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常常胡思亂想說羅煞喜歡拿劍架在他脖子上強迫他照做某件事,但是一旦真的被威脅以後,才發現那感覺真的不是普通的差。偏偏實力退步,要打也打不贏,一路上五戰五敗,他根本算是被用暴力押來的……寒著一張俊顏,懊惱的瞪了旁邊的人一眼,回應他的是冷冰冰的劍光。
封亦麒冷冷的回望他,用劍尖指指前方不遠處的小屋,意思是要他過去。
自從半年前他夜探華山被發現以後,華山派的人似乎就把白彥海換個地方關了,今晚又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這地方。
席君逸動也沒動,反而估量著自己打贏封亦麒離去的機率有多少。
見他還踟躕不前,封亦麒冷哼,眼底殺機一閃而過,持劍就下樹。
不會吧?席君逸傻眼。
他還以為羅煞只是說著威脅他的,至少看在柳煜揚的面子上不會真的下殺手,但這殺氣千真萬確……
「慢著。」拉住封亦麒,他用沒比蚊子叫大多少的聲音低語,「你玩真的?」
「我說要殺人有假過嗎?你以為我這次為什麼不要師父跟來?你不進去,我先殺他,後滅五嶽劍派!」封亦麒用力扯回自己的手。
「之前不是說只滅華山……」席君逸翻翻白眼,注意到自己也變無聊了。
都什麼時候了,他在這邊跟羅煞爭論要滅幾派會不會太扯了?
「因為老子不爽你這窩囊樣,老子不爽五嶽劍派,老子高興想殺就殺……不爽你有本事咬我!」封亦麒惡狠狠的道。
他只要一想到襲風曾經被這群人害得連命都快沒有了就覺得氣血直衝大腦,然後殺機令他眼紅,恨不得來場大屠殺。
也許是因為自己苦過,所以更不甘心讓襲風嘗到同樣的心痛;也許是因為襲風幫過他,所以他無法袖手旁觀。但是要用他心底的話來說,那就是除了他以外,誰把襲風乾掉都讓他非常不爽。
席君逸藉著月光凝望封亦麒的雙眼,在其中找到了多年不變的光芒。
率直又激烈的情感……一如很久以前在十大惡人的殘暴下袒護他們那般,義無反顧又沒有絲毫猶豫……
「就算柳煜揚會為難?」席君逸低問。
「那我就把知道的人都殺了,這樣就沒有人能讓師父為難。」他早就想好了。
師父最重要,但是襲風他同樣不想放手。
不會為難才怪!席君逸真的很懷疑這羅煞的腦子是怎麼長的,更疑惑柳煜揚到底都跟徒弟談了些什麼,怎麼這幸福隱居一年多以來,羅煞的激烈性情只是從囂張變成內隱,本質連根爪子都沒少。
他都快分不清楚這是誰的感情問題了……歎息,將封亦麒推回樹旁。
「我去,但如果我決定一個人離開,你也別再說了。」這是他讓步的最底限。
「我知道。」封亦麒點頭,他也明白這是他能力的極限。
看著席君逸的身影消失在小屋邊,他幽幽歎氣。
「襲風,我跟血魄就幫你幫到這裡了……」想起血魄,再想到近日江湖上的腥風血雨,封亦麒臉色更沉了。
忘不了……
他忘不了……那一天,鮮血如淚般流下血魄白玉般的臉頰,那在血污中掙扎的身影……
浴血鳳凰折了翅……故鄉太遙遠,回不去……
血魄真正想要的結局,又是什麼呢?
小屋內一片漆黑,席君逸沒幾下就搞定門上冰冷的鎖鏈。
隨著打開的門,月光斜照入屋內,映出席君逸修長的身影。
儉樸……甚至稱得上是簡陋的擺設讓席君逸呆了呆。
華山派的人將白彥海軟禁在這種地方顯然出乎他的預料。
屏息無聲的走入寢室,他不想驚醒白彥海,只想看一眼就走。
床上的人影睡得挺沉,他輕扯唇角。
白彥海的生活作息一向規律,如果沒有什麼外務干擾,他總是練完功就回房就寢。
房內很暗,同樣被鐵鏈死鎖的窗屝只能從縫細透入一絲絲微光,導致整間臥室瀰漫著一種陰沉沉的氣息。
席君逸眼中浮上些許困惑。
就算是為了懲罰海跟他太接近,軟禁三年無可厚非,但是關在這種充滿鐵鏈的小屋子裡,會不會太過火了?
他可不知道白彥海那天在殞落坡的言語讓各派掌門深怕消息走漏,再加上半年前封亦麒耍陰招,這半年來就算是欽命要犯也沒被看守得這麼嚴謹。
原本想意思意思進來一下唬唬羅煞就走的決心,因為心底湧上的關心而開始有些猶豫。
隨著內心的遲疑,左手掌心又開始發熱……
不由自主的往前幾步,卻踢到某種硬物,發出的鐵鏈聲讓他暗罵自己蠢,飛快的就要往後退出。
但那細微的金屬聲已經夠驚醒白彥海了。
「……君逸?」憑著一種奇妙的感覺,還有些沒睡醒的白彥海反射性的用快哭出來的微弱嗓音低喃,飛快的起身。
隨著他的動作,一連串的金屬碰撞聲比地獄勾魂使者的拘魂煉更讓席君逸寒徹骨。
他的腳步硬生生頓住,僵硬的轉身,不敢置信的看著白彥海身上的棉被滑落在床下——那露出的沉重鐵鏈正束縛著白彥海的四肢。
而清醒過來的白彥海也住了。
會呼喚席君逸的名字只是他以為自己沒睡醒,因為半年來他不時的會夢到席君逸沒死,然後像往常那樣半夜造訪他臥房……但他清醒後就發現自己錯大了,還沒來得及失落,就先看到應該已經魂斷殞落坡的男人,正一臉不敢相信的瞪著他——身上的鐵鏈。
凝重到無法呼吸的氣氛籠罩兩人,過了差不多快一炷香的時間,席君逸才能把聲音從喉嚨中擠出來。
「這該死的是怎麼回事?」突發的憤怒讓他胸口陣陣疼痛。
他在生氣……?
白彥海還是茫茫然的望著已經絲毫沒有一貫冷漠氣質的人。
「你就甘心讓那些老頭這樣對你?」氣血不順,氣到有些發昏的席君逸卻沒心情從懷裡摸出封亦麒特別替他製作的藥丸吃下。
他在為了他生氣……
白彥海的嘴唇蠕動了下,還是沒有發出聲音,只有激動到打顫的牙齒偶爾傳出碰撞聲。
席君逸努力的深呼吸,順過胸口的淤悶感,火大的眼神在看見白彥海拖著鐵鏈朝他伸出手後,化為無奈。
要走要留,早在看見白彥海被這樣拘束,就只剩下一條路了。
抬腳走到床邊,讓白彥海可以觸碰到他。
「是……是你嗎?」顫抖而冰涼的指尖輕輕觸碰席君逸的臉,白彥海幾乎忘了呼吸。
「你是指誰?」席君逸反問。
他這樣問話要他怎麼回答呢?!
老天……白彥海一陣昏眩後,激動的緊緊抱住身前的人。
也只有席君逸這個人才會在這種時候用無比疑惑又無奈的語氣反問他……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現在力道有多大?
席君逸悶哼,沒有抗拒的任白彥海將他拖倒在床上。
不知道有幾斤重的鐵鏈加上一個內力高深的男人激動下的力道,他不配合點就準備再次骨折吧!
「你如果再把鐵鏈也壓上來,真的會壓死我……」輕咳幾聲,席君逸無言的看著因為他這番話而手忙腳亂退開的人差點跌下床,「只要讓開一點就行了,有必要下床嗎?」
「我……我……」情緒激動中的白彥海根本反應不過來,就這麼傻傻的被虧了幾句。
看不見也知道他一定又是一臉無辜……招招手,示意他靠過來,隨著靠近的溫暖體溫,喀啦喀啦響的鐵錘讓席君逸皺眉。
「這是怎麼回事?」拎起一條手腕粗的鐵鏈,席君逸冷哼,「你應該扯得斷才對吧?」
他就不信有了他近十成內力的白彥海會被這種玩意兒整倒。
「……我不敢扯斷……」少了冰冷鐵鏈的提醒,他怕自己會對師門的人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雖然說,這個枷鎖也是恩師施加的……
激動的情緒因為這句問話而冷卻,白彥海苦笑,停止了靠近席君逸的動作。
他……還可以靠近他嗎?
在殞落坡上讓他一個人……這樣的自己……
見白彥海臉色複雜的看著自己,席君逸也只是悶聲不吭的坐在床上。
之前猛然爆發的怒火差點讓他想搶了人就走,但是……似乎海自己還需要點時間……
不再多說,他筆直走向門口。
白彥海沒有阻攔,複雜的眼神卻追著他的身影移動,注意到他的身體極細微的顫抖。
「君逸……」欲言又止,他終究什麼也沒說。
席君逸在門口停住腳步,右手放在門板上,遲疑的低語:「跟那些老傢伙說吧!這次的事就算了,以後誰也不犯誰,我要退隱了,別來惹我,再怎麼說我也不可能改吃素。」
這是他最後的讓步,也是他最後能為他做的。
推開門,他根本不敢去想白彥海聽見自己這麼說的反應。
「好了?」封亦麒跳下樹,見他沒把白彥海帶出來,無奈的歎氣,也不多說什麼。
「嗯!」
「那就走吧!要不要一路殺出去?」
席君逸白了封亦麒一眼,走了幾步又在某種感覺驅使下止住腳步,回頭望了門扉緊閉的小屋,眼眸閃爍著悠悠光芒。
等到了華山山腳下,找回了兩人的馬匹,席君逸突然開口。
「我先不跟你回落霞山。」
「……隨便你。」封亦麒露出瞭然的笑容。
半路分道揚鑣,封亦麒直接趕回落霞山,席君逸則在華山附近的某個小鎮找了間客棧安頓下來。
付了房錢,和衣躺在床上,他靜靜閉上眼。
也許,羅煞跟血魄都說對了。
他……從來不敢期望什麼……打從認識到命運的殘酷,打從十大惡人摧毀了他最後一分感情……期待與奢望,被他從內心抹去。
失敗太多次,受傷太多次,直到再也無力爭取與抗爭,放手成為他最常做的事情。
站在局外冷眼旁觀是他唯一的自我保護……那也只是因為他不想再嘗到心痛——
因此……在察覺到白彥海還有些事情沒有想通以後,他連開口要他跟自己一起走的勇氣都沒有。因為他怕,怕現在白彥海因為他的要求而跟著他離開,卻在想通以後再度離開他。他寧願等,等待白彥海自己想通,而不說出任何可能影響他決定的話。
會饒過那些掌門,也是希望他在找尋答案的過程中可以不被局勢左右……
如果可以的話,他多希望剛才就將他擁入懷中呢?!
那個承諾過,願意替他流淚的男人……
白彥海一動也不動的站在窗戶邊,三天了。
他面色平和,卻眼神悲傷的看著,窗戶縫隙外頭,自己熟悉的景色。
華山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華山派是他的家。
這裡有他記憶中的幸福回憶,有著他所有的努力與付出。
他想盡力守護的人在此處生長,廳堂上掛著的門規曾是他此生唯一的信奉。
恩重如山、親如父母的師父師娘,親如手足的師弟妹……這裡是他的家,曾經也是他的一切。
如果他沒有遇見那個連如何表達感情都遺忘了的席君逸,或許他會就這麼安逸的過完一輩子,不用在這裡思考著一堆讓他猶豫不決的感情掙扎……
他是華山派大弟子,是華山派日後的掌門人……他一直是被如此教育著,也一直如此努力著,這是份榮耀,是份責任,也是他唯一可以回報師父師娘的地方……
但是他就是……已經無法……放棄那個把他看得比自身生命還重要的人了啊……
握著手腕上的鐵鏈,感受那股冰涼與沉重,一如師門此刻給他的感覺,不斷地在提醒他往日的幸福與關愛消失了,只剩下背叛的傷害與沉重的責任。
君逸在殞落坡被設計身亡的仇,他不想恨,也不想怨……但是他做不到,所以這半年來他什麼也不敢想,甚至拒絕跟任何師門的人說話,深怕不小心用尖銳的言語傷害了他所愛的人。
那一刻,看著君逸染血的身影消逝,聽著過於自我的謊言,他終於明白席君逸和封亦麒一直用言語暗示的意思了,代價卻是他被剝奪了思緒,嘗到心被血淋淋的剜去一塊的痛……
身為正道,他明白師父他們的考慮卻無法認同;身為一個男人,他知道失去所愛的傷痛卻無法怨恨……
愛上一個人不容易,想將愛轉變為恨更難——曾經真正付出過,要他怎麼割捨對師門的情誼?
親情與愛情,難道他真的被迫要失去一方嗎?
「果然……我還是太貪心了嗎?」
前幾天君逸過來時,他激動得想哭,好不容易擁抱住的溫暖,根本無法放手。
那時,如果君逸開口,他一定會叛逃師門,寧可背負惡名也要跟著他離去。
但是……君逸一直都很瞭解他,瞭解他的矛盾,瞭解他的傻……所以一言不語的離去,留給他一個可以思考清楚的時間。
張口,無聲喘息,他感覺到心口發熱。
席君逸還活著……一樣的語氣,一樣的神情,一樣的溫暖,一成不變的……溫柔體貼。
想見他,想聽見他的聲音,想看見他眼底對自己的眷戀和無奈的寵溺……就算,必須永遠背負著某種罪孽,他也不願意放開這個人……
偽善的……矛盾的……儘管知道這樣的自己如此醜陋,他還是想自私一次,放下責任,愧對眾人的期待……回去那個連怎麼表達感情都遺忘了的男人身邊。
白彥海知道自己如果不想再後悔一次,就必須割捨掉某部分的自己。
經歷了半年的心死……承受了無限心傷無奈,花了三天才想通的答案……
澄澈的淚水從他再度散發出堅定的眼瞳流出,那是對於過去自己的告別。
握住鐵鏈,運上內力,輕而易舉的扯斷四肢的束縛。
框啷!沉重的鐵鏈落地聲,彷彿他心頭的枷鎖在同時被扯下。
覆水難收,覆水難收,說出的話跟做出的事,永遠得不到重來的機會,也沒有重新來過的理由,因為,人本來就必須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吳掌門經徒弟敲擊警鐘警示,從主廳來到後山,意外的看見白彥海已經掙脫鐵鏈拘束,堂堂正正的站在空地,而吳曲恩雙手拿著伴他十幾年的長劍,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師徒兩人隔著短短五十呎相望,吳掌門心中是說不出的唏噓。自從他和其它四位師兄用計除去血魄和襲風,將白彥海帶回華山派後,他就不曾與自己四目相接了。
你恨師父嗎?他曾經這樣問。
我無法恨您,但是……我也無法再看著您……彥海的回答比說恨他更讓他心痛。
恨他是因為悲傷他的背叛;無法正視,則代表他將視如己出的孩子毀了,代表彥海對一切徹底絕望了……
這些日子,彥海逆來順受,一聲不吭的像個啞巴,低垂的視線空茫無神,再也沒有往日令他們夫妻驕傲的飛揚神采……
女兒不諒解他,弟子們沮喪難過,他們是如何的景仰崇拜溫柔又堅強的大師兄。
但他們不懂得是,身在武林的悲哀。
華山派的傳統,正道的精神……就算他不忍,他也無法停手或後悔……就算,他夜夜無奈長歎;就算,妻子常常躲起來掉眼淚,事情,也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如今,白彥海望著他的目光是如此堅定而溫和、歉疚又哀傷,堅定溫和是因為他終於想通了,歉疚哀傷卻是他們賦予的。
「你想通了?」
這個問題在六個多月前才問過,如今卻已人事全非。
「是的,我想通了,君逸沒死,所以,我要陪在他身邊。」
「按照門規……就算不殺你,你也必須被廢掉全身武功,你明白嗎?」吳掌門沉聲道。
或許妻子就是知道了這個結果,所以關在房內沒有過來。
她理智知道不可以阻止他的決定,但身為一個女人,身為一個母親,是不可能讓「兒子」在自己眼前被殺害的,所以她選擇了避而不見。
「師父!」
「爹!」
門下弟子跟吳曲恩紛紛叫道,白彥海卻默默的跪下,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他寧願他不要這麼耿直,偷偷逃跑不就好了……吳掌門苦澀的看著縱使下跪也沒有低下頭的白彥海。
那模樣他非常熟悉,這死腦筋的徒兒每次犯錯又不認為自己有錯,在準備挨他板子的時候就是這副德行……
他願意受罰,卻不認為自己有錯是嗎?!
吳掌門向前走了幾步,一旁的弟子和吳曲恩已經接連跪倒。
「請師父(爹)饒了大師兄。」
這種信服度,這種凝聚力……放眼各派,有哪個二代弟子可以做到?偏偏這傻徒弟……
吳掌門冷著臉,右手已經搭道白彥海的天靈蓋上,只為一吐勁,白彥海必死無疑。
「你知道襲風殺人無數。」
「但弟子也知道他在弟子身邊時,不曾殺害一個好人。」
「你很可能被他裝出來的模樣騙了。」
「就算是裝出來的,只要持續久了,假的也可以變真的……我相信他,沒有任何懷疑。」
「你……永遠也無法明白為師的苦處嗎?」
「……明白,但是無法接受……道統規範是死的,人是活的,為何活著的人一定只能被逼上絕路?如果這是正道的信念,那弟子不服。」
吳掌門冷哼一聲,白彥海歎了口氣,順從的閉上眼。
眾弟子紅了眼,卻沒有人敢忤逆掌門人。
強大的勁道擊上前胸,白彥海整個人被打飛,一口血慘然噴出。
「如果今後再傳襲風為惡江湖,我華山派第一個饒不得你,滾出去!華山派弟子聽令,今日起將白彥海從宗譜上除名,剝奪他繼任者身份,他與華山派沒有任何關聯,違者重罰!」憤怒的叱喝,吳掌門轉身就走。
師父,師父,這劍式弟子怎麼都學不會,對不起,是弟子太笨了。
胡說,我的徒兒哪有愚笨的道理,專心練,練久了就會了,再看師父施展一次。
……
師父,這是千年雪參,是一位長輩送的,您和師娘拿去吃吧!
他不是為了給你補身子給的,你為了救他孫子下寒泉取寒冰果,凍傷內息不足嗎?
可是弟子沒事啊!休息幾天就可以好了,您和師娘才需要好好補一補吧?
……
彥海?!彥海你撐著點,聽得見師父的聲音嗎?
師父……我、咳……弟子……總算不負師命……沒讓羅煞傷到師弟妹……
師父明白,你幹得很好,撐下去,這也是師父的命令!
……
彥海,如果你想尋找自己的家人,師父可以幫你。
師父,是您收容身為孤兒的我……華山派才是我的家。
……
他是個傑出的弟子,也是個孝順的……兒子……
吳掌門雙目微紅的離去,瞬間彷彿蒼老了好幾歲。
呆楞在當場的眾人這才反應過來,吳掌門手下留情了。
沒有殺了他,沒有廢去全身武功,沒有禁止他使用華山派的武學……僅僅是……驅逐……
白彥海紅著眼眶從地上爬起,恭恭敬敬的對吳掌門的背影磕了十二個頭。
三叩嚴師,三叩嚴父;三叩教導之恩,三叩養育之情。
一滴滴淚,一絲絲血,隨著他的動作,灑落黃土上。
磕完頭,白彥海已經淚流滿面。
沒有任何遲疑,他的身影陡然竄高,長嘯一聲,如大鵬展翅般拔高身形——
不再有絲毫隱藏的深厚內力讓在場的師弟們目瞪口呆,吳曲恩卻用力向他擲出長劍,哽咽叫道:「哥哥!」
他們不要大師兄,她要這個哥哥啊!
白彥海空中接劍,回頭深深凝望自己最寵愛的師妹一眼,決然離去。
師兄、師兄……等等人家嘛!
小師妹,師娘說你今天要學刺繡的,你跟著我跑後山做什麼?
人家才不要學刺繡,拿根針一直刺到手好疼啊!師兄,陪我練劍吧!爹昨天數的那套劍法我還不熟呢!
……
嗚,師兄,那惡賊欺侮我!
乖乖待在你二師兄身邊,大師兄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
天啊!小師妹,你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做什麼?這裡很危險啊!
快送小師妹回去……
不要!大師兄會保護我,我也想看你們在玩什麼嘛!
……
師兄,你答應要幫我抓小雀兒的。
今天下午練完功就去,成嗎?
好啊!咱們一起去,然後師兄要抓魚給我吃。
……
對不起……師兄……對不起……爹怎麼也不肯答應放你出來……
傻師妹,哭什麼呢?回房吧!
不要!我要在這裡陪師兄!
天冷了,別跪在門外,這樣師父會為難的。
我不管啦……我不要回房,你們別抓著我……師兄……師兄……
……
討厭……這樣的師兄嗎?
不會啊!這樣的師兄雖然很傻,但也很帥喔!
……
哥哥!
往事總如雲煙,過去的日子,在陽光下被蒸融。
回憶,只能是回憶。
昔日,回不去……
風在耳畔呼嘯,景色從兩側向後流逝。
白彥海反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在華山山腳下遙遙向華山派本廳重叩三首。
他很清楚,今日一別,也許此生無法再見面了。
他的父母,他的妹妹,以及無數的師弟妹……已經無法再回頭了,他的家園啊……
心底有些惆悵,但當他起身盤算著往哪裡走才能找到席君逸時,卻看見一個人。
一個牽了兩匹馬在等他的人。
一個讓他有勇氣能決心拋下過去的人。
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他走了過去,直到他身前才停下來。
「我說過你想哭的時候要來找我,不可以一個人得自忍受……對吧?」白彥海低語。
「……我沒有想哭。」張了張口,席君逸反駁,不忍的替他抹去從額頭傷口和唇角流下的鮮血。
何必呢……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這些鮮血,代表著與過去的訣別……痛是心痛,血是血淚。
白彥海凝視著席君逸的眼,歎息著接受了他眼中的疼惜與溫柔。
半晌,他才握住席君逸冰涼的手,輕聲道:「但是我跟自己說過,要永遠替你哭……」
這個人在這裡等了他多久呢?手冰冷成這樣……
「我跟你走,一起退隱吧……我也已經不想殺人了……」
翻身上馬,兩人慢慢遠去。
三個月後——
悲傷……血腥……殺戮……
無奈……痛苦……死亡……
巫之力在傳遞著某種訊息,某種命運的軌跡……
雖然比血魄當初預告晚了幾個月,但他知道武林喋血在一個月內就會結束了。
夜風吹得枝葉沙沙作響,席君逸站在院子裡看著黑暗裡的景色,直到白彥海從屋內拿了披風披在他肩上,他才收回視線。
「怎麼?」
「你啊……不是說身體不好就別沐浴完吹冷風嗎?林子裡有什麼吸引你注意了?」白彥海的氣息間帶了些酒味,席君逸沉默的搖頭,跟著他進屋,不意外的看見桌上有一壇空了的百花釀。
「他們走了?」那對無聊到晚上突然跑來聊天喝酒的師徒。
結果他是隱居了,但在封亦麒以「擔心五嶽劍派找麻煩,這樣好照顧傷員」的詭異理由強迫下,他的隱居地點很沒意義的被迫選擇在……落霞山。
而且是距離某對師徒竹屋約莫十哩的地方,平常輕功跑兩下就可以到對方家吃飯,蒼羽隨便飛都可以找他玩……
這算什麼?
唯一的好處就是海不至於感到寂寞,隨時可以找柳煜揚聊天……
「嗯!」白彥海應道,知道他有些介意剛才三票對一票,不准他喝酒的事情,「反正你也不是很愛喝酒,為了身體就別喝了。」
「我在意的是那傢伙的態度!二讓人看了就想毒打一頓。
說歸說,聲音裡倒沒什麼火藥味。
白彥海笑了,因為席君逸似乎有被封亦麒的氣焰壓下的趨勢。
將桌子簡單收拾一下,他的目光不經意掃過牆上的長劍,心頭思緒有些騷動。
他的師門……師弟妹……好嗎?
用力甩頭,他走進臥室,主動抱住背對房門正在寬衣的席君逸。
「海?」
低緩溫柔的聲音……白彥海扳過席君逸的肩膀,略微遲疑後,吻上他的唇。
席君逸任由他像是想確定什麼似的吻著自己,在隱約察覺他的不安後,輕輕回應。
是的,他們都知道,白彥海不是個可以放下肩膀上責任的男人……
跟沒門沒派,孑然一身的柳煜揚不同的,他是華山派的大弟子,曾經背負眾人的期盼與信任十餘年,很多事情無法說放就放……
就算正道將他逼迫到必須黯然離去,他還是無法割捨那份牽掛。
「君逸……」
低聲的呢喃,白彥海需要什麼事情讓他可以肯定現在的生活,不再徘徊迷惘於過去……
從衣襟探入的手讓席君逸有些怔愣。
對性情淡泊的他來說,這種事根本可有可無,所以跟白彥海在一起至今,除去唐門那一夜不談,頂多也只有同床共枕跟接吻而已。
他……想要?
淡淡的酒香在交纏的唇舌間傳遞,席君逸配合的褪下上身僅剩的單衣,坐到床上。
白彥海的視線隨著他移動,看著他精瘦結實的體格,以及身上近乎數不清的刀劍傷,開始感到憐愛和……唇乾舌燥……
他畢竟是個健康年輕的男人,平常沒想到這檔子事還好,現在心緒一動,再看見席君逸赤裸的上身,下腹就開始有些騷動。
「海,過來。」席君逸喚道。
一直以為他是因為懶得多說幾個字才只喚他單名的,但現在聽到卻因為熟悉的低沉語氣裡的溫柔而心動……
站在床邊,傾身親吻他,雙手冰涼卻試探的搭上他的肩膀,漸漸開始移動,修長的手指在前胸後背游移著……
真不公平,為什麼君逸的動作那麼熟練啊……
他說不出心底微酸的滋味是什麼。
「你起床了?」推門進來的席君逸眼底有著訝異。
他還估計海至少要睡……躺到晌午呢!
「我已經睡晚了。」天都亮多久了?克制不住的微紅了臉,白彥海任由席君逸走上前給了他一個淺吻。
「那你再休息一下,下午出發吧!」席君逸開始打開櫃子收拾行囊。
「出發?去哪?」白彥海不解的坐在床邊看著他收拾兩人的衣物。
席君逸沒回答,反而將一些裝有各種藥丸藥粉的瓶瓶罐罐一股腦的全扔進包袱中,然後從各個角落搜出自己的暗器袋和各式袖箭飛鏢收好。
「君逸,你要重返江湖?」退隱的人哪需要這些武器?一如他的劍,他們隱居後幾乎都只是放著了……
席君逸終於看了他一眼,然後隨手拿下掛在牆上的長劍拋給他。
「我們要重返江湖,你放不下華山派,不是嗎?」
太過理所當然的說法讓反射性接住長劍的白彥海根本不知該做何反應。
「我……」他凝住表情,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感覺。
曾經是他最尊敬的師門,曾經是他發誓拚死也要保護的師門……卻用計差點殺了他最重要的人;而他,選擇了眼前的男人,放棄了讓他失望的過去……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卻不知為何一直感到痛苦。
他不敢正視心底的牽掛和擔憂,不敢去想那些崇拜自己的師弟妹少了自己保護後,又因為沒意義的廝殺死了多少個……他甚至不敢提及武林喋血……因為他已經夠對不起君逸了,君逸為了他,沒有找五嶽劍派報仇,他又怎麼能再說他就算是被逐出師門,還是無法忘記曾有的關懷……
席君逸走上前,將白彥海的臉壓入自己懷中,幫助他隱藏臉上的心碎脆弱,讓他雙手緊抓著自己的衣衫。
「對不起……對不起……」喃喃的道歉,他渾身顫抖。
君逸為了他幾乎放棄一切,而他卻總是在要求君逸付出……
「道什麼歉……既然本來就沒什麼事要做,出去走走也沒什麼。」席君逸輕拍他的背,有些困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人。
「我總覺得一直要求你付出的自己很過分……」他總是一直麻煩君逸……
「不會。我憑我自己的意志保護你,無關乎麻煩,你只要快樂就好。」
「可是……那你呢?我能為你做什麼?!」白彥海問,聲音中有著急切,他在著急,著急著自己無法替君逸做任何事。
「看著我,不要移開你的眼,就夠了。」他低語。
他只渴望在海的眼中尋覓自己的身影,光是那樣就感到滿足了。
就這樣?!白彥海有短暫的錯愕,旋即反應到根本不是這樣子,習慣性不敢奢求不容易得到的事是君逸的自我保護,並不是就夠了,而是他根本不敢要求太多。
「笨蛋……」他又想哭又想笑的主動吻著被罵得一頭霧水的席君逸。
這個只懂得自己付出的笨蛋。
「嗯?」
突然被吻是很好,但為什麼要被罵啊?!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好嗎?!」白彥海道,坦率的眼直直望進席君逸心湖深處,「做到你要求我所做的,不要把心事自己留著,告訴我你需要的,然後,我會告訴你……」
「嗯?」最後幾個字被他含在嘴裡,席君逸怎麼也聽不清楚那糊在一起的音。
「我愛你。」
我愛你,他說。
無論聽到幾次都有一種窒息感,讓人昏眩的心跳鼓蕩,強烈得讓他不知所措,只能緊緊抱住白彥海。
「君逸?」不解的摟住他,差點斷氣的白彥海緊張的道:「別抱那麼緊,你胸口有傷。」
被抱得疼痛卻遠不及他掛心君逸的心情。
「舊傷沒那麼容易復發的……」席君逸抬頭,露出淡淡的笑容,「那麼……」再次親吻白彥海,他用極低的音量說道:「看著我……讓我陪你……直到我死亡為止……」
這是誓言,也是承諾——同時,也祈求著白彥海的允諾。
只要他答應,他會永遠在他身邊,直到死亡將彼此分開方休。
這個人竟然只要求他看著他……只要他看著他,他就願意用一輩子跟隨守護……
「好的……我會永遠看著你,陪著你……為你流淚……直到我死。」他在雙唇契合前給了對等的承諾——
後來。
十大惡人之徒襲風,在武林喋血中下落不明。
有人傳聞他為了保護心愛之人戰死;有人傳言他被人所殺;也有人說他是隱退江湖……眾說紛紜中,他消聲匿跡。
至於曾在武林中享有極高聲譽的華山派大弟子白彥海,在武林喋血期間因不明原因被逐出華山派,行蹤不定。
但他並非不關心華山事,若有人想對華山眾人不利,往往可以發現他在江湖中奔走援助,並且,他身邊永遠跟著一個身形飄忽的蒙面男子。
曾有流言說,襲風與白彥海相愛,為了對方,一個退出江湖,不再輕言殺人;一個脫離師門,放棄錦繡前程,兩人遊遍大江南北,感情到死都不曾改變。
但,這也只是一個傳說。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