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金刀 六
    「瞎子」兩個字一出玉蟬秋的口,金盞花聽得宛如晴天霹靂,人立即怔住了。

    昨夜的事,一齊湧上心頭。

    他第一個接觸到方倩柔姑娘的,是她柔美的令人聽就難忘的聲音。

    接著是方倩柔姑娘那份仁慈的心。

    他看到過方倩柔姑娘細柔的身材,飄逸的衣裳,細細晶瑩如玉的尖尖手指,可是他就是從沒有看見過方倩柔的臉貌和面容。

    從他看到方倩柔姑娘第一眼,她的臉上就掛著一幅面紗。

    儘管方倩柔的行動,沒有任何一點「瞎子」的遲滯,但是,她時時處處都有春蘭和秋連兩位貼身的待細心的照料著。

    金盞花想得很多:方倩柔姑娘的瞎眼,一定是後天的。因為,她在陪他吃飯的時候,很坦然地告訴他她在吃菜。

    方倩柔姑娘是非常寂寞的,從前的深閨,她可以看書寫字,而如今她卻只能整日無所事事空耗日月。

    方倩柔姑娘還有悠長的歲月,她能如此地在黑暗中度過嗎?恐怕不能。因為,寂寞的後園,她從沒有快樂過。雙井方家是有錢的,為什麼有錢的人家,做父母的就如此之蠢?

    方倩柔姑娘住在後園;想要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麼。

    可是做父母的卻沒有想到,她真正想要的是關愛與溫馨,來驅逐她的寂寞,做父母的卻沒有給她。

    金盞花怔了一陣之後,禁不住哺哺自語:「她是這麼好的姑娘,有一付人間難得的好心腸,真正是老天自己瞎了眼。」

    玉蟬秋一直沒有說話,靜靜地在看著他。

    這時候,玉蟬秋才緩緩地說道:「人世間的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老天也管不了那麼多的。方倩柔姑娘的眼睛,是最近一次的大病之後,眼睛突然地失明。」

    金盞花立即問道:「玉姑娘,你說是最近一次是多近?」

    玉蟬秋說道:「一年多以前。一位千金而又美貌的姑娘,突然失明,等閒人是受不住這種打擊的。慢說是本人,就是旁人也不能接受這種事實。譬如說花兄方寸聽到方倩柔姑娘是個瞎子,人也意外地呆了。」

    金盞花臉上突然一熱,但是他立即承認了:「方倩柔姑娘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她對我的救命之恩,她的善心與仁愛,是我永遠忘不了的。」

    玉蟬秋說道:「花兄,方倩柔姑娘最了不起的地方,還是在於她能夠知命……。」

    金盞花問道:「知命?」

    玉蟬秋說道:「換過旁人,在發現失明的那一刻,將是不能忍受的,可能會瘋,可能會死。但是,方倩柔姑娘沒有,她只是柔柔地告訴痛哭失聲的母親:命!命中注定如此,就必須認知命的安排。」

    金盞花不覺說道:「她是這樣認命的弱者嗎?」

    玉蟬秋搖頭說道:「花兄,你錯了!方倩柔是個最令人欽佩的強者,在那種應該是萬念俱灰的情形之下,她能安慰自己體弱多病的母親,她沉著平靜地接受事實,不是最堅強的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至少,我自己就做不到這一點。」

    金盞花忽然問道:「玉姑娘,你對方倩柔姑娘知道得很多。」

    玉蟬秋說道:「我知道,相府跟方家有親戚的關係,我們都為方倩柔姑娘的遭遇歎息過。」

    金盞花說道:「有一點是我不懂的……。」

    玉蟬秋說道:「是關於方倩柔的嗎?請問!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

    金盞花說道:「像方倩柔姑娘這種後天失明的情形,應該是可以治得好的,方家是有錢的人家,應該追尋名醫,為方姑娘治眼睛才對!」

    玉蟬秋說道:「你錯怪了方家,當方倩柔的父母知道她失明之後,他們曾經不惜耗盡方家所有的財產,為方倩柔救醫。但是,沒有一個大夫敢說能治好方倩柔的眼病。桐城縣有一位名醫,叫做指下活人楊萬方,他替方倩柔配了一付藥丸,每天服用,只能保持眼睛不再繼續壞下去……。」

    金盞花忍不住說道:「眼睛都瞎了,還能再壞到哪裡去?」

    玉蟬秋頓了一下說道:「花兄對她很關切!」

    金盞花也覺察到了自己說話的語氣,是有些失態的語調,不覺低下頭,吁了口氣,緩緩地說道:「方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也許就是因為這點關係,使我對方姑娘自然有了關切之意。事實上,像方姑娘這樣的好心姑娘,居然雙目失明,這天底下還有什麼公平可言!」

    玉蟬秋說道:「我們大家也都覺得十分的可惜,那只是可惜,誰也幫不上也的忙。」

    金盞花突然說道:「不!我要幫她的忙。」

    玉蟬秋微微有了震驚之意。望著金盞花,委婉地問道:「花兄,你要如何幫她的忙?你並不是大夫!」

    金盞花說道:「我不是大夫,但是我可以遍訪天下,拜訪名醫,同時我要追尋名山大川,找尋靈藥,名醫,我相信可以治得好方姑娘的眼睛。」

    玉蟬秋點點頭說道:「花兄此舉當然是為了報答方倩柔姑娘的恩情了。不知道花兄這個決心,什麼時候開始行動?」

    金盞花怔了一下。

    玉蟬秋很平靜地說道:「我的意思是說,如果花兄即刻就要啟程,當然,即使此刻立即就要啟程,你也會先到方家後園去一趟,讓方倩柔感到安心,也感到安慰。不過,我們去找鐵尺王的約會,自然就可以取消了。」

    金盞花一愕,他立即說道:「方姑娘的眼疾,當然不是急於一時,雖然我的心情,是恨不得立刻就能請到名醫,或者找到靈藥。但是,我與玉姑娘的約會,自然不能取消。」

    玉蟬秋說道:「雖然我是個女子,但很能瞭解大丈夫受人點滴,當報湧泉的心情。花兄如果立刻前往,我還是非常贊成的。」

    金盞花說道:「玉姑娘,我也有一句話,就是『大丈夫一諾千金。』我答應過,今天要陪你前往客找去會鐵尺王,我不能失言。」

    玉蟬秋的眼神,停在金盞花的臉上。

    良久,她才點點頭說道:「花兄,謝謝你!」

    兩人離開亭子,還沒定幾步,玉蟬秋忽然說道:「花兄,請稍候,我即刻就來。」

    她匆匆返回亭子之內,一會工夫飄然對亭而立的是一位玉樹臨風的俊美年輕的相公。

    一身藕白色的長坎肩,裡面是寶藍色的道袍,手執扇子,面帶笑容,金盞花呆了一下之後,立即喝彩說道:「玉姑娘,你若是男兒,天下的俊男,都比作糞土了!」

    玉蟬秋笑笑,對金盞花讚美之詞,未置一詞,只是說道:「客棧是龍蛇混難的地方,一個姑娘家去那種地方,畢竟是不太方便。花兄,你看我這樣子,還矇混的過去嗎?」

    金盞花說道:「除了說太像之外,可以說沒有人能認得出你玉蟬秋是女兒之身。」

    玉蟬秋欣然說道:「如此花大哥就應該改口稱我為秋二弟了。」

    就這樣一點也不露痕跡地從花兄改為大哥,從玉姑娘改為秋二弟。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到了某一個階段,是很難於進一步的突破,而稱呼的改變,就是這種關係突破的關鍵。

    金盞花對玉蟬秋姑娘,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產生極美好的印象。但是,這份愛慕之情,卻不敢表露,

    而只有躲到方府後槽跟老酒鬼以一醉解愁。

    金盞花是個敢於向任何人挑戰的人。可是,面對著自己所愛慕的姑娘,他變得十分畏縮而不敢表露於前。

    其實他那裡知道玉蟬秋對他,也是一見鍾情。

    雙方都有此意,雙方都有顧忌。於是,雙方都保持著距離。

    因此,雖然「花大哥」與「秋二弟」,有了親近的稱呼,卻不能在彼此情感上,有了某種程度的突破。

    有人說:「情海往往就是恨海,說是由於彼此的一念之間,造成了長久的憾事。」

    當然,也並非一定是如此,有的人是經過險阻艱辛,愈能堅定雙方的真情,雖然有折磨,畢竟能成為好事。

    且說王蟬秋易欽為弁,隨同金盞花來到客棧時,已經是將近黃昏。

    金盞花在櫃檯前問帳房:「上房有位王爺還在嗎?」

    帳房一抬頭,渾身一個哆嗦,架在鼻樑上的一付少見的老花眼鏡,掉在櫃檯上,跌個粉碎。顫抖著嘴唇說道:「王爺在上房,沒有離開一步。說實話,他要離開的話,我也會求他不要離開,完全遵照您老的吩咐。」

    金盞花回頭看了一下玉蟬秋笑了笑,剛對帳房說了一句:「你八成是看錯了人吧?」

    忽然他心裡一動,立即問道:「是有人吩咐你對那位王爺怎麼樣?」

    帳房張大了嘴,半天說不上話來。

    金盞花伸手拍拍帳房的臉,說道:「說!是不是有人吩咐過你?這個人長相跟我差不多,他姓什麼?」

    帳房如夢初醒,哭喪著臉說道:「客官,小的有眼無珠,認錯了人,真的認錯了人。」

    金盞花說道:「我知道你認錯了人,現在我要你回答我的話。聽到沒有?」

    帳房連忙說道:「聽……聽到了,那位爺跟客官長得……嗯!……神情十分相似,卻也說不上來是不是真像。」

    金盞花罵道:「混球東西!」

    玉蟬秋一旁說道:「大哥,請別生氣,待我問問他。」

    她上前問道:「帳房先生,那個人真的跟我的大哥長得很像嗎?」

    帳房急得要哭說道:「我是說神情很相似,那位爺姓陽……」

    玉蟬秋笑笑說道:「夠了,你不必再緊張。你這眼鏡,可是新鮮玩意兒啊!全桐城縣恐怕找不到幾付,砸啦,可得不少錢吧!」

    她從身上取出一小錠銀子,丟在桌上。

    轉身牽著金盞花的手說道:「大哥我們進去吧!」

    金盞花點點頭,二人逕自走進裡面,在途中他悄悄對玉蟬秋說道:「分明是陽世火來過了,事情恐怕有變化。」

    玉蟬秋自然地牽著的手說道:「本來我還想問問帳房是什麼時候來的。但是,看他成那個樣子,會引起旁人的注意。算了,見到了鐵尺王就會知道詳情。」

    來到房門口,正要準備敲門,就聽見裡面鐵尺王說話:「是小二嗎?把酒送進來吧!」

    金盞花推門進去,只見鐵尺王斜躺在椅子上,醉容可掬,人也變得非常憔悴。雖然只有一天的相隔,人卻彷彿一下子老了許多,一點也看不出安慶府名捕的神情了。

    金盞花記得昨天他還咬定「金盞」是金盞花偷的,並且豪氣十足地說:「這場官司你打定了!」

    怎麼一轉眼,變成了一個衰老的人!

    金盞花叫道:「鐵尺王,你怎麼啦?遇到什麼不快的事嗎?」

    鐵尺王瞇著醉眼,看到金盞花,彷彿精神一振,一下子酒意消失了許多。

    他踉蹌地站起來,說道:「花老弟台,你怎麼到現在才來?」

    說著話,腿一軟,人向前一趴。

    金盞花上前一把抱住,扶他躺到床上。

    玉蟬秋這時候倒了一杯茶,遞給金盞花。再給鐵尺王喝下去。

    金盞花說道:「鐵尺王,你是一個身負重任的人,怎麼可以喝得如此爛醉。再說,你是個老江湖,這種處世之道,你比我懂得多,我真的不願意說你……。」

    鐵尺王此時酒意真的消失了,他歎著氣說道:「花老弟台,你責備的都對,我只問你一句話,為什麼你到現在才來?」

    金盞花說道:「因為臨時有事耽誤了,我現在不是來了嗎?」

    鐵尺王說道:「你來晚了!錯過了一次最好的機會。」

    「是陽世火來過了是嗎?」

    「你知道了嗎?」

    「這也沒什麼!錯過這次機會,還有下次。除非他與『金盞』有關。否則,我也不一定非見他不可。」

    「不,你一定要見他。」

    「啊!為什麼?」

    「因為『金盞』就在他身上。」

    「什麼!『金盞』在他身上?你說『金盞』在陽世火身上?果然是他偷的,你見到了『金盞』了嗎?」

    「就是見到了,所以我才說你來晚了,也所以我才慚愧得只有借酒消愁。花老弟台,『金盞』清清楚楚就擺在我面前,卻無法拿到手……。」

    「鐵尺王,你應該拚!拚!說不定還有機會。」

    「不行,差得太遠,瑩火蟲與月亮爭光,只一上手,我就被制服了。最使我難過的,我眼睜睜地看他將金盞收起來,堂而皇之地離開了房間。花老弟台,我王可其雖然不是什麼人物,至少我還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當時我真的不想活下去……。」

    「鐵尺王,你說這種話,就不是老江湖。做人要能屈能伸,至少你也有收成。」

    「收成?」

    「你已經確定的知道了『金盞』真的在陽世火身上,就憑這一點,陽世火麻煩定了。」

    「花老弟台,你錯了!陽世火不但不怕,反而向你挑戰。你看,那桌上還留有一張字箋。」

    金盞花拿過那張字箋,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笑容。他將字箋交給玉蟬秋,說道:「二弟,你看!」

    玉蟬秋說道:「大哥,你要不要赴約呢?」

    金盞花說道:「陽世火這樣的直接向我挑戰,如果不去,在江湖上我無法立足。最重要的問題還不在此,『金盞』已經認定在他身上,我不去取,要等到什麼時候?」

    玉蟬秋忽然向鐵尺王說道:「鐵尺王,你是老江湖,見的世面比我們多,你的意見如何呢?」

    鐵尺王滿臉誠惶誠恐,掙扎著下得床來,扶著桌邊沿說道:「雖然我承花老弟台抬舉,允許我托大,但是說什麼我也不能就這妄自為大到無知的地步。二爺這樣問我,我又不能不答。依照我的意思,『金盞』雖然我是急於獲得,卻不主張花老弟台輕率前往赴約。」

    金盞花不悅,說道:「鐵尺王,你嚇壞了?」

    玉蟬秋說道:「鐵尺王的話我覺得不無道理,陽世火指名挑戰,他是有備而來,我們不能無備而去。」

    金盞花問道:「二弟,以你的意思?」

    玉蟬秋笑笑對鐵尺王說道:「這件事到目前為止,己經有點改變了。我是說,『金盞』問題既然已經知道下落了,剩下來的事,暫時你就不要管了。」

    鐵尺王有些傷感地說道:「我知道,我的武功不堪一擊,沒有能力管這件事。但是,二爺,我王可其是職責所在,即使我死在陽世火的刀下,死而無怨。」

    玉蟬秋正色說道:「我說過,你已經盡到了你的力量,而且,可以說已經立下了大功勞。剩下來的事,由我來負責……。」

    鐵尺王怔著說道:「二爺,你……?」

    玉蟬秋說道:「『金盞』是相府丟的,我是相府裡的領班的,我說這件事後半段讓我來處理,應該可以算數。」

    鐵尺王嘴裡應著:「是」,眼睛卻望著金盞花。

    金盞花點點頭說道:「鐵尺王,我二弟說的話,一點也不假。你已經盡了力,也立了功,剩下來的,讓我們來做吧!你仍然留在客棧裡,聽候好消息。」

    玉蟬秋接著說道:「如果我們把事情辦妥了,『金盞』和人犯,還是交給你,讓你送到安慶府交差。如果事情辦砸了,是我們無能,與你鐵尺王無關。你看這樣可好?」

    天下能有這樣好事?鐵尺王吃了幾十年的公事飯,就是練成一雙好眼睛,他還看不出來高低好歹?

    即使是醉眼濛濛,他也還能夠看得出,這位二爺跟他那天看到的「玉蟬秋」、店夥計口中所說的相府裡的玉蟬秋,極為相似。

    他發覺這其中的蹊蹺,但是,他說不出其中的道理。

    經驗告訴他,面對當前的情況,他應該如何來對付。

    他放開扶著桌沿的手,穩住身體,恭謹地說道:「二爺對王可其的恩典,終身難忘。」

    玉蟬秋笑笑說道:「我們就這麼說定了,你在客棧裡等,不是我們來告訴你好消息,就是陽世火來告訴你壞消息。」

    她對金盞花點點頭,笑著說道:「大哥,我們走吧!」

    臨離去之前,隨手拿起來桌上的酒壺,搖了搖,笑道:「鐵尺王,你是老江湖,你應該知道酒在目前你這種處境之下,不是什麼好東西。」

    撇下酒壺,就和金盞花走了。

    出了客棧的大門,玉蟬秋突然一下變得沉默,不說一句話。

    金盞花留意看看她,也沒有說話。只是隨著她穿街過巷,出了城廓,踏上市郊。

    桐城縣,是個小城,有一個很有名的城牆。

    除了有幾條青石板的街道,城裡城外,是一樣冷清。

    已經是夕陽西沉了,但是熱氣仍然相當的灼人。

    玉蟬秋的觀,走得不慢。尤其出了城之後,走的更快了。

    一口氣走了十多里地,來到一處樹蔭成密的小山坡。

    山坡的前面,有一道小河流,潺潺地流著河水。

    山坡上遍植松柏,但是其中最是引人注意的還是楓樹,高大、挺直、昂然偉岸,十分好看。如果是深秋,那就更美了,紅過二月花的楓紅,夾雜著薈松翠柏,那真是一幅美極了的圖畫。

    再向裡面走數十步,迎面有華表、牌坊、石翁仲、石馬……。

    然後,當中是一座高而圓的墳座,氣勢十分雄偉。

    玉蟬秋引金盞花站在墳前,肅立良久,才和金盞花坐在墳台之旁,陣陣涼風吹來,讓人舒暢。

    玉蟬秋這時候才開口說道:「大哥,納悶嗎?」

    金盞花搖搖頭說道:「玉姑娘……」

    玉蟬秋立即伸著右手食指微笑著在搖動著,說道:「大哥,你不認我這個弟弟啦!」

    活潑的神情,使金盞花笑起來,說道:「二弟,說實在的,你今天的言行舉止,跟我前天夜探相府的情形,判若兩人。」

    玉蟬秋半歪著頭問道:「是好是壞?」

    金盞花說道:「這不是好壞的問題,而是不同的形象。」

    「說說看!大哥!」玉蟬秋臉上始終帶著笑容。

    「相府裡的玉蟬秋姑娘是文靜的,現在的秋二弟是活潑的;相府裡的玉姑娘是莊重的,現在的秋二弟是快樂的。」

    「大哥,你認為那一種形象是比較好的呢?」

    「我覺得都好。不過我只是覺得……覺得……。」

    「大哥,對我說話還有什麼顧忌嗎?」

    「說實在的,此刻我金盞花不止是把你當作二弟,更重要的我把你當作江湖客,所以,我才沒有顧忌。」

    「謝謝,大哥,這幾句話我聽得很舒坦。」

    「我的意思,像你這樣的姑娘,既有這麼高的武功,又是如此開朗的個性,你應該是屬於江湖的,為什麼要守在相府呢?如果我說得不錯,今天你是如此活潑而快樂,而你在相府裡,並不快樂。」

    金盞花頓了一下,笑笑說道:「對不起,我說話用詞遣句欠考量。我應該說你在相府裡生活當然是很舒服的。但是,你缺少……缺少……。」

    玉蟬秋說道:「大哥,你為什麼不直接了當的說,我在相府裡缺少朋友呢?你為什麼不說,我在相府裡過的是孤獨的生活呢?」

    金盞花察看了一下她說話的神情,然後才緩緩地說道:「並不是你孤獨,也不是你真的缺少朋友,而是因為你不屬於那裡的。二弟,你是一隻海燕,你要翱翔在海闊天空的藍天白雲之際,不是關在精緻的籠子裡。」

    玉蟬秋抬起手來,用衣袖拭去臉的上淚痕。

    金盞花大驚問道:「二弟,是我的話得罪了你?」

    玉蟬秋拭去淚痕,卻同時露出笑容,說道:「大哥,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說出我心裡的話,包括我的恩師在內。大哥,你的話使我感受從未有過的安慰,畢竟我在乍見面之初,就認定交你這個朋友,我的眼光沒有錯吧!」

    她說著話,臉紅紅的,那樣子在純真中又有幾分可愛的神情。

    金盞花立即說道:「二弟,你的話使我榮幸。」

    玉蟬秋本來想問一句:「僅僅只是榮幸嗎?」

    但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禁不住輕輕地歎了口氣。

    金盞花立即發覺,問道:「二弟,你是怎麼啦?」

    玉蟬秋搖搖頭,旋又露出笑容,輕快地說道:「大哥,你忘了開始我問你的話。現在坐在這裡,你納悶嗎?」

    金盞花望望四周,再眺望著河對岸落山的夕陽,說道:「難道到這麼優美風景地來,也要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玉蟬秋說道:「大哥,這裡就是陽世火在那對挑戰書裡所說的宰相穴,也就是桐城縣所說的龍眠山麓的宰相墳。」

    金盞花「啊」了一聲,不覺自己站了起來。

    他環顧一下四周,古木參天,綠草如茵,真是一個好所在。

    玉蟬秋伸手牽住金盞花說道:「大哥,你隨我來。」

    她輕快地跳到墳墓之後,用手輕輕敲敲那圓圓的墳丘,隱然作銅罄聲。

    她把金盞花拉到墳丘後面,站在那裡,可以看到四周的一切,盡人眼底。

    她問道:「大哥,你可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嗎?」

    金盞花望了一下她慧黠的笑容,只頓了一下說道:「方纔我們坐的地方,涼風習習,你看,四周的樹草都在飄動,唯獨站在這墳丘最高的地方,一點風也沒有,令人有些奇怪。」

    玉蟬秋說道:「果然高明,一看便知。大哥,這裡就是龍胍的穴,沒有一點風。大哥,關於這處墳地,我不止是知道它所有的典故,而且,每一棵樹,每一處土,我都熟悉。」

    金盞花「晤」了一聲。

    玉蟬秋說道:「我到相府的第二天,就由相爺夫人—我是說老相爺的夫人親自帶我來這裡祭拜。」

    金盞花「哦」了一聲,問道:「那是為什麼?」

    玉蟬秋搖搖頭說道:「我哪裡明白。自從那以後,我喜歡這裡風景幽雅動人,常常獨自一個人溜到這裡來。所以,這裡的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

    她偏過頭,望著金盞花,問道:「大哥,你是不是覺得我大老遠你拉到這裡來,跟你說這些不相於的話,你不會有些奇怪嗎?」

    金盞花突然有了感覺,立即問道;「二弟,你有什麼話要說?」

    玉蟬秋說道:「大哥,陽世人的約會,讓我替你來可好?」

    金盞花霍然起身說道:「二弟,你這個玩笑開得過分了!」

    玉蟬秋款款地說道:「大哥,你生氣了?」

    金盞花想了一下,立即笑道:「二弟,我既然認定你是在開玩笑,我為什麼要生氣。再說,對你,我應該永遠不要生氣的。二弟,我們不要談這件事好不好?」

    玉蟬秋委婉地說道:「大哥,你不能讓我把話說完嗎?」

    金盞花點點頭說道:「好,我聽著。」

    玉蟬秋立即露出笑容說道:「大哥,你為人真好。」

    她站起來望著面前那圓圓兒乎發亮的墳丘,用一種悠悠遙遠的聲音說道:「我是一個父母不詳的孤兒,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連恩帥在內,從來沒有提過這個問題,可是她老人家卻把我送到相府。」

    金盞花開始注視著她,而玉蟬秋的眼光,卻在眺望著遙遠的晚霞。

    她的聲音有一份幽怨,也有一份無奈:「在相府;能受到老相爺的夫人特別的寵愛,我不應得到她這樣寵愛的,然而我得到了。大哥,你知道我會怎麼樣去想這件事嗎?」

    金盞花望著她,不敢說一句話。

    玉蟬秋說道:「我自己突然覺得,我的身世,一定與相府有關。但是,我沒有任何證據。這時候,相府丟了『金盞』,而且,又沒有讓我知道……。」

    金盞花問道:「二弟,這能代表什麼呢?」

    玉蟬秋說道:「我不,真的不知道。偏偏這時候你的出現,又告訴我,另外一個長得像我的玉蟬秋,而且對我極不友善,充滿了恨意……。」

    金盞花問道:「這又代表什麼呢?」

    玉蟬秋說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一個感覺,這些零亂不相干的事,好像與我的身世都有關係。」

    金盞花說道:「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玉蟬秋說道:「我禁不住要這樣的想。大哥,憑良心說話,如果是你是不是也會有我這樣的感覺?」

    金盞花想了一下說道:「我不會有這種感覺,如果有這種感覺,我會盡力去尋找答案。」

    玉蟬秋合掌向金盞花說道:「謝謝你!大哥,謝謝你為我說公道話。」

    金盞花一怔。

    玉蟬秋說道:「我替你來赴陽世火的約會,就是要尋求我的答案。」

    金盞花斷然說道:「不行,二弟,什麼事我都可以依你,唯獨這件事,我不能答應。」

    玉蟬秋說道:「大哥,你對我的身世,一點不表同情嗎?」

    金盞花說道:「二弟,你應該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

    玉蟬秋說道:「說實話的,大哥,『金盞』的失落,原來與你毫無關係,你只是同情鐵尺土,或者再加上一點點好奇,你從中插手。而陽世火呢?也不過是為了要與你比一個高下,如此而已。我不同,我可以從陽世人身上,追查出『金盞』被盜的根源,或者我就可以查出我的身世。」

    金盞花搖著頭說道:「不行!不管你怎麼說,這件事我絕不會讓你插手。」

    玉蟬秋忽然說道:「我知道了。大哥,你是怕我的武功不行,敵不過陽世火?」

    金盞花立即說道:「二弟,在相府那天晚上,我看過你的武功,絕不是等閒之輩。但是,陽世火能一舉手將鐵尺王折騰得像隻老鼠,是值得我們警惕的。」

    玉蟬秋說道:「大哥是斷定我敵不過陽世火?」

    金盞花說道:「你千萬別生氣,我是說萬—……萬一你的閃失。二弟,那是我一輩子不得心安的,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玉蟬秋低頭說道:「謝謝大哥!」

    但是,她立即又抬起頭來說道:「如果能夠以我的生命,換得我身世的謎底揭開,我願意毫不考慮的獻出我的生命!」

    金盞花正要說話。

    卻讓王蟬秋搖手止住,說道:「何況,不見得就能傷害得了我的性命。」

    她走回到墓台之前,那是一處空地。她又手面對著金盞花說道:「大哥,我也約略知道你在江湖上的英名,一般高手,難得在你下有十把敵打。現在……。」

    她突然彈身而起,疾出如一支脫弦的箭,射向三丈多高的一株挺拔的楓樹。

    一探手,攀折了兩根樹枝,人在空中一翻身,雙腳一搭樹桿,隕星下墜,快接近地面時,倏地一拳雙腿,上身向前一伏,極其優美的「寒鴉伏水」,擦地一飄,長身而立。

    就在這樣一落的瞬間,手中兩支樹枝,已經除去了樹葉細枝,成兩支三尺多長的棍子。玉蟬秋將棍子遞一根給金盞花,說道:「為了讓大哥測驗一下,我到底夠不夠迎敵陽世火,現在我要向大哥討教幾招……。」

    金盞花苦笑說道:「何苦呢?我早知道你的武功是傳自高人。」

    玉蟬秋說道:「可是你並不放心我。」

    金盞花委屈地叫一道:「二弟!……」

    玉蟬秋說道:「對不起,大哥,我知道你的一番好意質真的感激而且記在心裡。現在我就是讓大哥放心,陽世火他不能將我怎麼樣。」

    她說著話,手中的樹枝一抖,叫道:「大哥,請指教吧!」

    她的人向前一探,手中樹枝疾出一點,宛如流星閃電,直取金盞花的左肩。

    金盞花一塌肩,口中說道:「二弟,請你聽我說。」

    玉蟬秋說道:「大哥,請你指教過了再說吧!」

    人在說話,手中的樹枝,帶著嘯聲,有如狂風驟雨,攻招綿綿不斷。

    玉蟬秋以樹枝代替寶劍,走的是靈巧的路子。攻出的劍招,自成一家。但是在靈巧中,凌歷非常。

    金盞花並沒有還招,但是,他是全力以赴,凝聚精神在如幕的劍招中,從容閃躲騰挪。

    玉蟬秋突然說道:「大哥,出招吧!要不然我可要得罪了。」

    她的話音一落,腳下忽地一攀,快得有如風擺垂柳,飄忽不定,但是每一步都配合著劍招,暗藏玄機。

    她手中的樹枝頓時像是萬星亂閃,一時真不知道她的劍尖指向何處。

    金盞花頓時一聲長嘯,右臂一伸,揮出一招「投鞭亂流」,剛一避開對方的樹枝,修地又翻身反腕斜地裡一抽「蘇秦背劍」,只此兩招尋常可見的招式,騰出身邊空隙。墓地彈起一躍,沖天拔起三丈有餘,正好貼近一株挺直衝天的楓樹。

    只見他左手一挽樹枝,蕩了一下鞦韆,悠然飄下。

    雙手撇開樹枝,抱拳說道:「二弟!行了!我服了你。」

    玉蟬秋笑吟吟,微紅著臉說道:「大哥,你只出手兩招,真功夫還沒有露呢!分明你是在哄我的。」

    她在說話的時候,有幾分撒嬌的意味。但是,她自己立即發覺,與她這身易釵為弁的打扮,不太合調,越發地臉紅起來了。

    不覺低下頭怔怔地說道:「你是在跟我說客氣話。」

    金盞花也笑吟吟地走過來,扯扯玉蟬秋的衣袖,回到祭台一旁坐下。

    他指著漸漸暗淡的西邊天際,說道:「天黑還有一段時間,再坐一下可好?」

    玉蟬秋立即說道:「好啊!只要你還不飢餓。」

    金盞花笑道:「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我沒有說,那是因為我已經把你看作是江湖客,談到興趣的時候,哪裡還記得飢渴二字。」

    玉蟬秋笑笑說道:「這話很有點交情,聽起來令人舒服。說吧!你的話主要的內容還沒有說出來。你說你服了我,暫不論你的用心是什麼,請你繼續說下去。」

    金盞花說道:「二弟,不瞞你說實話,自我在常州立意揚名之前,一舉在江湖上擊敗了四大高手,而且是當著天下武林有頭有臉的人在場,可以說是一舉成名。」

    玉蟬秋認真的點點頭。

    金盞花繼續說道:「自此以後,曾經會過不少自命高人。一方面是他們在找我挑戰……。」

    「那是希望也能擊敗你之後,一舉成名。」

    「另一方面我也多少有一些故意惹事上身,我希望不斷地進步鞏固我的威名。」

    「說來說去,歸結還是一個『名』字作祟啊!」

    「二弟,也許是我淺薄,熱衷求名。我覺得大丈夫生於世,雁去留聲,人在留名。」

    「大哥,我可沒有說你淺薄啊!有道是:三代以下,能不好名的,有多少?好名,並不見得就是壞事。繼續說你的主題吧!」

    「就這樣,我會過各門各派的高手,接過各種不同,而且是各有特點的招式。但是,這些人還沒有在我的金盞花下走過十招。」

    「啊!」

    「你也許覺得我有些狂妄;但事實上我在武林中的遭遇,培養了我的狂妄。當然,我知道,我在武林中所遇到的都是一些名過其實的腳色,還沒有遇到真正高明的人。但是,今天我碰上了……。」

    「大哥,你這樣說讓我臉紅的。」

    「我說的都是真話,跟你,我用不著說假話。」

    「如果你是要這麼說,我會慚愧的。」

    「你在十招之內,逼我非出手不可。雖然我全力還了兩招,逼開一點空隙脫身,就在我飛身而起的瞬間,你的樹枝掃到了我的衣襟,在大襟下面,掃裂了半寸長的衣角……」

    「對不起!」

    「怎麼說起對不起呢?我是誠懇地告訴你,我心裡的話,你,是我闖江湖以來,第一次遇上的……。」

    「大哥,不許說那個兩個字。」

    玉蟬秋臉上綻放著笑容,紅得如霞,只可惜夜幕已垂,讓人看不清楚她是笑得多麼開心,多麼可愛!

    雖然如此,仍然不難從她的說話聲中,聽出她愉悅的心情。

    她說道:「我知道,大哥是同意我替代你,在四天之後,到這裡來會陽世火,所以才故意把我說得那麼好。不過,不管大哥怎麼說,我來會陽世火,取回『金盞』,打聽身世,絕不會讓你丟人。」

    金盞花說道:「二弟,我說你的武功高,這是一點也不假。但是,如果說因此而同意你來會陽世火,那還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玉蟬秋歇氣地沒有再說話。

    金盞花問道:「生氣了!」

    玉蟬秋一變而為悠悠地說道:「你一點也不同情我的處境,你一點也不希望我早日瞭解我的身世。」

    金盞花說道:「怎麼會呢?我想的正好和你相反。你想想看陽世火以『神愉』聞名於武林,不但善偷,而且更有一身極高的功夫。你沒有聽到鐵尺王說嗎?一舉手之際,鐵尺王在他面前,如同是孩提一般。」

    玉蟬秋有些負氣說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對我沒有信心。」

    金盞花歎口氣說道:「二弟,也許是我對你太關心,因為我突然變得沒有信心起來,那不僅是對你,也包括我在內。你試著想想:如果,我是說萬一你失手在陽世火的手下,你的身世就永遠沒有機會明白了。我不同,二弟,我只是一個人,萬一我輸在陽世人的手下,至多是人一個、命一條!」

    他的話說得很有感情,讓玉蟬秋聽了很是感動,而且心裡有一陣暖暖的感覺。

    但是,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說道:「大哥,比起我來,你更不能冒險,尤其是目前。」

    金盞花說道:「這話怎麼說?我是一個了無牽掛的人,當初恩師放我下山的時候,是希望我能在武林,行俠仗義,做一番事業,以不負此生。如果我敗在陽世火的手下,恩師失望,如此而已,還有什麼可牽掛的?」

    玉蟬秋說道:「不,我的身世,只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不同,大哥,你現在身上還有一個無形的諾言。」

    金盞花不解地反問道:「諾言?」

    玉蟬秋說道:「不止是諾言,而且關係另一個人的一生。」

    金盞花說道:「還會是誰呢?」

    玉蟬秋說道:「那就是命薄如紙,貌美如花的方倩柔姑娘!」

    金盞花一聽,只覺得「轟」地一聲,人都覺得有些天旋地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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