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大師點了點頭,道:「好吧!你快去通報,我在這兒等候便了。」
大牛拔步欲走,忽又指大石道:「他叫穆天賜,是俺師弟,若是他醒過來……」一瓢大師笑道:「你放心,方纔我已暗助他一指;一時半刻,他還醒不過來。」
大牛想了想,又道:「再麻煩你替俺留意著,別讓外人欺近百丈以內;一有事故,先報個警訊兒。」一瓢大師雖感詫異,卻未多問,點頭道:「知道了,你快去快回,我還有事,不能久等。」
大牛安排妥當,這才放心下了土崗,急急向斷崖而來。
石洞前,周剛等三人成「品」字形席地而坐。姚、週二人並肩坐在洞前,穆忠因功力較低,所以坐在洞口。三人望見大牛如飛奔來,懼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躍身而起。
姚健星沉聲喝道:「什麼事這般慌張?」大牛心裡一高興,竟然辭不達意,結結巴巴道:「老爺子快請過去一下……有人來了……」
周剛駭然一震,急問道:「來的是什麼人?有多少人?大牛氣喘淋淋道:「是……是個老和尚,叫做『-』什麼來著……啊對了,叫做『一筆和尚』!」
周剛一怔,沉吟道:「一筆和尚?姚兄可曾聽過這名號?」
姚健星搖搖頭,道:「從未聽過。」
大牛卻道:「你們沒聽過他的名號,但見過他的人,還吃過他的大虧哩。」
姚健星驚道:「那和尚究竟是誰?」
大牛嘻嘻笑道:「敢情你們記性比俺更壞。上次在懷玉山的石洞裡,有個老和尚從洞裡出來,你們要跟他動手;誰知一照面,就被老和尚弄睡著了。可記得這回事嗎?」
姚、週二人方始恍然大悟,失聲道:「你說的,莫非是空門三絕中那位『一瓢大師』?」大牛拍掌笑道:「俺說吧!一提個醒地,八成都能記得起來。一點沒錯,正是他!」
姚健星臉一沉,叱道:「蠢東西,你還得意哩!夾纏老半天,把個一瓢大師說成了『一筆和尚』,早提懷玉舊事,豈不省了許多口舌!真是個愣種!」
大牛滿懷高興,沒料到仍然換來一頓埋怨,嘟著嘴道:「俺本來要說的,又怕你們怪俺揭瘡疤,提你們的丟臉事。現在可不是了,好說歹說,總是俺的不對……」姚健星哭笑不得,頓了頓腳,搖頭不語。
周剛笑道:「這孩子愣雖愣,說的可是句句實言。憑良心說,咱們老哥兒倆被人雙雙放倒,那還是第一次。無論如何,總是丟臉的事。」接著,笑容一斂,又道:「一瓢大師乃方外奇人,又與少主有舊;論理,咱們該去迎接他才對,無奈少生行功未畢,不敢擅離。大牛,你不妨把實情告訴他,請他移駕崖下一會。」
姚健星忽道:「且慢!」旋四下一望,沉聲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咱們必須先弄清他的來意,以免有失。」
周剛沉吟了一下,道:「那麼,你們仍守在這裡,由我先去會會他。」
姚健星又道:「並非姚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關少主安危,咱們寧可失禮,絕不能大意。在未瞭解他來意之前,周兄宜多謹慎。」
周剛點頭道:「我自然理會得。」說著,身形一長,飄下斷崖。
兩人來到土崗上,一瓢大師正盤膝躍坐在大石邊;穆天賜沉睡如故,果然未醒。周剛叫大牛站在遠處警戒;自己則在相距一丈外停步,抱拳道:「周孟起見過大師。」
一瓢大師緩緩張開眼皮,朝他露齒一笑,道:「施主別來無恙?」
周剛一觸和尚眼神,心頭暗震,連忙俯首道:「懷玉山中不知大師佛駕,失禮冒犯之處,還望大師海量包涵。」
一瓢大師哈哈笑道:「施主提起舊事,倒叫老油汗顏得很。說起來,失禮冒犯的應該是老袖,海量包涵的該是施主才對。」語聲微頓,笑著又道:「周施主遠隔丈餘,不肯近前晤談;莫非還耿耿於懷玉舊事,對老油猶存戒心?」
「這個」周剛心中猛可一驚,揚眉道:「大師見笑了,周某雖不敢自誇胸襟,但也不是斤斤於細怨小節之人。」
一瓢大師笑道:「這麼說,倒是老袖多疑了。周施主既未計較瑣怨,何不請過來一些。
須知老衲年邁血枯,若欲提聚氣力說話,實乃苦事。」
周剛未料到老和尚辭鋒竟如此犀利,只好訕訕一笑,向前走近了六六尺。
一瓢大師微微一曬,雙目復閣,說道:「老衲偶經此地,無意間得遇故人;本擬藉機把晤,暢述別後。如今看來,實不必多此一舉了。」
周剛詫道:「大師何出此言?」
一瓢大師輕歎道:「人與人相交,貴在推誠相見。老油和江少俠萍水相逢,承蒙援手,解脫四十年冰寒火熱之苦;心感厚情,遂結忘年之交。不想二次相遇,竟遭貴同門無端猜疑,豈不令人掃興……」
周剛駭然道:「大師你……」一瓢大師擺了擺手,笑道:「不用詫異,老袖本門武功中,『天視地聽』之術乃彫蟲之技;這區區百丈距離,還難不倒老油。」
周剛一怔,才知自己和姚健星計議對答的話,都被老和尚聽見了。不禁赧然道:「既然大師都已經知道了,周某不敢否認。但區區微衷,實因少主安危所繫,不得不爾。大師曠達,尚祈勿罪才好。」
一瓢大師笑道:「施主等耿耿赤心,老衲只有敬佩。雖說此事因人而異,畢竟你我尚系初交;不過,老衲與江少俠又不同於常人。倘若老軸心存不善,在懷玉山中盡可恩將仇報,又何須等到現在?這一點,施主等卻大意忽略了。」
周剛汗顏天已,躬身謝罪道:「我等愚魯無知,大師休怪。周某恭請大師移駕,容敞同門面陳歉疚。」一瓢大師道:「那卻不必了。施主若不再見疑,能否將江少俠所遇困難,為老衲一述?」
周剛不便再作隱瞞,遂坦然道:「本門不幸,新遭挫折。周某義孫女青兒身負重傷,現正由少主行功渡力療治之中。周某等為防驚擾,故爾失禮於大師。」
一瓢大師微訝道:「那青兒,是不是十六七歲,一身黑衣,曾在懷玉秘洞中,跟老油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娃兒?」周剛點頭道:「正是蒙大師厚賜信物的人。」
一瓢大師神色一動,問道:「她被何人所傷?傷勢如何?是什麼時候負的傷?」
周剛道:「十天之前在豐城客棧內,被天心教老菩薩用重手法震傷;內腑俱已離位,傷勢頗為沉重。」
一瓢大師奇道:「據老油所知,女娃兒武功不在武林一流高手之下;那天心教的老菩薩又是何許人,竟具如此功力?」
周剛道:「說來慚愧,咱們但知『老菩薩』之名,卻不知他是什麼來歷。」
一瓢大師哺前念道:「老菩薩,老菩薩……這名號確令人費解……」突然,麵包一正,道:「能否容老袖驗看一下女娃兒的傷處?」
周剛沉吟道:「這」登時面有難色,吶吶說不出口。
一瓢大師笑道:「傷在胸腑,又有何妨?老油癡長她八九十歲,難道還須顧慮?」
周剛忙道:「大師誤會了,周剛顧慮的不是這個;而是少主此時正值行功之際,必須等到明日午刻,才能完畢。」
一瓢大師爽然道:「這有什麼要緊,老油就等到明午吧!」
周剛略一沉思,拱手道:「如此,請大師移駕斷崖石洞一瓢大師搖頭笑道:「不必,老袖在此等候,跟在洞口並沒有兩樣。倒是離得略遠些,以免貴同門猜忌不安。」
周剛臉上一紅,道:「周某等為了少主安全,致疏禮數,大師萬不可記在心上。」
一瓢大師哈哈笑道:「好說!好說!老衲這頑笑的脾氣一時難改,周施主也別放在心上。這兒有憨小子陪伴,不勞周施主照顧。待江少俠行功完畢,老衲自會前來相見的。」
周剛微一躬身,告罪下了土崗。一瓢大師見大牛愣愣地站在遠處,含笑招手道:「憨小子,過來!過來!轉眼天就亮了,咱們閒聊一會可好?」
大牛遲疑了一下,緩步走了過來,沉著臉道:「閒聊當然好。可是,咱們得把話說在前頭;你這樣開口憨小子,閉口憨小子,俺卻不高興這樣稱呼。」
一瓢大師注目道:「憨字有什麼不好?」
大牛道:「有什麼好?俺要是叫你憨和尚,你可願意?」
一瓢大師仰面大笑,道:「憨者直也。莽莽紅塵,妄苦眾生,或為虛幻之名,或圖蠅頭之利;爾爭我奪,彼仍我詐。洶洶然如對仇灘,惶惶然如臥針氈,以致人海盡暴戾之氣,天下皆傾軋之行。似這等人,日存驚恐之心,夜有防疑之懼,雖錦衣美食,無能領受。實言之,不過行屍走肉而已。倘究其根源,皆因缺少一個『憨』字。如世人皆『憨』,利慾淡薄;萬物皆『憨』,和睦無欺。人人以誠相處,個個泰然立世,這大千世界豈不是一片祥和了麼?癡子!癡子!人欲『憨』而不可得,汝以『憨』而為恥;是誠『人在佛中不知佛』!
汝何幸而具『憨』性,猶鄙之棄之,老袖深為惋惜浩歎。」
大牛聽了這一大篇「憨」理,恍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環眼連翻,道:「俺不懂這些之乎者也。反正人人都知道,那『憨』字是罵人的話。」
一瓢大師道:「世人皆濁汝獨清,世人皆醉汝獨醒,何樂而不為?」
大牛不懂,搖頭傻笑道:「你說啥,俺聽不懂。」
一瓢大師長歎一聲,道:「好一塊噗玉,可惜未經琢磨,慧根不顯,仍然只是一塊頑石而已。」話聲微微一頓,含笑問道:「大牛,你既然嫌天龍門未傳作絕世武功,可願意隨我和尚去做徒弟?不出十年,我包你武功蓋世,字內稱尊。你意下如何?」
大牛毫不遲疑便大搖其頭,道:「俺不去!」
一瓢大師覺得奇怪,此子居然不為所動。當下問道:「為什麼?」
大牛道:「格雖然不懂道理,還聽說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俺既入了天龍門,這輩子是不能再另拜師爺了。」
一瓢大師肅然道:「假如我面求江少俠,而他也答應你由天龍門除名呢?」
大牛不悅地道:「這又不是做買賣,俺也不是貨物;少主答應俺也不肯答應。這樣要來送去的,你把俺當作什麼玩意了?」
一瓢大師神色一肅,額首道:「善哉斯言!看來老納不能辜負這天定緣份,藉此半日時光,成全了你吧。」說著,揚手一指,疾然點向大牛胸前。大牛辭不及防,渾身一震,穴道立被閉住,怒目叱道:「和尚,你要幹什麼?」
一瓢大師不答,舉手一招,大牛粗壯的身體如被大力接引,緩緩倒臥下來。老和尚十指交彈,轉瞬間,連點他全身一百零八處大穴;然後從懷中小心翼翼取出一隻玉盒。打開盒蓋,一陣異香撲鼻,盒中竟是一具四肢齊全、五官皆備的成形何首烏。那何首烏孕天地靈氣,初具人形的,少說也須數百年拿化,武林中人視為至寶;若待草化成服耳鼻口,其歲齡當在千年以上。
一瓢大師一手捏開大牛牙關,另一隻手虛空一抓一送。千年何首烏頓從玉盒內飛起,化作一道白線,直投入大牛喉中。緊接著,雙掌似雨點般遍拍全身。只見大牛胸腹遽起遽落,渾身汗出如雨;直過了將近一個半時辰,才漸漸汗收氣定,酣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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