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君儀失聲驚呼道:「茜妹,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來?」
凌茜揚目道:「為什麼不能說,他本來就是天生孽種,可惜羅家難得聲譽,竟毀在他一人手中。」
竺君儀氣得混身顫抖,臉色蒼白,淚水如泉如潮,瞬息間已濕滿面頰,但人知傷心飲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凌茜似乎意猶未盡,繼續又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年他父親原是最無恥的人,如今兒子才做出這種貽羞天下的事,只可恨卻頂了姓羅的姓氏,敗壞的是羅家的聲名,連累的是羅家的骨肉……」
她還想再數落下去,明塵大師突然怒叱道:「住口!」
凌茜把頭一仰,望著屋頂,冷然道:「怎麼?難道我說的不是實情?」
明塵大師眼中神光暴射,怒聲喝道:「你說這絕情無義的話,不但欺人太甚,更辜負當年大哥一番苦心孤詣,你……你太對不起大哥了……」
凌茜默然片刻,方才冷冷說道:「他又對得起我嗎?無因無由,獨自一去三十五年,不念故情,不念妻兒,連我爹爹去世,也沒有回來過一次……」說著,眼眶也微微發紅了。
明塵大師廢然道:「羅大哥身遭巨痛,喪父失母,棄家遠隱數十年。固然過份了一些,但是,你卻不能因此遷怒無辜孩子。你們做父母的情孽糾纏,孩子們是沒有罪的,大哥既然承接了父親名義,孩子也姓羅姓了整整幾十年,他就是羅家的人,和大哥的親骨肉完全一樣!」
凌茜道:「秦叔叔,你是佛門高僧,三寶弟子,不知道為人父母的可憐,假如你也有一個兒女,辛辛苦苦養育二十年,一旦遭受牽累,生死不明,那時候你……」
明塵大師猛可一震,厲聲叱道:「不許再說下去了,你縱逞口舌之快,難道天下只有你才是為人父母,人家就都是沒爹沒娘的孤兒麼?」
竺君儀早已經淚水滂沱,哽咽著道:「秦叔叔,不用攔她,讓她盡情地說吧!她說得對!
璣兒雖然是姓羅,卻不是羅家親骨肉。是我對不起她,對不起羽哥哥,是我用可恥的身子,沾污了羅家數代的英名。孩子沒有錯,錯的是我這個無恥的母親,我不怨天尤人,只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死在泰山,卻在桃花島上厚顏無恥的苟活了幾十年……」
她痛哭著上前攬住凌茜的手,哀聲又道:「茜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情,這些年來,你從不再回桃花島,你孤零零熬受著寂寞歲月。羽哥哥沒有訊息,璋兒又下落不明,這些……都是姊姊害了你,你有理恨我罵我。但請你不要再怪無辜的孩子,我已經盡了全力在教導他,想使他一心一意學著做一個羅家的後代,可惜姊姊竟失敗了」
凌茜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再抽回被她握著的手臂,無言地坐在那兒,臉上掠過陣陣歉疚懊悔之色,良久,她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面頰上同時出現兩行晶瑩的淚痕。
正在這時候,一個僧人疾步而入,躬身道:「羅英少俠和一位姓江的姑娘在院外求見。」
室中三人聞言都吃了一驚,明塵大師訝然道:「他怎麼也到嵩山來了?」這話又像在問自己。
凌茜漫聲道:「羅英?就是淑嫻在闖百丈峰時,剖腹產下的那一個?」
竺君儀拭淚道:「是的,這孩子今年才十五歲,茜妹還沒見過。」
凌茜道:「那麼怎不喚他進來?」
明塵大師連忙揮手吩咐:「領他們到客室來吧!」那僧人躬身應命而去。
竺君儀企求他說道:「茜妹,這孩子年紀還小,全不知道自己真正身世,等下會……」
凌茜點點頭道:「我知道,放心好了。」
片刻間,那僧人已領著兩個少年男女走進客室,江瑤初入少林,顯然微微有些怯生生地,羅英一腳跨進房門,猛可看見竺君儀也在座,頓時既驚又喜,搶前跪下道:「奶奶,你老人家也在這兒?」
竺君儀寒著臉道:「你小小年紀,膽大包天,竟敢偷離東海,獨自跑到中原來,你眼裡還有奶奶麼?」
羅英垂手跪在地上,道:「英兒知道錯了,可是……英兒實在太想念爹爹和娘……」
竺君儀心裡一陣酸楚,但強自忍住,沉聲道:「不許再強辯,等一會少不了要重重罰你,現在快去拜見凌奶奶。」
「凌奶奶?」
羅英驚呼一聲,扭頭望望端坐在上首的凌茜,見她容光懾人,一派冷漠神色,使人不期然生出了一陣寒意,慌忙起色前叩頭行禮。
明塵大師問道:「你們會跑到嵩山來?」
羅英道:「說來真巧,我們特地趕到嵩山,原是要向秦爺爺打聽凌奶奶的住所,想不到竟會在這兒遇見她老人家……」
凌茜微微一怔,冷聲道:「你們尋我何事?」
羅英恭恭敬敬從懷裡取出那隻鐵匣,雙手捧到凌茜面前,道:「半月之前,英兒偶在大別山中,遇見了一位老前輩,那位老前輩特囑英兒將這隻鐵匣,面呈凌奶奶。據她說,這隻鐵匣乃是當年外曾祖父托她保管的東西,只因時事變遷,未能早日送還。」
凌茜接過鐵匣,反覆看了一陣,問:「那人是誰?」羅英道:「英兒問過她姓名,但她不肯直告,只說凌奶奶打開鐵匣,自然知道她是誰了。」
竺君儀懷疑地道:「那人不肯直告姓名,又不肯親自交來,未免太不合情理。」
羅英道:「那位老前輩雙腿俱殘,行動不便,又不知凌奶奶住所,是以無法親自送來,恰巧英兒和江姑娘路過,便托我們帶來了。」
竺君儀半信半疑,回頭見江瑤呆立在門外,便道:「你只顧說話,怎忘了替這位江姑娘引見一番?」
明坐大師笑道:「說起來,並不是外人,這位江瑤姑娘,便是紫薇女俠易萍的孫女,紅雲董門跟你們羅家,淵源頗深。」
他原是無心的一句話,但竺君儀一聽之下,突然想到當年羅璣身遭不白之冤,正是從濟南江家而起,心裡頓時感觸萬端,連江瑤向她行禮拜見,她也似見而未見,忘了還禮招呼了。
江瑤素來任性量窄,見她不甚親熱,只當竺君儀不喜歡她,芳心暗暗不樂。
凌茜托著那隻鐵匣,注視端詳,許久想不出裡面的什麼東西,好奇之心一起,左掌暗蓄功力,勁透指尖,緩緩在鐵匣上劃了一道淺淺痕印,雙掌一折,「啪」地一聲響,鐵匣裂成兩半!
那知鐵匣甫裂,忽然從匣中射出一道銀白色的細線,左手小臂上,頓感一麻!
她駭然一驚,霍地躍了起來,振臂一抖,一條細如鐵線,銀白色的異種怪蛇,頓被震斷,連同破匣墜落地上……
這突然的,使得室中眾人,莫不大驚失色。
明塵大師袍袖一拂,騰身而起,目光掃過地上那怪蛇殘屍,失聲呼道:「啊!鐵線毒蟲,這是怎麼回事?」
凌茜匆匆吸一口氣,駢指疾落,自行點閉了左臂穴道,怒目一瞥羅英,冷笑道:「很好啊!年紀輕輕,竟有這般心機,你不愧是天生孽種!」
話聲落時,猛一頓腳,身形已破窗飛了出去。
明塵大師慌忙晃身追上,攔住她道:「大嫂,且慢動怒,其中必有詭謀嫁禍之人,他一個小孩子怎會……」
凌茜未等他說完,右掌猛然一翻,橫掃開去,叱道:「閃開。今天誰要攔我,別怪我出手無情!」
她一身玄功果然非同小可,掌勢才起,灼人熱流已排蕩洶湧而出。明塵大師不願封接,身形橫移數尺,凌茜人如輕煙般,早到了十丈以外,眨眼間,便越出「少林別院」寺牆,去得無影無蹤。
明塵大師心知再難阻止,暗歎一聲,喚來一名僧人,吩咐道:「立即傳訊上下二院,不可於怒凌老前輩,但必須暗遣輕功佳錄弟子緊跟著,別讓她落單了!」
他略作安排之後,忙又趕回客室,卻見羅英滿臉血污,含淚跪在地上,江瑤嚇得張口結舌,緊貼著牆角不敢吭聲。
竺君儀氣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熱淚滂沱,頓著腳問:「畜生!畜生!快說,你還不快說!」
羅英訥訥道:「英兒真的不知她是……」
話聲未落,竺君儀順手一掌,「啪」地劈在他面頰上,羅英直被掌力震得一連幾個翻滾,嘴角汩汩流出鮮血,臉上立刻紅腫了起來。
但他不敢運功護身,也不敢閃避躲讓,忍著疼痛,仍然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熱淚滾滾直落。
竺君儀唆咽道:「好!你既然不肯實說,我不願再要你這個孫兒,索性先廢了你,然後親去泰山領罰!」說著,欺身上前,驕指如戟,猛向羅英後腦「風府」死穴上戳去!
江瑤失聲驚呼,掩面轉身,不敢再看……
驀地一縷指風搖射過來,恰好撞中竺君儀腕時,準頭一失,指人羅英腦側貼耳掠過。
明塵大師閃身而入,沉聲叫道:「大嫂,你瘋啦?」
竺君儀嗆聲道:「我吞辛含茹一輩子,如今倒守出來一個大逆不孝的孽子,他才十五歲,就敢謀拭尊長,將來豈不遺害天下,與其留下他污宗敗祖,不如現在就毀了他!」
羅英哭道:「奶奶,英兒絕不敢說半句假話,那斷腿老婆子不肯告訴姓名,也沒有提過鐵匣中是什麼東西……」
竺君儀叱道:「不明之事,就不該答應,天下那有你這種糊塗東西。」
羅英回頭望望江瑤,愕然道:「英兒本不肯答應,無奈那時江姑娘性命在她手中」
明塵大師神情一動,道:「原來果有內情,大嫂不可再逼責他,讓他把經過慢慢說出來。」
於是,羅英便將江瑤被困,怪婆子囑托送物面交凌茜,以及兩人都被毒物所噬,限期一月方能得到解藥……種種詳情,仔細說了一遍。
明塵大師和竺君儀聽罷大驚失色,竺君儀心中大慟,道:「孩子,這些話你怎不早說?」
明塵大師喚過江瑤來,細一檢視兩人眼內粘膜,皆有暗黑色細紋,分明正是中毒的現象,不覺駭然道:「那老婦如此居心叵測,連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也不肯放過,她跟桃花島不知有何絕世深仇?」
竺君儀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問羅英道:「你說那葛衣斷腿老婦,不似中原人的模樣?」
羅英道:「是的,那人尖鼻高顎,膚色墨黑,衣飾也奇形怪狀,不似咱們中原之人。」
竺君儀陡地變色,回顧明塵大師道:「你看會不會是她找到中原來了?」
明塵大師一愣,道:「誰?」
竺君儀道:「你忘了?當年老島主彌留之時,曾經對我們提到過的那樁往事……」
明塵大師也是一震,失聲道:「如果是她,這件深仇只怕難以化解。」
竺君儀歎道:「看來陸家雙鈴奉命遠赴西漠,二十年不聞訊息,他們兩位老人家必然沒有達到目的,反惹來這位禍胎了」
正說首,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鐘聲!
明塵大師一聞鐘聲,眼中登時神光暴射,沉聲道:「前山有警,大嫂,你們暫請在別院何處一會,貧僧去去就來。」
竺君儀叫道:「秦叔叔,我們跟你一起去!」
明塵大師想了一下,道:「也好,同去看看是誰這樣大膽,竟敢到嵩山來滋事?」
竺君儀喝令羅英起身,老小四人方才奔出「少林別院」大門,只見一名僧人如飛而至,急聲道:「稟方丈,凌老方離嵩山,忽被三個老人攔截圍攻,下院鳴鐘傳警,現在已有五位長老下山赴援,弟子特來呈報!」
明塵大師神目一瞬,道:「這三人是何身份?」
僧人躬身道:「俗家打扮,武功個個不弱。」
明塵大師「唔」了一聲,大袖一揮,身形已離地冉冉騰升半丈,腳不點地,竟施展「躡竺蹈虛」絕頂輕功,向小徑疾掠而行。
竺君儀左手拉著羅英,右手帶著江瑤,人如驚虹,緊緊跟在明塵大師身後。羅英和江瑤只覺耳邊風聲如嘶,兩旁景物一排排向後飛退,不必用一分力氣,被竺君儀霧般向山下飛落。
江瑤暗暗心驚不已,到這時候,她才相信奶奶說過的話,桃花島神功蓋世,相形之下,羅陽嶺武功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片刻之後,四人已到山麓。
明塵大師身形微頓,側耳傾聽了一下,疾步奔進一座林子。竺君儀領著二人躡後而入,行約十餘丈,卻見凌茜閉目跌坐在林章草地上,額前冷汗如雨,神情極是痛苦。在她四周,環立著五位少林高僧,卻並未見那三個攔截之人。
明塵大師迅從懷中取出幾枚金針,遞給竺君儀,道:「她必是妄運真力,引發了毒性,此時已難藉內功逼阻劇毒,大嫂請快用金針閉住她雲門、極泉,天他三處要穴,以免劇毒攻入心路。」
竺君儀接過金針,背轉身子,如言將針插入穴道,同時駢指疾落,又點閉她背部四處重穴,凌茜輕嚶一聲,登時昏厥了過去。
其中一位長老低聲對明塵大師道:「凌女俠離山之際,我等適在下院,聞訊趕來,正當凌女俠毒傷發作,真力將散的危急關頭……」
明塵大師接口道:「怎麼竟沒有截住那三個偷襲的人?」
那長老臉上掠過一陣愧色,道:「我等甫一現身,尚未出手,那三人已急急遁去,看他們行事之機警迅速,似乎早有預謀,而且是專為凌女俠而來。」
明塵大師微感一驚,道:「是嗎?他們竟能預知凌女俠會身中劇毒不成?」
另一位長老應聲道:「事雖大違常理,但那三人顯然確係料準凌女俠己身中劇毒,無法運功久戰,否則,凌女俠玄功絕世,他們怎敢冒此大險?」
竺君儀忍不住問:「各位可曾辨出那三個人的相貌身份?」
那長老答道:「當時僅只匆匆一瞥,未能細辨,但其中一個僅有一隻獨臂,另一個使用一對沉重的判官筆,兵刃身材,很像一個人……」
明塵大師和竺君儀幾乎同聲問道:「誰?」
那長老凝重地說道:「要是老納沒有眼花,那人的確很像崆峒派掌門人『百丈翁』宋英!」
「啊!是他……」明塵大師和竺君儀面面相覷,信疑參半。
羅英忍耐不住,脫口道:「一定是他們,那獨臂的是銅缽頭陀向錫九,另外一個必然是八卦掌郝履仁。」
竺君儀望了江瑤一眼,擔心地道:「這批飛雲山莊餘孽,一旦真的恢復功力,非但武林再無寧日,紅雲董門弟子,必將首蒙奇禍,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羅英又道:「英兒親眼看見那位老婆婆將域外五毒送給宋英,使他們恢復功力,好替她辦一件大事,現在想起來,那件大事,原來就是要他們暗算凌奶奶。」
竺君儀喝道:「小孩子不話胡猜,他們怎知凌奶奶會在嵩山少林?」
明塵大師道:「英兒猜得不錯,那老婆子本不知她隱居之處,是以假托英兒帶來那隻鐵匣,卻命宋英等三人躡蹤英兒,只等她中了鐵線毒蟲劇毒之後,宋英等正好下手,這一條一石二鳥之計,確實歹毒得很。」
竺君儀廢然道:「依你這麼說,她此次潛來中原,不毀了桃花島,絕不會甘心了?」
明塵大師點頭道:「事實正是如此。」
竺君儀歎道:「似此冤怨相報,何時才能了結?」
明塵大師毅然說道:「事已至此,全憑天意。桃花島聲譽得來不易,大哥雖然不在,只要我活一天,她就別想如願以償。」
舉手輕拍羅英肩頭,又道:「走!英兒帶我們去會會那位域外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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