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清溪,一片竹林,一棟茅屋。
山中積雪溶化了,溪水比平時漲了許多,殘冰、碎雪,挾著初解凍時活躍的魚兒,翻翻滾滾,順流而下。
竹林前,有一塊青石,兩位老人正在石上對弈,另外一個二十左右粗壯少年,愁眉苦臉呆坐在溪邊,一面望著滾滾溪流發愣,一面漫不經心順手折來一小段一小截竹竿,屈指彈向水中。
但說也奇怪,那少年心不在焉彈擲的竹竿,脫手之後,若速如電,每一段射到水裡,莫不貫穿一尾小魚,白肚子一翻,又被激流帶著去了。
少年顯然不在意魚兒死活,他只是悶得發慌,拿那些無知的游魚解悶兒罷了。
青石邊對弈的兩個老人更怪,一個身著綢衫,頭上卻戴一頂皮帽,聚精會神盤算佈局……
對面那老人卻斜靠在石上,合目打盹,滿頭白髮隨風飛舞,乍看之下,簡直一具草扎的假人。
那綢衫皮帽老人每下一子,莫不煞費苦心,耗時甚久,但當他一子方落,對方白髮老人卻連眼也不睜,隨意拈起一粒棋子,「啪」地打在棋盤上,又自顧打起鼾來。
綢衫皮帽老人搔耳抓頭,無法破解,見他睡得正香,偷偷從棋盤上取了兩粒黑子,藏在懷裡……
白髮老人鼾聲忽停,閉著眼笑道:「伍子英,你已經偷了我十六粒黑子,加上這兩粒,一共十九。你那位寶貝孫兒坐在溪邊發愣,折了我四枝綠毛斑竹,共射死三十八尾魚,這筆賬,我給你們記上。」
伍子英笑道:「老菩薩,你明知我下不過你,偏跟我賭棋,這是何苦來呢?乾脆你老人家發發慈悲,把那七十二招斬光劍法。成全了大牛兒吧!」
白髮老人搖頭道:「贏一盤棋,教他一招,我已經閉上眼睛弈棋,只要你能贏足七十二盤,斬光劍法,免費奉送,否則免談!」
伍子英長歎一聲,道:「你老人家棋中聖手,我陪你老人家下了三個月,一盤也未贏過,看起來大牛兒福緣太淺,這一輩子也別想學到斬光劍法了。」
白髮老人笑道:「練習劍正如弈棋,倘是魯莽呆笨,不知臨機應變,全神貫注,再好的劍法,學得也是白費。」
伍子英心中一動,回頭對少年喝道:「大牛,把爺爺教你那套誅仙劍法練一遍,請老菩薩指點幾招,看看咱們伍家是不是個個呆笨,也能練得絕世劍法不能!」
大牛聽了大喜躍起身來,折竹為劍,正正經經雙手捧著竹枝。
「朝天一柱香」,緊接著括開步眼,橫抹直探,盤旋進退,練了起來。別看他癡癡笨笨,一枝在手,揮灑之際,竟然呼呼風聲,顯然是經過嚴格訓練的內家好手。
伍子英拈起一粒白子,得意的笑道:「來!老菩薩,一面指點他練劍,咱們一面下棋如何?」
白髮老人含笑頷首,仍然未睜眼睛,隨意落下一粒黑子,道:「誅仙劍法,可惜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名字,憑一股蠻力,連鬼也誅不了……」
伍子英見他說話,「啪」地落下一子,順手又偷了一手,道:「老菩薩,你看他這一招『殘荷迎風』,還有點火候嗎?」
白髮老人搖搖頭道:「唔!左腳尖太開,右手食指沒有壓住劍柄,真力焉能貫注……」
他閉目下子,而且閉目批評劍招,棋子不落虛格,評語也一針見血,恰到好處,簡直比睜開眼睛還要準確。
伍子英連忙又落一子,這一次縮手時竟偷了三粒黑子,大能:「老菩薩,確是高論,令人折服,你老人家再看他這一招『劍劈呂洞賓』,使得還差強人意嗎?」
白髮老人冷嗤道:「俗!太俗氣,橫劍反削應該腕間著力。他劍風渾而還銳,分明只是莽漢揮棒,那能算得上劍法?」
伍子英雙手並用,一口氣摸去白髮老人六七粒棋子,接著又問:「那麼這一招『斜挑何仙姑』,總還不壞吧?」
「差勁!肘腕無力,劍出無聲,足見真氣浮動,人劍未能交會,正是劍術大忌。」
「這一招『怒砍曹國舅』怎樣?」
「更是胡鬧,凌空下劈,劍訣應該在後,怎麼放在前面去了?」
「啊! 他攪錯了,那一招叫做『反掃李鐵拐』,這一招才是真正的『怒砍曹國舅,老菩薩,你再看看那叫什麼?啊!『大鬧蟠桃會』……」
白髮老人剛要開口,伍子英哈哈大笑跳了起來,道:「老菩薩,誅仙劍法使完了,你老人家棋也輸了,承讓!承讓!」
白髮老人睜開雙目,只見滿盤之上,全是白子,連一粒黑子也沒有了,不覺縱聲大笑,道:「好傢伙,三十五年以前,你在魯西張夏鎮上,偷了老夫烏雲蓋雪,拿去賣給秦佑,今天居然又在老夫面前重施故技!」
伍子英笑打躬作揖,道:「老菩薩,老神仙,這叫做為兒孫作牛馬,情非得已,否則就是下一百年,也贏不了你老人家。」
白髮老人道:「念在你們爺兒苦守三月一片誠心,老夫年已逾百,不知那一天伸腿撒手,難道當真把斬光劍法帶到棺材裡去?只是老夫壺中酒空,叫那愣小子先到鎮上買兩罐好酒來,咱們喝足了,慢慢再看他造化。」
伍子英大喜若狂,沉聲叱道:「大牛,還不快些叩頭,趕緊替司徒老前輩沽酒去!」
大牛喜孜孜爬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一溜煙奔下山去。他悶了三月,好不容易熬得當今第一劍司徒真如答允傳授絕藝,又可往鎮上逛逛,兩件事都是他最樂意的,展開身法,去勢如飛,直恨不得峰嶺峽谷,溪澗林巖,一腳跨了過去。
不過一個時辰,已到屋鎮街。
大牛興沖沖直奔酒店,一路上左顧右盼,只覺那熙熙攘攘店舖行人,熱鬧之極,跟這三個月來獨坐溪邊的苦悶日子,簡直一個天堂,一個地獄。
他一面張望,一面疾行,走到街角拐彎之處,不想卻跟一個身穿綠衣的少女撞個正著,大牛人強體壯,時把那綠衣少女撞到六七尺外,一跤滾到地上。
綠衣少女蠻腰一擰,挺身躍起,柳眉倒豎,正待發作,大牛兒即傻呵呵望著她毗牙笑道:
「妞兒,俺可不是有意的,誰叫你站在街上呢?」
綠衣少女怒道:「你這蠢東西,無緣無故撞了人,還怪人家擋了你的路?」
大牛連忙搖頭道:「不!俺可沒有怪你,俺蠢雖蠢,卻不會無緣無故撞人。」
綠衣少女一面不住回頭向對街酒樓張望,一面恨恨罵道:「滾吧!滾吧!算姑奶奶倒霉,別站在這裡壞了我的大事。」
大牛反倒怒道:「你說啥?你是誰的姑奶奶?」
綠衣少女道:「叫你滾開,不怪你了,你還待恁地?」
大牛道:「俺要去對面酒樓買酒,不小心撞了你,你要俺陪罪幹啥都可以,卻不能佔俺的便宜,你還沒俺大,就要做俺的姑奶奶?」
綠衣少女忽然心中一動,語氣立刻和緩,道:「你要去對面酒樓?」
「不錯,俺去買酒的。」
「好,你能替我辦件事,我就不怪你撞了我。」
「辦啥事?先說給俺聽聽。」
「對面酒樓上,有一個穿青色布袍的白髮老頭子在喝酒,你去替我看看,他還在不在店裡?」
「這容易,你等著,俺去替你看看!」
「喂,別忙!」綠衣少女忽又將他喚住,低聲道:「你只稍看看他還在不在,千萬記住別提是我叫你去的,知道嗎?」
大牛笑道:「知道啦!俺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還要你叮囑個啥!」
綠衣少女又道:「還有,你務必看仔細,是個白頭髮老頭子,穿的青布大袍,別弄錯了人。」
大牛嘿嘿笑道:「女人家真是婆婆媽媽,放心,這點事,錯不了!」
他跨開大步,走過對街;到了酒店門口,回頭一望,那綠衣少女已經躲進街角看不見了。
大牛暗笑,喃喃說道:「這妞兒攪啥鬼?既要尋人,又不敢讓人知道,真他娘的有意思。」
說著,邁進酒店,揚目一看,店裡除了掌櫃和一個夥計,竟然空空的連半個客人也沒有。
大牛大感詫訝,伸手猛搔著腦袋,口裡道「他奶奶的,怪事!怪事……」
夥計連忙迎上來,問:「大爺,敢是要用些飲食嗎?」
大牛一把抓住他領口,將那夥計提得雙腳落地,沉聲道:「俺問你,有個白鬍子老頭,他到那裡去了?」
那夥計見他粗如半截黑塔,早已嚇得發軟,訥訥道:「白鬍子老頭?什麼白鬍子老頭……」
大牛喝道:「一個穿青衣的老頭兒,他不是在店裡喝酒嗎?現在人呢?」
夥計恍然道:「大爺是問那喝酒的客人……」
「廢話,不是客人,難道是你的爹爹!」
「是一位穿青布大袍的老人家?他……他正在樓上雅座用飯……」
大牛鬆手放了店夥計,登登登上了樓,果然看見一個身著青袍,滿頭白髮的老人,獨自低著頭飲酒。
他本是愣人,心裡一高興,大步走了過去,在桌子上用力一巴掌,扯開嗓子笑道:
「哈,老小子,你運氣來啦!」
那老人驀地一驚,左手閃電疾翻,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把扣住大牛腕脈穴,眼中神光暴射,沉聲道:「朋友,素昧平生,何出此言?」
大牛微微一愣,道:「好哇,原來是會家子!」
老人冷冷笑道:「朋友既是特為老朽而來,請問有何指教?」
大牛道:「對面街角上,有個小姐兒在等你,俺只是替她傳個信,別跟俺拉拉扯扯行不行?」
老人聽了,臉色忽變,沉聲問:「真有這回事?」
「俺為啥要騙你,那妞兒還躲在街角,不信你自己出去看看。」
「那女的可是十六七歲,穿一身綠衣?」
「正是,原來你們真是相識的呢」
老人突然鬆手,丟下一錠銀子,急急奔下樓去。
大牛一邊揉著手腕,一邊嘀咕著跟到樓下,正掏銀子買了兩罐酒,卻見那老人並沒跟對街綠衣少女晤面,獨自展步如飛,向鎮外奔去。
大牛揚聲叫道:「老小子,走錯啦!妞兒在對面街角等你,你向鎮外跑個啥?」
叫了幾聲,那老人充耳不聞,仍然疾奔如故。
大牛雙手各托一罐酒,急忙追出店來,一邊大聲喊叫:「老小子,等一等,走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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