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白天的喧鬧終於化為唧唧的蟲鳴。
一整天,孩子的嬉笑聲斷斷續續從隔壁的房間傳出,澤井綠孤獨地窩在房間裡,感受著別人團聚的喜悅,心裡頭既羨慕又難過。
她想起自己久未見面的家人,尤其思念她多病的母親。
暗暗歎了口氣,她輕輕撫過手心裡頭那條母親送她的水晶銀鏈。
自從初來的夜晚,項鏈遭北野徹拉斷後,她就一直小心地收在身邊,每逢思念母親的時候便拿出來摸摸瞧瞧。
媽媽……在這個世上,大概只剩母親一個人會真心對待自己了。
看著手裡的銀鏈,她心痛地想著。
自從去年離開家裡,她已經好久沒見著自己的母親,甚至不曾和母親聯絡過。她雖試圖打過電話,家裡電話卻成了空號,再加上北野徹霸道地限制她的行動,以致到今天她都還沒有機會回去探視自己的母親。
或者,她該嘗試再拜託北野徹看看。
之前她曾經兩度向他提出回家的要求,但總是被他一口回絕,她全然沒有把握他會答應自己。不過這次他的妹妹溫子剛好遠道歸來,或者他能將心比心,瞭解她對親人的懷念。
想到這裡,她不禁握緊了銀鏈,鼓起勇氣打算再次找他商量。
於是她躡手躡腳來到長廊盡頭的書房前,望著隱約透著亮光的門扇。
雖然明知他今天在家,可是她全然不敢期待他今晚會回房,在這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她只有自己乖乖來找他。
吸了口氣,她舉起手輕敲了兩下門。
「進來。」
他果然在書房!再次吸了口氣,略略平息不安的情緒後,她才徐徐將門推開。
「是你?」當女人的身影落入眼中時,北野徹不禁訝然。
史無前例地,這個女人居然主動找上他!
「那個……」澤井綠有些難以啟齒。「我、我有事想拜託你。」
她並未關上房門,人就站在門口附近,像是隨時準備逃跑。
她就這麼怕他嗎?見狀,北野徹不覺有氣。
「什麼事?」目光再次拉回到書桌上的文件,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那個……」她心下惴惴。「我、我很想念我媽,你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回去看看她?」
北野徹皺起眉,不得不再次抬頭。
見他不置可否,她忍不住哀求道:「我已經好久好久沒看到她了,她的身體一向不好,我只是想回去看看她的情況,只要一下子就好,五分鐘也沒關係,只要讓我看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可以了。」
「你……」她的淒楚頓時教他猶豫了起來。
他該怎麼做才好?北野徹思索著。
將他的躊躇看在眼裡,她心底燃起了一線希望,說不定……
「這個……」他忽然搖了搖頭。
他、他又拒絕了?
這一個搖頭,再次搖碎她的希望。
「拜託你,請你通融一下好嗎?」她不死心地央求道。
「再怎麼拜託我也沒用。」他的口氣透著無奈。「你母親已經死了。」
怎、怎麼可能?「你騙人!」她直覺地反駁。
「我沒必要騙你。」他淡然地否認。
他確實沒必要這麼做,他若不讓她回去,只要一句話就可以了。
換句話說,媽媽她真的……
澤井綠震驚得無以復加,媽媽她……竟然死了?
身體微微一晃,手裡的銀鏈落到了腳邊。「什麼……時候?」喉頭一陣乾澀,她幾乎無法出聲。
「去年你離家不久,她就去世了。」北野徹不打算再瞞她。「你父親怕你知道後情緒不穩,所以要我先瞞著你,等到適當的時機再告訴你。」
頓時,她恍然大悟。
難怪家裡的電話成了空號,難怪北野徹死都不肯讓她回去,原來……原來是兩人聯手一起欺瞞她。
而這番欺瞞,絕不是為了怕她傷心,父親定是怕她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後不再有所顧忌,以致做出對志峰會不利的事情,所以才會刻意隱瞞母親的死訊。
就因為這樣,她甚至連母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那個她最親最愛的媽媽……
豆大的淚水滾滾而落,摀住即將出口的哭聲,她企圖衝出書房,虛軟的雙腿卻踉蹌地令她摔倒在地。
「你怎麼樣了?」再也無法故作鎮定,北野徹衝過去抱起她。
「別碰我……」頭一回,她動手反抗他。
「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受傷。」他堅持。
「我不用你管。」掙不開男人有力的臂膀,她終於哭出聲來。「少在那裡假惺惺裝好人,你們全都一樣,就只會利用我,傷害我……」
「小、小綠……」第一次見她發脾氣,他愣住了。
「你們男人要打架、要爭地盤那是你們的事,為什麼要這樣犧牲我們女人?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地對待我們?」
她哭泣著,將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盡情宣洩出來。「你們毀了我的人生還不夠嗎?為什麼連媽媽的最後一面都不讓我見?你們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她?到底我做錯了什麼,你們要這樣對我?你們好過分好過分……」
摟緊她顫抖的嬌軀,他苦澀地承受她所有悲切的指控。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尖銳的利刀,不斷戳刺他的胸口。
她的悲傷如今已成為他心底的痛,難道他要將她一直鎖在這些深沉的悲傷裡,然後讓這些悲傷反噬自己?
腦海裡驟然閃過溫子的那些話,或許……是到了他該做決斷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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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園,位於京都郊區,澤井家族墓園的所在地。
靜謐的山林裡,除卻幾下烏鴉的啼叫,便只有草葉的颯然。
母親就沉睡在此,在這個幽靜又寂寥的墓園裡。
她是安詳或是寂寞呢?
穿著一身黑服,澤井綠紅著眼眶暗暗喟歎著。
「謝謝你陪我到這裡來。」她感激地望著身邊的男人,不忘再次向他道謝。
無言地,北野徹只是溫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面對她失控的情緒,這個男人意外地並沒有變本加厲地生氣。她不會忘記,那些伴她度過一晚的輕喚和擁抱。
今天,甚至不待她提出要求,他竟主動帶她來到母親的墓園。
他真的是北野徹嗎?如同換了個人般,她恍惚地有些懷疑。
「這個你戴著。」北野徹自口袋裡掏出了東西,小心仔細地圈住她的頸項。「以後就戴著它,別再拿下來了。」
啊,這是……
她愣愣低下頭,就看見母親送給她的水晶銀鏈,竟完好無缺地掛在自己身上。
原來自已遍尋不著的項鏈竟是被他拿走了,而且先前斷裂的地方也已經修補起來,完全看不出痕跡。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是你母親送你的東西。」北野徹誠心地向她道歉。
今天早上當他在書房門口發現這條似曾相識的銀鏈時,適巧典子經過,經由她的口中才知道自己當時誤會了澤井綠,愧疚之餘急忙叫人送修,好在最快的時間內將它還給心愛的女人。
「謝、謝謝你……」握著水晶墜鏈,她感激得無法言語。
「應該的。」他淡淡一笑。「真的不要我陪你上去?」
「我、我想和媽媽獨處一會兒。」她有好多話想對母親說。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他不放心地叮囑著。
「嗯。」她點點頭。
「我……」遲疑了會兒,他的口氣有些彆扭。「待會兒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他想說什麼?她疑惑地瞅著他。
「你趕快上去吧!」臉上泛起些許可疑的紅痕,他催促著。「我會在這裡等你。」
這副神情絕對是空前絕後,前所未有。難道、難道他……
想著他不可思議的溫柔,她不禁怦然心動。
按捺著胸前的鼓噪,她羞澀地瞥了他一眼,這才轉身走進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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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園的面積雖然不小,澤井綠卻很快就找到母親的墓碑;只不過……似乎有人早她一步前來拜祭。
瞪著母親墓前那個熟悉的背影,她驀地停下腳步。
或許是意識到有人出現,正暗自默禱的男子不經意地側過身。
彼此的視線在空中交纏了數秒,對方陡然發出一聲驚喊,在澤井綠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前,纖細的嬌軀已經被飛奔而至的男人緊緊擁進了懷裡。
「小綠,真的是你嗎?」他激動地喘息著喊道:「我看到你了,我終於又看到你了!」下顎壓上她的頭頂,他將她摟得好緊。「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作夢,不是在作夢……」
「是我,真的是我,這不是夢,不是夢……」
乍見近籐介,昔日的一切全數湧至心頭,時光彷彿又回到過去,澤井綠情不自禁反手擁住他。
相擁了許久,他們終於放開彼此。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含淚笑問道。
「只要回到關西,我都會過來這裡一趟。」他深情地望著她。「我想總有一天會在這裡碰上你。」
「你……你怎麼這麼傻……」淚水再次湧向她的眼眶。
「我傻嗎?」他微笑輕歎著。「現在不是教我見著你了?」
「你……」拭去淚水,她忍不住笑了。
「對了……」他拾起她的左手仔細端詳。「你的手怎麼樣了?」
「我的手沒事,手指已經接回去了。」她刻意動了動尾指,不願他為了這件事情內疚。「你看,是不是很好?」
「對不起,當時要不是我……」
「別再提了。」她搖首打斷他。「倒是你瘦了這麼多。」她心疼地看著這個為自己消瘦的男人。「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別再想著我的事好嗎?」
「我沒有辦法不想你。」他苦笑著。
日思夜想,他滿腦袋都是她的倩影。
「你別這樣。」她歎了口氣。「我再也不是以前你認識的澤井綠,現在的我什麼都不能給你,請你忘了我吧!」
他毫不遲疑地搖搖頭。「我會等你的。」
「你這是何苦?」她難過地勸道:「等待一個沒有未來的女人,只是在浪費時間而已,請你不要這麼做好嗎?否則我會愧疚一輩子的。」
「不要覺得愧疚。」他輕輕捧起她的小臉。「這一切全都是我自願的。」
「近籐……我求你……」心頭交織著感激和不安,她低喚著他,希望能改變他的心意。
「小綠……」望著她微顫誘人的雙唇,他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住了她。
啊!心下微微一驚,她飛快地推開他。
「別、別這樣……」除了北野徹,她的身體已經容不下其他人親暱的碰觸。
「對不起。」以為她不願褻瀆莊嚴的墓園,近籐介抱歉地退了一步。
「我、我想單獨和媽媽說幾句話。」她著實無法分辨這句到底是實話還是借口。
「我知道了。」近籐介識趣地準備退開。
「你、你別跑得太遠……」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她叮嚀道:「他、他在外面等我,你小心些好嗎?」
她著實擔心這兩個男人若碰在一起,不知又會惹出什麼風波,她可不願近籐介因為自己受到傷害。
「別擔心,我不會再給你製造麻煩了。」明白她口中的「他」是指誰,近籐介當然不會蠢得造次。
保護不了心愛的女人已是他畢生最大的恥辱,如若再害得她為自己受傷,他大概只有切腹謝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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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過母親後,澤井綠隨著北野徹一起坐車回到家裡。
不似去時的滿懷柔情,回程時他一言不發,總是側頭望著車窗外。
他怎麼了?難道又生氣了?
她默默地猜測卻毫無頭緒,除非他是氣自己在墓園裡頭耗掉太多的時間。不過他的神情和平常生氣時不太相同,反倒像在煩惱什麼事情似的。
難道他在煩惱該怎麼向她開口?
有可能。
他不是有話要跟她說嗎?
「你……有心事?」回到房間後,澤並綠將沏好的熱茶送到他面前,跟著出言試探。
坐在茶几前,北野徹動也不動地瞪著冒著輕煙的杯盞,過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拿起杯子。
面對他異常的沉默,她並未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他的答案。
當杯口送到了唇邊,北野徹陡然放下茶杯。「我打算……」他的目光終於來到她身上。
她側耳傾聽。
「我打算讓你離開。」他的聲音十分低沉,卻相當清楚。
讓她離開?
她臉色變了變。這是什麼意思?是說他不要她了,要把她送走了嗎?
北野徹把話說得更明白。「明天我就教人送你回家,待會兒我會請典子過來幫你整理東西。」
他的確是要送走她,不過卻是要送她回家。
面對重獲的自由,澤井綠心中竟沒有太多驚喜,反而有著更多失落。
他罕見的溫柔給了她不該有的期待,如今期待卻落空。
「為什麼?」她不解。
「因為……」他瞥了她一眼。「我想把屬於你的人生還給你。」
「我的……人生?」她喃喃道。
他點點頭。「是的。」
剛才他並非故意,實因不放心澤井綠一個人,所以才悄悄跟進了墓園,卻撞見她和近籐介之間的一切。
兩人熱烈的擁抱和相視的微笑,讓他痛心地收回向她表白的打算,在掙扎了許久之後,他終於做出最後的決定。
他決定放她走,讓她找回原本的幸福。
為什麼?為什麼他突然決定要放她回去?
是因為昨晚她失控的指責?或者只是單純厭倦了她?
澤井綠不解,卻也無從問起。況且他既已做出決定,再問也僅是多餘。
「我明白了,非常感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未忘記該有的禮節,她優雅地跪坐在地俯身向他行禮。
失落和不捨的淚水卻忍不住滾出了眼眶,滴落在地。