走漏了風聲,也沒動手,逕上船去找崔鏢頭答話。
問出是我護送的,他冷笑了一聲,說我既稱西州大俠,知他在此,就該公然投帖相見,也沒不招手相讓之理。否則也該明白過手,一比高下,不應作此偷偷摸摸的舉動。崔鏢頭不忿他出語奚落,也還了他幾句。話一說僵,便約我回去時,在洪門渡相待。」
「我得信後,過了兩月,逕去赴約。他已盛宴相待,手下和約來的各路朋友何止千百。我們卻只兩人。三杯酒後,各自交代完了,先和他水旱兩路各種武藝一一比罷,再行交手。直打了一天一夜,不曾停手,也未進一點吃食。其實我原勝他一籌,只因愛惜他的本領名頭,不忍下手,他偏不知趣。打到第二早上,他固不必說,連我也累得力乏神疲。我見他還是不肯休歇,才用八九玲瓏手法,在他身上做了三處記號。外人雖未看出,他卻是一點就透,低頭說了句承讓,便即收手,請我二次人席,賓主盡歡而散。別人還只當我們比個平手,彼此愛慕,因打成了相識。誰知他真個好強顧臉,自那次別後,不久就聽說他解散了黨羽,漸漸銷聲匿跡。我只那次走過,也只走得一半的路。那時還是秋未冬初,路上所遇的種種艱難,就不知多少次。何況如今正是夏初之標,瘴氣自必更重,真是一些都大意不得呢。」
眾人行沒兩天,便走入玉龍山裡,層巒疊嶂,高出雲表,山勢益發險峻起來。雲南地面雖然也是民不聊生,盜賊四起,可是有的地方還算平靜,行旅尚未絕跡。眾人出了川境,原可改走驛路,只因呂偉別有用意。心想:「陳敬雖是生死之交,因為路途遙遠,久未通信,不知他還在任上沒有。居官的人哪能看長,即使見面,也不過暫時有一落腳之處,以後仍須別尋適當隱居之所,滇省山中,氣候溫和,景物清嘉,正好趁著行路之便,沿途留意尋訪。」又想起巫峽所遇仙俠留柬。入山時聽一老人說,玉龍山面積廣大,山中有一風景絕佳之處,名叫蟒當巖。呂偉原只前多年依稀聽人說過莽蒼山,並未身臨,年來逢人打聽,其說不一,也未打聽出真所在來,以為音聲相近,蟒當巖或許是莽蒼山傳聞之誤,打算順便一訪仙人蹤跡,再加眾人多半好奇,荒山穿行,並不怎樣困苦,反有不少野趣。雖然知道前途瘴嵐之毒甚於毒蛇猛獸,但是眾人久在江湖,又有兩位見多識廣的前輩老英雄做識途老馬,知道趨避解救之法,說只管那麼說,均未把前路艱險放在心上,誰也不肯提議改途,逕照原路穿越下去。
剛入玉龍山,除峰高路險而外,還不覺出過分艱難。及至行人山深之處,路越難走,蛇獸也逐漸增多。眾人因呂偉隨時叮囑,也都稍存戒心。這日行經一座高嶺脊上,眼望嶺那邊高原如繡,滿佈許多不知名的奇花異卉,萬紫千紅,爭妍鬥艷。那遠的去處更是煙籠霧約,爛如雲錦,加上撲面山風吹來一陣陣的清風,益發令人心曠神怡,目迷五色。
大家原想到了嶺上歇息片時再走,一見下面這般好的景致,俱都忘了疲倦。正等往頂下縱去,靈姑眼尖,猛見最前面花海中那些彩煙蓬蓬勃勃,似有上升之狀。剛喊了一聲:
「爸爸快看!」呂偉已看出有異,喊聲:「不好!大家快順回路由這嶺脊往高處跑。前面毒瘴大作,去路已斷,少遲片刻,便來不及了。」
那四匹川馬,在路上業已被蛇虎之類傷了兩匹。仗著都有武功,可以步行。馬行山中,遇著險峻去處,還須費好多手腳才能通過,有時要人抬縋,轉覺麻煩,所以沒有向山人添買。剩這兩匹,只用來馱行李,極少有人乘騎。靈姑聞言,首先牽馬朝頂上跑去,眾人跟著前進,呂偉後。還算嶺巔高曠,路徑斜平好走,眾人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上面。
回頭往嶺那邊花海中一看,那些毒瘴已變成數十股彩煙,筆也似直挺立空中,有數十丈高下,一個勁往上升起,毫不偏斜。升到後來,內中有一股較為粗大的,忽然叭地一下,響起清脆無比的破空之聲。那彩煙立時似開花彈一般,爆散開來,化為許多五色彈丸,各帶著一股子彩煙,八下裡飛投。碰到別的彩煙上,也都紛紛爆裂,叭叭之聲連珠般響成一片。那五色彈丸彼此一碰,便似團團彩雲散開。不消頓飯光景,彼此凝成一片,遠遠望去,密密層層,五色繽紛,橫亙在遙天遠岑之間,浩如煙海,漫無際涯,那彩絲彩彈仍四外飛射不已。真個錦城霞樟,也無此宏廣奇麗。
靈姑年幼,直說好看不置。張鴻道:「看倒好看,人只要被它射中一絲,立時週身寒戰,發燒而死,休想活命呢。」呂偉道:「這瘴一起,往往經月不開,少說須三五日。
前面瘴勢蔓延甚廣,看神氣去路已被遮斷。還好,瘴頭尚不算高,那一片地方又是低窪之處,還可抄出順風,繞越過去,否則就難說。昔年我走此路,曾聽人說由此嶺往東南,有不少野人巢穴,既有人居,必可繞通前面。適見那邊山勢異常險惡,時有腥風刮來。
我和你張叔父多年江湖,久慣山行,一聞便知那裡定有猛獸蟲蟒之類潛伏。便是這些野人,也是凶蠻不可理喻。但除此之外,別無道路,說不得只好多少冒一點險。你們可將兵刃暗器取在手裡,小孩子要放機警些,不可再似前些時那般大意了。」說罷,站往高處,仔細端詳好了前途形勢向背,吩咐速速起行,以免少時轉了風向,中了瘴毒。
當下改由呂偉當先開路,靈姑牽馬,與眾人緊隨身後,魚貫前行,朝東南方尋路下嶺,再上前面一座山麓。沿崖貼避,攀越險阻,互助呼應,往前走去。行約數里,轉過山角,進了一條夾谷。那谷兩邊危崖高聳,不見天日。右崖下是一條幽深的澗壑,壑中儘是籐蔓灌木之類遮蔽,時有陰風鼓動,聲如潮湧,望下去黑沉沉不能見底。眾人靠著左邊崖壁行走,路僅二尺,高下起伏,蜿蜒如帶,人馬不能並行,蹄聲得得,山谷回應,益顯險森。
入谷不到半里,路徑雖然寬廣好些,兩崖卻越發低覆起來,勢欲倒壓而下。走了一陣,且喜無甚惡兆,呂偉忽然內急欲解,便命眾人緩緩前行,自己解完了,隨後就到。
一會工夫,誰也沒料會有什麼變故。誰知靈姑在前走出去不過十餘丈遠,手牽二馬,忽然齊聲長嘶,再也不肯前進。靈姑將門虎女,力氣本大,見馬倔強,罵道:「懶東西,好好的路也懶得走麼?」隨說,手中用力一拽。那馬吃不住勁,跟著走出,還沒一兩丈遠,仍是昂首奮蹄,嘶鳴不已。靈姑著了惱,正要用刀背朝馬背上打去,剛一回身,倏地眼前一花,壑底沙的一聲,拋起兩條紅紫斑駁的彩練,直朝人馬捲來。那東西頭上各有一個倒鉤子,無眼無口,來勢異常迅疾。靈姑見事起倉猝,左手一鬆馬韁,身子一縱丈許高下,避開來勢,朝那頭一條彩練奮力就是一刀。靈姑的刀新從山人手中得來,鋒利無比,刀過處,那東西迎刃而斷,削下四尺多長墜將下來,正落在一株斷樹根上,被它只一舒捲之間,立時纏了個結實。前半一斬斷,後半便自掣電一般收回,灑了一地紫血,腥臭無比。同時那靠邊的一匹馬,早被第二條彩練鉤住馬腹,帶人壑底,只聽一聲慘嘶,便即不聞聲息。那東西退時,後面張鴻等人也都看見,不及使用兵刃,各將隨手暗器發出,件件雖都打中,那馬已自無救了。
後面呂偉剛解完手站起,聽出馬嘶有異,連忙趕來,已然出了亂子。只得把人馬引向比較安全的地方一查看,那匹馬上馱的乾糧。衣服等食用之物。另一匹馬雖然也馱著一些,但是數量無多,只足一二日之用。休說前途茫茫,絕食可慮,就是打算中路折回,也須行上七八日崎嶇的山徑,方能有山民的寨子。俯視壑底,陰風怒嘯,籐莽起伏,青枝綠葉,如掀碧浪,杏杏冥冥,不見底際,更不知下面怪物藏有多少。煩惱之中,還得隨時留心著怪物二次出現,這焦急實是非同小可。大家一商量,均主前進,等過了這一段險路,只要遇有鳥獸的地方,便可得食。何況前面還有土人的寨集,無論好說歹說,智取力奪,總可想出法來,也比折回去強些。主意既定,因有前車之鑒,越發加了一番戒備,便把另一匹馬上所剩餘糧分將開來,各人帶好,以免再有同樣的事發生,立時斷了糧食。
那怪物身子似蛇而扁,脊上生有倒鉤。上來時,被靈姑用刀砍落的半截,緊纏在斷樹根上,層層膠合,宛如生成,怎樣用樹枝挑撥,皮肉劃成稀爛,始終未分開來。頭上是一個雙叉的卷鉤,已然深嵌入木,無目無口,也不知是頭是尾。連呂、張雙俠那般見多識廣,僅猜是一種極惡毒的蛇蟲之類,也不知它的名稱來歷。這東西死後力量尚如此驚人,如被纏住,那還了得。眾人都是俠肝義膽,雖然事後思量,猶有餘悸,仍想把害除了再走。屢次提著馬鬃,使其嘶鳴,俱無動靜。估量怪物一條被靈姑所斬,一條身上中了許多暗器,而這些暗器,呂、張二人事先防到,怕在深山窮谷之中遇見厲害猛惡的東西,一時制它不住,均用極毒之藥喂制過,大半見血封喉,或者下面只有這兩條,全都身死。等了片刻,不見出來,只得起程。
走了一陣,兩崖漸向左右展開,現出明朗的天日。路徑雖然在半山之上,一邊是無底深壑,卻甚寬廣。遙望前面森林高茂,路現平陽,方喜出了險地,忽從林中跑出數十匹花斑野馬,滿山飛逃,俱往高處竄去。未後有兩匹大的已跑出林來,忽又回身站定,朝林內長嘶了兩聲,然後回身,緩步跑去。路出沒有多遠,忽又從林中衝出八九隻水牛般大小的金錢豹,馬一見豹,四足一起,連躥帶蹦亡命一般沿崖邊跑去,口中仍長嘶不已。眾人人山以來,還是頭一次見著這般長大兇猛的豹子。經行之處,離崖有二十多丈,正當豹的側面。呂偉因見那豹來勢猛惡,林梢風起,恐那豹是大群出來,為數大多,不便輕與為敵,正命眾人暫避,不可妄自上前。忽見那幾隻大豹出林之後,雖然目泛凶光,口中咆哮,卻不去追那沿崖跑的兩馬,意思想往高處迫去,剛轉身縱得一縱,前面馬見豹不來追,二次又回身長嘶,向豹引逗。等豹一追,卻又沿崖跑去;豹一停足,馬又回身來逗。眾人俱知馬非豹敵,追上必死,何故拚命引逗不已?實在不解。那幾隻大豹經兩馬幾番引逗,先時馬群俱已逃盡,一下把豹逗發了急,倏地震山動谷一聲怒吼,各把長尾一豎,一躍十丈,朝兩馬沿崖迫去。馬前豹後,剛剛幾個縱躍,眼看首尾相銜,前面兩馬跑到一處,忽然互相引頸一聲長嘶,將頭一低,四蹄一蹬,箭一般剛平穿出去,後面的豹也齊聲咆哮,一躍數丈,追將過來,兩下裡相差只一起一落之間。
當頭共是五隻大豹,正往下落,倏從崖下拋起三條尺許寬,數丈長的彩練,掣電一般直甩上來,正搭在那些豹的身上,五隻大豹竟被纏住四隻。頭兩條彩練各纏一豹,當時便拖下崖去。還有三豹。內中有兩隻較大的,原是並肩而行,同時落地,第一隻近崖沿的在前,第二隻靠裡在後,相差約有二尺。那第三條彩練一下搭在第二豹的頭頸上,再一鉤將過來,恰好將近崖的一隻攔腰捲住,往下便拖,這條彩練較細較短,所纏的又是兩豹,力量本就稍弱。內中一隻又只纏住頭頸,便於著力,便拚命掙扎,想逃脫束縛,四足據地亂蹬,口裡鳴嗚亂嘶不已。另一隻也隨著狂嘯,亂掙亂抓。爪過處,在地上便是一條條的溝子,後面共還有五隻大豹,也已趕到,一見同類失陷,便紛紛上前,朝著那彩練亂吼亂抓,滿地撲滾。那彩練更是死也不放鬆,越纏越緊。沙石飛揚,血肉紛濺中,再加崖上群豹的怒吼與崖下兩豹的慘嘶匯成一片。只震得林木風生,山谷皆鳴,聲勢真個驚人。眾人才知兩馬用的是捨身誘敵之計,好生駭異。
靈姑想繞過去,給怪物一個毒鏢。呂偉忙攔道:「這般毒物猛獸,俱是山中大害,正好互相火拚,同歸於盡。豹有這麼大,恐還有不少同類在後,千萬躲開為妙。它不來侵害,犯不著再去招惹。這一條怪物,身上業已被群豹抓成稀爛,這半截無眼無口,許是怪物的尾巴,它吃不住痛,另一半截定竄上來,與群豹惡鬥。先落下去的兩條,也許上來相助。我等縱要除它,須等二惡交疲之時,方可下手,此時切莫妄動。」
正說之間,那彩練竟被群豹抓斷落了下去。可是那被纏的兩豹身子,被那半條斷彩練越髮束緊,兩豹身子差不多並成了一個。束腰的那只還略好些,束頸的那豹已被束得凶睛突出,血口開張。俱都橫臥在地面上,不能轉動。好容易經那五隻活的又是一陣亂抓亂咬,等到弄成斷片,去了束縛,兩豹早遍體傷痕,力竭而死。這時崖下二豹的慘嘯已歇。兩馬借刀殺敵計成之後,早逃得沒有了蹤影。群豹猶自據崖怒嘯不已。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群豹來路的那片森林中忽然狂風大作,林木起伏如潮。呂、張二人知有大群野獸出現,忙命眾人快快準備兵刃暗器,將馬放在山腳洞內,用石堵上,另覓大樹躲藏。眾人身剛上樹,便聽萬蹄踏塵之聲,千百大小豹子,從林隙中衝將出來。
內中兩隻較大的吼了兩聲,崖口五豹只回應了一聲,便住了狂嘯,迎上前去。這千百隻豹子一出來,俱往林外空地上聚攏,好似受過訓練一般,大的在前,小的在後,數百個一行,排成兩個半圓圈,朝林而立。除了獸爪踏地之聲,一隻也沒吼嘯。眾人在樹上剛才覺著希罕,倏地又從林內跳跳縱縱跑出兩個怪獸來。兩獸似猴非猴,一紅一黑,週身油光水滑,長才三尺,腦披一縷金髮,圓眼藍睛,人立而行,掌長尺許,指如鋼爪,舉動甚為靈活。這兩怪獸剛一出現,千百豹群立時四腳趴伏,將頭緊貼地上,動也不動,看去甚為恭謹。
不多一會,從林內衝出一隻比水牛還大的黑虎,背上坐著一個身穿白短衣,腰圍獸皮,背上插著一排短叉,手執一根兩丈來長的蟒皮鞭,年約十六八歲的英俊少年。出林之後,用手一拍虎項,虎便橫臥在地,少年也改騎為坐。兩個猴形怪獸便迎上前去,舉掌蟆拜,分立兩旁。少年口裡吼了兩聲,聲如獸嘯,也聽不出吼的什麼。先前五豹先伏行過去,也朝少年回吼了幾聲,然後立起身來,走向崖口,共同銜著那只死豹的頭尾,往少年面前跑來。剛跑出沒有幾丈遠,崖下倏又飛起兩條彩練,因為五豹轉身得快,已將死豹銜去,一下落了個空,叭的一聲打在山石上面,恰好將那十餘段怪物屍身搭住,頓時被它全數捲起,往崖下甩去。那少年見了這等怪物,只把兩道長眉豎了一豎,好似不曾在意。那幾隻豹子將死豹拖到少年面前放下,重又伏地吼嘯起來。少年將手一擺,止住豹吼,口裡作了幾聲呼嘯。旁立的兩個猴形怪獸走上前去,各將死豹提起一隻,帶著那五隻豹子,走往林側山麓之下停住。內中一獸用前爪往地下一指,五豹便順它指處,各用前爪一陣亂抓,只聽沙沙之聲,塵土揚起多高。等到抓成了一個丈許方圓的深穴,二獸才將兩隻死豹端端正正放了下去。少年再用手一指,嘴皮微動了動,五豹各自掉轉身來,用後腳將前抓出來的泥土往坑中撥去,頃刻工夫,將坑掩好。二獸早各取來兩根比它身量高出兩三倍的大石筍,照準上面便築,一會工夫與地齊平。仍率五豹往回走來,動用甚是熟練。尤其是那兩根築地的石筍,少說也有數百斤重,二獸舉起來,竟和一根木棍相似。
眾人先見那少年能統率這般猛惡的野獸,覺著希奇,對這兩個猴形怪獸,誰也沒料到有此神力,益發駭異。呂、張二人因一時間還看不出少年的性情好壞和他的路數,眼前吉凶諸多不測,所幸藏身之處掩蔽尚好,忙即示意眾人謹慎戒備,不可出聲。以免被他發覺。正在各打手勢,忽聽少年一聲長嘯,接著便聽群豹騷動起步之聲。再往前面一看,廣原上千百群豹俱都立起,掉轉身軀,仍照以前行列排數,往崖口那一面緩緩進發。
少年騎虎殿後,兩隻猴形怪獸一邊一個。前面豹群行離崖口約有二十餘丈遠近,少年又是一聲長嘯,群豹忽從中間分開,排向兩旁,蹲在地下,讓少年與二獸過去。少年到了群豹前面,將虎項一拍,虎便轉過半邊身子,橫臥在地,依舊改騎為坐。少年才把手一招,那兩隻猴形怪獸便躬身湊近前去。少年只低聲說了幾句,二獸便走向豹群中,挑了兩隻小豹出來,用兩條長臂捧起,給少年看了看。少年又微一低頭尋思,將虎項上掛的刀拔出,站起身來,一個縱步,飛身十餘丈,到了左側坡上面。挑了一株半抱的大樹,齊根砍斷,削去枝幹,弄成了一根四五丈長的直木。用手舉起,縱下坡來,放在離崖近處。然後將手一揮。二獸捧了小豹,飛也似跑到崖前,將豹放在木頭後面的中間,各用前爪,一扯豹耳,兩隻小豹便怪嘯起來。
這時眾人方看出那少年是想誘那怪物上來,為死豹復仇。少年除力大身輕,能役使群獸外,並不似會什麼法術。俱不知他預先砍那大木是何用意,方在猜想,說時遲,那時快,少年站在橫木後面數丈遠近處,口裡一聲低嘯,兩隻猴形怪獸便鬆手跑向兩旁。
兩隻小豹剛拚命一般往回逃竄,同時崖下面彩練也長虹一般飛起,往上搭來。就在這疾如電掣之際,兩隻猴形怪獸已一頭一個,將地下橫木舉起,恰好將兩隻小豹放過,接個正著,那彩練雙雙都搭在橫木之上。二獸再用力往後一帶,益發當作是個活東西,只一晃眼工夫,便纏繞上幾匝。少年早把背後精光耀目的鋼叉連珠般發出,根根都打在彩練身上,深透木裡,釘了個結實。那彩練想是知道不妙,未卷在木上的一段不住往回掣動。
偏生那攀住木頭的二獸力大無窮,一任它怎樣抖顫伸拱,不能扯下一點。正在相持不下,少年的叉已發出來十把,倏地一聲大吼。二獸也各自發威,身子一抖,腦後長髮似金針一般根根直豎起來。四隻前爪扳住大木,眸的一聲怪叫,往裡一帶,那兩條彩練便似裂帛斷絹一般,隨著二獸緊抱的那根大木,拉向前去十幾丈,直往崖上拋來。晃眼現出全身,乃是兩條怪蛇,先上來的竟是它的尾巴。
那蛇生相甚是獰惡難看。通體前圓後扁,上半身有小木桶粗細,皮色和爛肉相似,頭如蚯蚓,一張圓嘴噴著黑煙。額際生著七眼,目光如豆。齒如密錐,生在唇上,已有好些折落,血點淋漓。因為下半身纏在木頭上面,全身一上崖,便朝前橫折過去。再將頭左右一陣亂擺,那顆長頭便粗大起來。
少年知它要蓄氣噴毒,吼一聲,手中又是兩把飛叉照準二蛇頭上打去。眼看打到,二蛇各將頭頸往後一縮,大嘴一張,咬住叉頭,只一甩,那把叉便被甩向空中數丈高下,映著陽光,亮晶晶和隕星一般,直落蛇後絕壑之中。少年見勢不佳,忙吼一聲。扳木的二獸剛才鬆了前爪,往後縱開,那蛇已將身一拱,各順大木的一頭箭射一般穿去。二蛇下半身又纏在大木上,被飛叉釘緊,自然是追趕不上。二蛇一下穿空,益發暴怒,折轉身又朝少年穿去。少年早有防備,已經往後縱開。連那千百隻豹子俱都紛紛後退,讓出一片空地。少年這一次捨了飛叉不用,逕抓起地下石塊,照準蛇頭便打。那兩隻猴形怪獸也跟著學樣,卻比主人還要靈活得多。仗恃縱躍高遠,力大身輕,各捧住大小石塊,存心和蛇逗弄,不時竄東跳西,挨近蛇身,等蛇將要作勢穿來,迎頭就是一石。接著身隨石起,一縱便十餘丈,那蛇休想傷它分毫。少年手上頗有功夫,石發出去又沉又穩。
饒是二蛇目光銳利,閃躲迅速,也經不起這一人兩獸三下裡夾攻。還算是蛇嘴皮緊肉厚,富有彈力;蛇又心靈,一見石塊打來,知難閃躲時,能用嘴巴拱擋。雖沒有傷中要害,近頭一段已是皮破血流,傷痕纍纍了。少年見那蛇只能用身子憑空拋甩飛竄,不能順地遊行;而且各不相顧,不能帶著附身大木來追;毒煙不能及遠,立處恰又是上風,益發放心。也不近前去,只管把手中石塊發個不休。那兩條怪蛇也是急怒發威,不肯後退,仍在亂石飛落之中左閃右躲,此穿彼逐,欲得仇人而甘心,兀自相持不下。
這時呂偉、張鴻藏身處正當人蛇相鬥右側的一株古樹空腹之內,離崖不過四五十丈。
幾番諦視少年,體格相貌,並非土人種族。生相雖然雄壯,臉上並無戾氣,只是嘯聲如獸。但他率領著這許多虎豹異獸,自己帶有婦孺,如被發覺,好了便罷,一個不好,豈非自取其禍?好生躊躇。後來看出蛇信甚長,蛇頭經打,尤其那七個蛇眼厲害,少年和異獸這般打法,決不易將蛇打死。休說傍晚風勢一變,只要被蛇口中毒氣噴出,凶多吉少。便被它逃了下去,少年叉上不似有毒,那蛇如此靈巧,必能拔叉脫身,豈不仍留大害?
想了想,呂偉打算冒險,施展多年藏而不用的絕技,助他將二蛇除去。便悄悄對張鴻道:「今日我等處境頗危,除非蛇死,獸群退去,行動方保無虞,否則吉凶難卜。看神氣,蛇如不死,少年決不甘休,兩下裡相持到晚,於我們大是不利。這次恰好我因恐蠻山多險,將業已收手不用的百步飛星神弩帶了出來。我意欲冒一點險,繞向前面,去打蛇頭怪眼,或者能以奏功。不過這等野性人,終是難測,但能不見為妙。如我形蹤被他發覺,不問他相待好壞,哪怕他錯會了意將我困住,他手下有這些虎豹靈獸,人力決難取勝。我如不出聲招呼,大家千萬不可上前,以免差池。我一個人即使不幸,自信還能脫身。雖不一定便會這樣,總是謹慎些好。煩勞賢弟代我約束他們。」
說完,呂偉便繞到坡上,用手端著百步飛星神弩,略一端詳遠近,朝前比了比,覺著甚為合適。正待遇機下手,那兩條怪蛇連受石塊打傷,勢子業已漸衰,忽然身子往上一拱,直立起來。呂偉見是機會,手中弩箭一緊,正要乘少年發石之際朝蛇頭上的七隻怪眼連珠射去。那蛇倏地同時將頭急擺了兩下,再連身往後一揚,立竿倒地般往崖底直甩下去,那帶著大木的下半截身子,也跟著往崖下回捲。呂偉因想避那少年耳目,略一審慎,弄得時機坐失,那蛇已連身逃走。方在惋借,不料那猴形怪獸,竟似早已防到,蛇的上半身剛往後一倒,下半身拖著木頭捲走沒有多遠,二獸早一縱身,疾如投矢,飛步上前,伸出那鋼一般的前爪,一頭一個,將那根大木抓牢。只跟著往前滑出丈許遠近,便即收穩勢力停住,一任蛇身扭拱不歇,休想扯動分毫。可是蛇力甚大,二獸也拉它不上,兩下裡只管相持。
那少年急得無計可施,幾次走近前去,用刀在蛇身上作勢欲砍。想是知道斬為兩截,蛇仍不死,更沒法善後,俱未下手。
過有頓飯光景,呂偉居高望下,隱隱見崖中忽有三四條彩影閃動,猜是那蛇勾來了同類。那等厲害惡毒的怪蛇,休說是多,如有一條竄上來,也非易事。何況今番不比上次,有了防備,並非預先用大木乘勢捲住蛇尾。如任其自在遊行,少年和二獸雖是力大身輕,恐也難討便宜。呂偉正替少年擔心,那大木已被二獸一下拉過來兩三丈遠。少年見狀,方在喜嘯,見崖下彩虹掣動處,四條同樣怪蛇互相盤糾,直甩上來。一上崖便自分開,朝少年和二獸分頭竄去。嚇得二獸丟下大木,回身便縱。少年知道厲害。忙即縱退,一聲長嘯,千百群豹與那隻大虎,立時紛紛逃散開去。
呂偉定睛一看,內中兩條仍是纏在大木上被叉釘住的。其餘兩條,俱只有半截身子。
大的一條,正是適才被五豹抓斷身子的那條,近尾一截滿是獸爪抓裂的傷痕。斷處僅去蛇頭四分之一,舉動猶自靈活。另一條比以上的三條要小上三倍,身子已去了一小半,像是齊半腰被人斬斷,血跡淋漓,行動也比較緩慢,不知是否靈姑先前所斬。這四條蛇一上來,那兩條斷蛇俱都將挨近頸腹那一段貼地,豎起下半截殘軀有好幾丈高下。並不頭前尾後順行,乃是尾巴在前,昂首後顧,朝著面倒行,去追那少年和二獸。盤旋滑行於草皮石地之上,疾如飄風,幾次追近少年,便將下半截身子朝下打去。還算那少年縱躍矯捷,又有兩隻猴形怪獸冒險救主,不時拿著石塊上前去打,引它來追,才得沒打中。
蛇身落處,只聽叭的一聲大響,地面上便是一條印子,有時山石都被打出一條裂痕。少年一面縱逃,一面拔出身後飛叉投擲,無奈近要害處俱被蛇嘴拱開,等到把叉發完,雖然蛇身上中了幾枝,除了引得它益發暴怒,來勢越急外,並不見有甚效用。
同時那被少年飛叉釘纏在大木上面的兩條,正各低了頭,去銜住叉柄,往外一陣亂拔。因為叉上都是倒須刺,先時蛇身護痛,那蛇隨拔隨止,時常捨此就彼,中道而廢,一枝也未拔出。反因利口將叉柄咬斷兩根,益發嵌入肉裡。內中一條,不知怎的一忍痛,銜著半截叉柄,頭往上一揚;一根短鋼叉帶著一大片血肉隨口而起,拋有數十丈高下。
這一開始,二蛇俱都不再顧借皮肉痛苦,緊接著又去拔那第二根不迭。
呂偉因四蛇齊上,先兩條有大木絆住無妨,不得不捨緩就急,先除那兩條斷了尾的。
誰知那少年和二獸竟不朝坡這面避來,越逃離坡越遠。弩已多年未用,恐難命中,只得停手等待。正想再不過來,便繞追上去,忽從崖口那一面飛起一柄帶著血肉的鋼叉,映著日光,搖搖晃晁落下來,斜插在前面草地之上。側回頭一看,原來是蛇身上的鋼叉,已被它用嘴拔起。斷了尾巴的已如此厲害,一被脫去束縛,那還了得。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呂偉端弩朝二蛇一比,恰好左面一蛇銜住叉柄,正在忍痛上拔,全神貫注以叉上,剛剛拔出半截,頭漸昂起,真是絕好下手的良機,哪肯放過。忙一按弩簧,用十成力,將一排十二根毒藥飛星弩箭朝蛇的七隻怪眼打去。那蛇萬不料到仇敵已被同類追出老遠,還有人暗算。那弩箭俱是純鋼打造,只比針略粗,尖頭上灌著見血封喉的毒藥,發時一些聲響俱無。呂偉因恐蛇身太長,皮粗肉厚,打上去無用,專心打它的眼睛,只要有一枝打中,也難活命,何況十二枝連珠發出。左蛇剛一受傷,吱的叫了一聲。右蛇不知就裡,昂頭去看。呂偉正在打第九枝箭,準頭略微一偏,右蛇眼中也分別連中了四枝。
呂偉還恐藥力不夠,又取出一排安上,準備再找補兩箭時,忽聞虎嘯之聲。回看少年,已被兩條斷蛇追急,又從遠處往回逃遁。兩隻猴形怪獸跟在後面,雖然用石塊去打二蛇,二蛇這一次竟似認準少年是它仇敵主腦,一毫也不做理會,仍是緊追少年不捨。
二獸見主人危在頃刻,連引蛇兩次未引開,一時情急,趕上前去。為首的一個竟不顧厲害,伸出鋼一般的左爪,照著大的一條七寸子上就是一下。二蛇原是大半身子豎起,用靠近頸子的一段貼地,再將頭部昂起數尺,扭頸反顧。成一L字之形,以後為前,兩下分列盤桓,倒行而追。雖各斷去小半截,也有好幾丈長短。加上是兩下夾攻,游轉如飛。
所以一任少年身手多麼矯捷輕靈,也是不易躲閃。
那大的一條追離少年最近,身子一拱,正要往下打去,恰值怪獸一爪向要害處抓來。
那蛇一護痛,不顧打人,忙即張開那水桶大小,密牙森列的利嘴,正待回頭朝仇人咬去,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呂偉恰好看到。因見二獸如此忠義,急於相救,慌不迭地覷好準頭,一按弩簧,把剛上好的一排弩箭接連發了四枝出去。剛巧那蛇張口回顧,兩枝中在眼裡,另兩枝俱打在大嘴之中。那蛇覺著嘴裡一陣奇痛,將嘴一閉,將頭一擺,緊接著將豎起的身子往後反打下來,那怪獸原極機警,一爪剛抓向蛇頭,便知危機瞬息,蛇必回頭來咬,並且還要防到那另一條斷蛇;身子又矮,如往上縱,恰好被它咬著。於是一面收回左爪,一面將身子往下一蹲,避開來勢,準備往側面無蛇的一方縱去。主意想得雖好,無奈那蛇回首也是飛快,眼看雙方相對。這一來,休說被它咬上,難以活命,便是被它拱上一口,也未必吃得住。多虧呂偉這四枝神箭,那蛇受不住痛,略一遲頓,怪獸已似彈丸離弦般斜縱出去。
就在此時,另一怪獸原向較小這條斷蛇追去,還未下手。少年所騎黑虎先時被少年喝開,只是蹲伏在附近高崗之上,朝著上面眈眈注視,後見少年危急,一聲怒嘯,便從斜刺裡追將過來,正待作勢撲去。那蛇見同類為仇敵抓傷,剛捨少年旋身去追,怪獸和黑虎也雙雙縱到。黑虎先撲上前,身子還在空中不曾下落。呂偉頭四箭得了手,一見小的一條斷蛇也旋過身來,覺著機不可失,當下捨了前蛇,一偏手,又發出三枝毒箭。偏巧那蛇聞得虎嘯,便不再問同類死活,正在昂頭張口待敵之際,三枝箭連珠中在嘴裡。
一護痛,閉了嘴,將身子一陣亂搖,便朝下一倒,意欲朝虎打去。這時怪獸也自縱起,大約是怕傷了黑虎,趁勢一伸兩條堅如鋼鐵的長臂,就空中抱緊蛇身,拚命往外一拔,然後放手縱落。那蛇驟不及防,不由往外一偏,落將下去。因為身子剛橫過來,正壓在前蛇的身上。
二蛇此時本是急痛攻心,又加這類鉤尾怪蛇照例是身子一落地,只要挨著東西,立時就卷。前蛇是一下打空,怒極奮力上竄,後蛇是怒極奮力下打,都是情急拚命,勢子猛烈;又值藥性發作,神志漸昏之際,這一擊一迎之力何止數千百斤,只聽卡卡兩聲。
二蛇身子懸空,略一停頓,又是叭噠一響,兩蛇長身同時落地。互相往回一卷,便糾纏起來。彼此毒性大發,哪還認得出是敵是友,只略微屈伸了兩下,便和大木上兩條死蛇一般雙雙死去,蛇頭搭不上來。
這時那虎和二獸已被少年喝住。少年見四蛇先時那般凶狠,後來竟會無故死去,好生不解。坐在虎背上喘息了一陣,便獨自往大木前去。到了一看,兩條怪蛇的頭都向下垂搭著,只額上七隻怪眼有睜有閉,一時也看不出致死之由,疑是暗中得了神助。因為奇腥觸鼻,不耐久立,正待回身,忽聽二獸悲鳴之聲與虎嘯相應。知道二獸從不輕易這般鳴嘯,不禁大吃一驚。回頭一看,適才用斥擊蛇的一個,用左爪捧住一隻右爪,渾身的毛根根倒豎,由另一怪獸半扶半抱,並肩悲嗚而來,忙即迎上前去。少年見它那條抓蛇的右爪業已腫起兩三寸厚,皮色由黑變成了紅紫,皮肉脹得亮晶晶,似要漸漸往臂腕上腫去。知是適才拚命救主,爪裂蛇頸,中了蛇毒。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剛伸手要向傷處撫弄,卻被沒受傷的一個伸臂擋住,不令近前。口裡叫了兩聲,將受傷的同黨放倒在地下,逕去少年身後,將那未發完的短鋼叉抽一支,拉了少年的手,往兩條斷蛇前走去。
少年因自幼生長獸群之中,頗通獸意,知有緣故,以為或者能從蛇身上想出救法,便隨了走去。快到之際,怪獸忽然鬆了少年的手,一步縱向斷蛇身前。先朝蛇身上定睛看了又看,然後用叉尖旁枝照準一隻蛇眼眶上兩邊劃了兩下,再往裡一按,輕輕往外一挑,一顆蛇眼珠便整個挑在叉尖之上,遞與少年。少年接過一看,那蛇眼眶不大,未死以前,七隻怪眼雖然星光閃閃,都不過和龍眼一般大小。這一挑將出來,整個眼珠竟比鵝卵還大,滴溜滾圓,通體都是紫血筋網包滿。本質為灰白色,和一塊石卵相似。只正中有大拇指大小的一點透明若晶,乃蛇眼放光之處,已不似活的時候那般光明,上面還聚著米粒大小的一點紫血珠。少年反覆仔細看了兩轉,看不出有何用處。方在焦急,那怪獸忽又將又奪了過去,將那眼珠甩落地上,用叉尖一陣亂劃亂挑,微聞丁的一響。低頭注視,乃是一根兩寸多長,比針粗不了多少的鋼箭,血肉附在上面,俱成暗紫,這才明白那蛇致死之由。但是四顧山空雲淨,西日在天,只有滿山虎豹憑臨游散,哪有一點人神的蹤跡。
少年方在愁急尋視,耳聽黑虎嘯聲猶自未息,起初聽出虎嘯與平時不令群豹妄動之聲相同,不似有甚變故。因一心惦著中毒受傷的怪獸,明明自己家中藏有解毒治傷之藥,二魯卻不願回去,只拉著自己手跑,知它素具靈性,必有所為,無暇再過間那虎。及至尋那放箭來源未得,虎嘯兀自不止,剛猛然心中一動,身旁怪獸忽又拉了自己,縱身越蛇而過,逕朝虎臥之處跑去。少年隨著怪獸且走且看,見那黑虎半趴在那前坡上,朝著一株大樹不時搖首擺尾,作出親熱示媚之狀,口中卻嘯個不住。暗忖:「放箭殺蛇的救星莫非藏在樹上不成?」想到這裡,足下一加勁,只幾個縱步,便離樹不遠。那虎見少年飛跑過來,剛轉身來接,猛聽樹上有人大聲說道:「那位騎虎朋友,且慢近前,老朽這就下來了。」
原來呂偉這些時工夫,越看那少年容貌動作,越不像甚歹人,本就有了愛惜之意。
無奈蠻荒遠征,攜有婦孺,終不便和山中野人交往。連殺四蛇之後,雖然自負老眼無花,當年神弩毫無減退,仍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意,不願和少年相見。方喜手法敏捷如電,行藏未被那一人二獸所見,四蛇一死,少年必不致久停。正要悄悄繞道回去,與同行諸人相聚,等少年率領群獸走去,即行覓路起身。念頭剛一打好,忽聞一虎二獸鳴嘯之聲,呂偉以為毒蛇又來了同類。擊蛇救主的怪獸,一隻右爪已然中了蛇毒,疼得亂叫,呂偉原藏身密葉濃蔭之中,又掩著半邊崖角,本極隱秘。誰知往前看時,未受傷的一獸正抬起頭來,那精光流射的怪眼竟與呂偉目光相對。心剛一驚,二獸朝黑虎又嘯了兩聲,回身朝少年走去。同時那只黑虎卻往坡上走來,先在樹下搖頭擺尾繞行了兩轉,然後伏在坡前,舉頭向著呂偉鳴嘯不止。呂偉方知黑虎和兩猴形怪獸俱是靈物,殺蛇之時,業已看出自己蹤跡,樹並不高,那般大虎不難一躍而上,見它神態不似含有惡意,否則休看那麼厲害的毒蛇倒好除去,虎雖一隻,射死極易,可是虎後面還有一人二獸與那千百大豹,卻不是招惹不得。再加那些豹群聞得虎嘯,也漸漸往坡前緩步走來,在相隔一二十丈處散落蹲伏,恰好擋住去路。如果下去,必然驚動這等猛獸,畢竟不妥。呂偉再看二獸相抱,去找少年,並未見有什麼解毒之藥取出應用。自己身旁現帶有好幾種解毒神效之藥,只是這半日工夫,聽少年口音非漢非土,頗與獸嘯相似,是否能懂自己的話,尚說不定。樹下猛獸環伺,相隔又遠,一個不巧,還許為好成惡。
呂偉正在躊躇不決,那怪獸已拖了少年跑來,知道無法隱藏,只得出聲。剛把前兩句話說完,便聽少年用雲南土話答道:「放小箭,幫我們殺七星鉤子的就是你家麼?」
呂偉聞言大喜,存心賣弄身法,鎮他一鎮,不等少年把話說完,拿出當年絕技,腳抵樹幹,從依蔭中兩手平伸,往左右一分枝葉,一個黃龍出洞之勢,穿將出去。再用雙足交叉,右腳貼在左腳背上,借勁使勁,用力一踹,身子一繃,懸空斜升好幾丈高。倏地將頭一低,魚鷹人水,頭下腳上,雙手由合而分,直射下來,眼看離地丈許,再使一個俊鶻摩空的身法,微一旋側,便雙足貼地,立在少年面前。這一套身法解數,使得人在空中真如飛鳥一般。
那少年雖然天賦奇資,似這等能手,卻是從未見過。不由又驚又喜,搶步上前,伸出一雙鐵腕,拉著呂偉兩條手臂說道:「那麼厲害的七星鉤子,尋常要殺一條小的,也要費好些手腳,才能整死。被你小小一根短箭就送了終,你家到底是人還是神仙呢?」
呂偉被他一拉,覺著手力絕大,知他質美未學。存心想收服他,忙將真氣暗運向兩條手臂之上,微微往外一繃,少年便覺虎口脹得生疼,連忙鬆手。瞪著一雙虎目,呆望著呂偉,面現驚疑之容。呂偉含笑答道:「哪來的神仙?還不是和你一樣,都是凡人,不過學過幾天武藝罷了。」少年道:「你說的我不信。這裡方圓幾百里的土人漢家,個個都說我力氣大。我這手要抓住時,休說是人,便是多大力氣的猛獸也掙不脫。前面有一漢家朋友,武藝著實精通,幾次想收我做徒,動真氣力,還是比我不過,至今也沒拜他為師。適才我想試試你的力氣,先怕把你捏傷,只用了三成勁。見你沒在意,剛把勁一使足,也沒見你怎樣用力,我手都脹得快要撕裂了。不是你在使法兒,還有啥子?」
呂偉因內家功夫妙處,專講以輕御重,以弱敵強,四兩之力可撥千斤,和他一時決解說不清。便岔開道:「那是你自己用力太過,論我真力,決不如你。我看你帶的那兩隻夥伴,有一隻用爪抓蛇,穿透蛇皮,染了毒汁,甚是沉重。這等忠義之獸,你還不想法救它,儘管說這些閒言閒語則甚?」少年聞言,方著急道:「我兩個猴兒,並不是真猴子。一個叫康康,一個叫連連,從小和我性命相連。今日連連為救我中了毒,本想帶它回去,向那漢家朋友求藥。它想是因見去年我和漢家朋友比力時,有一山人中了七星鉤子的毒,前去求藥,沒有治好,所以不肯回去。卻教康康拉了我,先尋出蛇眼裡的小箭,然後再拉我來尋你。你如治得它好時,我洞裡面有的是你們漢人家喜歡的金銀珠子。
便是你們愛的那些採不到的藥草,也能叫康康帶你去採下來相送。」言還未了,呂偉忙攔道:「我並不索謝。但是蛇毒恐怕太重,我雖帶著藥,不知能否收效。那邊腥穢之氣太重,我和你去至坡上順風之處相候,可命你那康康,去將它背了來試試。治好了,莫歡喜;治不好,也莫怪。去時切莫要沾它中毒之處。」少年大喜,回顧康康,聞言早就如飛而去。
少年便隨呂偉上坡,席地而坐。呂偉先拾了些枯枝擊石取火,準備烘烤膏藥。火剛點燃,康康背了連連來到。二獸見了呂偉,先一同跪倒,拜了兩拜。連連已是痛得支持不住,倒臥在地,咬緊牙關,哼聲不已。呂偉見它傷處已然腫到手背上面,亮晶晶的皮色變成烏紫。知道蛇毒甚烈,再延片刻便難挽救。因知那獸力大無窮,自己憑力氣,未必對付得了。忙對那少年道:「此獸中毒不輕,所幸毒只延到手背,沒有蔓延到脈中去。
它又是個靈奇的獸類,我的解藥或者能夠生效,不過這片皮肉須要割去一些。適才見它甚是勇猛,恐治它時怕痛,不聽約束,你能看得住它麼?」少年道:「這個猴兒比人還要精靈,有我在此,必不敢強,你只管動手便了。」連連也好似解得二人言語,兩眼噙著淚,不住朝呂偉將頭連點,做出十分馴順之態。呂偉終不甚放心,仍命少年緊按它的肩頭,以防治時犯了性子。一面囑咐,一面早從腰問鏢囊以內將應用物件藥膏等取出。
剪了一條粗麻布,比好傷處,將膏藥攤好。又從貼身兜囊內將呂家獨門秘製的清氛散和太乙丹取出,二藥各裝在一個小瓦瓶以內,封藏甚固。
一切準備停當,呂偉猛想起還沒水,仍不濟事。偏巧一大瓶山泉在張鴻身畔帶著。
雖看出少午粗直無他,到底還無暇問及他的來歷根腳,暫時尚不願使眾人相見。偏又事在緊急,再延更不好治。想了想,只得對少年道:「現在就缺一點清泉,便可下手,急切間無處取用。我有一同伴,現帶得有,請你喝住這些虎豹,待我喚他前來。」少年忙問:「你同伴在哪裡,他如害怕,我將這些東西喊走遠些就是。」呂偉道:「他也和我一般,膽小不會留在這裡。不過怕他性子不好,野獸無知,萬一吃他傷了,當著你覺著不便罷了。」少年聞言,便引頸長嘯了兩聲。那些豹群自四蛇伏誅以後,便隨少年紛紛往坡前聚攏,各自游散坐立,姿態原不一致。少年嘯聲甫歇,由那黑虎為首,都立時蹲伏在地。呂偉知家人現時仍藏原處,只張鴻一人在樹上相候,便高聲喊道:「賢弟張鴻一人,快將那瓶山泉帶來應用。」原意以為這般喊法,張鴻定然明白單人前來,不會再帶別人。誰知從適才存身的樹上竟飛下來男女二人:一是張鴻,另一個正是靈姑,俱都帶著水瓶,邁步如飛,頃刻便到。那些虎豹果然連頭也未抬。已然露面,呂偉也不便再說什麼,只瞪了靈姑一眼。
見張鴻所帶的一瓶水只剩下一半,靈姑的卻未動過,便將整瓶要了過來,走近連連身旁,放在當地。一面囑咐少年留神;一面先將連連手背挨近腫處的皮,用刀斜割了一個二寸來寬的口子,再用左手備就的長鑷,緊夾上層破皮,在破口前面繫上七根紅絲。
吩咐少年把連連的手腕平伸,傷處橫斜向外。另取一把三寸多長,裝有兩截活柄的玉刀,順著掌背往上朝破口處輕輕一刮。連連儘管疼得毛臉變色,牙齒發顫,竟能瞪著淚眼忍受,毫不動轉,心中益發讚美。那腫處經這一刮,便有一股似膿非膿,似血非血,紅中帶紫,奇腥刺鼻的毒水順破口流出。玉刀刮過數遍,毒水流約碗許,手臂浮腫雖消去了些,可是那破口的皮初割時厚僅分許,此時竟腫有半寸以上。
呂偉忙對少年道:「今番它更痛了,你小心按它緊些。」說罷,放了玉刀,將適才小快刀在地上磨擦乾淨,鑷子伸人傷口,挑起上層浮皮,用刀朝前一割,那皮便迎刃而解。兩刀過後,由手背到手指縫為止,一條二寸多寬、尺許長的手背皮便掛了下來。跟著毒水淋漓,灑了一地,皮下面的肉已呈腐狀。呂偉將備就的麻藥灑了些上去,對少年道:「此獸能如此忍受奇痛,真乃靈物。它週身筋骨多而肉少,稟賦特厚,看去雖然可怕,此時我已能保其無害,並且敷藥之後,痊癒必快,只管放心吧。」隨說隨又用刀將中毒之處存筋去肉,一一用刀割去。放些特製藥粉,和人清泉,將手背一片連皮沖洗乾淨。靈姑忙送上火旁烘好的膏藥,呂偉接過,搭向自己腕上。先灑些清氛散在傷處,連皮用鑷子夾起,將傷處貼好。那片破皮割後己然縮小,三面露著裂口,不能還原。
呂偉就裂處上勻了太乙丹,再將膏藥搭上,齊裂口外蓋嚴,用數十根紅絲紮緊。然後說道:「這等毒蛇,生平未見。適才雖有救它之心,尚無把握。因想起那蛇以尾取食,逆首倒行,忽然觸機,知此獸利爪勝逾堅鋼,是它天生奇稟。雖見它以爪擊蛇,然而指爪前半截不腫,卻從第三骨節往上逆行腫起,必是那一節指骨以上膚紋略鬆,不似前半截堅密,故爾毒透進去。此獸明知蛇毒,敢用爪抓它要害,也必因此,不想卻上了大當。
割時見毒頭竟在近破口處,我如照平常治法,從開始中毒處下手,其毒必往上竄。好便罷,不好,毒一侵入腕脈和骨環血行要道,便無救了。如今重毒已去,又敷我秘製靈藥,再稍割治,便竣全功了。」說罷,便命少年將連連扶起,以免腥氣難聞。
連連經過割治之後,過了一會,面上竟有了喜容,迥非適才咬牙痛呻欲絕神態。地方換過,呂偉重取刀鑷,又將連連爪骨皮用刀割開。見那指骨比鐵還硬,蛇毒業已凝成幾縷黑色的血絲,附在筋骨之間,不住往前屈伸顫動,細才如發,難怪指外不顯甚腥。
暗訝:「這東西真個天賦奇稟,如此重毒,竟被它本身精血凝煉,逼著順皮孔往上竄,居然沒有蔓延到經脈要穴中去。否則縱有靈藥保得活命,這條爪臂也必廢了。」因那蛇毒凝成的血絲柔中帶剛,鑷子挑起一夾,便扯了下來,比起剛才治掌臂時容易得多。一會便將指爪的毒去淨,敷上藥,包紮停當。
呂偉一切藥和用具還未收拾,剛在山石上坐定,待問少年名姓來歷,連連倏地縱將過來,趴伏在呂偉腳前,口裡柔聲直叫。呂偉知此獸通靈,定是知恩感德。見它面上苦痛神色俱都消失,只一條前爪還不能隨便舞動。便溫言撫慰它道:「你因救主情殷,幾乎中毒廢命,幸遇我在此,得保殘生。山野蠻荒,毒物甚多,你生長此間當能辨識。你此時爪臂的毒俱已消盡,至多十日八日便可復原如初,以後須要留神些。」連連彷彿解得人言,不住叩首點頭。康康原蹲伏在側,也跟著上前,跪叫了幾聲,才行走開。
呂偉把話說完,正打手勢吩咐康康站立,一眼望見連連走向放藥具的山石前,伸爪便取。呂偉恐它無知,拔了瓶塞,灑了靈藥,忙和靈姑趕過去時,康康業已拾起一物,回身走來,口中呵呵直叫。呂偉一看,正是適才用的鑷子。那血絲附在上面,和蚯蚓一般,還是顫動不休,業已繞成好幾周,纏得緊緊的。呂偉當時因為連連五根指骨上都附有這種血絲重毒,匆匆沒法清洗消毒,一共用了五把鑷子,才算挑盡,隨手放在山石上面,逕去歇息問話,不想這東西活性猶存。先想把它燒化成灰,以免人土成蟲為害。後一想:「天生毒物,俱有妙用。蛇毒本就奇重,再受這靈獸全身精血一凝煉,簡直同活的一樣,異日如有用得著的機緣,靈效必然更大。康康特地趕來提醒,必有原因。」呂偉想到這裡,一找身旁革囊,恰巧有一個以前裝放毒藥的空瓶。便取將出來,削了一根細木簽,搭在那血絲的頭上,順著它那彎曲之性,如繞線般繞成一卷,放入瓶中。再齊繞處切斷,將瓶口塞緊,放入囊內。再看那五把鑷子,不但血絲纏繞之處變成烏紫色,便是自己捏著鑷柄的兩個手指,也覺有些麻癢,知道毒已侵入,便是火煉水煮,也恐難以去盡。好在囊中還有幾把未用完,便命靈姑用樹枝挑起,連那柄割皮的小快刀,一齊扔入崖底。
那少年看他父女動作施治,一言不發,只管注目尋思。直到呂偉將一切藥品用具收拾人囊,才開口道:「你果然是個大好人,還有這等本事。你將我連連醫好,可肯去我洞中,容我謝你們一謝麼?」這些時工夫,呂偉一面給連連醫治,一面留神少年舉止神情,看出他雖然行動粗豪,卻是滿臉正氣,並非山中土人之類,分明漢人之秀,不知何故流落蠻荒,料他身世必有難言之隱,頗想知其梗概。反正女兒已然出面,餘人也無須再為隱藏,荒山難越,到他洞中暫住,上路時正好相須借助。便笑答道:「謝談不到,到你洞中拜訪,原無不可。只是你我相見好一會,彼此尚不知名姓,豈非笑話?我名呂偉。這是我賢弟張鴻和我女兒靈姑。余外還有幾個同伴和馬匹行囊。我們是由川人滇訪友。你且把你的名姓來歷說出,再去好麼?」少年道:「我無名無姓,雖有真名姓,被我藏了起來,還不到告人的時候。這附近還有一個鄰居,手下有幾百人,都會武藝,射得好箭,卻沒你本事大。因我常騎黑虎遊行,又能降伏野獸,都叫我做虎王。你們也叫我虎王好了,就是叫我老黑也很喜歡。至於我的來歷,他們和一位道爺也都問過,你是第三回了。提起來,活太長,這裡離我家還遠著呢,到家再說吧。太陽都快落山了,我走慣了不妨,你帶有女娃子,山路怕不好走。你把你的人都叫來,同我騎著豹子回去吧。」呂偉心想:「你有降獸之能,生人如何騎得?」見天果然不早,知道群豹不會起立,便命張鴻和靈姑回轉原處,去將眾人和行囊馬匹接了來,一同上路。兩地相隔原只數十丈遠近,呂偉忽聽張鴻驚喊之聲,知道出了變故,心中一驚,不顧和少年說話,連忙趕將過去一看,見張鴻、靈姑滿臉驚疑之色,正在四下隙望,高聲呼喊。除洞中藏馬、行囊尚在外,人卻一個沒有。問起靈姑,說是因見蛇獸相鬥方酣,早和眾人離開,去至張叔父所呆的古樹之上觀鬥。離開以前,還見眾人在洞側僻靜之處取食乾糧,可是一直未曾回看,也沒聽到過一點聲息。一聽爹爹呼喊,便隨著張叔父同去,呂偉細查地上,並無血跡,石地上又不留腳印。登高四望,崗嶺迴環,峰巒雜沓,亂鴉歸巢,夕陽滿山,一片蒼莽之象,並無一絲一毫跡兆可尋。料失蹤已久,眾人俱會武藝,出事時怎會全沒聲息,
正在焦急不解,虎王和康、連二獸也已到,見呂、張三人惶急神氣,便問何故。呂偉猛地心中一動,便和他說了。虎王聞言,兩道劍眉倏地往上一豎,大怒道,「這裡猛獸只豹子最多,都有我吩咐過,只許吃獸,不許吃人。並且我所到之處,別的野東西全都躲開,此事定是花皮蠻子做的無疑。你只管放心,他們吃活人,都是在半夜有大月亮時候,此時還來得及。你三人只管跟我回家,我叫連連帶幾個大豹前去,將他們背回到家,包還你原人就是。」呂偉仔細想了想,無計可施。見虎王意誠自信之態,平時必受蠻人拜服,或者有挽回之望,除此之外,又別無善法。只是去的都是野獸,雙方言語不通,總覺為難。張鴻心痛愛子,卻願隨往。虎王道:「你們去一人也好,可騎著豹去,好快些。」說罷,對連連叫了幾聲。
連連將頭一點,逕注豹群中縱去,一會便帶了七隻金錢大豹走來。虎王挑了一隻最大的,走向張鴻面前說道:「這些豹子雖然長得猛些,倒還聽話,你只管騎它無妨。康康、連連常和我在一起,那些花皮蠻子都認得它們,天大的事也不要緊。」張鴻見那豹子足有水牛一般大小,自己當然不能膽怯,道聲:「多謝。」便騰身而上。那豹只微微抖了抖身上的毛,站在當地,動也不動,果然馴服。康康也騎上一隻,又帶著三隻。虎王口裡一聲呼嘯,康康一豹當先,餘下一人四豹跟在後面,便往前面高崗上縱去。只見前途林薄風聲,塵沙四起,眨眨眼的工夫沒了影子。
還剩下兩豹,虎王對呂偉道:「我騎的黑虎要馴善得多,小姑娘一人騎豹恐騎不住,還是你帶她同騎這黑虎吧。那些行囊兵器,可分一多半綁在豹上,省得馬累。」
那匹川馬,先前藏在石洞裡面,本就嚇得戰兢兢,連聲音也不敢出。適才被張鴻強拉出來,再一放眼看見這麼多的猛獸,益發嚇得渾身亂抖,拚命想掙脫韁索逃去,不住頓蹄哀嘶。及至三人商定同行,靈姑到石洞內將適才存放的行囊取出,分了一多半與虎王,由他用索去綁在豹上。想把幾件緊要一點的東西,仍是由馬馱著。正待扎放之際,那馬繫在樹上已掙扎了好一會,不知怎的一來,竟被它將勒口嚼環掙斷,四蹄騰空,沒命一般直往靈姑身後坡下面森林中縱去。呂偉正助虎王往豹身上扎綁行囊,沒有顧到。
靈姑一把未抓住,只揪下幾縷馬尾。那馬一逃,連連左爪捧著那受傷的右爪,正坐在山石上面,早跳下去拔步追去。面前群豹各自昂首吼嘯,大有作勢欲追之概。
虎王和呂偉也趕將過來,虎王問呂偉:「還要那馬不要?」呂偉先見那馬悲嘶可憐,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再加跋涉不易,這等家畜決不敢與虎豹同行,本有放它之意。便答道:「說也可憐。此馬共是四匹,一入滇境,先被野獸偷吃了兩匹,今日又被毒蛇吃了一匹,只剩這一匹。九死一生之餘,見了這麼多猛獸,想必是害怕亡魂。適才從高處下望,前途路越難走,留也無用。這一路上它也是死裡逃生,就由它去吧。」虎王聞言,回顧連連不在,笑道:「如今連連已追下去,既是這樣說,索性看你面子,給它留一條活路。要不的話,這些豹子,因我沒說話,不敢去追,改天遇上,仍是口中之物,放它白放。」言還未了,便聽馬蹄得得之聲,連連已將馬擒住,騎了回來,交與呂偉。
呂偉見那馬滿口流著鮮血,毛髮皆直,呆呆地站在當地,知已嚇破了膽,竟不顧疼痛,將勒口掙斷。便取了傷藥,與它敷上。然後說道:「你不必害怕山路難行,今日我放你一條生路。只是這裡不比蜀中有城鎮的所在,就說虎王開恩,手下虎豹不敢傷你,山中別的毒蛇猛獸甚多,望你隨時留意,勿為所傷。你自在山中優遊,以終天年,也不在我放你一場。」那馬年口尚幼,通體白如霜雪,行起來穩捷非常。靈姑最愛它不過,只苦幹當時不能帶去。心中忽生癡想,取了一根絲絛,將自己一枚玉環給它繫在頸上,以為異日尋覓之證,虎王看了好笑道:「你父女放一匹馬兒,也如此嘮叨。等我招呼一聲,就放它走吧。」說罷,剛張口一吼,連連想已明白就裡,先指著那馬朝群豹吼了兩聲,又從腦後拔一縷長髮,逕去結繫在靈姑玉環以內,朝馬股上一拍,那馬撥轉身,仍朝坡下面叢林中緩緩跑去,去時回首反顧,竟似有戀主之意。呂偉父女也覺難過。
虎王又將另一小半行囊擇了一隻豹子綁好,才請呂偉父女二人上虎。靈姑因虎王先時頗有小覷女子之意,還想獨騎一豹。呂偉雖知無礙,到底毛面之物,性野難測,愛女年幼,忙低聲喝止。靈姑性孝,雖然不敢違命,終究有些不快。當下呂偉父女同騎黑虎在前,連連騎在綁有行囊的豹上,後面隨著虎王和豹群,一同往虎王洞中進發。下了坡,走進虎王來路那一片森林之中,林中儘是合抱參天的大樹,雜草怒生,濃蔭蔽日,陰森森的,往往十里八里不透一絲天光,又當落日銜山之際,陽光被來路一片高嶺擋住,越發顯得幽晦。所幸經行之路,叢草已被群豹踏平,人又騎在虎上,還不顯得難走。若是步行,休說叢莽載途,不易通過,那草際裡往來跳躍的蛇腴之類也不知有多少,如若誤踏上去,被它咬上一口,不死也帶重傷了。
呂偉在虎背上刻刻留神,深恐蛇蟲傷了愛女,命靈姑將佩劍出匣,將足擱向虎項,自己再摟抱著她,以防萬一。靈姑素來膽大,卻是毫不在意,不時回首與老父笑言,左顧右盼,野趣橫生。呂偉想起同伴失蹤,心甚煩憂,深悔入滇以後,不該仍走山路,以致鬧出事來,張鴻此去將人平安救回還好,萬一遭了蠻人毒手,怎樣問心得過?心中只管盤算,忽聽靈姑手指後面喊道:「爹爹快看!」呂偉回顧,這一帶林木相隔漸稀,只見千百豹群繞樹穿行,隨定虎王身後跑來。萬蹄踏地,枝葉驚飛,樹撼柯搖,塵沙滾滾,聲如潮湧,真個是生平未見的壯觀。不由雄心頓起,暗忖:「這裡景致雄奇,風物優美,只是棒莽未辟而已。此番如將虎王收服,到了太黎,要是尋訪不著陳敬,索性便回到此處隱居。仗著他有這役使群獸之力,任什麼事業興建不起?管保一二年工夫,便能做到安居樂業的地步。那時再招來一些親友,造一個世外桃源,長為避地之人,豈不是好?
不過虎王說他附近還有數十家鄉居,俱是會武藝的漢人,能在此間居處,定非庸俗一流。
這西南半壁,三十年來有名的英雄人物,不是好友,也和自己通過聲氣,竟沒聽說有這麼幾十個歸隱深山的人。想了好一會,也未想起,自信是一時遺忘,其中必有熟人在內,就是當面不識,提起來也必知道。只奇怪虎王天真未鑿,看去極易網羅,這些人怎不把他引為同調?且等到了那裡,命虎王領去拜望,看他們佈置設施,怎能與虎豹同處,便知明白。」
呂偉一路尋思,那片森林已快走完。康康和虎王在後面忽然對叫了幾聲。呂偉回望,虎王面上似有不悅之容,以為他用獸語責備連連,並未在意。剛一出林,便見前面是一條平坦寬廣的草坪,萬花如繡,雜生在繁花碧茵之間。左面小山頭上立著一夥短衣草鞋,手持弓矢刀槍的漢子,約有八九人,有幾個膀上架有鷹雕之類,正站在一處說話。一見呂偉和虎王先後出林,內中兩三人倏地撥轉身,如飛往小山後跑下去。餘下還有六人,俱向虎王舉手為禮。
虎王喝道:「我對你們說了幾次,不許你們過山南來。我的豹子,要到山北去傷了你們雞牛羊豬,也由你們打死,決不過問。上次你們的人偷偷過山傷了那麼多的豹子,休說他們,康康、連連都紅了眼,向我哭訴,要尋你們頭子算賬。我看在你頭子面上,沒有去說。你們怎這般不知趣,又來打什麼獵?今日沒見你們打死我的豹子,權且放你們回去。再不聽話,我便要你們把上次偷偷過山殺我豹子的捉來,給它們生吃。如再惱得我性起時,我連山南的虎豹野騾都帶到你們山北去,由你們去殺,省得再偷我的。一句話,看是你們殺了它們,還是它們吃了你們。」那六人聞言,俱都羞憤得面紅過耳。
內中一個強顏答道:「上次三當家的殺了你五隻豹子,並非無緣無故。也是你那豹子偷吃了我們的耕牛,又將大象抓傷,我們追下來,才過山界。不然,誰願和你無事生非呢?」虎王還未答言,連連便怒嘯起來,作勢要朝那人奔去。虎王喝止道:「你說的話我上次已問過,康康、連連它們都說豹子自被它兩個嚇過一回,我不帶去,從沒私自過山,你的話我決不信。事已過去,從今日起,除了有時還請你頭子,許你們來外,再如偷偷過山打豹,我也不和你們計較,一任康康、連連它們隨便處置,傷了人時,休怪我不講情面。」那六人鬧最個無趣,悻悻然往小山後走去。
呂偉方要間時,虎王一聲長嘯,胯下黑虎早如飛往前跑去。穿過平原,又走不遠,便是一片摩天峭壁擋住去路。虎王在後高叫道:「呂老哥,我的洞就在峭壁頂上。平時只我空身一人和康康、連連能夠上下。如騎著它們時,還得從干溝子裡跑下跑上。溝邊路大陡,它們跑起來都要跳,你把小姑娘抱緊,兩腿夾緊虎肚皮,留一點神,看把小姑娘顛了下去。」呂偉還沒答言,靈姑已回首嬌嗔道:「我只不認得路才騎這虎,別的都不勞費心。」說時,那虎已沿壁跑去。越往前走,路越窄,寬不及丈,排雲高崖,下臨深澗。回顧後面,千百群豹順著圓曲窄徑,大部魚貫貼壁而行,上下盤旋於峻壁危棧之間,和走馬燈相似,煞是好看。繞行里許,路徑漸向低處展開。又行了半里,見前面崖中腰突出一塊怪石,形勢奇峻,約有數十丈高,上豐下銳,宛如一柄絕大的斧子懸空嵌在壁裡,將路隔絕。
靈姑正算計如何過去,那虎忽然停步,連身磨轉,頭朝澗口,蹲伏在地輕嘯了兩聲。
虎王帶了康、連二豹同驅,已趕向前面,說道:「呂老哥,我到對岸接你們去。」說罷,雙雙一拍豹頸,兩隻水牛大小的金錢花斑大豹,已離岸往澗底縱去。靈姑低頭往下一看澗中沒有水,這一段地勢又降下許多,由上到澗底最深之處不過三丈高下,對岸比這邊還低得多,加以兩岸相隔十數丈,近岸處還有坡道,看去雖然有些險陡,自問不騎虎也能隨意上下,暗笑虎王太輕視女子,這樣一個平常地勢,也拿來嚇人。方在沉思,澗底一人三獸已連縱帶跳,上了對岸。
虎王點手一招,喊聲:「呂老哥留神些。」黑虎便站起,往後倒退,到將近崖壁的地方,猛地豎起長毛,身子朝下又是一蹲。呂偉方以為它也和二豹一樣,作勢要往澗底縱去,剛把兩腿一夾,兩腳往下一鉤虎肚,雙手一摟靈姑時,那虎已凌空而起,一躍十餘丈直往對岸縱去。二人在虎背上如騰雲一般,只覺耳際風生,頭眼微暈,身子比飛還快,轉瞬之間,那虎已直落對岸。靈姑原想到了澗底,出其不意離開虎背,一試身手,不料跨下黑虎這般猛力,不由吃了一驚。未得賣弄,只好暗自生氣。
接著,群豹也紛紛由澗底縱上。這次改了虎王當先,繞向前崖,同下坐騎。虎王的洞正當崖頂之中,崖左一片廣場,大有百畝,用合抱的大木做成柵欄,裡面獸骨零亂滿地。崖右是一片盆地,比左面廣場大得多。虎王也不知從哪裡移來千百種奇花異卉,種在裡面。草本也有,木本也有,每種佔著一片地,大小不等。崖壁上下也儘是籐蘿佈滿。
萬紫千紅,競艷爭芳,微風一過,繁馨撲鼻。
虎王一到,連連一聲長嘯,豹群便爭先恐後往柵中跑去,一個不留。僅剩那只黑虎蹲踞崖前奇石之上,雄瞻俊矚,神氣威猛。通崖頂的道路乃是用許多塊大小山石,就著崖這面原有的坡角危橙,沿壁堆砌而成。那石最小的也有三五百斤,重大的竟達千斤以上。
虎王說:「我自幼能沿著光壁攀行,何況滿壁俱有老籐盤糾,足可上下,原用不著這等佈置。只因發現山北近鄰以後,彼此時常用米糧獸角鹿皮交易,日久相熟,不時宴請。自己無處購物,只好用山果野菜鹿肉和猴兒酒做回敬。一則來人到此,無法上來,二則近鄰手下頗有不少惡人。處長了,知道了我的底細,豹群每晚入柵便不准再出;康康、連連雖比虎豹還凶,可是好酒,多飲便醉不知事。於是結了伙來偷殺豹子。有一次,來人被崖前黑虎咬死了兩個,可是有兩隻大豹被來人打死搶去,黑虎也受了點傷。自己去尋近鄰頭子理論,始而推說不知,後來賴不過,又經不起一味軟語賠話,只率罷手。
從此方有了戒心。豹子死去幾隻無妨,那虎自幼相隨,情如家人,又咬死過兩個對頭,恐暗中尋仇,將它害死。這才和康、連二獸計議,一同役使群豹,從別處搬運了些石頭來砌成石徑,以便黑虎和來客可以上下。自己每晚一歸洞,由它和康、連二獸輪流在洞前值夜。近鄰手下又來過兩次,俱都吃虧。如非自己不願傷人,幾乎被康、連二獸抓死,這才不敢再來了。這些話提起來很長,我極想留你們在這裡住上幾天,等我叫康康、連連到山裡去採些黃精藥草,再親送你們過山,這一路的野東西和瘴氣甚多,免得受害。」
說罷,便請呂偉父女上岸。行至崖半,見洞中火光甚亮,一問,才知是連連乘三人說話時跑上去,將火把、石燈一起點燃的。一會到了崖頂,這時日已落山,瞑嵐四合,一輪大半圓的明月剛從東面山頭升起,四外猶是暗沉沉的。呂偉因失蹤的人尚無影響,張鴻未回,雖然不算絕望,虎王又說得那般結實,心裡始終在懸念。剛一張口詢問,忽見虎王和連連指著崖西對叫了幾聲。虎王兩道劍眉倏地往上一豎,對呂偉道:「那花皮蠻子的巢穴,就在西邊暗谷裡面,由這裡去不甚遠。如由來路彎轉過去,差不多要添上半個往返。雖然離這裡遠些,但是他們一出谷,這裡崖高,連連能在黑夜看東西,今晚又有月亮,更是一眼可以看見,剛間說是並無他們蹤影。山周圍數百里,除了近鄰數十家是種地打獵、采黃精藥材與山外交易過日子,從不害人外,只有崖西的花皮蠻子人又野又多,專一劫殺生人。可是那幾個有力氣的頭子,自被我打過兩次,休說我的朋友,連這裡走出去的豹子,他都不敢動一根毛。去年雪天,近鄰有一個長工誤被他們捉去。
我還沒有打發康康、連連,只叫近鄰來人騎了黑虎去要,立時鼓樂送回,還貼了好些金砂,算做賠禮。今天這事奇怪,要不是他們做的,又是哪個呢,好在月兒未上,等一會,他們如還不回,你父女在洞中等候,留連連做伴,我自騎虎前去,不消一個時辰,定給你將原人找回便了。」
虎王和呂偉正說之間,連連忽然對著山北那一方昂首長嘯,聲音清越,響振林木,四外山谷俱覺起了回音。靈姑聞聲回顧,見山北那面是一道高嶺橫臥,長達百里,中間還隔著一條大澗,離崖不到十里,望過去草木甚稀。戲問連連道:「他們來路在山西,你朝這面喊啥子?」連連用左爪朝西面指了指,再由西往北,畫一個半圓圈,口裡嗡嗡嗡又叫了幾聲。虎王走將過來說道:「小姑娘你不懂它的話。他是說你們那幾個同伴,也許被花皮蠻子劫到半路,被山北近鄰手下人救去。這是他胡猜,如是這樣,更該早回來了。」話剛說完,連連用爪拉了虎王一下,又朝山北指了指。三人猛聽嶺那邊也似有了與連連相同的嘯聲,呂偉父女還當是山谷回音,余響未歇。後見虎王側耳細聽,月光照在面上,有了喜容。再靜心一聽,竟是越聽越真,料是康康歸來無疑,不由又驚又喜。
一同立在崖頂,向山北注視。接著連連又朝北山嘯了兩聲,益發聽出是兩個異獸互相應和。呂偉問虎王:「嘯聲可是康康?」虎王點了點頭道:「是倒是它,不過人沒全回來,這事情還是奇怪,其中必有原故。我雖懂得獸語,無非是從小和它們在一處長大,見慣聽慣,知道一些,不在面前看它神氣動作,終要差些。它在山那邊吼,聽不甚清,反正免不了有事。好在不管是花皮蠻子不是,只有了准實地方,人又好好地留在那裡,便不怕他們敢動一根汗毛。你老哥放心,等他們到來,見面問明再說。」
呂偉這時對虎王又添了幾分信賴,聞言心寬了許多。暗忖:「他說那數十家近鄰,定有江湖上老友,或是彼此知名之人在內。想是適才從蠻人手中救去他們以後,問出彼此交情響往,恰值張鴻趕到,想來看望。偏和虎王有隙,不放,又惹他不起。惟恐自己一宿即去,不得相見,故此留下一二人,以便約去一敘。」靈姑因虎王小覷自己,屢想乘機施為,只是不得其便,另是一番打算。
父女二人正在凝望尋思,忽見虎王手指前面笑道:「你們的同伴來了。」接著又道:
「這狗東西,也跟來作甚、當真地不怕死麼?」呂偉父女只聽一聲「來了」,底下的話還未聽清,忙雙雙定睛隨虎王手指處一看,對面嶺脊上跑下來五隻大豹,上面分坐著男女五人。豹行如飛,雖然看不清面目,恰好月光已上嶺脊,已認出康康、王氏夫妻和那個半大小孩,人數恰是五個。正對那一人,當是張鴻無疑。嶺底月光被高崖擋住,來人跑下嶺半,便沒入暗影之中,只微微見著五團黑影繞崖飛駛,耳聽豹蹄踏地之聲,頃刻便越過於溝,到了崖下。呂偉正要下崖去接,忽聽靈姑道:「這是誰?張叔怎麼沒來?」
呂偉聞言,定睛往下一看,果然張鴻未到。五隻大豹,一隻背上坐著王家妻子,一隻上坐著王守常和張鴻之子張遠,一隻上坐著異獸康康,空著一隻,另一隻坐著一人,身材與張鴻相似,卻穿著來時在山南高坡上所遇那幾名短裝壯漢的打扮,年約四十開外。
眾人一到,康康首先朝虎王奔去,口中連聲叫嘯。那人也跳下豹來,未容呂偉說話,便舉手為禮道:「呂老英雄,可還認得愚下麼?」呂偉見那人並不面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方要答言,虎王已氣沖沖地飛縱上前,口裡罵道:「該死的狗東西,我叫去的人,怎不放回?你還有這大膽於到此麼?」說時,伸手抓將過來。那人身手也頗敏捷,忙一縱身就是兩三丈。一面避過虎王的手,一面口裡說道:「虎王不要生氣。他們都是我們的朋友,留他並無惡……」底下「意」字還未說出來,不料虎王好躲,異獸難當,連連右爪雖然受了傷不能動,那只左爪依舊非人力所敵,見主人發怒伸手,早不等吩咐,縱將過去,月光底下,只見一條黑影,如鳥飛墜,倏地騰空下落,早將來人有臂抓住,舉了起來。那人任是英雄,也經不起這等神力,立時覺著奇痛徹骨,如非久經大敵,幾乎痛出聲來。幸而素常知道這東西的厲害,不敢抗拒,以免自取殺身碎骨之禍。方在膽寒,以為不死,必帶重傷。幸而呂偉料出來人定是故友,一見情勢不妙,連連手狠,顧不得勸止虎王,慌不迭地縱身過去,大喝道:「連連快放手!虎王也快請息怒。等問明這位朋友的來意之後再說。」連連原懂人意,見是恩人相勸,才行放下。同時虎王也追將過來,餘怒兀自未息。呂偉再三勸阻,才氣忿忿地停手道:「上次偷殺我豹子,便是這廝為首。今日把你同伴留住,還敢大膽前來。且聽他說些什麼,如傷了張老哥半根頭髮,我叫他整塊回去才怪。」
那人也頗似個漢子,雖然被連連鐵爪一抓,疼得臂骨欲斷,仍然強掙著,不露絲毫。
略微緩了緩氣,等虎王把話說完,便哈哈笑答道:「你的豹子過山吃我們豬羊,又傷了小村主的愛狗。他每日吵著報仇,追過山來,又有你護庇,我們不暗下手怎的?這般猛惡的野獸,別人殺還怕殺不完,沒見你成千的招來當家畜養,時常放出,傷人害畜。你不過倚仗養了兩個惡獸做爪牙,有什麼本領出奇?今日我們往西大林打獵回來,遇見十多個花皮蠻子,生劫了一對夫婦和兩個小孩,沒有回到他們巢穴,便打算就地先升火,烤吃那兩個小孩。我們原也不願多事與蠻子結仇,無非見被難人都是我們同種漢人,激於義憤,按捺不住,上前將蠻子打走,還傷了一個同伴。身旁都沒帶著解藥,才搭回村去,由村主用藥將他們救醒。一問這位王朋友,才知是呂、張二位老英雄的親友。村主與呂英雄自從當年一別,便隱入此山,享盡清福,常感呂老英雄的好處。難得有重逢之機,怎肯錯過。又知往太黎去得心急,恐怕邀請不到,特地將四位親友留在村中,正要派人前往青空洞一帶,尋找呂、張二位老英雄的蹤跡,以便接他二位到村中敘上幾日,再送上路。不料張老英雄帶了你的惡獸前來要人,說是呂老英雄助你除蛇,已和你交成朋友。後來知道同伴失蹤,你猜是蠻子所為,先命惡獸同張老英雄去尋蠻子。到了蠻窩,才知人被我們中途救去,兩個蠻頭還要尋找我們的晦氣哩。於是康康又領了張老英雄抄小道近路趕往我村,才知經過。村主本想全數留住,請張老英雄修書來請,你那惡獸執意不肯,一味逞兇胡鬧。村主看你面上,又不好意思傷它。未後是由張老英雄作主,命惡獸將四位親友護送回來,他本人暫留我村。村主嫌不恭敬,命我前來致意,請你明日陪了呂老英雄與諸位親友同去赴宴。原是一番好意,怎麼我一到,不問青紅皂白,便仗著你有惡獸助紂為虐,人獸齊上,算得了什麼漢子?對你說,如要真和我們為敵,我村中也有兩個朋友,同樣養著披毛戴角的異類,明日正好回村,有本領的,明日陪了呂老英雄同往,到時人與人比,獸與獸比,分個高下存亡,豈不勝敗都說得出去,如若只逞強暴的話,我只一個人,天大本領也打不過成千的畜生。想要殺我容易,那你便把收養的虎豹都放出來好了。這般頸紅臉漲,也像是與畜生同了宗,要吃人的樣子,擺將出來能嚇哪個?」
虎王性直,先聽來人口出不遜,兩次要撲了上去,俱吃呂偉阻住。後來聽出是呂偉之友,愛屋及烏,氣方平些。不料來人又說出那一番挖苦話來,自己拙於詞令,無話回敬,只氣沖沖他說道:「老楊你既敢說這話,我容你多活一天,省得說我站在門裡方狠。
就依你,明日准同老哥到你村裡去,人和人比,獸和獸比,只是不要說了不算。你仍騎著豹子去,跟村主報信吧。」那人冷笑道:「來時為的是好與王朋友做一路,否則這些孽畜遇上我便難活命。我自有腳,誰耐煩騎它?我還沒向呂老英雄致意呢。」呂偉忙上前,舉手為禮道:「在下實為眼拙,想不起在哪裡和楊兄見過。貴村主既是在下舊交,但不知貴姓高名?還望寬恕愚妄,明示一二。」姓楊的道:「在下楊天真,與呂老英雄只有一面之緣,當時又未交談,難怪老英雄想不起來了。至於敝村主,他來時曾經囑咐,這廝只知他的假姓,不說出真的,未必能想得起。故意要留個疑團,讓老英雄猜,以博見時一笑。他又不比在下是個無名之輩,說出來也無人知道,暫時未便相告,尚乞原諒一二。張老英雄現在敝村,原意想請老英雄今日便同了諸位高親貴友前往敝村,看這廝神氣,必要堅留。你我俱憑當年江湖上的義氣,無須多說套話。只請老英雄和諸親友明日一早光臨,與敝村主暢敘些時,以解渴望,就便看在下等和這廝一見高下,想是不吝教益的了。」說罷,將手一躬,不容呂偉答話,道聲:「再見。」逕往來路上走去。
呂偉見那姓楊的談吐犀利,言中有物,江湖上的過節極熟,而且毅力堅強,穿山過澗,縱躍如飛,武功頗有根底,料非常人。只是近數十年,江湖上姓楊的朋友雖有幾個,都是熟人,決不會見面不識。除此之外,只當年滇中五虎,有兩個姓楊的弟兄在內。但是前多年自己相助友人保鏢入滇後,便好似沒多聽人說起,以後更不聞五虎聲息。算是聞名,也沒有見過,怎會相識?若說是個無名之輩,又焉能有此身手?尤其那村主,連虎王也不知真姓,更是可疑,料有原故。便詳問王守常夫妻被險遇敵經過。
王守常說是,日裡在觀蛇獸相鬥時,正用於糧,靈姑因嫌看不真切,剛去至張鴻藏身的樹上,眾人只覺一股香中夾著騷臭的氣味吹來,便失了知覺。醒來人落在一個大村寨內,為首一人年約五旬左右,看去甚是英雄。手下劫人甚多,個個矯健非常。一邊木榻上還臥著一個受傷的,一問才知被花皮蠻子用迷香將人迷倒,準備劫將回去生吃。幸遇見他手下打獵的人救了回來,用解藥救轉。內中一個還被蠻子梭標打傷,蠻子也死傷了好幾個。問他姓名沒說,反問眾人姓名來歷。王守常先猜他是深山隱居的高人,對人這等義俠,又有救命之恩,因知西川雙俠交情素寬,天下知名,便對他說了實話。那為首的聞言,先似臉色微變,未後又改了喜容,除盛待眾人外,並說呂老英雄是他平生知己之交,難得過此,請恐請不來,意欲眾人暫留,呂老英雄少時失了同伴,必要尋來。
他一面再派人迎上前去,以免迷路,如此方可相見等語。餘人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正不知是何意思。張鴻便同了康康,帶著五豹從蠻窩得信,趕去要人,村王立時恭禮請進。剛商量連張鴻也一同留在那裡,異獸康康便暴跳示威起來,庭前兩根合抱的短石柱吃它鋼爪抓得粉碎。還算好,沒有真個傷人。張鴻覺著難以為情,忙大聲攔阻,與康康比手勢商量,仍非一同回去不可。最後說好眾人由康康護送回來,只張鴻一人獨留才算完事。那些人都管為首的叫二哥和村主,並沒提名道姓。便是張鴻,也不認得他。走時,又派那姓楊的護送來此,並代致候。那村寨建在高峰半腰,高約十丈,下用巨木支住,背山臨水,甚是雄險。還有二三十所人家,散置在壁崖危嫩之間。下面是一灣清溪,良田數百頃。有一條人工的盤路,以備車輛通行,可以由下面繞到崖後的大石坪上去。山田也不在少,遍處都有果樹桑麻。必是洗手歸隱的江湖上有名之士無疑。
呂偉問了一會,問不出所以然來。見虎王猶在生氣,又勸了幾句,才一同二次上崖,逕入虎王洞內。見裡面甚是高大,所有用具多半是用二獸採得的金沙,向山北村寨中換來。虎王坐定以後,便和康、連二獸去弄飲食,眾人也跟著相助下手。飲的雖是山泉,吃的除鹿肉外,一樣也有羊雞豬牛和從鄰村學種植的菜蔬。飯食是用青稞谷、山芋製成的糍巴和粥。鹽是本山天生岩鹽,甚是鮮美。還有二獸向絕頂強逼猴子貢獻,用各種花和果子釀成的猴兒酒。眾人饑乏之餘,吃得更是香美。
酒飯用罷,連連又用竹兜盛著半不知名的鮮果奉上。呂偉給連連換洗了一次藥,然後歸座敘談,漸漸拿話去套虎王的身世。虎王對自己姓名來歷原極穩秘,連那北山後的近鄰和他相識多年,俱沒有吐出他的底細。這次和呂偉父女等雖是萍水相逢,不知怎的,合了他的脾胃,再經呂偉話中引話,竟一一說了出來。眾人一聽俱都驚歎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